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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洛斯與塔納托斯

厄洛斯與塔納托斯

14世紀時,唐·佩德羅是葡萄牙的王位繼承人。他愛上了一位名叫伊內茲·佩雷茲·德·卡斯特羅的女貴族,但他那時已有妻室,和伊內茲只能暗地裡相愛。幾年之後,他的妻子死了,他終於能光明正大地與伊內茲廝守在一起。他們兩人生了許多孩子,但是佩德羅的父親,也就是當時的國王,卻將這些子嗣視為威脅。趁佩德羅不在,國王處死了伊內茲和她的孩子。
短暫的痛苦之後,我發現自己認錯人了。「花生醬」不是真的花生醬,死去的癮君子也不是真的盧克。真正的盧克住在幾百英裡外的洛杉磯,但這個人和他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一旦看見了,你就再也忘不掉。
死亡和崩壞的結局從來得不到大眾的歡心,還是老調重彈的你儂我儂更符合人們的胃口。現在我懷著強烈的不安,和各位分享一下我本人的情愛故事。事情起始於布魯斯給一具解剖后的屍體做處理。
就這樣過了15年,我爸媽才找人來修理泳池。水放乾淨之後,池底露出薄薄一層屍骨,都是鳥、癩蛤蟆和老鼠的。可惜沒有人類骨頭。我爸賭贏了。如果裏面至少有兩三具鄰居的屍體,那才叫好玩呢。
布魯斯屢敗屢戰地試圖讓頭骨歸位。他把毛巾剪成細條,用來固定死者的前額。他看起來絕望極了,因為西風準備室里沒有配備專業的頭骨修復工具。
「布魯斯,他怎麼這副樣子,出什麼事了嗎?」我問道,以為他會告訴我這個人感染了食肉病毒,整張臉都被吃掉了。
除了麥克、克里斯和布魯斯,我常見的還有一群青少年。我白天在火葬場上班,晚上給麥林縣的富家子弟補習英語和歷史(《紐約時報》最近稱麥林縣為「地球上最美麗、最田園、最幸運、最自由、最洒脫的地方」)。我的學生天真爛漫,家裡有一片精心料理過的草坪和一對用心良苦的「直升機父母」。他們的爸媽一點兒也不願意過問我的日常工作。我從西風出發,穿過聖拉菲大橋來到那些俯瞰海灣的宅邸。這是我賺取外快的唯一方式,光憑燒屍體得來的收入,我無法負擔在舊金山生活的花銷。
又有一件東西從袋子里滑落出來。那是莫琳的身份牌,幾周前我把它系在莫琳身上一同火化。整個火化過程中,身份牌一直和屍體一起,最後留在骨灰堆里。這樣一來,保存在儲藏櫃和閣樓里的骨灰,年代再久遠也能知道是誰的。莫琳的身份牌和我系在馬修身上的一模一樣(只不過編碼不同)。我能想象,馬修把手伸進莫琳的骨灰中摸索,找到了她的身份牌;他拿起這片沾有灰燼的金屬,緊緊貼在臉上摩挲著。雖然這麼說有些奇怪,但我感到萬分榮幸,自己就這樣步入read.99csw.com了只屬於他們的最後一刻,見證了他們愛情故事的最後篇章。
沒有了臉上的皮膚,這名年輕人的頭骨邪惡地咧嘴大笑。每一個人的面容之下都藏有這瘋狂的笑臉,不論你皺著眉還是流著淚,甚至在垂死之時。一想到這裏,我就有些緊張不安。骷髏頭彷彿聽明白了布魯斯的意思。此花生醬非彼花生醬。他看我一臉困惑,肆意嘲笑起我的無知。
「給我拿點兒花生醬。」
作為一名擁有特殊癖好的青春期少女,我在夏威夷的社交圈僅限哥特和性|虐/戀物俱樂部,經常光顧的有「肉體」和「地牢」兩傢俱樂部。這兩個地方位於機場附近的廠房,每周六都舉辦活動。白天,我和朋友們是身穿制服的私立學校乖乖女,告訴父母晚上要在朋友家過夜;天一黑,我們就換上網購的黑色乳膠長裙前往俱樂部。在乾冰機製造的煙霧中,我們幾個被綁在鐵制十字架上,接受皮鞭的調|教。俱樂部凌晨兩點關門,我們來到24小時營業的「齊普」餐廳,裏面一些不明就裡的夜貓子叫我們「女巫」。我們在洗手間卸妝,然後鑽進我爸媽的車裡睡上幾個小時。我是學校獨木舟隊的主力選手,第二天一早不得不脫下膠衣,趕去參加兩個小時的海上訓練。訓練過程中,不時有海豚在我們的船邊躍起。夏威夷真是一個有趣的成長環境。
