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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木林

紅木林

我在11月底結束了西風的工作,但是學校來年一月才開學,中間這段空閑搞得我有些迷茫。我駕車來到遙遠的加利福尼亞北部,在巨大的紅木林中徒步旅行,試圖忘記盧克。我用輕鬆的語言給朋友們(還有我媽)寫了封郵件,詳細說明如果我從蜿蜒的山路上掉下去摔死,他們應該如何處理我的屍體(和我的貓)。
似乎過了好幾個小時,還是一個人影都沒見到。這是一條很受歡迎的徒步線路,今天卻一個人也沒有。於是我坐下來,仔細考慮是否要進入森林。如果我進去了,就等於追隨保羅·高更的腳步——他曾試圖在塔希提的深山裡服用砒霜自殺,那時他剛剛完成偉大的《我們從哪裡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裡去?》。高更不希望自己的屍體被人發現,能讓螞蟻吃掉最好。狂躁中他吞食了過量砒霜,結果身體產生排斥反應,全都吐了出來。醒來后的高更走出大山,又多活了六年。
我在隆德爾大街的最後一晚,我們的房東(一個激進的菲律賓裔同性戀、素食者、天主教徒,住在我們樓上)起夜時看到兩名男子跌跌撞撞走出「良宵」酒吧,毫不留情地報了警。那兩個人往牆上撒完尿,坐在我們公寓的門廊上抽煙,然後彼此亂摸起來,忘情地用西班牙語呢喃著。
其他動物享用完我的屍體,皮蠹才最後登場。這種毫不起眼的甲蟲喜歡吃羊毛、羽毛、毛皮,具體到我的身體,它們還吃干皮和毛髮。
我們兩人聊了一會兒,關於死亡、火化,以及我們消極對待死亡的文化。在她的要求下,我描述了她丈夫在火葬場需要經歷的一切。「能知道這些,我感到心裏痛快多了,」她read.99csw.com沖我一笑,「說不清為什麼,但我確實覺得心裏比以前舒服。很高興能遇到你。」
媽的,我真覺得自己被騙了。文化存在的目的是為了解答意義重大的人類問題:愛情與死亡。當我還是小女孩時,我的文化對我許下兩個承諾。第一,這個社會做的事都是為了我們好,所謂對我們好就是把死亡藏起來。西風火葬場打破了這個承諾,我在西風大肆粉飾死亡時察覺到,我們的社會結構性地否認死亡,我很難停下來不去思考。我想讓我的大腦靜一靜,不再無休止地糾結死亡的原因和方式。我覺得自己和印度神話里的國王滿估軍荼很像。滿估軍荼常年和惡魔(請按字面意思理解)作戰,當神靈問他想要何種獎勵時,他說自己只希望能長眠不醒。對我而言,死亡和永世長眠差不多,正合我意。
「你的狗真可愛。」我鑽進車時說道。
理論上盧克還生活在地球上的某個角落,但我們倆的關係、我所珍重的友誼,就這樣在我眼前灰飛煙滅了,和死亡沒什麼區別,一樣令我心痛。很快我的老毛病就犯了,腦海中不停有聲音迴響,有些部分和我兒時聽到的差不多:世界上餓死的人還少嗎,那才是真正的死亡。這個男人只是不喜歡你,明白嗎,傻娘們兒。接著新內容出現了:你以為自己能逃走,對嗎?不,你躲不了。你屬於死亡,沒有誰的愛情能與死亡相比。在這裏,一切都是屍體的味道。
這一晚比電視劇還要狗血。第二天一早,我開著一輛租來的小貨車離開了隆德爾大街,車上裝著我的所有家當,還有我的寵物貓和寵物蟒。往南行駛了六個小時之後,九*九*藏*書我們順利地從舊金山抵達洛杉磯。
馬蠅在十英里之外就能聞到屍體的味道,會首先趕來赴宴。它們在我的屍體上產卵,一天之內就能孵化出蛆蟲。新生的肉蛆徑直鑽入我的體內,一邊進食一邊呼吸,一點兒不會被我的腐敗組織妨礙到。自然造物果真奇妙。
幾天之後,我收到盧克發來的一封電郵,上面只有一句話:
她走到貨車邊,拿出兩隻博美寶寶塞到我手裡。一隻金色一隻黑色,像兩個渾圓的小毛球。
盧克說我在找到房子之前可以先和他住一起。但我沒法與他共處一室,因為我必須強烈克制住自己,不能暴露出對他的心意,這樣太痛苦了。為了避免我們的友誼受損,我拒絕了他的提議,很快在韓國城安頓下來。有幾個人提醒我韓國城不安全,但在隆德爾大街住過後,你會發現這裏就是天堂。我可以放心地走在街上,沒有露陰癖在我車子後面大便,也沒有穿著太空小丑服裝的女人把水管當煙管。卡達利那大街偶爾會發生幾起小型毒品交易或者幫派衝突,但比起隆德爾大街,這裏純潔得就像塊綠洲。
和高更一樣,我也想讓動物吃掉我的屍體,畢竟屍體和殘骸只有一線之差。我和紅木林里的其他物種一樣,都是動物。沒聽說過鹿死後也需要防腐、需要棺材和石碑等行頭;它是自由的,想死在哪裡都成。我一生都在食用其他動物,我也想把自己奉獻給它們,大自然終於給了我一個機會。
我們都知道這個故事的結尾。我害怕活著,但我選擇不去死。
告訴你吧,凱西,一切皆有可能。
