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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凈

大凈

心懷恐懼的不僅是埃斯特爾。一個女人打來電話,問我們是不是像掛牛肉似的把遺體吊在掛肉鉤上。還有一個先生氣急敗壞地指責我們,說海葬不應該收費,因為海葬「就是把骨灰和海鹽混在一起衝進廁所」。
但既然我決心聽從心靈的召喚,成為一名職業殯葬人,我就要知道一切,了解一切。我要麼生活在邊緣,要麼重返校園,再拿一個學位。我要學習如何防腐,看看他們都教些什麼。雖然死亡助產士的工作令我著迷,但我不想永遠當一個局外人。我想成為業內人士。我決定申請殯葬學校,以防萬一。
我來概括一下:一個警察認為死者家屬會從死者身上感染糖尿病。他就差告訴她坐便器能傳染艾滋病了。暫且不論一個人從別人(還是個死人)身上感染糖尿病的說法多麼荒謬,大多數病毒和細菌,即使是可以引發疾病的那種,也只能在屍體中存活幾個小時。少數病毒存活的時間較長(比如艾滋病病毒可以存活16天),但不比在活人體內厲害多少。坐飛機遠比和屍體共處一室危險。
「你知道從這裏到公墓得開兩個小時吧?」我說道。
他們的話令我傷心不已,包括那些沖我嚷嚷的人。天啊,你們就是這麼想的?你們真覺得我會把你們吊在掛肉鉤上,再和其他屍體一起丟入篝火,最後衝進馬桶?
「就是播新聞的人。」她回答說。
傑里米的妹妹不是唯一一個認為殯葬工作者居心不良、對屍體干盡壞事的人。總有一些老太太給殯儀館打電話,顫抖的聲音中帶有一絲困惑。
「不,夫人,每一個人都是單獨火化的。」我語氣堅定地說。
29歲那年,悉達多想要外出巡遊,出訪周圍的城市。他的父親表面上同意,私下卻做了安排,這樣一來,悉達多隻看到一些健康的年輕人在從事健康的年輕人的活動。眾神大為不滿,派出一個頭髮花白、一瘸一拐的無牙老人。悉達多大吃一驚,因為他從沒見過人衰老的模樣。接著他又碰見一個染了瘟疫的人,最後看到一具在柴堆上熊熊燃燒的屍體。這次旅途令悉達多直面衰老、疾病、死亡和虛無,於是他放棄了皇室生活,出家修道。據說之後的故事就屬於宗教歷史了。
「他們說你們把遺體集中放起來后扔進火堆,然後把混雜的骨灰分給家read.99csw•com屬。」埃斯特爾說。
「夫人,我不知道您說的『他們』是誰。」
在遇見刺青狂人傑里米和他妹妹幾周之前,一個名叫中澤的年輕女子來到西風,她的母親剛剛在家中過世。本想讓遺體多留在家裡幾小時,好和母親做最後道別的她,卻告訴我們說:「警察讓我立刻通知你們過來,他說我媽媽患有糖尿病,放久了對我們的健康有害。」
中澤小姐之前聯繫了另一家殯儀館,那裡的人告訴她,遺體告別前必須先做防腐處理。「我們不想那麼做,」她解釋道,「她是佛教徒,肯定不願意這樣。但工作人員說出於健康考慮,我們別無選擇。」
西風火葬場改變了我對死亡的理解。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我戴著屍青色的有色眼鏡不停思考。奇怪的是,正因為看不見死屍,我們才相信屍體缺失是造成當今世界主要問題的根本原因。
「抱歉,女士,他跟你說什麼?」我驚訝得下巴都要掉了。
好極了,一天之內有兩個「專業人士」和這個女人說,她的媽媽是顆極度危險的定時炸彈,全家人都面臨感染致命疾病的風險。防腐師給屍體防腐,為的是讓屍體看起來順眼。他們認為這才是「正確體面」的做法,有助於告別儀式順利進行,還能賺錢,而並非因為防腐前屍體內的微生物會威脅到家屬的健康。既然我們現在深入掌握了病毒知識,了解了死亡背後的科學原因,警察和殯葬業從業人員沒有理由說出「死者對生者有害」這種話。
之前提到過,南北戰爭開始前,死亡和臨終全部在家中進行。人們會說:「家就是逝者所在的地方。」(這話人家沒說過,是我編的,不過那時的人們很可能這麼說。)既然遺體屬於家務事,責任就落到女人身上。女人烤餡餅,洗衣服,還要擦屍體。
我把傑里米的妹妹領進接待室,她掏出一個棒棒糖塞進嘴裏,一邊嚼著一邊瘋狂地用腳拍打地板。我不想無端猜測,但我覺得她可能吸食了某種形式的安非他命,現在正處於興奮狀態。她不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嗑高了的家屬。在奧克蘭推銷廉價的喪葬服務,就得承擔這種壓力。
