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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世紀末的巴黎,每天都有上千民眾前往殯儀館圍觀無名死屍。人們排隊等候入場,一等就是好幾個小時,各色小商販趁機向人群兜售水果、點心或玩具。好不容易進了場,人們被趕進一間展覽室,隔著玻璃窗打量躺在厚木板上的屍體。巴黎學者凡妮莎·舒瓦茨稱當時的殯儀館為「一個真正的奇觀」。
我們有一項業務叫「火化見證」,我在西風工作的前幾個星期,都沒看到有人選擇這項服務,直到姓黃的一家人出現。那天早上八點半,我一進門就看見十幾個亞洲大媽,正忙著在儲藏室里拼湊出一個臨時用的靈位。
「問得好。如果你要自殺,為什麼非得來舊金山被車撞呢?」
雅各布唯一的重傷在左眼,他的眼球沒了,可能丟在了事故現場。但如果只看右臉,雅各布和常人無異,他似乎馬上會睜開完好無損的右眼,開始與別人交談。
「等等,你拿著他的錢包?」我問道。
按照麥克的指示,我和克里斯把黃先生的木製棺材抬到小教堂。打開棺材后,只見黃先生穿著生平最好的一套西裝,安詳地躺在裏面。他的臉很平滑,表情略顯僵硬,這是經過防腐處理后的典型屍容,不再是「雲彩照」里那副不知所以的嚴厲模樣。
「嘿,為什麼會有人在儲藏室里?」我問道。
對那些站台上的目擊者來說,他們的損失也和經濟無關。他們不得不站在那裡,尖叫著讓雅各布躲開:「天哪,他沒看見列車開過來了嗎?」這時他們突然意識到,雅各布當然知道列車來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將要發生的一切。他們一輩子都忘不掉那一刻,現場的畫面、撞擊聲、人群的尖叫,統統揮之不去。
我把背包放在桌上,拉開拉鏈。這可是了解一個瘋子的好辦法,我心想,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結果沒想到,從包里拿出的東西恨不得一件比一件普通:換洗的衣物、護膚品、功夫茶杯。這時我掏出一沓記事卡。終於被我找到了!難道是他發瘋自殺前寫下的胡話?不,漢字學習卡片而已。
「你指定的那個人,」奈特答道,「佛教徒會選擇家人,有的人誰也不選,這樣的話將由火葬場的人完成。」
麥克之後告訴我說:「你就得讓他們按下按鈕,他們特別喜歡這麼干。」
麥克放聲大笑,好像雅各布玩了一個黑色幽默:「有意思。他是想說自己是個食人魔嗎?車票顯示他在自殺前一天到達舊金山,他幹嗎不直接在華盛頓自我了結呢?」
「瑞凡·菲尼克斯?」
黃家人的舉動正是傳統意義上的宗教儀式,將信仰和行為融為一體。安德魯·紐博格和尤金·達其里是賓夕法尼亞大學的研究人員,從事腦神經方面的研究。他們指出,如果想要儀式發揮作用,那麼參与者必須動用「大腦和身體的所有組成部分,身體行為必須與思想行為調和」。黃家人通過哭泣、下跪和表達悲傷等舉動,與比自己更強大的某種事物建立起聯繫。
蕭沆或許是消極自戀的典型,但不管我們推崇哪種哲學流派,瘋狂與絕望都會找上門來。尼採在44歲時精神崩潰,他在《偶像的黃昏》中有一句名言:「凡是不能毀滅我的,將使我更強大。」之後他開始由妹妹悉心照料——他的妹夫此前不久剛在巴拉圭自殺身亡。
「那我選那傢伙。」
麥克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也許他閉著眼都能完成火化見證儀式,但對我來說可是個大危機。「火化見證read.99csw.com」包含以下幾個流程:死者親屬在小教堂默哀,屍體推入火化間,啟動火化,家屬在旁邊觀看火化全過程。家屬在旁邊觀看火化全過程。這幾乎和運送核彈頭一樣恐怖。
