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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處理

快速處理

英國人類學家喬弗里·戈爾把英國當代殯葬習俗和色情文化做了比較。維多利亞時代將性和性|欲視作文化禁忌,當代世界把死亡和臨終當作忌諱的話題:「我們的曾曾祖父還是孩子時,家長告訴他們嬰兒都是從醋栗叢或者垃圾堆里撿來的,而我們則很有可能跟孩子說,那些死去的人,有的變成了花,有的躺在美麗的花園中休息。」
激進的死亡唯美主義理念令「森林草坪」公墓名聲大噪,但也遭到了伊夫林·沃的大肆嘲諷。沃在《親者》一書中寫道,伊頓麾下的防腐師團隊把每一具送至「森林草坪」的屍體「泡入防腐劑里腌,濃妝艷抹似妖娼,膚色暗紅不會爛,能存大約一百年」。
我開始擔心,如果自己英年早逝,我的屍體能不能得到應有的照料。火葬預約服務讓我產生了一種孤獨感。如果我分享了一張自己做尼斯沙拉的照片,「臉書」上的朋友肯定會第一時間評論「好吃」,但我臨終前,他們未必會擦掉我額頭上的汗水,也不會在我死後清理掉我屍體上的糞便。一想到這裏,我就有些難過。
「天哪,凱特,她才九歲。」
「艾什莉。」克里斯搖搖頭,嘆了口氣。
在美國和加拿大,瞻仰防腐后的屍體已然成為一種文化習俗,但是英國人(至少米特福德和她的上流社會友人)根本不允許屍體出現。很難說兩種做法哪個更糟。
「沒有。」
阮夫人的眼淚很久以前就流幹了:馬克第一次吸毒、第一次進監獄,一直到第一次……第二次……第六次復吸。每次馬克失蹤時,阮夫人就著急得不得了,生怕他吸毒過量死了。兩天前,她在田德龍區一間時租房的地板上發現了馬克的屍體。看著他死去的樣子,她知道自己終於不用再擔驚受怕了。最害怕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她也因此得到了解脫。
「聽起來是個好主意,」她一邊在收據上簽字一邊說道,「我一直想去考艾島看看。」
把一個九歲女孩燒成灰后裝進盒子寄走,這種做法不僅無知,甚至稱得上無恥,就像成年人相信孩子是送子鶴送來的一樣。但是西風的老闆喬,認為「火葬預約服務」是低成本殯葬業務的趨勢。加利福尼亞州又一次見證了死亡的未來。
「她今年九歲。」
伊頓如同獨裁者一般執行他的死亡美學計劃,(在他的強迫下)員工將其視為「元勛」。(這讓我想起了上中學時給我整牙的牙醫,他從不讓自己的助手叫他「醫生」或者「黃醫生」,提起他時只說「醫生他」。這個稱謂讓我印象特別深刻,雖然我的牙早就歪歪扭扭地變回了原樣。比如「醫生他一會兒就來」「醫生他上次給你治療是什麼時候」「我得問問醫生他的看法……」)
她文風大胆,從來不迴避生動的細節,以至於原先的出版社不得不警告她,說書的「篇幅太長,防腐過程描寫太細,不太好賣」。聽聞此話,米特福德當即換了一家出版商,繼續自己的使命。
每當有人把填好的預約登記表傳給我們時,傳真機都會發出提示音,提醒我們有傳真來了。一聽到這個響聲,西風的員工就跟條件反射似的衝過去,因為公司向大家保證,只要火葬預約服務突破第一個100份訂單,就為大家舉辦慶功雞尾酒會和晚宴。
防腐師布魯斯特別看重由活人料理死者的後事:「瞧,凱特琳,電腦可不會火化屍體。」來西風工作之前,他在另一個火葬場當防腐師,那裡的人用電腦計時器掌握火化進度。「從效率角度來說,你覺得這法子還不錯,是吧?但如果你沒調整好屍體在爐子里的位置,電腦就沒用了。電腦不九_九_藏_書知道屍體沒擺好,仍告訴你『叮……叮,火化已結束』,但其實屍體還沒燒乾凈呢。打開爐門一看,一具半焦的屍體正等著你呢。要是全靠電腦來做,就會是這個下場,夥計。」
