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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雞尾酒

粉紅雞尾酒

那麼,我們為何會如此推崇防腐,以至於把阿基諾伯伯裝點得不倫不類,像個道具似的躺在棺材里?我們為何理所應當地認為防腐屬於標準程序,而沒有詢問有關部門是否需要給克里夫防腐?19世紀末,殯葬人認識到他們的專業性需要由屍體呈現。屍體有可能、而且也確實成為了一種產品。
「好吧,布魯斯,兇手應該另有他人?」我問道。
即使現在,清除內臟也是防腐的必備程序,只不過不往裡面塞木屑罷了。要說現代防腐行業的骯髒小秘密,最卑劣的當屬套管針的使用。那是一種細長型的活塞針管,金屬質地,大小和絕地武士的激光劍柄差不多。布魯斯像揮舞著「王者之劍」似的舉起套管針,徑直戳進克里夫的肚臍下方,在裏面一通猛刺。腸子、膀胱、肺、胃等器官全都遭了殃。這麼做是為了用套管針吸出內臟中所有的氣體、液體和廢物。伴隨著一陣噁心的汩汩聲,一股棕色的液體從針管流出,順著水槽進了下水道。布魯斯把套管針倒過來,但他沒有繼續抽取體液,而是從針管另一頭,向胸腔和腹部注入更高濃度的「粉紅雞尾酒」。
「你知道的,姑娘,和往常一樣,又一個和屍體做伴的日子。」
看著布魯斯給克里夫做完全部處理,我想起了黃先生家人見證火葬那天,我發誓要自己動手火化家人的遺體。
「布魯斯,我覺得我可以火化我的媽媽,但我真不忍心像你這樣給她防腐。」我說道。
如果連布魯斯這樣的專業人士都不願意給自己的媽媽防腐,我就納悶我們為什麼還要給別人防腐。
不過我的這番想象絕對不適用於西風的防腐師。他叫布魯斯,是個非裔美國人,一周來殯儀館幾次給屍體防腐。他滿頭銀髮,卻一臉稚氣,看起來天真無邪。就像六英尺高的加里·科爾曼,50歲的人有一張20歲的臉。他是個大嗓門,說起話來鏗鏘有力,整個殯儀館都能聽見。「你好呀,凱特琳!」他熱情地向我打招呼。
最後,死者的家人抬出屍體切成碎塊,用葉子包住掏出的內臟,肉塊則直接放在架子上燒烤。村裡的女人們還準備了玉米麵包,作為搭配人肉的美味之選。
然而,烤熟的人肉並不是給死者妻兒等直系親屬準備的。只有和死者血脈不是很近的人才能享受這份殊榮(你沒看錯,這的確是一個榮譽),比如姻親、遠房表親、部落成員等,統稱為死者的親緣關係。他們不是報復心強的嗜血狂魔,也不是渴望人肉滋味的變態,更沒有覬覦人肉中的蛋白質——這些可都是人們常說的食人動機。事實上,由於亞馬孫雨林溫暖潮濕的氣候,屍體在屋外放置幾天之後,都會產生不同程度的腐爛。吃掉一具腐爛惡臭的屍體,是怎樣的一種體驗呢?這些姻親不得不吃一會兒,吐一會兒,然後回來繼續吃。他們其實在強迫自己進食,彷彿這種舉動意味著他們對死者及其家人最深切的哀悼。
防腐說起來簡單,但收益可不簡單。雖然法律沒有規定每具屍體都要進行防腐處理,但防腐是北美殯葬業的首要業務程序,而殯葬業在北美已成為價值數十億美元的產業。正是因為防腐處理,整個行業一百五十多年來才一直興旺不衰。如果沒有發明防腐,殯葬人說不定還在一邊賣棺材,一邊給人拔牙呢。
「瞧,我在殯儀館上班,對吧?我把屍體切開,身上難免會沾上血跡。特別是切開動脈的時候,血會流得到處都是——你知道,就是血該有的樣子。人們都說OJ用刀殺了兩個人,但他逃離現場的時候,車裡只有三滴血https://read.99csw.com。」