過去的幾十年裡,殯儀業挖空心思,儘可能讓死者家屬遠離與死亡相關的方方面面,生怕引起他們的不快。可以告訴你,如此謹慎行事的不僅是火葬場。
想想當年那起商場墜樓事件對我造成的影響,我特別同情站台上的人們。我想為他們敞開火化爐的大門。火化當天,我希望他們能夠到場,在雅各布屍體旁站成一圈,我要大聲告訴他們:「看,他在這裏,因為他自己選擇了死亡。他已經死了,但你們沒死。你們還活著。」
黃先生比雅各布幸運得多:他有一個愛自己的人,所以沒有淪落到由一個隨便指定的、毫無文化敏感性的火化工送他上路。
很多人認為自殺是殘酷而且自私的行為,但我支持雅各布的選擇。如果他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之中,我沒法要求他繼續忍受這種折磨。我不知道雅各布為何選擇自殺,他可能患有某種精神疾病,也可能徹底失去了生活的希望。我沒有資格對他的動機妄加評論,但我可以評論他的實施方式。就后一點來說,我完全不贊同他的做法。
不過我這個「歡迎參觀屍體火化」的臆想是違法的。根據加利福尼亞州行為準則:「以土葬或其他任何形式處理的人類遺體,其準備及處理工作須在嚴格保密的情況下進行。」
「見鬼,意思是『食人』,『cannibalism』(指食人,同類相食等)的近義詞。」
假設你是一隻瞪羚,正伴著《獅子王》的背景音樂在非洲大草原上吃草。此時,不遠處有一隻飢腸轆轆的獅子跟在你身後,它突然起身一躍向你撲去,但是這一次你跑得比它快,僥倖逃生。反抗或者逃跑,你本能地做出了判斷,但逃命的那一刻令你驚心動魄。經驗和進化的結果教會你遠離或躲避危險,但確實有那麼一瞬間,你嚇得心臟都不跳了。可是沒過一會兒,你又開開心心地在大草原上吃草,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我吃,我吃,我吃吃吃,直到獅子又開始第二輪進攻。
但是對列車司機而言,他的損失與經濟無關。他與雅各布四目相對,剎車為時已晚,只得任憑列車向這個男孩衝過去。列車司機在職業生涯中平均要撞死三個人。當你別無選擇,只能從別人身上壓過去時,你逐漸會對這份還算穩定、理想的工作失去熱情。
突然,一個手拿攝像機的男子在人群中走走停停,拍攝這些悲痛欲絕的親屬。我之前沒怎麼注意到他。他走到一個正在慟哭的人跟前,向上擺了擺手,意思是繼續哭,繼續!那個人立即大吼一聲,聲音比剛才大得多,感覺也更真切,然後不住地用手捶地。似乎沒有人願意被拍到一副沉靜、克制的模樣。
不,當我父親去世時,我要為他舉行火葬。我不會選擇西風這種倉庫似的火葬場,而是一個美麗的殯儀館,有著大大的落地窗,陽光可以直接照射進來。如果這間殯儀館拒絕或隱藏死亡的存在,那它算不上美麗;說它美麗,是因為死亡在這裡能夠被接納。在這裏,人們可以親自清理親人的遺體,可以安全、舒適地陪伴自己故去的親人,直到屍體被火化的那一刻。
「我正在看他的身份證。裏面還有學生證、駕照和一張到九_九_藏_書舊金山的灰狗巴士車票。哦,這兒還有一張捷運路線圖,看著真叫人沮喪。他貌似在地圖背面寫了字。是個單詞,『anthropophagy』。這詞什麼意思?」
「也許他沒想死,只是打算在列車撞過來的那一刻躲開,和《與我同行》里那個小屁孩乾的一樣。」