一個名叫艾什莉的九歲女孩,剛剛上完小學三年級,死在醫院里。父母把她丟在那兒,直接回家上網輸入信用卡號,坐等兩周后郵局把女兒的骨灰寄去。
「沒有,親愛的,他一直單身。」
假設我想買輛二手車,交易市場的銷售告訴我「1996年的現代賣45000美元」(其實市場價只有4200美元)。如果我買了,我就是活該挨宰。因為我本可以給這個騙子一拳,但由於我事先沒打聽過市場價,只得讓他佔了便宜。
最後我不得不直接和艾什莉的母親通了電話,因為不管我們來回發了多少封郵件,她提供的信用卡號始終有誤。後來我們才知道,她一直試圖用西爾斯百貨商店的購物卡支付火化費用。誰能保證西爾斯百貨未來不會提供一鍵式火化服務呢?估計到時候他們會起一個委婉點兒的名字,例如「高溫處理服務」,越能掩蓋本質越好。這麼看的話,艾什莉的家人不是無情無腦,而是獨具遠見。
阮女士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要求兌換里程的人,但對於西風火葬場來說,利用科技手段處理死亡業務可不是什麼新鮮事兒。西風的車庫裡,一些多餘的骨灰瓮堆積在牆角處,牆上掛了一個鏡框,裏面鑲著「火葬預約服務」經營許可證。理論上說,西風車庫和西風火葬場用的不是同一個地址,火葬預約服務也是另外一項業務,但都由同一班人馬負責。預約服務的獨特之處在於,你在網上就能完成全部火化手續。
在米特福德看來,人們通過《消費者報告》(21世紀的人用互聯網)查詢車價的做法沒什麼不妥,但是向殯儀館詢價就「顯得有些不正常」。畢竟普通大眾不願意想太多關於死亡的事,「巴不得趕緊將一切拋到腦後」。米特福德一點兒也不反對這種自欺欺人的做法。
身為一名記者,米特福德極其懂得如何煽動公眾情緒,揭露出世界黑暗的一面。毫無疑問,美國殯葬業需要改變,但米特福德給出的意見只會導致兩敗俱傷。她點亮了希望的火柴,卻向身後一扔,自己拍拍屁股走了。一大批信徒追隨著她的腳步,憤怒地要求殯葬業提供廉價的葬禮服務。
「是他們的家人要求郵遞上門的,我又沒強迫他們!」我辯解道。
米特福德於1996年去世,她的丈夫幫她實現了遺願,將她的遺體直接火化——沒有亂七八糟的裝飾,沒有儀式,沒有家人到場,只花了475美元。她的骨灰裝在一次性塑料骨灰盒裡。正像米特福德說的,直接火化確實是一個明智、實惠的選擇。殯葬業的老傢伙們(主要是男人)把直接火化叫「燒烤樂」或者「快速處理」。他們痛恨米特福德所做的一切,她的死終於給了他們取笑她的機會。
「什麼,她才九歲?」我震驚極了,「她叫什麼名字?傑西卡?」
「馬克最後的一份工作是?」
有一次,一個女人在西風為自己的母親安排葬禮。她深深地凝視著我的雙眼說道:「給媽媽安排葬禮實在太難了,沒想到她走得那麼突然。你得理解我,她只接受了六個月的臨終關懷服務。」
米特福德是一名作家兼記者,出生在一個瘋狂而古怪的英國貴族家庭。她有四個姐妹,其中一個加入納粹黨,成為了「希特勒的摯友」。米特福德影響了包括克里斯托弗·希欽斯和瑪婭·安傑洛在內的一大票作家。J.K.羅琳稱她為影響自己最深的作家,沒有之一。
米特福德在英格蘭長大,但她的第二任丈夫是個美國人,於是他們兩人在加州的奧克蘭生九九藏書活了幾年。她是在哪個殯儀館接受了價值475美元的火化呢?告訴你吧,就是我們的西風火葬場。克里斯親自斂收了她的屍體。
