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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上陣

獨自上陣

如果麥克總是誇我院子掃得乾淨,誇我能在五點下班前燒完五個嬰兒,像我希望的那樣滿足我的虛榮心,我絕不會像現在這麼能幹。我要向他證明自己,所以我成功了。
「你這麼說沒錯,一開始還好,可一旦開始腐爛,地基就不穩了。很難預測會發生什麼,明白嗎?」
「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同意麥克的做法,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他認為事事都很容易,但你需要有人幫你一把。」
「這麼說,道蒂,你要搬來洛杉磯了?這次是真的嘍?」盧克懷疑地說。
「等等,那些比我還努力的5%是誰?」我眯起眼睛,「你最好只是這麼一說。」
我曾經發了瘋似的想要和別人談論這些,此時卻只嘟囔出一句:「我想是吧,一切只能如此,不是嗎?」
周一早上我才明白。這位母親的雙頰有幾處腐爛,呈現出奇怪的亮橘色,鼻子上還結了一塊硬邦邦的棕色痂。她的臉腫得厲害,皮膚倒很光滑,像顆熟透了的桃子。人活著的時候,膚色一般分為奶油色、米色、淺褐色、棕色,無趣得很,腐爛后卻變得五彩斑斕,鮮艷極了。這個女人碰巧是橘色。
我順利地把「母親」抬到傳送帶上。令人欣慰的是,傳送帶運轉正常,徑直將「母親」送進火化爐。我請她的兒子按下點火按鈕。和其他人一樣,他被按鈕的儀式力量折服了。熏香和冰淇淋表明這家人對葬禮並不陌生。這一刻,他似乎忘卻了撞上門框的輪床和誇張的遺容妝面(但也沒感動到想和我約會)。
「是的,」麥克咧嘴一笑,「確實不高。我們把你騙來了。」
問:你是否能夠靈活處理工作任務和職責?
麥克度假這段期間,我一共火化了27個成人、六個嬰兒和兩個軀幹。其中有三個火化見證儀式,沒出一點兒差錯。
雖然我不想承認,但我還考慮到盧克,他已經在南加州定居幾年了。大學畢業時,我們計劃一起搬到洛杉磯,租一間公寓,過上藝術家般的生活,身無分文但內心充實。我沒有遵守諾言,反而來到北加州的舊金山,跟隨內心對死亡的追求。這個做法在那時看來很自私,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認清了自己,也認清了生活的目標,做好了與他一起生活的準備。
答:我玩過占卜板。
麥克採取了另外一種策略:「別擔心,夥計,那家人很好,來自紐西蘭。要不就是澳大利亞?不管哪兒的人吧,死者的兒子很酷,應該不是同性戀。他喜歡《六尺之下》,瞧,你有機會了。周一打扮得漂亮點兒,他馬上就要繼承差不多二十套房read.99csw.com產。我在給你牽線搭橋呢。」
他大笑起來:「一切都是屍體的味道,哈?你想用這個比喻說明什麼?火葬場都是屍體做的?」
我差點兒哭出來。我覺得自己干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完全不是在火葬場過家家的那個女孩了。我不再淺薄無知,我是火葬場的運營人員。我懂得如何勝任這份工作,這門技能我已經駕輕就熟了。
這也太傷感了吧。
這家人悼念了女族長好一會兒后,才同意我火化。之前我待在小教堂時,就注意到遺體旁不斷冒煙。原來他們點燃了好幾束鼠尾草,卡在遺體身下的布單褶皺里。通常我們不允許悼念室里出現明火,但既然麥克不在,女族長又是那副尊容,我也就默許了。
「再見,凱特。」說完,他走了出去。