我終於和盧克住在了同一個城市,但有些話還是沒法對他說出口。https://read•99csw.com想說的太多了。有一天我實在忍無可忍,給他寫了一封信,告訴他我多麼需要他,告訴他在這個一不小心就會把你推向絕望的世界里,全靠他的支持我才能堅持到現在。這封信一半冒著傻氣,一半充斥著虛無。跟我倆挺配。我琢磨,盧克和我一樣,也是一半傻裡傻氣,一半信奉虛無。我在半夜把這封信塞進盧克的信箱。我當時特別肯定,盧克早就知道我會這麼干,他的反應一定和我的表白一樣熱烈。
我走出森林,在拐角處見到一大片野花,我從未想到花的顏色能如此鮮艷。
那天晚上我回到紅木旅館,一天的旅途讓我身心疲憊,臉上還帶著小狗崽兒舔過後留下的口水。門廊前站著高大俊朗的凱西,一個19歲的男孩,從加拿大一路搭便車來到美國西海岸。
我的屍體也會招來林子里的黑熊。黑熊是雜食動物,雖然偏好魚和年幼的麋鹿,但也不介意食用腐屍,比如我。
「說真的,這太瘋狂了,不是嗎?我可從沒想到能跟你這樣的美女有一段艷遇。」
如此一來,腐敗的過程造就了一場盛宴。我的屍體不再是令人作嘔的一攤腐肉,而是生命的源泉,分解后創造了新的生命。我是生態系統中小小的一個齒輪,是偉大的自然造物中一個短暫的存在,這就是我最珍貴的價值。
「夥計,要是現在有一大盤通心粉或別的什麼東西,我肯定吃得一乾二淨。」他若有所思地說。
平靜下來之後,我向公園護林員問路,他領我來到大教堂森林小徑的岔道口。我穿行在高大、神聖的樹林中,除我之外再無他人。這些樹枝繁葉茂,有些甚至活了上千年,往山下走時,我幾乎能察覺到九九藏書它們古老的智慧。直到下山之後,我才發覺這裏應該是我的葬身之地。我並非有意為之,但我寫了封類似遺書的郵件,告訴家人朋友如何處理我的屍體,背包里還裝著遺物。而且就在20分鐘前,我還氣急敗壞地想要衝下懸崖,因為自己可恥地迷了路。我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天就這樣糟蹋了。
停車場里除了我的車,只有一輛破舊不堪的貨車,裝滿了罐頭食品和補給。車主是個圓滾滾的女人,正在旁邊的草坪上遛一隻博美。
到洛杉磯之後,我開始潛心鑽研死亡與文化——我研究的不僅是死亡如何影響我們的行為,還有死亡為何會造成這些影響。死亡是種實踐,我堅定地跟隨它的召喚。要是在以前,我那玩世不恭的態度肯定不適合這個行業。但我的目標很明確,足夠令我興奮不已。
兩天後他出現在我在韓國城的公寓里,躺在我身邊。他年輕、單純,足以平撫我腦中的胡思亂想。
如果你對其他更尊貴的來賓感興趣,請讓我向你介紹美國的象徵——禿鷹。禿鷹生來就是清道夫,不會放過任何一個饕餮腐肉的機會。它們用銳利的喙撕下我的肉,叼在嘴裏飛向天空。
「是嗎,那就如你所願。」
走回停車場后,我仍沉浸在思緒中,一不小心撞到一個女人,這可是我幾個小時以來遇上的第一個人。她向我問路。「以前都是我丈夫帶路,」她有些抱歉地說,「他去年去世了,有時我真不知該拿自己怎麼辦。」
低語隨後變成了尖叫:「你為什麼不愛我?」接著傳來一陣毒打聲,再不報警就要出人命了。
我住進紅木旅店,一所位於北加利福尼亞海岸的老屋。第二天我準備沿著大教堂森林小徑徒步https://read.99csw.com,幾年前我去過一次,這回卻怎麼也找不到路。我沿著高速路來回穿行,始終沒找到入口。我的挫敗感瞬間化為憤怒,我一腳踩下油門,全速向懸崖衝去,最後一刻才掉轉方向,險些摔下懸崖。我把車停在邊上,大口喘著粗氣。我對自己的憤怒感到震驚。我不是容易情緒失控的人,更沒想過開車衝下懸崖。
但興奮過後,低落的情緒隨之而來。我如此相信死亡儀式的重要性,以至於生怕這是自己心理病態的表現。更糟的是,我害怕被孤立。除了我這個教主之外,目前還沒人和我一樣信奉屍體。如果只有教主一個人狂熱地信奉自己的教派,那他也就是個留著山羊胡的瘋漢而已。
別說了,我不能再見你。
結果石沉大海。
但是我有盧克。他是我的溫柔鄉,每當我掙脫死亡的束縛,都能在他那裡找到愛的撫慰。當然也許是我自作多情。
我在西風工作時很孤獨,但就像克里斯把一個35年的椰子當支柱,我的精神支柱是友情。我的朋友既不在舊金山,也不在洛杉磯,但他們就在那兒,和我爸媽一樣深深地愛著我。那時我還不太清楚自己人生的價值,但我知道我不想讓他們重蹈我的覆轍,曾經的我對死亡似懂非懂,只能徒勞地猜測那個購物中心的小女孩究竟怎麼了。
流行文化許下的第二個諾言是,女孩子將獲得真愛。我不覺得自己符合流行文化製造出來的刻板印象(劇透:其實我是),反而認為我和盧克之間存在的是一種理性、熱烈的關係。但不知為何,我大錯特錯。兩個承諾全部破滅,我的意義之網也土崩瓦解,曾經的世界觀再也派不上用場。
「你覺得這就叫可愛,是嗎?」她粗聲粗氣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