大約在九萬五千年以前,一群智人把同類的屍體埋在現位於以色列境內的卡夫澤洞穴。1934年,考古學家挖掘出這片遺址,同時發現屍體的埋葬方式很講究,不像是敷衍了事。一些殘存遺骨上帶有紅色顏料的痕迹,應該是用天然的紅色赭石塗抹上去的。考古學家認為,赭石的使用意味著人類在進化之初,就已經懂得了在埋葬死者時舉行儀式。其中一具遺骨是一個13歲的小孩,下葬的時候雙腿蜷在身體一側,懷裡放有兩隻鹿角。我們不知道人類的祖先對死亡、來生或者遺體有什麼看法,但是卡夫澤洞穴中的遺骨表明,他們對此確實有過思考。
雅各布的遺物是一個背包。他的父母不想要它,所以唯一的處理方式就是跟雅各布一起火化。
那天早上,越來越多的家屬來給黃先生弔唁,每個人都把大量水果和供品放在靈位處。「你,」一個年長的女人極其不滿地沖我吼道,「你怎麼能穿紅衣服?」
我從西風學到的越多,就越覺得開辦「死亡美學」殯儀館的想法不妥當。我逐漸意識到,我們與死亡的關係根本就是錯的。我在西風只待了幾個月,便發現自己天真得可笑,竟能想到「把樂趣還給殯儀館」這種主意。「歌頌生命」式的葬禮不能有屍體出現,也不能談論死亡,只能讓老爸趁著大夥喝潘趣酒的時候放一首老掉牙的搖滾樂,這就好比你用創可貼去給人家處理槍傷,上面還畫著Hello Kitty,感覺特別不著調。
「科里·費德曼演的那個?」我問道。
經過成千上萬年的進化,人類的大腦獲得了認知死亡的能力,這可謂生而為人的一大幸事(也可能是一大不幸,看你怎麼想了)。我們是一群擁有自我意識的可憐蟲,成天想方設法地逃避「凡人必有一死」的真相;不管覺得自己多麼強大、多麼受寵、多麼特別,我們都明白死亡乃命中注定,自己最後將變作一攤腐肉。世界上再沒有別的物種存在這種精神負擔。
目擊者稱,該男子「站在鐵軌上等車撞過來」。捷運發言人林頓·約翰遜稱,「他甚至沒有試圖躲開」。
在西方,以往火葬使用的是柴堆,之後逐漸向工業化演變。早期的火化爐上有一個窺視孔,死者家屬像偷窺色|情|表|演似的,通過這道小孔窺看屍體火化。有些殯儀館甚至要求家屬必須親眼看著屍體送進爐膛。隨著時間的推移,窺視孔全部被封了起來,死者家屬也不必再踏入火化間。
「上個月送來一個被城鐵碾過的傢伙,身體斷成了兩截。」麥克不以為然地說。
CBS新聞,舊金山——灣區快速運輸系統(捷運)工作人員稱,周六中午12點左右,一名年齡約二十歲的男子進入舊金山捷運軌道,遭列車撞擊後身亡。
我們關上爐門,眼瞅著黃先生被火舌吞噬。克里斯迅速衝上前,在機器前點燃了一根巨大的蠟燭。「火化見證」一直由麥克和克里斯組隊完成,黃家人也不是第一次在葬禮上哀號,看來沒見過世面的只有我九-九-藏-書一個。
紅色在中國文化里代表喜慶,是絕對不能在葬禮中出現的。我身上那條櫻桃紅裙子甚是扎眼,像是在挑釁:「哈,你們這群憑弔的!我可不在乎什麼文化差異!」
雅各布的行徑造成的損失大多是經濟上的:幾千人上班遲到,錯過了舊金山機場和奧克蘭機場的航班,沒趕上重要的約會,等等。
事故發生在舊金山市政中心車站,男子遭撞擊后捲入捷運列車下方。據約翰遜稱,該車站全部列車被迫停運三小時,造成大規模延誤。
我有些失望。我原以為他的背包能給出答案,解釋他為何要自殺。
雅各布住在華盛頓州,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來到了舊金山。他的父母通過電話處理兒子的後事,用傳真把填好的表格傳至西風,在電話里給我們念信用卡號。像往常一樣,火化間只有我和雅各布兩個人,我把他放上傳送帶,他用僅剩的一隻眼睛看著我。
「我以為克里斯告訴你了,夥計。別擔心,有我在呢。」他說。
殯儀館的展覽越來越受巴黎民眾的歡迎,最後只能停止對外開放。時至今日,殯儀館仍然大門緊閉,也許因為管理者不想讓大眾過分關注屍體,在他們看來,這種好奇本身就是錯誤的。你可以拒絕開放殯儀館,但不能阻止大眾選擇其他方式滿足這份好奇。岡瑟·馮·海根斯舉辦的「屍體世界」塑化屍體巡迴展覽,充分說明人類展示屍體的衝動一如既往地強烈。雖然馮·海根斯不斷招致非議,但這並不妨礙「屍體世界」成為參觀人數最多的巡展(截至2014年初,已有3800萬人參觀過)。