說到這兒,布魯斯停下手中的活兒,認真地看著我的眼睛。他的一番話讓我深思,我能感覺到,這份工作對他而言不只是用來謀生那麼簡單。雖然布魯斯看起來咋咋呼呼,時不時還會有「靠販賣葬禮白鴿致富」這種不靠譜的想法,但他是個哲人。「這麼說吧,你在媽媽肚子里待了九個月,然後來到這個世界上。媽媽的肚子就是你的故鄉,沒有她就沒有你。難道你要拿套管針又扎又刺,親手毀滅生你的地方?你真的想這樣做嗎?」
瓦里人只吃死去的人,也就是說,他們其實是將食人作為一種喪葬禮儀。如果部落里有人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們就絕不會沒人管。死者的家人一邊搖晃著屍體,一邊用平穩、高亢的嗓音吟唱。喊叫聲和哀號聲向族裡的其他人宣告有喪事發生,不一會兒每個人都加入到吟唱的行列,死者在鄰村的親戚們聽聞后也立刻趕來。
為了防止屍體在家中腐爛,人們想出了不少新奇的點子,例如用醋浸泡裹屍布,在屍體下方鋪滿冰塊等,都是19世紀發明出來的。守靈期間有食物和酒水供應,帶著一種送別死者離開的意味。美國喪葬習俗研究者加里·拉德曼對此的解讀是:「雖然死者已經失去了生命的火花,但根深蒂固的社會風俗仍要求生者給予他們適當的尊重和關懷。」
守靈那幾天,死者親屬還要製作一副木製棺材,有時得委託當地木匠完成。棺材為六邊形,底端比上端狹窄,表明是專門用來裝死人的。和以前不同,現在流行兩端一樣寬的矩形設計,連稱呼都從「棺材」變成了「靈柩」。守靈于幾天之後結束,家屬把屍體放入棺材,扛到附近的墓地埋掉。
20世紀60年代,巴西政府強令要求瓦里人放棄食人,改用土葬。讓自己故去的族人躺在地里腐爛,無疑與瓦里人的信仰和習俗相左。只要肉體還在,生者就會一直被失去親人的痛苦折磨,想忘掉都難。
剛來西風上班時,我對現代防腐技術一無所知,只知道屍體都要經過防腐處理,這種狹隘的認識顯然來自於我身處的「意義之網」。在我十歲那年,我表姐的公公去世了。阿基諾先生是一名虔誠的天主教徒,掌管著一個夏威夷菲律賓裔大家族。葬禮在卡帕里一座古老的天主教堂舉行。我和我媽跟在人群後面,排隊等待瞻仰他的遺體。快要輪到我們時,我站在棺材邊上,瞥見了躺在裏面的阿基諾伯伯。他看起來簡直像個假人。灰暗的皮膚緊繃繃的,一看就是血管中注入防腐液產生的副作用。幾百根蠟燭環繞在棺材周圍,在燭光的映照下,他的嘴唇幾乎呈艷粉色,油亮亮地反著光,像是一張扭曲的鬼臉。阿基諾伯伯生前風度翩翩,死後竟變成了一具自己的蠟像複製品。成千上萬名美國兒童都有過我這種經歷,他們匆匆走過棺材,與打過蠟的亡魂擦肩而過。
布魯斯拿著手術刀,在克里夫喉嚨下方比畫:「好吧,我們現在開工。首先要給屍體放血,然後沖洗血管,就像清理汽車的散熱系統。」
每一種文化都有處理遺體的獨特手段,不僅令外行人吃驚不已,也對我們自己的「意義之網」有所挑戰——瓦里人燒烤自己的族人,我們用針管捅別人內臟。但是瓦里人的所作所為,與布魯斯對克里夫的做法存在本質上的區別。瓦里人的信仰要求肉身必須徹底消失,而我們北美人給死者防腐,但並不信奉防腐本身。防腐不是一種儀式,不能給我們帶來內心平和,但能讓我們掙900美元。
在食人的問題上,我們不可避免地帶有偏見。我們自以為思想開放,實際上我們的想法已經被固有的文化傳統禁錮住了。這就像你打算穿過一片樹林,樹和樹之間卻結滿了蜘蛛網,你隱約能夠看到目的地就在前方,但沒走多遠就被蜘蛛網纏住,臉上、嘴裏粘得到處都是。因為這些「意義之網」,西方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瓦里人的食https://read•99csw.com人習俗。