相比之下,克里斯的態度更明確,他不想讓我走。我們有很多共同的回憶,比如我們一起把倒在自己血泊中的囤積狂老人抬走,她躺在廚房地板上,櫥柜上到處都是沒蓋蓋兒的花生醬和能益多巧克力醬,裏面爬滿了蟑螂。我倆的許多經歷都不堪回首,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我們共同擁有的回憶。
另外,許多人的求職信里充斥著拼寫、術語或語法錯誤:「目標:貨(獲)得在太平間領域工作的經驗和幾(機)會。」
撇開候選人的資質不說,麥克最終錄用了傑瑞,一個英俊、高大的非裔美國人。諷刺的是,傑瑞以前當過搬運工,麥克幾周前還喋喋不休地宣稱絕不僱用「頭腦簡單」的搬家工人。我猜當你只有那些玩過占卜板的候選人可挑時,想不改變主意都難。
就這樣,我在西風火葬場的工作結束了。
問:請用300字說明你為何願意在殯儀館工作。
問:你是否能在不摻入個人情感的情況下同情他人?請舉例說明。

「凱特琳,我覺得你應該趁那些屍體轟然倒塌之前離開。」
布魯斯給我們講了十年前他接手的一個葬禮。客戶是一名孕婦,死去的是她的寶寶。「她走進來時,我說:『我為您的孩子感到遺憾,但幸運的是您已經懷孕了,馬上能有另一個寶寶陪在您身邊了。』但沒想到,死去的寶寶正是她懷著的寶寶。孩子已經八個月了,是個死胎,醫生沒辦法取出來。她就坐在我跟前,肚子里有個死去的寶寶,我真不知該怎麼辦,全都亂套了。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有忘記,夥計,我現在還記著呢。這就是我們這行有這麼多酒鬼和癮君子的原因,不然你沒法忘記這些事。」
出人意料的是,西九九藏書風員工為我舉行了告別派對。每一個人都來了,包括克里斯。雖然他對派對無興趣,而且提前回了家,但臨走時交給我一個禮品袋,上面掛滿了彩色氣球。打開一看,裏面只有一個乾巴巴的椰子。
火化見證的過程中,任何災難都有可能發生。就在幾周前,把屍體送進火爐的傳送帶出現電路故障,間歇性短路導致傳送帶走走停停。如果操作間只有我一個人,那根本不叫事兒。我會快速助跑,然後飛身一躍,把紙箱撞進火化爐,問題迎刃而解。但如果傳送帶在火化見證時停下來,就沒法這麼幹了。
他繼續說道:「當然,她現在個頭不小,樹根馬上就要伸進鄰居車道下面了。他們早晚得叫人把入侵自家地盤的東西處理掉,這樣的話,整棵樹也活不成。根一爛,樹就倒了,有時我做噩夢會夢見這一幕。」
回來后的第一個早上,麥克看了看文件,抬起眼對我說:「我真他媽以你為榮。」
「克里斯,見證儀式馬上要開始了。你一走,這裏就剩我一個人了!」
我的第一反應是推門而入,大聲反駁:「老兄,你是說她腐爛的那副樣子不賴?」但很快我意識到,這不是與客戶溝通的最佳方式。我冷靜下來,不去在意自己手藝遭受到的侮辱。我想和他談談,告訴他我也不認同行業里這種粉飾遺體的情結,我也覺得越自然越好,但如果他看到母親之前的模樣,或許能夠理解化妝的重要性。然後我想讓他澄清,他說的「以前」指的是什麼時候?以前他母親活著的時候?那還說得通。或是與母親的最後一面、她還沒變成橙色交通錐的時候?這樣的話,那我只能說他是那些看到腐爛屍體時仍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少數人之一。從這個角度而言,麥克說得對,我的真命天子也許就是他。但不管怎樣,這些話我都不會和他說。我很肯定我倆註定成不了一對兒,即使剛才見面時彼此印象都不錯。
既然克里斯出去斂收克萊蒙先生,我只能自己把「母親」轉移到火化間了。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狠狠地把輪床撞到了門框上,一股濃煙從鼠尾草里冒出來。我記不太清當時說了什麼(只記得自己有多丟人),可能是「哎呀!」「第一道門最難」之類的。