「老天。」
「哦,寶貝兒,」她無奈地搖了搖頭,「相信我,他還是死了好。」
你輕鬆了,但我們的工作流程沒變。我或克里斯還得去斂收屍體,填寫死亡證明,用火化爐火化屍體。火葬預約服務模式讓我們徹底免於和親屬打交道——雖然使用傳統模式時,我們也沒怎麼和親屬互動。
由於「森林草坪」公墓的影響,20世紀50年代成為了殯葬業的輝煌時代。美國內戰後的90年裡,殯葬人設法改變了公眾對這份職業的看法。一開始他們不得不靠給人做棺材增加額外收入,後來搖身一變成了化學技術一流的高級人才,打著「改善公共衛生」的旗號給屍體防腐,把光鮮亮麗的防腐成果展示給潛在客戶。戰後經濟繁榮,人們出手闊綽,有實力和別人攀比葬禮的奢華程度。
「我很抱歉,阮夫人。」我由衷地為她感到難過。白髮人送黑髮人,她一定痛苦得快要崩潰了。
為了抗議「森林草坪」公墓和其同類推行的價值觀,米特福德宣布自己死後不會舉辦傳統的豪華葬禮,而是選擇經濟實惠的火葬。1963年可謂火葬之年。這一年,《美國式死亡》一書出版,教皇保羅六世推翻了天主教徒不得使用火葬的禁令,兩者聯手將美國推向了火葬的潮流。《美國式死亡》剛推出時,大多數美國人還是選擇把防腐后的屍體土葬。但在此書出版的數年內,火化率逐年增高。社會學家認為,未來十年內,全美大約一半人口會選擇火葬。
能夠親手操作火化過米特福德的火化爐,我著實為自己驕傲,說不定殯葬史能因此記住我那微不足道的存在。我和米特福德一樣,不認同以前過分講究排場的傳統葬禮,也不覺得永久性防腐有什麼必要,雖然布魯斯公開表明自己是防腐藝術的鐵杆擁護者。米特福德表現出令人欽佩的果敢,她揭開了防腐技術「泡在福爾馬林里的秘密」,告訴世人一般每一具屍體都「要在短時間內噴洗、切片、穿孔、浸泡、固定、理髮、剃鬚、上蠟、化妝、點綴、穿衣——從一句普通的屍體變為『美麗的記憶』」。
等到支付火化費用時,阮夫人掏出一張信用卡,剛要遞到我手裡就拿了回去:「稍等,親愛的,我還是用另一張卡吧,這張能兌換里程。瞧,馬克至少還有點兒用。」
「克里斯,你說她什麼?」
「我家在瓦胡島,但我特別喜歡大島靠近希羅鎮那一帶。」我和阮夫人很自然地聊開了。我們討論了一番夏威夷各個島嶼的優缺點,看看用火化兒子換來的里程去哪個島最合適。
米特福德毫不情願地承認,「森林草坪」公墓的休伯特·伊頓「也許是現代殯葬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人物,此外別無他人」。伊頓順理成章地成了米特福德最為深惡痛絕的人。
《美國式死亡》向讀者保證,沒有比痛恨死亡再正常不過的了:你當然希望越早完事越好,沒人願意在殯儀館逗留;你當然不會四處打聽哪個殯葬人「口碑最好」,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變態;你當然不知道殯儀館是什麼樣子、如何運營。米特福德用撫慰性的口吻,告訴我們否定死亡不僅合理,而且本應如此。
與米特福德不同,我認為公眾的確有錯。對此,我確信不疑。