瓦里人不覺得烹調人肉有任何不妥。在他們看來,人肉不過是另一種「可食用的肉類」罷了。瓦里人對動物和肉的理解與我們截然不同(現在依然如此)。他們認為,動物都是有靈性的,動物既不從屬於人類,也不比人類低級。每一天,人類和動物都在進行獵人和獵物角色的轉換。美洲虎、猴子和貘很可能把自己當作人類,同時又把人類當作野獸。瓦里人尊重他們吃下的一切肉類,不管是人還是動物。
很久很久以前,巴西西部的原始叢林里生活著瓦里人。他們與世隔絕,從未與西方文明有過接觸。然而,20世紀60年代初,巴西政府和一群福音派傳教士不請自來,兩撥人都企圖和瓦里部落建立關係。這群外來者攜帶著各式各樣的疾病(痢疾、流感、麻疹),瓦里人的免疫系統完全招架不住。不到幾年的時間,每五個瓦里人中就有三個染病死去。部落里的倖存者變得極其依賴巴西政府,因為後者提供專治西式疾病的西式藥劑。為了得到醫療、食物和政府救濟,瓦里人不得不放棄一個重要的生活習俗——食人。
「嘿,布魯斯,你好嗎?」
「凱特琳,你知道我正在想什麼嗎?」他刺了克里夫一下,「那些該死的鴿子。你知道吧,就是葬禮上放飛的鴿子,」又刺了一下,「那些鴿子可掙錢了,真的。我決定搞一些來。」一口氣刺了三下。
用化學製劑給屍體防腐的方法誕生在內戰爆發之後,也就是說,19世紀中期以前,美國人還從未享受過克里夫的待遇。那時的人們都自己動手,在家處理親人的屍體。死者通常在親朋好友的陪伴下,在床上一命嗚呼。與死者關係最近的家屬負責清理和包裹屍體,然後把屍體安放于客廳,連續幾個晚上在旁守靈——「守靈」一詞源於古英語,意思是「守望」,不是人們通常說的「守護靈魂」,好像屍體會突然復活似的。
布魯斯把福爾馬林和酒精倒入玻璃缸攪勻,調配成防腐專用的「粉紅雞尾酒」:血液抽干以後,就由這種橙紅色的防腐劑取而代之。他戴著手套,把手指伸進克里夫喉嚨上的切口,一下撕開頸動脈,插入一根細細的金屬導管。導管的另一端連著一根粗點兒的橡膠管。布魯斯擰開玻璃缸下方的開關,玻璃缸震動了一下,發出「嗡嗡」的響聲,粉紅色的液體隨即一涌而出,竄入克里夫的循環系統。當防腐劑不斷流入頸動脈時,置換出的血液從頸靜脈噴出,順著操作台流進水槽。
我們之所以堅信食人是精神錯亂和冷酷無情之人的勾當,是因為我們陷入了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所謂的「意義之網」。從出生之日起,我們就被自己身處的特定文化灌輸了特定的價值觀,例如處理喪事的方式、構成恰當和體面的標準等。
死者生前的痕迹也要被處理掉,不然整個部落就算不上完整。處理完遺體之後,死者的所有財產都要銷毀,包括他生前種的莊稼和建造的房屋,必須統統燒掉。死者的家屬可謂失去了一切,這時他們的親戚和部落里的族人就要照顧他們,幫助他們重建家園。他們確實得到了應有的照料,死者的喪事加固了族人間的信任。
「不管是誰乾的,他一定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的。如果你渾身沾滿了血,根本就洗不掉。看過CNN報道的犯罪現場嗎?現場一片狼藉,血腥極了。我的重點是,兇手肯定會留下痕迹。」
但短短几十年間,防腐師改頭換面,徹底擺脫掉小商販的嘴臉。防腐劑生產商將防腐師塑造成接受過專業訓練的技術人才——既關注公共衛生,還懂得審美,經過他們處理的屍體漂亮得可供人欣賞。他們大肆宣傳這種形象,彷彿科學和藝術終於在這個領域完美地合二為一。類似的廣告鋪天蓋地,刊登在諸如《裹屍布》《西方殯葬師》《光明》等業內刊物上。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這種說法漏洞太多。防腐師可以宣稱自己的read•99csw•com手藝源於古埃及人,但是美國人在19世紀60年代早期才開始運用防腐技術,圖坦卡蒙的時代和19世紀初的美國之間分明差出了一條銀河。