麥克把頭靠在牆上,沒有直視我。彷彿極其需要一個答案似的,他誠懇地問我道:「有時你也會難過吧?」

答:我殺過不少人。
答:我熱愛死亡。
眼看我就要離職,我們把招聘廣告發到網上,準備招人彌補我的空缺。應聘者紛紛投來簡歷,九-九-藏-書看來就業市場不太景氣,人們連殯儀館的工作都不放過。
「當那些家屬悲傷得不知如何是好,你卻無能為力的時候?」
除了被撮合,令我噩夢頻發的原因還在於,麥克丟下一句「小心,她看起來不太好」就走了。一大家子人特意從紐西蘭(或者澳大利亞)趕過來,他卻告訴我死者「看起來不太好」。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夥計,你比我們曾經僱用過的95%的員工都厲害。」麥克繼續說道。
門剛一關上,我就立刻把耳朵湊過去,焦急地想要知道他們的反應。兒子開口第一句話就強調:「還是以前看上去好。媽媽以前比化妝后的這副樣子好看多了。」
在此之前我成功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他們質疑我的遺體美容水平時我都沒有作聲),但一看到冰淇淋,我就徹底無法保持沉默了。感謝上帝,他們只是放聲大笑。杏仁咖啡冰淇淋也是他們母親的最愛。
「我很早就沒了媽媽,所以經常和祖母住在一起。我媽媽死後,祖母給了我一片紅木葉子,讓我埋在土裡,說有朝一日它能長成一棵大樹。我當時覺得有些可笑,但還是把樹葉埋在裝咖啡豆的桶里,每天早上澆三杯水。看,她長得多高。」說著,克里斯憐愛地拍了拍樹榦。「這是我的樹。如果你問我這輩子最大的成就是什麼,瞧瞧,就在你眼前。」
「我以為死人都硬邦邦的。」
那天晚上我喝得有點兒多,麥克和布魯斯跟我聊起了工作(我們幾個除了工作之外沒什麼可說的)。平時我們只是聊聊混賬的競爭對手或者上周碰到的棘手問題,但這次不一樣,我們聊的是與存在主義相關的東西,我早就想談這些了。
簡·奧斯汀的小說都是這麼開頭的,只不過這次的達西先生來自珀斯,是個正在經歷喪母之痛的HBO影迷,伊麗莎白是一名初出茅廬的火葬論者。
雖然拿到了錄取通知,但我也可以不去。當時是2008年底,經濟危機才剛開頭,只有傻瓜才會辭職,哪怕是辭去火葬場管理員這種奇怪的工作。我在舊金山的生活依舊平淡孤獨,而塞普萊斯殯葬學院(加州僅有的兩所殯葬學校之一)位於洛杉磯南部郊區的橘郡,《紐約超級主婦》就是在這裏拍攝的,這兒也是迪士尼樂園的所在地。我不打算當一名防腐師,雖然這是塞普萊斯這種學校的主要課程,因為我首先想要知道這個國家的殯葬學術機構在教些什麼。我想知道到底哪https://read.99csw.com裡出了問題:是這個行業的從業人員,還是這些人的老師,抑或是行業本身?
我想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淚光。當時天很黑,我不確定是不是看清了。麥克歸根結底是個有血有肉的人——另一個在陌生隱秘的死亡世界中掙扎的靈魂,竭盡全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只為理解死亡的意義。
克里斯說得沒錯,但我那凡事一句「不用,我能搞定!」的老毛病又犯了。比起關鍵時刻掉鏈子的傳送帶和橘色皮膚這些倒霉事,我更怕自己看起來軟弱無能。
「是啊,當然。祝你在洛杉磯一切順利。」麥克說。
「快去吧,克里斯。我沒問題,肯定能搞定。」
「我們通常只能招到沒有工作經驗的人,不然就是些頭腦簡單的搬運工。畢竟咱們這行有些噁心。」
一周后我告訴了麥克。麥克板著一張撲克臉,說道:「好吧,如果這就是你的決定。」
「這個是……椰子嗎?謝了,克里斯。」
「而且工資不高。」我補充道。