「森林草坪」公墓建立於1906年。1917年,一位名叫休伯特·伊頓的商人擔任新一任總經理。此人對單調乏味的歐式葬禮恨之入骨,立志打造一個新穎、樂觀的美式「紀念公園」,徹底向老派墓園,即他口中的「陰鬱岑寂的亂墳崗」宣戰。伊頓用刻著有關死者信息的石板,取代了立式墓碑,因https://read•99csw.com為「穿行在墓碑中間實屬掃興」。他把「森林草坪」變成藝術的樂園,豎立起無數座大理石雕像,並稱其為「不說話的墓地推銷員」。鴨寶寶是他購買的第一座雕塑,一群小鴨子圍著一個蹣跚學步的小孩打轉。隨著墓園裡的藝術品逐漸增多,伊頓給了一名義大利藝術家100萬里拉,要求他創作一幅「向上看天堂的耶穌,充滿了神性光輝,由內而外散發出歡樂與希望的光芒」。直白點兒說,他想要一個「美國人模樣的基督」。
馬克·阮死的時候才30歲。他躺在舊金山醫學檢查部的冷庫里等待屍檢,而他的母親此刻正在西風為他辦理火化手續。
這個女人的母親接受了六個月的臨終關懷服務(善終服務)。也就是說,在過去的180天里,你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媽媽走向死亡。你心裏明白,早在進入臨終關懷之前,她就病得不輕。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去拜訪本地最好的殯儀館,比較一下價格,徵求朋友和家人的意見,看看哪些合適;最重要的是,你為什麼不去問你媽媽,看看她想要一個什麼樣的葬禮。你知道她徘徊在死亡的邊緣,卻不去和她商量,反而稱之為「突然」,這樣的借口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我們需要一些信息來填寫死亡證明,所以,請問馬克結過婚嗎,阮夫人?」
當一個年輕人意外離世,他的家人——用米特福德的話來說——「雖然對殯葬產品知之甚少,但必須得去買一樣」。孩子的夭折是一個可怕的悲劇,鑒於此,悲痛的家人大可不必擔心殯儀館會趁火打劫,以高價出售棺材或者殯葬一條龍服務。但任何一個在殯葬業工作過的人都會告訴你,碰到小孩意外身亡的概率一般不大,常見的都是壽終正寢或長時間遭受重病折磨的死者。
我總是在想,我的父母聽聞我的死訊會是什麼反應。我媽也許會和我爸商量:「約翰,咱們是不是該給凱蒂找個便宜的在線預約服務?你還記得吧,上周咱倆在網上訂了一份中餐外賣,特別方便。我一點兒都不擔心凱蒂寶貝,所以用不著跟別人諮詢,我看就直接網上辦吧。」
她仍是一臉看不慣的樣子,在盒子上戳、戳、戳。
格蘭代爾在洛杉磯北邊,是一個包羅萬象的城市:擁有全美最多的亞美尼亞人口、「31種美國口味冰淇淋」的故鄉、世界上最知名墓園「森林草坪」的所在地。「森林草坪」不只是個公墓,而且還是一座「紀念公園」,寬廣起伏的丘陵上沒有一塊豎碑。不少好萊塢明星都長眠於此:克拉克·蓋博、吉米·斯圖爾特、亨弗萊·鮑嘉、納京高、珍·哈洛、伊麗莎白·泰勒、邁克爾·傑克遜,甚至還有華爾特·迪士尼(有傳言稱,他去世之後屍體就被冷凍了)。
伊頓是第一個倡導樂觀主義的墓園老闆,以「消除一切悲傷」為己任。「森林草坪」引發了一股美化死亡的風潮,備受全美殯葬業歡迎。死亡成了「與生者的告別」,屍體被稱為「逝去的摯愛」「遺體」或「某某先生」,而這位「摯愛」經過防腐和化妝等悉心的照料后,就要獨自一人「沉眠」在華麗的哀悼室里,等待入土。
米特福德對殯葬人恨之入骨,因為他們是一群商人。但不管你喜不喜歡,這就是他們的本質。大多數發達國家的殯儀館是民營企業,是要賺錢的。說起銷售指標和額外任務,殯葬企業的員工不愁沒苦水可倒。一家大型殯葬企業的前僱員曾向我吐露,有一次他的月度收益不佳(好像那個月他的客戶大都來自低收入家庭,要不然就是選擇了火化業務),「我突然接到一通得克薩斯總部打來九*九*藏*書的電話,問我最近是不是哪裡出了問題,還問我是否知道這樣的業績一毛錢獎金也拿不到」。