隨著福爾馬林混合物的不斷注入,克里夫的鮮血順著操作台的斜面流入下水道。福爾馬林在常溫下呈氣態,無色透明,屬於致癌物。克里夫顯然不用為患上癌症操心,但布魯斯就不一樣了;不留心點兒的話,說不定會發生什麼。美國國家癌症研究所稱,遺體防腐師患上骨髓性白血病、骨髓組織增生異常和血癌的概率逐漸增高。防腐師靠給別人放血而生,卻被自己體內的鮮血背叛,這太諷刺了。
文藝復興時期哲學家蒙田在標題極其直白的《論食人》一文中寫道:「人人都把與自己不同的做法稱為野蠻。」我們確實覺得食人是野蠻的行為,而且我們的確沒有這種習俗,謝謝。只有反社會狂人和野蠻人才會吃人肉,比如獵頭人和漢尼拔·萊科特
戰場防腐師的設備異常簡陋,一塊木板架在兩個木桶上就是操作台。防腐師往新鮮屍體的頸動脈中注入化學藥水,成分包括「砷化物、氯化鋅、二氯化汞、鋁鹽、鉛糖,以及鹽、鹼、酸混合物」。托馬斯·霍爾姆斯醫生聲稱,內戰期間,他一個人用上述配方為4000具士兵遺體做了防腐處理,每具收費100美元。殯葬業至今有人把他奉為防腐之神。承擔不起昂貴化學配方的家庭,只好選擇更實惠的方法,也就是取出屍體內臟后,用木屑填充空空如也的體腔。污損屍體對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來說都是一項重罪,但是一想到能與所愛之人重逢,宗教理想可以先放一放。
「血就這樣隨隨便便流進下水道?不會有問題嗎?」
布魯斯一臉鎮定地戳著克里夫。在他眼裡,防腐不過是他幾十年來熟練掌握的一門工種,就像克里斯把運送屍體比作搬傢具一樣,不需要對每一具屍體投入感情。他毫不猶豫地用套管針在克里夫體內攪動,全程還一直陪我聊天,自在得如同一邊喝咖啡一邊跟朋友閑聊。
令我吃驚的是,布魯斯竟然同意我的觀點:「是的,你根本做不到。也許一開始你覺得自己能行,但當她一動不動地躺在操作台上,你還能割開她的喉嚨把管子插|進去?你還能用套管針插入她的身體?這可是你的媽媽呀。除非你鐵石心腸,否則根本下不去手。」
掌握了防腐技術的新派殯葬師開始向公眾傳遞這樣的信息:他們的技能可以保護公眾遠離疾病的侵害,他們的美學可以給死者家屬留下「最美的回憶」。是的,他們靠死人發財,但醫生不是也一樣嗎?難道防腐師就該白白乾活兒嗎?當然,在沒有防腐師的情況下,幾百年前的人也能在家把屍體處理得妥妥的——這個暫且不談。防腐技術像個神奇秘方,要是沒有它,再專業的人也稱不上專業。
食人與保持自己的生命力和獲取死者的能量無關。食人是為了毀滅肉體。把屍體整個埋在土裡,瓦里人光是想想就覺得害怕。只有吃掉才能徹底瓦解並毀掉肉體,這才是他們渴望的。吃完屍體上的肉,還要把骨頭火化。這樣一來,屍體才算完全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這對死者家人和部落來說是一個莫大的安慰。
有些人立即嗅到了商機。如果死者家人同意支付費用,他們就用一種名為「防腐」的新技術保存屍體,並可在戰場上當即操作。哪裡爆發了戰役,他們就跟到哪兒,可謂美國最早一批發災難財的人。面對激烈的競爭,據說他們經常放火燒掉同行的帳篷,還在當地報紙上登廣告:「經我們防腐處理的屍體,永遠不會變黑!」為了讓客戶信服,防腐師會處理一具無名死屍,然後將防腐后的成品擺在外面示眾,以此證明自己技術超群。