「嘿,布魯斯,昨天古提艾雷斯女士的家人把衣服給你了?」我問道。
是我把莫琳的骨灰送到了馬修手裡。他坐著輪椅來到客廳。他留著灰白色的長發,聲音細得有些古怪。我把莫琳的骨灰交給他,他一動不動,眼睛都沒抬一下,只是輕聲向我道謝,像抱嬰兒似的將棕色的骨灰盒抱在懷裡。
布魯斯做完防腐就回家了,麥克讓我留在準備室,清理假盧克的屍體。假盧克躺在白布單下面,解剖留下的傷口全部縫合完畢,像一床打滿補丁的棉被。我掀起白布,用溫水毛巾擦去他頭髮、睫毛和手背上的血跡。真正的盧克還活著,但我知道他也有死去的那一天。如果他在我向他表白之前就死了,我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我敢肯定,鄰居們並不欣賞道蒂一家保護環境的努力。泳池裡的青蛙嗓門巨大,整夜叫個不停;住在街對面的北佐木一家對兩隻野鴨恨之入骨,這已經不是什麼秘密了,因為它們經常溜達到他家的草坪上大便。當兩隻鴨子的屍體並排出現在街上時(雖然未經證實,但我覺得是被老鼠藥毒死的),我把它倆的慘狀畫下來,並默默詛咒北佐木一家。第二年他們就搬走了,大概被自己的惡行和我施下的詛咒逼瘋了。
「他們為什麼這樣做?這也太古怪了。」
我在蒲南蕾的家裡長大,兒時的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家中的游泳池裡。在我十幾歲時,泳池的清洗泵壞了,裏面逐漸長滿了綠油油的雜草,積了厚厚的一層。於是,我童年時代的樂園變成了九_九_藏_書附近青蛙和野鴨的棲身之所,一個普通的郊外住宅區就這樣隱藏了一處深受動植物喜愛的沼澤。
「老天,你看到那條內褲了嗎?」布魯斯嘆了口氣,「我真想跟那家人說,你們的祖母不是貝蒂·佩吉,用不著穿丁字褲。」
佩德羅怒不可遏,與父親反目成仇,最終奪取了王位。他令人把處決伊內茲的劊子手從卡斯提爾帶回,當著父親的面掏出他們的心臟。佩德羅宣布伊內茲是他的合法妻子,並下令挖開她的墳墓,此時距離伊內茲被殺已經六年了。到這裏,傳說和史實摻雜在一起。據說伊內茲的屍骨被安放在王座上,頭骨上戴著一頂王冠,大臣們不得不親吻皇后的骷髏手。
「我能幫你做些什麼?」我決定挺身而出。
這時我才發現操作台上的這個人沒有臉。他的腦袋還在,但是臉不見了。髮際線到下巴之間的皮膚整片剝離下來,像水果去掉了皮,血管和肌肉全部暴露在外。
我真心希望自己童年看到的是這個版本。對於兒童來說,現實的愛情和死亡要比圓滿大結局安全得多。迪士尼電影給兒童展現的是粉飾后的現實,充滿了動物跟班和不切實際的期盼。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很明智地提醒大家,別把圓滿大結局當回事:「我們已知的世界,也就是我們眼前的這個世界,只有一個結局:死亡、崩壞、解體,以及失去摯愛時內心遭受的苦難。」
當晚下班之後,我買了張比薩,一個人吃掉了。我媽打來電話,祝我生日快樂。
安徒生在1836年創作了童話《海的女兒》,裏面沒提到任何喜愛唱歌跳舞的海洋生物。故事中,年輕的人魚公主愛上了人類王子,向海巫婆求助(目前為止,迪士尼動畫版和原版情節一致)。人魚公主得到了兩條腿,但每走一步都劇痛無比,好像行走在刀尖上。巫婆向公主索要酬勞,她要「割掉美人魚的舌頭,讓她變成啞巴,再也不能說話和歌唱」。兩人最終達成了交易,如果美人魚沒有得到王子的愛,她就會化為水上的泡沫,永遠得不到不朽的靈魂。好在王子對她產生了好感,「允許她睡在他門外的天鵝絨墊子上」。如果真的是愛情,怎麼會讓女人睡在男人門口的狗窩裡呢?
