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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然的自然

不自然的自然

如果伊蓮娜的女兒要求,說「你現在就把她交出來,我要把媽媽放在後座上,帶她離開你們這個邪惡之地」,我可能二話不說,立即照做。我一度想為這樣的選擇鼓掌叫好。
死人看起來毫無生氣可言。這種形容確實有些抽象,畢竟我們見到屍體的概率不太高。這年月很少有人選擇在家臨終,就算真有人死在家裡,也肯定是上一秒剛斷氣,下一秒就被火速送往殯儀館了。北美人見識過的,只有經過防腐和化妝加工后的屍體,穿著生前最體面的一套衣服。
不過,屍體爛得再快,水滲得再多,也比不上「脫皮」可怕。這個現象的學名叫「脫屑」,但現實中我們都叫它「脫皮」,因為沒有其他詞能比「脫皮」更直觀準確地描述你的親眼所見。腐爛的過程導致伊蓮娜體內產生大量氣體,壓力的增高使得皮膚逐漸鬆弛,造成表皮直接從屍體上脫落。若是發生在活人身上,脫皮后還能長出新的皮膚。但是對伊蓮娜來說,她的皮膚會保持新鮮紅嫩、淌著黏液的狀態,直到火化為止。
罪案類劇集也沒幫上什麼忙。在黃金時段的電視劇中,那些由女僕、維修工、中央公園裡跑步的人發現的屍體,全是一副已經做過處理的樣子,都能直接拿去守夜了:雙眼和嘴唇緊閉,臉色白得發紫。在觀眾看來,這就成了「死人」該有的模樣。這些屍體一般由年輕的模特和演員扮演,他們輪流在《犯罪現場調查》和《法律與秩序》劇組客串屍體,默默等待試鏡那一天的降臨。電視里的屍體過於美形,和殯儀館里的屍體相差太遠——後者都是慘遭癌症或肝硬化等病症折磨而死的人,身體因衰老和病痛而扭曲得變形。
然而殘酷的是,伊蓮娜·約內斯庫,這位90歲的羅馬尼亞老太太,臨死前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她一直躺在床上打點滴,身上連著各種儀器,一躺就是八個禮拜,以至於屍體出現了嚴重浮腫。要知道,人死後身體里的液體會在皮膚下膨脹。她腫得像個米其林輪胎人,腿、胳膊和後背全都鼓鼓的。更糟糕的是,水腫導致液體不斷從皮膚里滲出,加快了屍體的腐爛。
「我很抱歉,約內斯庫女士,」我試圖向她解釋,「但是您必須繳納175美元。」
伊蓮娜告別儀式后的周一,我照常來西風上班,發現有人給兩台火化爐換上了新地板,光滑得如同嬰兒的屁股。原來周末時,西風火葬場的所有者喬爬進火化爐,全憑一己之力,用混凝土和鋼筋完成了地板大改造。順便說一句,我至今沒見過他,這件事讓他在九九藏書我心中變得更加傳奇,因為我無法想象一個活人待在火化爐里(而且還是自願進去的!)。翻新之前的地板幾乎和阿爾卑斯山的地貌有一拼,布滿了疙疙瘩瘩的塊狀物。清掃骨頭碎片和骨灰時得特別靈巧才行,遠遠超過招聘啟事上的技能要求。有了新地板,我就可以優雅地耙出遺骨,輕輕鬆鬆搞定。
格雷漢特夫人沒能善終,我很難過,但我又不得不承認,整件事還挺搞笑的。矛盾的事物總能醞釀出奇妙的火花。
麥克不得不幫我一起把伊蓮娜塞進她那條華麗的東歐裙子里。麥克知道不少實用小貼士,例如用薄紗把伊蓮娜浮腫的胳膊裹起來,視覺效果堪比20世紀50年代B級片里的木乃伊。但我們的任務此時還沒有結束。記住,如果以後有人讓你給一個90歲羅馬尼亞老太太腫脹的雙腳穿襪子,你一定要學會說不。
未經過處理的死人臉看上去特別駭人,至少在我們狹隘的文化里這麼認為。他們的眼瞼耷拉著,雙眼茫然地望向虛空。嘴巴張得大大的,不亞於愛德華·蒙克筆下《吶喊》的造型,臉上一點兒血色都沒有。這些都是人死後身體發生的正常變化,但絕不是死者家屬想要看到的模樣。作為價格表上的一項內容,殯儀館通常收取175美元到500美元不等的「遺容遺表」費。通過這項服務,屍體才有可能看起來「平和」「自然」和「安詳」。