布魯斯滔滔不絕地破起了案。與此同時,他正在用海綿給克里夫https://read•99csw.com擦拭身體,並輕輕按壓他的全身,以加快防腐劑在血管中的流動。一個成年男子給一個屍體擦澡,這幅畫面看起來實屬詭異,不過我已經適應了西風的風格,可以做到見怪不怪。
內戰時期給屍體防腐是有原因的。家屬需要死去親人的屍體完成儀式,送他們走完最後一程。即便現在的屍體不需要遠程運輸,防腐也很有必要。就像布魯斯說的:「防腐對你來說有用嗎?沒有,但如果你要他輾轉于殯儀館、教堂等好些地方,折騰得跟《伯尼家的周末》似的,你最好給他做做防腐。」這麼說的話,克里夫其實用不著,因為明天他就要葬在薩克拉門托軍人公墓了。
北美殯葬行業聲稱,現代防腐技術傳承自幾千年前古埃及的防腐藝術,可謂師從最資深的屍體保存專家,以至於現在的喪葬承辦人都是一副繼承了古代文明的架勢。
「他的血不算多,凱特琳,」布魯斯繼續說,「如果我處理的是一具剛做完屍檢的屍體,你渾身上下早就血淋淋的了,才不像電視里演的那樣乾淨。想想OJ的案子吧。」
在殯葬業發展的早期,人們之所以覺得傻瓜都能當殯葬人,是因為這一行沒有什麼國家統一資格認證或標準。所謂的「專家」從一個鎮子來到另一個鎮子,教授為期三天的防腐課,課程通常以「專家」推銷自己代言的防腐劑告終。
從技術上說,我現在接受的是火葬場運營方面的培訓,以後要做麥克的副手,但布魯斯曾在舊金山殯葬學院擔任防腐技術副講師,而該學院就是被西風搶走處理流浪者和窮人屍體的生意,最後不得不關門大吉的那個機構。雖然之後舊金山再也沒出現過殯葬學校,布魯斯骨子裡還是一副講師的派頭,逢人便要傳道授業幾句。不過,現如今的殯葬學校可入不了他的法眼。
死者的家人先要做食人前的準備工作。他們走遍整個村子,挨家挨戶拆下一根木頭房梁,屋頂隨即變得搖搖欲墜。人類學家貝絲·考克林認為,搖搖欲墜的屋頂意在提醒人們,死亡撼動了整個村落的安寧。他們把從各家取下的橫樑綁在一起,用羽毛予以裝飾,一副燒烤架便製作完成。
「當然不會了。你想不想知道下水道里還有什麼?」布魯斯說道。好吧,我得承認,和他說的那個玩意兒比起來,屍體的血算不上噁心。
奧古斯特·倫瓦爾是美國最早從事防腐工作的人之一,他在1883年說過:「公眾一度認為,殯葬是一個連傻瓜都能幹的職業。然而,防腐技術令人們驚奇不已,讓他們覺得保存屍體是一個『神秘』和『高深莫測』的過程,因此對從事該領域的專業人士特別尊敬。」
說著,他切開一道口子。我滿心期待鮮血飛濺的場面,沒想到傷口乾凈得很,完全沒有肢解電影里那種視覺衝擊力。「屍體在醫院放得太久,已經不新鮮了。」布魯斯無奈地搖搖頭。
青木新門是一名日本入殮師,工作包括屍體清潔、入棺等,有過一段因從事殯葬業而被社會排擠的經歷。親人與他斷絕來往,妻子也拒絕和他同床,因為他們覺得他身上「沾了髒東西」。青木於是買了白大褂、口罩、手套,每次上門服務時都穿戴整齊,像一名醫務人員。人們的態度發生了逆轉,對他的新形象特別買賬,張口閉口叫他「大夫」。青木的美國同行也採取了類似的做法:打扮成「醫學出身」的樣子才有說服力。
聯邦軍的軍醫記錄道:「維克斯堡戰役中,交戰雙方不得不短暫休戰,因為沒人受得了烈日下那股撲鼻的屍臭。」可想而知,用火車將如此令人作嘔的屍體運到幾百英里開外,再愛國的列車長也不會受這份罪的。鐵路公司開始拒絕運輸死屍,除非是密封在鐵棺材里的屍體——但是鐵棺材造價昂貴,大多數家庭根本買不起。
如果我們生在瓦里人的部落,被我們read.99csw.com貶為「野蠻行徑」的食人是最彌足珍貴的傳統,我們會飽含真誠和信念吃掉死去的那個人。要是在北美洲,我們會先進行防腐,即長時間地保存屍體,然後把屍體放進棺材埋入地下。對於瓦里人來說,這種做法不僅無禮,而且陌生。都說西式葬禮意味著真理和尊嚴,但這種真理和尊嚴不過是我們自身文化的產物。