某個周一早晨,我發現躺在冷庫里的不是別人,正是馬修本人。他的姐姐拿著一小袋東西來到西風,告訴我們馬修想讓這些私人物品和他一起火化。
撇開邪惡女妖和機智但刻薄的龍蝦指揮,我一直幻想擁有這樣的愛情。但青春期讓我從這不切實際的幻想中醒悟過來。
迪士尼動畫片徹底扭曲了我的愛情觀,《小美人魚》尤甚。如果你沒看過,請允許我介九-九-藏-書紹一下情節(和安徒生的原著相差甚遠,後面我會具體說明):愛麗兒是一位年輕貌美的人魚公主,有一副動聽的歌喉。她深愛著王子艾里克(一個和她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類),沉迷於人類文明(收集了滿滿一岩洞的人類物品),因此極度渴望變成一個人。邪惡的深海女妖告訴愛麗兒,自己可以把她變成人類,但愛麗兒需要用她美妙的聲音交換,從此成為一個啞巴。愛麗兒同意了,女妖將她的魚尾變為兩條人腿。幸運的是,雖然愛麗兒說不了話,艾里克王子依然愛上了她,因為她是那麼可愛,可愛的女人用不著開口說話。深海女妖試圖拆散他們二人,但愛情戰勝了邪惡。愛麗兒嫁給王子,永遠變成了人類。完。
逝者的家屬經常要我們這樣做。只要裏面沒有易爆物品,我們很樂意滿足他們的要求,反正燒什麼都是燒。我把馬修放到傳送帶上送進爐里,然後打開那個小包裹。裏面有一縷莫琳的頭髮,兩人的結婚戒指,還有大約十五張照片。照片上的不是那個聲音尖厲、坐在輪椅上的老頭,而是一名身體健康的年輕男子和他面帶紅暈的嬌妻。莫琳和馬修結婚二十多年,一起幸福過、年輕過、美麗過。他們有許多朋友,還養了幾隻小狗,兩人的生活看起來充滿歡聲笑語。最重要的是,他們彼此擁有。
「瞧,凱特琳,我和他的家人說了,我是防腐師,不是魔術師,明白嗎?」他嘟囔了一句,這是他最喜歡的笑話。
原來,像掀起沙丁魚罐頭似的掀開人臉是常見的解剖手法。驗屍官進行屍檢時,需要拿出死者的大腦。他們沿著頭皮劃開一道口子,揭下整塊皮膚,然後用開足馬力的電鋸鋸開頭蓋骨。在剝頭皮方面,驗屍官和古代賽西亞人使用的技巧驚人地一致。賽西亞戰士提著敵人的首級向國王邀功,之後再剝下他們的皮。一名驍勇善戰的勇士(或行醫之人)腰間通常系有一大串頭皮。
等到火化莫琳時,我還在想著盧克。莫琳五十多歲,診斷出癌症不久后,病情迅速惡化,一年後就去世了,把丈夫馬修獨自留在世上。按理來說,第一個離開的該是馬修,他癱在輪椅上,連家都出不去。克里斯不得不登門拜訪,幫他安排莫琳的火葬。牆上的日曆用悲傷的字體寫著:9月17日,莫琳走了。
在火葬場遇見假盧克的那一天,我剛搬到舊金山不久,孤身一人,誰都不認識。24歲生日的清晨,我走到自己車邊,發現雨刷器下夾著一枝花。我陶醉了好一陣,很開心有人記得。但不久我就悲傷地醒悟過來,自己自作多情了。舊金山不可能有人知道我的生日,這朵花應該是風吹過來的。
當你知道自己大限已到,你會變得無比勇敢:你會原諒你的勁敵,給爺爺奶奶打電話,減少工作,多去旅遊,學習俄語,織毛線活兒,以及……墜入愛河。當我以為操作台上是盧克的屍體時,我發現自己早已九九藏書愛上了盧克。這份情感比我想的要熱情、熾烈,像是天上劈下來一道閃電將我擊中。盧克成了我的夢中情人,我迫切希望他能給我帶來安全感,撫慰我的心靈,將我從過去幾個月的不安中解脫。如果和他在一起,我就不會孤獨地死去:他可以安排我的葬禮,在我臨終前握住我的手,擦去我嘴角滲出的鮮血。我可不願落到伊薇特·威格士那樣的下場。她是一名B級片女星,曾出演《五十英尺高的女人》,在家中死後一年多才被人發現,屍體已經變成乾屍。她生前離群索居,很少有人去探望她。我沒有糾結自己的屍體是否會被寵物貓吃掉,而是把孤獨投射到盧克身上。
心理分析學家奧托·蘭克聲稱當代愛情是一個信仰問題。當我們從家鄉遠走高飛之後,變得愈發世俗,我們不再依靠信仰或社區來確認自己存在的意義,反而會尋找一個伴侶,以此轉移注意力,忽視自己作為動物存在的事實。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阿爾貝·加繆最能代表這種觀點:「啊,我的愛人,對那些孤獨的人而言,沒有上帝、沒有主人的每一天都糟糕透頂。」
接到西風火葬場決定僱用我的消息后,我首先告訴了盧克。他從不認為我痴迷於死亡有什麼問題,我可以毫無保留地和他分享我對生與死的感悟。我們無話不談,大到存在主義,小到英國喜劇片里的笑話(好吧,我承認影片是從網上非法下載的)。盧克雖然有些歇斯底里,但他是個優秀的傾聽者,能回答你丟給他的任何問題。最關鍵的是,西風的工作改變了我對死亡的所有看法,我時常懷疑自己,還總在工作中犯傻。他對此特別理解,從不對我評頭論足。
驗屍官取出大腦後,將天靈蓋斜放在死者顱頂,酷似報童歪戴在頭上的帽子,之後再把臉平鋪回原位。這就是殯儀館的職責——拼貼好支離破碎的人兒。因此,布魯斯那天明顯有些心煩意亂。
「人總是干一些不著調的事兒。拜託,丁字褲的『g』又不代表『祖母』。」
我過著雙重生活,不停穿梭于生者和死者的世界。這種對比太過明顯,說不定某天他們一眼就能察覺出來。「下午好,很高興來到您價值幾百萬美元的家中。我身上沾滿了骨灰,聞起來有些輕微腐爛的味道。請付我一大筆錢,我才能給你這不成器的孩子補習功課。」就算他們注意到我身上滿是灰塵,也不會貿然提及。這是人類的骨灰!人的!