某個11月,麥克攜妻帶子外出垂釣,一走就是兩周,讓我一個人——驚慌失措的我——管理火葬場。更糟的是,麥克把火化見證安排在周一早上。沒有他在,我就只能自己完成這項令人畏懼的工作。
熏香的同時,這家人把一根杏仁咖啡口味的哈根達斯冰淇淋塞入她的手中,就像往維京人懷裡塞武器似的。我也愛吃這個味的冰淇淋,於是脫口而出:「我也愛吃這個味的!」
克里斯把35年前得到的一個寓意深刻的椰子裝進禮品袋裡送給我了。我頗為感動,給了他一個尷尬的擁抱。
「1974年,我住在夏威夷,一個朋友把這顆椰子扔進我那輛橘色福特斑馬的後座,告訴我說:『這是個很重要的椰子,你留著吧,不管去哪兒都要帶上。』我照他說的做了。現在,我要把它送給你。」
我立刻開工給她化妝。我把西風化妝箱里的東西用了個遍。這些一半是殯葬專用化妝品,一半是從街邊藥房買來的。我給她梳了一個精緻的髮型,試圖將人們的注意力從腐爛上轉移過來。我在她臉部周圍鋪了一塊布,大小(和顏色)與籃球差不多。這樣做很討巧,當她躺在悼念室玫瑰色的燈光下時,看起來好多了。
火化見證的頭天晚上,我做了一夜的噩夢,不僅夢見傳送帶一動不動,還夢見屍體正要進爐時,機器突然熄火了。這個情況從未發生過,但理論上是有這個可能的。考慮到我這人一向沒什麼運氣,估計在劫難逃了。
「沒之前那麼糟了九九藏書,凱特,幹得不錯,」克里斯安慰我說,「她看起來……病懨懨的。」
問:請問你是否知道或曾參与過任何與死亡有關的宗教或精神儀式?請描述。
答:當然,這還用說嗎?
我演練過,假如最糟糕的情況出現,我會說:「噢,是的,傳送帶每到這裏就會停下。這時我就要飛奔穿過火化間,朝著裝有您母親的紙箱使勁一撞,讓她『嗖』地一下飛進火里。這是常見程序,先生,不用擔心。」
「別想得太美,兄弟。本來我沒打算去洛杉磯,但我真得離這些屍體遠一些。你看過《教堂大爆炸》這本書嗎?我厭倦了在死人中徘徊。在這裏,一切都是屍體的味道。我想重返生者的世界,那裡起碼還有信仰。」
「這個,我……」
盧克的一番話讓我下定決心,我準備冬天就搬過去。
我離開西風前的一周,克里斯那輛破破爛爛的白色貨車被送去了修理店。克里斯的愛車在我嘴裏成了破車,這下麻煩了。「破車?年輕人,不要這麼侮辱她,她跟我20年了,」克里斯說道,「她就是我的白鯨,一頭撞翻冒失鬼的野獸。」
等到讓候選人填寫額外問卷時,好戲才開始。我覺得問卷有些做作,都是「如果你是一棵樹,你想成為哪一種樹?」這樣的問題,但沒辦法,你得區分玻璃和鑽石。
我那得到麥克首肯的激動心情很快轉變為內疚。我申請了殯葬學校,並收到了錄取通知書。
「是的,但是不太容易用這些屍體當地基。」我解釋道。
克里斯走後沒多久,死者的兒子(八婆麥克給我挑的金龜婿)出現了,身後還跟著十名家屬。我帶領他們來到悼念室,站在遺體周圍。「現在你們可以和她獨處一段時間。時間很充裕,慢慢來。」說完,我畢恭畢敬地走了出去。
「謝謝,克里斯。」
「瞧,我現在要去沙特克的療養院斂收克萊蒙先生。他們不願讓屍體多待一分鐘,已經打來三次電話了。」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麥克,趕緊把所有的步驟告訴我一遍,再說點兒好聽的,我急需鼓勵!」我懇求道。
我把克里斯送到他父母家。那所房子在伯克利山上,他們20世紀50年代就住在那兒了。「凱特,我要給你看樣東西。」克里斯帶我來到前院中間的一棵樹下。那是一棵加州紅木,大概五十英尺高,樹榦約二十英尺粗。
求職的人不少,但像樣的不多。有一封求職信里寫著:「你可以信任我,因為我是穆斯林,不做騙人的勾當。如果地板上有一張百元鈔票,我撿都不會撿。有獎勵我才有動機:如果一天跑三英里,我能得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