我和麥克溜著牆根走回火化間,就在這時,一股燒化的脂肪突然從經常堆積骨灰的槽道里流出。麥克拿起盛放骨頭碎片的容器,差不多鞋盒大小,接了滿滿一盒半透明狀的脂肪,足足有一加侖那麼多。脂肪一直流個不停,我們盛滿一盒就換一盒,像是在給漏水的船舀水。
根據火葬管理條例第一條規定,鑒於早上的火化爐處於冷卻狀態,應該安排格雷漢特夫人第一個火化。身材壯碩的男人和女人必須放進冰涼的火化爐,不然爐內溫度太高,屍體就會因為燃燒過快而產生濃煙,很容易招來消防隊。脂肪太多的人(比如豐|滿的格雷漢特夫人)要最先處理,最後才輪到消瘦的老年婦女(和嬰兒)。
「以前的地板有很多凹陷,脂肪能存在裏面,不會流得到處都是,一會兒就能燒乾凈。新地板太平滑,脂肪只能順著流出來。」
好不容易控制住局面,我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裙子上沾滿了熱乎乎的人類脂肪(你覺得人油的顏色算赭色呢,還是金盞花色呢?我有些搞不清。)。我滿頭大汗,筋疲力盡,身上浸滿了人油,但感覺https://read.99csw.com自己活得特真實。
「老天,我是不是得給你一些,嗯……乾洗券之類的東西?」麥克站在我身邊問道。
兩個小時后,伊蓮娜·約內斯庫躺在準備室的操作台上,等著第二天能以「自然」的姿態出現在家人面前。殯葬業有一個人盡皆知的秘密——讓屍體看起來「正常」的過程其實非常「不正常」。
我非常確定,伊蓮娜的屍體怎麼也成不了她那個暴脾氣閨女想看的樣子。不過,西風火葬場沒有權利一直把伊蓮娜·約內斯庫的屍體鎖在冷藏間里。根據法律,屍體屬於准物權。也就是說,土葬或火化之前,伊蓮娜的屍體仍屬於她的家人。於是家屬又有了一個控告殯儀館的理由——有些無良殯葬人非法扣留屍體,直到死者家屬繳清費用。
從那之後,我每一天都在多愁善感中度過,如同一顆在悲喜間來回滾動的彈珠。西風加劇了情感的兩極分化,允許我肆意輾轉于狂喜和絕望之中,好像我從未釋放過這樣的感情。
「地板?你是說爐里亮閃閃的新地板嗎?」我有些不解。
國際服務公司是美國最大的殯葬公司,經營著上千家殯儀館和墓地,總部位於得克薩斯州休斯敦。這家公司甚至將尊嚴註冊成商標,不管你去哪一家「尊嚴紀念?」辦事處,那個煩人的?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你,他們早已把死者的尊嚴市場化了。
約內斯庫女士是已故的伊蓮娜·約內斯庫的女兒,此刻正坐在西風火葬場接待室的桌子前。她頂著一頭濃密的棕色捲髮,螺絲狀的髮捲兒像彈簧似的支棱著,戴滿金戒指的手瘋狂地在我面前比畫。
麥克不愧是業界良心,立刻否定了我的提議:「人家可是給了錢的,夥計。來吧,咱們能給她穿上。」
「約內斯庫女士,我真的很抱歉。我建議您去別家看看,比較一下價格。但我向您保證,您會發現這個地區再也找不到比175美元更便宜的了。」我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
第二天一早,伊蓮娜的遺體告別儀式如期舉行。她的女兒揪著自己的頭髮,鬼哭狼嚎地痛哭起來。她的哭聲是那麼真實,絕對有繞樑三日的架勢,若不是我不敢分神,早就被這份母女情深打動了。我的注意力始終集中在伊蓮娜身上,生怕她的眼皮崩開,或者纏著薄紗的胳膊開始滲水。不過總體來說,伊蓮娜看上去很不錯。這場鬧劇讓我明白,豬塗上口紅后還是豬,屍體也是如此。屍體塗上口紅還是屍體,你不過是在和它玩換裝遊戲read.99csw.com