「等等,你是說O.J.辛普森?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古埃及人用的技法和你家當地殯儀館使用的技術完完全全是兩碼事。大約兩千五百年前,埃及貴族的屍體都會經過精心細緻的處理,整個過程需要幾個月才能完成。而你家附近的殯儀館,從頭到尾只用三四個小時就能搞定一具屍體。換句話說,如果防腐師傅肯在你身上花上三四個鐘頭,你這輩子算是值了。幾年來,大型殯葬企業不停收購地方「老字號」殯儀館,一方面打著「老字號」招牌拉攏人心,一方面哄抬服務價格,壟斷防腐設備。這樣一來,屍體處理幾乎成了流水線操作,防腐師承受著巨大的工作壓力,忙著在規定時間內加工好一具完整的屍體。
就在這一天,布魯斯的工作台上躺著一個人,身份遠沒達到享受古埃及防腐特權服務的標準。他叫克里夫,是一名越戰老兵,孤身死在舊金山退伍軍人管理局醫院。像克里夫這樣的老兵,防腐和安葬(於國家軍人公墓)的費用全部由美國政府承擔。這些男人——偶爾也有女人,死去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
到了19世紀中葉,紐約、巴爾的摩、費城、波士頓等工業化大城市已經發達到將殯葬作為一項產業。與農場和小鎮不同,大城市分工明確,殯葬承辦人成為一門職業,雖然工作不外乎販賣葬禮用品和裝飾,比如製作棺材,出租靈車和葬禮馬車,兜售喪服和珠寶等。他們同時也從事其他生意賺點兒外快。所以你會發現200年前的廣告特別搞笑:「約翰·詹森——葬禮承辦人,其他業務包括拔牙、點燈、造房、打鐵、做傢具。」
古埃及人認為,為屍體防腐是一種宗教行為,每一個步驟都意義非凡——不管是用長長的鐵鉤伸進鼻腔把大腦搗碎,把內臟放進帶有獸首形瓶塞的卡諾匹斯罐,還是將屍體置於鹼鹽中四十多天,直到水分全部被吸干。北美洲的防腐師沒有大腦攪拌鉤和內臟存儲罐等裝備,他們只會在屍體身上打洞,排干血液和其他液體,然後注入烈性防腐劑。最關鍵的是,現代防腐技術的誕生和信仰毫無關聯,完全是市場和消費主義作用下的產物。
南北雙方開戰的四年間,許多家庭很難把兒子或丈夫的遺體從前線領回來,因此屍體一般由火車運回故土。然而,南方夏日的高溫導致屍體嚴重腐爛,腐屍散發的氣味遠不止難聞那麼簡單。
在我看來,願意從事給死人上蠟這種悲催職業的,長相應該和《亞當斯一家》里的怪人盧爾希差不多:面容憔悴,雙頰乾癟,身形又瘦又高。盧爾希的長相加上20世紀50年代恐怖片中送葬人的造型,就是我心目中遺體防腐師應有的模樣——身穿實驗室用的白大褂,把熒光綠色的液劑一點點注射進死人體內。
之後,美國歷史上最慘烈的戰爭,內戰,爆發了。1862年9月17日發生的安提塔姆戰役,被「譽」為內戰中(也是美國歷史上)日傷亡最大的戰役,共有23000人死在戰場。他們鼓脹的屍體上爬滿了蛆蟲,旁邊躺著死狀同樣凄慘的馬和驢子。四天後,賓夕法尼亞第一百三十七團到達現場,團長不得不要求上級同意他的士兵先喝酒再埋屍體,因為只有在酒精的麻醉下,這個任務才可能完成。
「要是在以前,凱特琳,學這門手藝就等於學一門藝術。防腐意味著讓屍體保持原狀,而現在這些殯葬學校,我真不明白他們在教些什麼。他們的畢業生給屍體放血時連血管都找不著。想想20世紀70年代那會兒,你每天都得跟屍體打交道,睜開眼睛就是屍體、屍體、屍體、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