「西風火葬場,我是凱特琳。」我接起電話。
幾百年前,人們對細菌和病毒還不甚了解,認為霍亂和黑死病等疾九-九-藏-書病的爆發都源於死屍散發出的「不良氣體」,因此大城市習慣將死人埋在城外。屍體的確難看,也不好聞,但對活人構不成威脅,畢竟屍體腐爛滋生的細菌和引發疾病的細菌是兩回事。
「啊,是的,我確實個兒高,你說得沒錯……」
那些本應一清二楚的人都把迷信當了真,以至於中澤沒能陪在母親身邊,「挨過那股悲傷勁兒」(借用一個朋友的話說)。這成了她一輩子的遺憾。屍體不需要你的惦記,事實上它什麼都不需要。能躺在土裡默默爛掉就很欣慰了。需要屍體的是你。只有看到屍體,你才知道這個人死了,退出了生命的遊戲;只有看到屍體,你才能看清自己,知道自己也有那一天。有所見才能有所悟,這就是智慧的開端。
「女士,退伍軍人公墓等著我們把裝有遺體的棺材運過去,然後才安排下葬。我們周四就出發。」我解釋道。
「天哪,天哪,天哪,你真是個高大的美人!」她又發出一聲尖叫,緊緊把我摟在懷裡,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向她道謝,即使那句「高大的美人」讓我想起布魯斯拿著堆滿脂肪的心臟,提醒我不要發胖。
傑里米的妹妹還沒意識到,這也是她想要的圓滿結局。最後她終於相信我們沒有偷偷燒掉她的哥哥,離開了西風。我走進準備室,站在傑里米的屍體旁。每個文身都講述了一個故事,我思索著,強迫自己不去回想剛入職的前幾個月,生怕屍體突然伸手抓住我,讓我永世不得超生。我擔心的當然不是因為操作失誤弄壞他的遺體,也不是文身的含義,而是人們對他的看法,把他當成骯髒的罪犯品頭論足。
在悉達多的故事里,屍體火化時展現出肉身的本來面目,不僅沒有引發負面情緒,反而加速了悉達多的轉變,起到了積極作用。死屍的出現迫使這名即將成為佛陀的男子正視生命的無常和多變,而恰是沒有死屍的宮廷生活阻礙了他覺悟成佛。
我有一股越來越強烈的衝動,想要改變公眾對死亡和殯葬業的看法。灣區有一群令人欽佩的女性正在致力於這種改變。她們在死者家中操辦葬禮,稱自己為「死亡接生婆」或「死亡助產士」。雖然沒有接受過訓練,也沒有殯葬業從業許可證,但她們認為自己是新世紀傳統習俗的繼承者九_九_藏_書——在以前,逝者的遺體均由家人打理。
今天躺在準備室操作台上的人叫傑里米,53歲,滿身都是文身。他在監獄里過了半輩子,身上的許多圖案都是自己刺的,數字和字母遍布胳膊、軀幹和後背,已經褪成了暗綠色。新文身也有,一看就來自於后監獄時期,全是些小鳥、海浪等象徵自由的圖案,花花綠綠一大片。傑里米離開監獄,在不同尋常的新生活中尋找自由。他的文身著實令人震驚。都說人體是塊畫布,如果畫布死了,這個說法才更具有衝擊力。
在西風工作了十個月後,我意識到死亡是我一生的事業。我想教人們像老祖宗那樣打理自家人的遺體,親手清潔遺體,牢牢掌控自己的恐懼。我現在面臨幾種選擇。第一,打包行李趁夜逃走,離開火葬場加入「死亡助產士」的行列。但這樣一來,我就不再是殯葬業的一員,失去了工作的穩定性和合法性(不論應得與否)。我不介意遠離殯葬業過度商業化的行為和暴利,問題是,一般說來,那些助產士遠比我熱衷於……呃……精神探索。我並不反對聖膏、香氛和死亡脈輪,也很敬重那些女士,但我不想把死亡當作一種轉變,因為死就是死。完了。翹辮子了。嗯,我就是這麼世俗。
火化見證也能解決許多問題——雖然這會讓我犯心臟病。人們對整個過程看得一清二楚。他們看得見遺體,看得見遺體單獨進入火化爐,還能親自按下按鈕點火,象徵性地參与到過程中。也許火化爐就是個張開大嘴吃掉你死去母親的機器,但按按鈕卻讓你覺得自己是儀式的一部分。
佛教中,釋迦牟尼佛原名悉達多·喬達摩,出生於現在的尼泊爾。悉達多並非生來就有所覺悟,29歲之前,他一直過著舒適豪華的宮廷生活。有人曾告知悉達多的父親(也就是當時的國王),如果悉達多能夠經歷磨難或死亡,那麼他將成為一名偉大的思想家。父親自然希望他繼承王位,而不是去當無足輕重的思想家,於是下令禁止皇宮內出現任何形式的死亡。
「你用不著去殯葬學校,凱特琳,」麥克跟我說,「你幹嗎要給自己找罪受呢?」
屍體把生者和現實牢牢地綁在一起。來西風上班之前,我的生活一直和屍體絕緣。現在我隨時都能見到——冷藏間里堆著好幾摞呢九*九*藏*書。他們強迫我直視自己和所愛之人的死亡。不管我們被多少種科技奴役,只有屍體能證明我們曾經是偉大的物種,在這個星球上吃喝拉撒並最終難逃一死。