早些年,當我家的泳池還是真正泳池的時候,我和住在周圍的一群七歲女孩最喜歡按照《小美人魚》的故事過家家。這是一部1989年上映的迪士尼動畫電影,幾乎成了我們的一切。遊戲開始前,先要制定一套嚴格的規矩。「我是一九九藏書條小美人魚,穿著亮晶晶的紫色胸衣,頭髮是綠色的,還長著一條閃亮的粉紅色尾巴。我最好的朋友是一隻會唱歌的章魚。」其中一個女孩宣布。如果你首先使用了綠色頭髮和粉色尾巴的設定,搶走了其他女孩選擇類似顏色的機會,她們就會覺得受到了排擠,最後以躲在香蕉樹後面號啕大哭結束了遊戲。
王子對睡在自己門口的啞女並不買賬,娶了鄰國的一位公主。人魚公主知道沒有贏得人類王子的愛,自己將於婚禮后的早上死去。最後一刻,她的姐姐們把長發交給女巫,換來一把匕首。她們把匕首交給她,說道:「天亮前,你要把刀插入王子的心臟。當他的鮮血流到你的腳上時,你的雙腳又會連在一起,成為一條魚尾,你就可以恢復美人魚的原形。」人魚公主不忍心殺死心愛的王子,她跳下船,迎接自己的死亡。劇終。你把《海的女兒》原封不動拍成動畫片試試。
布魯斯輕輕地把皮膚貼合在死者臉上,像是幫他戴上一副萬聖節面具。終於能看到他的真面目了。就在這時,我的心突然一沉,幾乎掉到了膝蓋以下。臉回到原位那一刻,我認出了他。他是盧克,我最親密的朋友之一。這是他的屍體,濃密的棕色頭髮上粘著乾涸的血跡。
他要的不是真的花生醬,而是一種修補用的膩子膏,殯葬業的老傢伙們將其稱為「花生醬」。當時沒有人給我解釋,害得我接下來幾周逢人便說,防腐師給遺體美容的絕活之一就是往人家腦袋裡塗花生醬。專業防腐,必選傑夫
身為一名生活在20世紀末的美國兒童(或者說美國式兒童),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最愛的迪士尼動畫取材於血腥殘酷的歐洲童話,全是從格林兄弟和安徒生那裡偷來的。這些童話沒有耳熟能詳的「他們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多是格林兄弟《牧鵝姑娘》里的那種結尾:「最好的辦法就是脫|光她的衣服,把她裝進鑲滿釘子的木桶……讓兩匹白馬拉著在大街上拖來拖去,直到她死了為止。」
唐·佩德羅國王渴望伊內茲,我渴望盧克。葡萄牙語里有一個很難翻譯成英語的詞,saudade,描述一種惆悵的渴望情緒,對失去的某人或某物備感瘋狂和痛苦。假盧克那張揭下的臉,陰森恐怖,預演了真盧克的死亡。盧克隨時都會離我而去。我現在就需要他,誰知道是不是還有明天。但我不介意從長計議,不管時間是長是短,我都要想方設法和他在一起。
把馬修送進火爐前,我站在他的遺體旁哭了(其實就是抽泣了幾下)。就算自己的摯愛早晚會死,我也渴望像他們這樣深沉的愛。難道迪士尼不欠我們一個這樣的結局嗎?
布魯斯指了指躺在操作台上的年輕人:「克里斯今早把他從法醫辦公室接來,死於吸毒過量之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