某個周二上午,傳真機響了,克里斯習慣性地抱怨了幾聲(雞尾酒派對等社交活動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起身去取發來的文件。
我發現基於快速處理的殯葬文化有些令人不安。雖然西風還提供防腐和土葬服務,但是大部分業務來自快速處理,即費用不超過1000美元的火化。火葬預約和在線服務聯手米特福德,堅決要把殯葬人趕出殯葬業。
1959年的一期《時代周刊》稱「森林草坪」公墓為「迪士尼死亡樂園」,還稱伊頓每天早上都領著員工禱告,提醒他們「推銷的是不朽」。當然,並不是誰都能買到不朽。我們從文章里得知,「他們遺憾地拒絕了黑人和中國人的購買意願」。
如果你的父親死在一家本地醫院,你先登錄「火葬預約服務」網站,輸入醫院地址,列印出幾份表格,簽完字後傳真到指定號碼,然後在網上輸入你的信用卡號。用不著工作人員幫忙,你自己就能完成全部流程。不過就算你想找人幫忙,也沒有服務熱線可打,因為所有問題只能發郵件諮詢,地址是[email protected]。兩周之後,郵遞員就會把你父親的骨灰送到家,用的是挂號包裹,需要你本人簽收。沒有殯儀館,沒有悲傷的家人,不用目睹父親的屍體。只要799.99美元,你就能享受這一切。
這股「花里胡哨」的風潮沒有持續太久。20世紀60年代,美國消費者們終於意識到,自己被殯儀館虛高的價格坑慘了。在公眾看來,殯儀館不再是莊嚴與正派的代表,殯葬人變成了一群無恥之徒,靠喪事大發橫財,占透了死者家屬的便宜。美國社會掀起一場反對殯葬業現狀的運動,領軍人物當屬一位名叫傑西卡·米特福德的女人。
在《美國式死亡》一書中,傑西卡·米特福德力圖改善的並不是我們和死亡的關係,而是我們和價格的關係。這是一個極大的錯誤。殯葬業愚弄了大眾,靠的不是高價,而是死亡。殯葬業剝奪了我們和死亡的真實互動,讓我們失去了面對自身死亡的機會。雖然米特福德出於好意,但是直接火化只能讓情況更糟。
1963年,米特福德寫了一本名叫《美國式死亡》的書,對殯葬承辦人大加抨擊。作為一名信心十足的共產主義者,米特福德相信殯葬人是一群貪得無厭的資本家,「跟美國公眾玩了一個巨大、殘忍、昂貴的惡作劇」。《美國式死亡》一躍成為暢銷書,盤踞《紐約時報》暢銷書排行榜榜首數周。此書反響極其熱烈,米特福德收到幾千封讀者來信,這些人全都認為自己是殯葬業的受害者。她發現基督教神職人員成了自己最堅定的盟友,因為在他們看來,奢靡豪華的葬禮屬於「異教徒行為」。
米特福德的英倫氣質在其筆下凸顯得淋漓盡致。她以自己故鄉的傳統為榮,所謂「傳統」指的就是儘可能減少與屍體的接觸。她有一個住在舊金山的英國女性友人,對方曾經參加過一次美國式守夜,不得已和死者的遺體打了個照面。她在書中引用了一段友人的話:「令我頗為震驚的是,棺材大敞著,可憐的奧斯卡躺在裏面,穿了一套粗花呢西裝,一副晒黑的妝容,唇膏的色號也用錯了。要不是我倆感情一直很好,我真怕自己笑出了聲。當時我就決定,我再也不參加美式葬禮了——我自己的也不參加。」
「他沒有工作。他從來沒工作過。」
「有孩子嗎?」
但是,隨著我在西風工作的時間越久,就越不贊同米特福德的看法。我感覺自己好像背叛了她,畢竟在倡導可替代性葬禮方面,她是無可爭議的領軍人物,是為消費者謀權益的改九-九-藏-書革者。只是,如果屍體防腐和豪華葬禮糟糕透頂,那她所謂的廉價簡單的葬禮就一定好嗎?