他們的恐懼讓我想起八歲的自己,堅信不停往衣服上吐唾沫就能讓我媽免於一死。我決定坦誠相見,不管誰問我什麼問題,我都給出直截了當的回答。如果有人問我遺骨是怎麼變成粉末的,我就回答「用一種叫骨灰研磨機的機器……」;如果有人問火化前自己的遺體會不會腐爛,我就告訴他「瞧,你一斷氣,細菌就會讓你從內而外開始腐爛,但冷藏間可以減緩腐敗的速度」。奇怪的是,我越誠實,他們就越滿意,而且心存感激。
麥克沒念過殯葬學校,這就是加州的福利,沒上過專業課也能獲得葬禮承辦人的職業資格。只要你有學歷(哪怕是編花籃專業的學士學位),無犯罪記錄,通過一次考試,就可以入行了。
「你根本沒在聽。我說的是,棺材里沒有他的屍體,你們未經我的許可就把他火化了。」
「如果我不盯著你們,你們就會偷偷把他火化。說不定你們已經火化了。」
雖然他曾經是個罪犯,但他也是美麗的生靈。我沒有在評判誰,只是想洗乾淨傑里米的身體,給他穿上褶邊禮服襯衫和灰藍色的滌綸西裝。洗他的胳膊時,我突然停下來:此刻的我很自在。我想讓人們知道,他們清洗遺體時也可以很自在。只要這個社會不再懷有偏見,每一個人都能體會到這份自信。
「他說應該儘快讓殯儀館的人把她帶走,不然我們都要得病。」
第二個選擇,上殯葬學校。但這就意味著我會在這行越陷越深,什麼噁心學什麼。
「你好,親愛的,我是埃斯特爾,」一個女人說道,「我死後,火化我的就是你們。我和你們公司簽過合同,費用也付清了。但是今天早上聽新聞說,你們把好幾具遺體放在一起火化,這是真的嗎?」
在印度尼西亞的爪哇島,如果有人死了,鎮上每個人都有義務參加他的葬禮。遺體一|絲|不|掛,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只有一塊布從下巴兜到頭頂,用來合攏下顎。死者的近親負責清潔遺體,他們讓遺體側坐在自己腿上。這樣的姿勢,水也能灑在他們這些活人身上。人類學家克利福德·格爾茨指出,懷抱遺體的意義在於「九-九-藏-書being tegel——即使內心厭惡,充滿畏懼,仍然堅持令人作嘔的行徑,毫無退縮之意」。哀悼者進行這種儀式,是為了達到一種不在乎的狀態,走出喪親之痛。生者把遺體抱入懷中清洗,從而直面內心的不安,「解放自己的心靈」。
「我向您保證,他們說的肯定不是西風火葬場。我們這裏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編碼,而且單獨火化。」我安慰她道。
許多方面表明,女人天生就是死亡的伴侶。每次女人分娩,新生命與死亡同時降臨於世。塞繆爾·貝克特寫道,女人「跨在墳墓上產子」。大自然母親果然是名副其實的母親,讓造物和毀滅不斷循環往複。
「親愛的,咱們這麼辦,」她說,「我要在舊金山給傑里米辦一場體面的葬禮,然後把他埋在薩克拉門托谷的退伍軍人公墓,我會開車跟在你們後面。」她說話的節奏和腳下的拍子一樣。
我儘可能心平氣和地向她解釋,不管從邏輯上還是成本上,西風都不可能先火化傑里米,再把空棺材運過去,但她就是不聽。
如果你家的女眷不願給遺體潔身和穿衣,那你就得雇一個「穿衣工」。19世紀早期,從事這項工作的幾乎全是女性。這個職業從英國傳入美洲殖民地,已經有很長一段歷史了。接生婆負責給新生兒接生,穿衣工負責給逝者穿衣。女人把你帶到這個世上,還要把你送走。
西風的大多數客戶沒有意識到,照料遺體的權利在他們手上,想怎麼做都行。不一定非要把老爸交給殯儀館,也用不著請死亡助產士。不管怎麼說,遺體屬於他們自己所有。這不僅是加利福尼亞州賦予你的法定權利,而且遺體遠沒有現代殯葬業說的那麼不堪。對穆斯林而言,在稱為「大凈」的凈禮儀式中給逝者潔身和穿衣,屬於功德無量的行為。主持「大凈」的人由逝者生前指定,男人清潔男人,女人清潔女人。此乃當之無愧的榮譽,選中之人應達成這項神聖的使命。
我正要清洗傑里米時,火葬場前門的門鈴響了。我摘下手套,穿過院子向門口走去。我還沒來得及說「你好,請進」,一個女人(後來她介紹自己是傑里米的妹妹)驚呼道:「你好呀,一米八的美女!」
她嘆了口氣:「好吧,親愛的。我活得夠久了,但一想到死後要和別的屍體堆在一起,我就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