黃先生的棺材已送進爐膛,麥克示意黃先生的兒子按下點火按鈕。這隻是一個象徵性動作,但蘊含了無窮的力量。
「也不是,」麥克搖搖頭,「不管怎麼說,如果他真只是躲火車,那他可算是把自己玩死了。」
雅各布迎著呼嘯而來的列車,結束了自己22歲的生命。他只比我小一歲。他的臉上有幾處輕微擦傷,破了幾道口子,看起來不像被火車撞過,更像是凌晨兩點在酒吧鬥毆時掛的彩。
由於死亡方式比較慘烈,雅各布先被送去醫學檢查部,然後才轉到西風。醫學檢查部是現代版的法醫辦公室,由醫師運營,主要調查可疑或暴力死亡事件。當西風火葬場前去接收屍體時,檢查部的人會把死者身上的遺物一股腦兒交給我們,一般都是衣服、首飾、錢包之類的物品。
人們經常在小教堂和接待室之間來回穿行,甚至還會進入員工辦公室。但火化間是我的地盤,用麥克的話來說,大部分時間我都孤零零地「躲在後面」。
我朋友瑪拉的奶奶不幸中風,生命危在旦夕,瑪拉火速乘上前往佛羅里達的航班,趕去給老人送終。接下來的一周,瑪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奶奶被病痛折磨:呼吸困難,沒法吞咽,不僅身體不能動,連聲音都發不出來。最後,死亡終於將老人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瑪拉卻沒能從始至終參加完奶奶的葬禮。葬禮那天,瑪拉發給我一條簡訊:「凱特琳,墳已經挖好了,我們就站在邊上,旁邊就是奶奶的棺材和人工草皮。我一直以為他們會當著我們的面讓棺材入土,結果沒有。我們走的時候,棺材還待在原地,根本沒埋到墳里。」
羅馬尼亞哲學家埃米爾·蕭沆說過,只有自殺是一個人真正擁有的權利。生活處處與人作對,「這個世界read.99csw.com能夠奪走我們的一切……但沒有誰能阻止我們自行了斷」。不足為奇,這名「沉溺於料想事情最糟狀況」的人,最終患上失眠症,孑身一人死在巴黎。
「哦,對了,今天下午他們要見證火化。他們東西太多,小教堂根本放不下,我就讓他們把靈位擺在儲藏室里。」他說。
我想象著我的父親,爐門打開,金屬碰撞的聲音在屋子裡迴響。如果他在我活著的時候離開這個世界,我會陪在他身邊,親眼看著他化作那「艷麗的火焰」。我不想讓別人火化我的父親。隨著我對死亡和殯葬業愈發了解,一想到由他人處理家人的遺體,我就覺得不寒而慄。
我回到西風殯儀館的儲藏室,向那些大媽點頭致意,她們速度驚人,靈位已經差不多完成了。黃先生的遺照下方擺滿了花圈和一盆盆的水果,不用說,他就是家族中的父權權威。照片完全是照相館風格,一個年邁的中國老人身穿筆挺的西裝,雙頰紅潤得不正常,身後飄著幾朵白雲。
此時麥克已經開始給火化爐預熱,時間一到,我就跟他來到小教堂。屋裡站滿了黃先生的親屬,我們艱難地在人群里穿行,其間不少人都對我的紅裙子指指點點。我們把木棺材送至火化間,親屬們緊跟在我們後面,大約有三十個人,蜂擁闖入我的那片聖土。
那是不可能的,他們永遠見不到雅各布的屍體。雅各布將一直在他們的夢境中徘徊,他們奈何不了他。
「不知道,我谷歌一下。告訴我怎麼拼。」我說。
我的父親在一所公立高中教了四十多年的歷史課。雖然學校位於島的另一側,但他仍然保證每天五點半起床,開車把我送到火奴魯魯的一所私立學校上學,車程將近一個小時,然後再開一個小時去自己教書的高中上班。這樣一來,我就不必乘坐公交車上學。他為我開過了幾千英里的路。在他去世后,我怎麼能狠心將他交給別人呢?