「你可以去熱帶玩一玩。」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好像人家在旅行社似的。不過話說回來,當你發現你的兒子死在髒兮兮的旅店地板上,你難道不想去新馬泰換換心情嗎?
戈爾指出,因疾病和衰老造成的「自然死亡」在20世紀逐漸被「暴力死亡」取代——戰爭、集中營、車禍、核武器。如果說美式樂觀主義掀起了用化妝品和化學試劑美化屍體的風潮,那麼英式悲觀主義則徹底把屍體和喪葬儀式從文明社會中抹去。
《美國式死亡》的前言里,有兩處內容令我頗為震驚。首先,米特福德聲明此書「不會涉及古怪的印第安喪葬習俗,儘管有些部落仍然沿用至今」。順便說一句,這些習俗離古怪還差得遠呢。美洲原住民的葬禮方式極為豐富,例如達科他州的蘇族人搭起一座六到八英尺高的木質平台,把屍體放在上面讓其自然腐爛,並舉行繁複的儀式悼念死者。其次,米特福德否認殯葬業之所以畸形發展,美國公眾也負有一定責任。她自信地寫道:「根據現有的證據,我沒法怪罪大眾。」
火葬預約服務中,包好骨灰送去郵寄的工作也由我負責。美國郵政管理局規定,骨灰瓮要用深棕色的膠帶牢牢裹住,再在外面貼上郵資標籤,一般得貼四十多個。準備妥當之後,我來到郵局,把包裹好的骨灰瓮放到櫃檯。櫃檯後上了年紀的亞洲女人一邊沖我搖頭,一邊在盒子上戳上「人類骨灰」字樣。
我有一本1998年再版的《美國式死亡》,封面上的米特福德坐在一座地上陵墓的過道里。她穿著一身舒適的套裝,手拿一個配套的拎包,一臉不苟言笑,活像真人秀《超級保姆》里那個嚴肅女人的中年版。「超級保姆」來自英國,專治家教缺失、成天嚷嚷著「但培根是蔬菜啊!」的美國熊孩子。
即使你把骨灰瓮裝進紙箱封好,用膠帶裹得跟炸藥包似的結實,還是會有死者家屬投訴說包裝有問題。只要能不給錢,耍什麼賴的都有。賓夕法尼亞州的一個男子聲稱,裝有他哥哥骨灰的包裹漏了。當時他正開著敞篷車在公路上高速行駛,包裹放在後座上,撒出來的骨灰全讓風吹跑了。這個情節有點兒向《謀殺綠腳趾》致敬的意味,但當我告訴他骨灰瓮裹得有多麼嚴實時,他就再也沒提過這事兒,也不再威脅說要起訴。後來我們發現,他壓根兒沒去郵局取骨灰。
絕大多數選擇火葬預約服務的家庭都是衝著低價來的。試想一下,你有一個65歲的妹夫死了,你和他算不上親近,要不是法律規定火葬屬於收費服務,你根本不會願意為他花一分錢,所以當然是怎麼便宜怎麼來。馬克·阮這種人倒是比較適合預約服務,一個長期吸毒的癮君子,在母親心裏早就死好幾回了。但有的人會讓你覺得心酸。我們通過預約服務火化過一個年輕人,只有21歲,和我當時差不多大。這個年紀的人的確容易把自己的生活搞砸,但絕不意味著沒有機會重新來過。
「二戰」后的20年裡,全美的火化率低得令人咋舌,只有3%到4%。如果死者家屬認為,一個由凱迪拉克式窄型棺材、華麗的花藝和防腐后的屍體打造的精緻葬禮讓他們看起來特有面子,那還要火化做什麼呢?經過防腐處理的屍體枕在柔軟的墊子上,身穿薄料做成的壽衣,頭上頂著蓬鬆的髮型,以藝術品之姿入土為安。這種庸俗的品位無疑迎合了二戰後的主流審美,就像宗教學教授、美國殯葬業學者斯蒂芬·普羅特勞說的,「20世紀50年代是一個花里胡哨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