我站在金屬櫃前(幾個月前,麥克從裏面拿出我用的第一把屍體刮臉刀),取出一對塑料飛船模樣的「眼蓋」,外形圓圓的,顏色是接近膚色的肉色。塑料片上覆著一層尖刺,活像宗教裁判時期使用的小型刑具。眼蓋有兩個作用:第一,放入伊蓮娜眼皮下方,遮住乾癟凹陷的眼球,讓眼窩看起來飽滿一些;第二,尖刺能夠牢牢抓住她的眼皮,避免眼皮張開,防止屍體給弔唁的人「使眼色」。
「你們怎麼連這個都收費!」一個女人操著一口濃重的東歐口音大吼大叫。
「麥克,」我嘆了口氣,「反正遺體告別時,她的下半身要蓋在單子下面。我知道這樣說不好,但她其實用不著穿襪子。」
我想站在屋頂,大聲喊出我在西風學到的一切。死亡令每一天都變得愈發動人。有時我把熔化的人油等殯儀館見聞告訴給朋友,他們一臉震驚,像是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醜聞。起先我也和他們一樣覺得反感,後來慢慢不以為然。骨灰研磨機和帶刺眼蓋這種駭人玩意兒,最能摧毀人們在死亡前的自滿情緒。雖然二者都是掩蓋死亡真相的道具,但也向人們表明,無論有多噁心,也請接受死亡的真相。
我把格雷漢特夫人送進冰涼的火化爐,就去干別的事了。過了一會兒,我回到火化間,只見滾滾濃煙從爐門冒出來,屋子裡全是黑煙。我大吼一聲,說不清是哽咽還是尖叫,反正是「發現緊急情況」時特有的聲音,然後連滾帶爬地去找麥克。
人們認為火化應該是「潔凈」的,屍體經過火焰的高溫消毒,留下一堆無害的灰燼。遺憾的是,借用迪倫·托馬斯的一句詩,格雷漢特夫人沒能「溫順地邁入那徹底的幽暗」。雖然我們花了不少錢買了不少機器設備,但卻沒有給她一個乾淨利落的火葬。我不知道我們是否要在這方面多下功夫,就像打造出一具完美屍體時那樣傾盡全力。畢竟,「成功」意味著利用塑料片和金屬絲讓伊蓮娜·約內斯庫保持理想狀態,意味著殯葬人的職責不是舉行儀式,而是掩蓋屍體的作用和意義。在我看來,格雷漢特夫人其實是在宣告:人們應該理解死亡。人們應該明白,死亡是一個艱難的過程,精神上、肉體上、情感上都是如此,需要得到應有的尊重和畏懼。
「你們這是在敲詐。我真不明白你們為什麼要這樣,我只是想看媽媽最後一眼。」
伊蓮娜90歲,牙齦萎縮得厲害,得多打幾槍才能保證效果。金屬絲一旦就位,我就把線的兩頭穿過塑形器,使勁一拉,合起她的上下read.99csw.com頜。
「媽的,是地板。」麥克鎮定地說。
如果上述方法沒起作用,眼睛和嘴巴還能張開,就要用到我們的秘密武器:萬能膠。小綠管里的魔法液體幾乎可以用在任何地方,即使眼蓋和噴槍奇迹般地發揮了作用,你也最好做到雙保險。也許灰暗的眼珠和暴露在外的牙床不招家屬喜歡,但絕對比讓他們看到你用帶刺的塑料片和密集的金屬絲固定死者的臉要強。
整個過程,麥克都在不停地跟我道歉。這是我在西風工作以來,第一次見到麥克道歉。他反覆地擦、洗、涮,已經快第十遍了。
西風的這份工作豐富了我的內心情感。哪怕只是帽子掉了,我也會大叫一聲或忍不住笑出來。我會被美麗的夕陽感動得落淚,就算是停車場計時器,只要它樣子別緻,我也會感動得一塌糊塗。
約內斯庫一家期待看到的伊蓮娜,和我們徑直從冷庫里運出的伊蓮娜,基本上呈天壤之別。最令殯儀館頭疼的莫過於這種比天還高的期望值,因為家屬經常以死者不符合他們心中的形象為由,威脅要起訴殯儀館。你當然可以說這是殯葬業罪有應得,若不是防腐的興起,家屬也不會對屍體外觀抱有這麼高的期待。
我無奈地笑了笑,一屁股坐在堆滿抹布的地上,兩腿一伸,任憑沾滿人油的裙子粘在身上。我長出一口氣:「這條裙子徹底毀了,老兄。你還是請我吃頓午飯吧,真他媽倒霉。」