指的是我。我就是「火葬場的人」,我就是雅各布的那個「傢伙」。不管雅各布做了什麼,我都不想讓他孤零零地離開人世。
「不是,另外一個。」
當死者親屬來西風殯儀館安排火化或土葬事宜時,他們一般都坐在接待室,緊張兮兮地用紙杯喝水,一副「要不是有人死了,我才不願意來這種地方」的表情,當然更多時候是因為自己不得不為喪事買單而悶悶不樂。有時候人們為了看死者最後一眼,會要求在西風的小教堂瞻仰遺體。小教堂偶爾擠滿了前來弔唁的人,在福音歌曲的伴隨下默默流淚;有時只有一個人安靜地坐在裏面,半小時后一聲不響地離開。
「麥克?」我一邊叫一邊朝他的辦公室走去。
只有在瑪拉和家人離開后,殯儀館才會把奶奶的棺材放進墓穴,用黃色的挖土機往裡填土。
1913年,蕭伯納記述了自己見證母親火化的時刻。她的遺體躺在紫羅蘭色的棺材里,雙腳先進入爐倉。「哦,看哪!」他寫道,「她的雙腳神奇地燃燒起來,火焰像緞帶似的跳躍著,明亮的色澤如同石榴石。火舌好似聖靈節的熱焰,沒有煙霧的困擾,樣子卻頗為熱切,一下子將整個棺材全部點燃。我的母親化成了艷麗的火焰。」
聘請職業哭喪人是中國喪葬習俗的一個傳統,他們幫助死者家屬宣洩哀思之情,力圖將葬禮的悲情氛圍烘托至極致。現在跪在地板上的這些人,很難分辨出裏面誰是黃家人專門雇來渲染氣氛的。難不成奧克蘭本地有人做哭喪九*九*藏*書這行?他們看起來傷心得很,不像是裝出來的。但話說回來,一大群成年人毫不掩飾內心的脆弱放聲大哭,我還真是頭一次見到。此時此刻,再能忍的人也在盡情宣洩自己的情感。

黃先生的火化見證迫使我考慮,如果我的父親走了,我該做些什麼。說實話,我一點兒頭緒也沒有。我敢肯定,有一些參加火化儀式的人並沒有表現出來的那麼傷心,大部分時候都在逢場作戲。不過這沒關係,黃家人至少舉辦了一個儀式。他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這一點令我非常羡慕。他們知道如何哭得大聲,如何表現得悲痛,還知道要帶來一筐水果做祭品。家裡的喪事使他們團結起來,按照傳統的觀念和風俗行事。
麥克說,站台上有些人估計會嫉妒我,巴不得自己來火化雅各布:「他們首先會給他幾拳,作為小小的報復。」
直到把雅各布推進火爐的一刻,我對他的了解還僅限於他22歲,來自華盛頓州,學中文,至少在臨死那一天對食人感興趣。幾周之前,我買了一套HBO出品的熱門電視劇《六尺之下》,是關於一家私人殯儀館發生的故事。其中有一集,葬禮承辦人奈特拜訪了一位即將孤獨死去的年輕人,協助他安排火葬事宜。年輕人火冒三丈,嘲弄自己命不久矣,還數落了一通對自己不聞不問的家人。他問奈特,自己死後,將由誰按下火化爐的按鈕啟動火化。
如今這種逃避死亡的經營戰略,成功將哀悼者的注意力轉移至「歌頌生命」這一積極主題,畢竟生命比死亡更有市場。一家大型殯葬公司在等候室里擺放了幾台小型烤箱,這樣一來,新鮮出爐的餅乾香氣可以緩解死者家屬的心情,分散一些注意力——嗯,希望他們的巧克力餅乾能掩蓋住化學試劑和屍體腐爛的味道。
「我……我不知道今天有人要來。」我有些結巴,一想到有人要侵犯我的地盤,打亂我的常規,我就害怕得不行。
雅各布自殺的方式讓我有些不安。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選擇了一輛滿載的列車。上大學時,我在芝加哥大學校園裡的一家咖啡館當經理。我去西風火葬場上班的兩個月前,店裡的副經理和女朋友大吵一架,隨後在卧室里自縊身亡,他的室友回家后發現了他的屍體。他自殺的行為成為這兩個女人一生的負擔,這個後果比他的死更令我難受。如果你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請將對他人的傷害降至最低;假如生命是一場派對,你可以從後門溜走,但不要掃了別人的興。
「怎麼了?」和往常一樣,麥克愛答不理地說道。
也許人類在躲過獅子追殺之後,會長舒一口氣,不過心裏卻清楚得很,自己最終難逃一死。死神一直在等待,一想到這裏,我們什麼事也做不好,甚至不能精心料理他人的喪事。
「喂,凱特琳,別忘了把他的錢包一起燒掉。」麥克在他的辦公室里喊道。
「A-N-T-H-R-O-P-O-P-H-A-G-Y。」
我們剛一進去,所有人(包括老太太在內)全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號啕大哭起來。長長的哀號聲混雜著火化爐的噪音,場面不是一般的詭異。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他們身後,感覺自己像個人類學家,誤打誤撞目睹了某種未知的神秘儀式。
我想為自己辯解,告訴她我根本不知道他們一家今天要來,更不知道他們要來見證火化。但我沒說出口,只是含糊地說了句「對不起」,端著一碗橙子從她身邊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