既然是門生意,殯葬業自然以出售商品的方式出售「尊嚴」。尊嚴是為死者家屬精心策劃的一場好戲,主角就是悉心處理后的屍體。殯葬人成了總導演,全權負責演出的一切。屍體無疑是全場的明星,亮麗得看不出生前遭受過痛苦。如此一來,屍體就不會和觀眾產生情感上的互動,破壞死亡幻覺。
麥克端起盒子衝進準備室,把脂肪順著水槽衝進下水道——就是屍體防腐時鮮血流進的那個。而我則跪在火化間的地板上,用抹布清理從槽道溢出的脂肪。
接下來輪到噴槍出場。這種噴槍專門用來縫合死者的嘴巴,槍身由金屬製成,可向牙床發射金屬絲。你把穿過牙床的絲線拉緊系好,死者的嘴就能閉上。我找出一個鋒利的針頭,一根長長的金屬絲系在針尾,如同金屬做的蝌蚪。我把針頭固定在噴槍細長的槍頭上,然後朝上下牙床輪流開槍。這把噴槍貌似質量欠佳,不太好用,完全做不到指哪兒打哪兒。我只好趴在伊蓮娜身上,用盡全身力氣朝她嘴裏射擊。呼哈!
「看來我別無選擇了,對吧?」說著,她在合同下方簽上名字,手上的戒指碰到了九*九*藏*書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伊蓮娜的假牙落在病床邊上的玻璃杯里,所以她嘴裏空空如也,嘴唇一直往牙床里扣。這樣的話,就要用口腔塑形器改善情況。口腔塑形器是一個弧形的塑料片,有點兒像大號的(嘴唇形狀)眼蓋。我掀起她的上嘴唇,把塑形器塞進去。但是這東西對一個老太太來說過於巨大,她看起來就像個猩猩,或者戴著護齒的橄欖球前鋒。我倒吸一口涼氣,趕緊取出塑形器,用剪刀修整了一下。
我用棉簽和棉花球清理了伊蓮娜的鼻子、耳朵和嘴巴,這個過程實在令人高興不起來。在生命的最後時分,人們已經顧不上個人衛生了。這我能理解,但是理解並非代表不介意。挪動屍體時,從死者的肺和胃中還有可能突然噴出一股冒著泡的紅棕色液體。我從不羡慕護士,因為他們比我更慘,那些活著的病人每天都要製造出同樣噁心的東西。
使用新地板的第一天,一切順利。第二天,我首先要火化格雷漢特夫人。格雷漢特夫人是個喜慶的胖老太太,和「灰狗」的形象正相反。她有一頭燙過的白髮,一雙手肉乎乎的,讓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祖母。我的祖母是個老師,住在愛荷華州的一個小鎮,在一個只有一間教室的學校教書。她有七個孩子,最擅長做肉桂卷。小時候有一年,我去祖母家過暑假。一天我半夜醒來,看到她正坐在漆黑的客廳里哭泣,因為「有些人體會不到耶穌的愛」。她在我來西風工作的十年前就去世了,但只有我爸爸飛到愛荷華參加她的葬禮。你很容易從格雷漢特夫人身上……嗯,屍體上……看到自己奶奶的影子。
同意支付「最後一眼」的費用后,約內斯庫一家帶來一套服裝,讓我們在遺體告別前給伊蓮娜換上。伊蓮娜的身體腫得足有平時兩倍大,但她的家屬——和其他人家一樣——拿來了她最美年華時穿的衣服,不僅摩登,還非常瘦。這也是為何報紙的訃告欄里,總是刊登藝術照、婚紗照和年代久遠的舞會照片,因為我們希望逝者永遠停留在最動人的那一刻。不管泰坦尼克號沉了多久,我們都希望露絲能永葆容顏,始終像和傑克初次見面時那麼美麗。
假如這是我第一次陷入「最後一眼」的紛爭,我肯定會乖乖投降,滿足這個女人的所有要求。但如果我只是為了避免爭執而妥協,麥克知道了肯定不高興。人人都希望能在母親火化或土葬前「見她最後一面」,卻沒人願意為此支付175美元。你很難和人家解釋這筆錢的用途,然後勸他們付款。
「都是因為地板。」他終於累垮了,開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