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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學校

死亡學校

也許普拉多克和闊碼科技可以提供必要的底妝,但新生兒柔軟的頭髮是個障礙。最佳方法是先剃掉頭髮,但不要大意,「給嬰兒理髮應格外小心」。
很明顯我這種人在傳統的殯葬業沒有一席之地。我痛恨防腐,痛恨身上的連體生化防護服,學校強迫我們這麼穿,而且只提供淡藍色的個人防護用品(簡稱PPE)。那顏色太丑了,以至於所有人的模樣都介於對抗致命病毒的醫護人員和超重的藍精靈之間。除了這身行頭(我承認關注這點沒什麼意義),我還痛恨學校用洛杉磯郊區那些窮人和流浪者的遺體給我們練手。
我在殯葬學校時刻處於緊張狀態,導致身體毛病不斷。如果你所從事的職業並不令你信服,你的身體機能就會造反。幾個月之內,我接連經歷了嗓子發炎、肌肉痙攣和口腔潰瘍。弗蘭肯斯坦博士在創造怪物時也是如此,他說「我手上的工作總令我心中不快」。對我而言,學校的環境充滿壓力,個人經濟狀況也是個問題。即使如此,如果有人讓我不用上課也能通過防腐考試的話,我願意拿我的全部積蓄當酬金。
迪亞茲教授告訴我在南加利福尼亞的殯儀館找工作可不容易,因為這種工作體力活居多,「隨便找個移民來干就行」。雖然教授文化敏感度不高,但她很誠實,殯儀館老闆就是這麼跟她說的。
雖然每年情況有所不同,但至少有八萬無家可歸的男人和女人生活在洛杉磯。在洛杉磯街頭流浪的人,比紐約、芝加哥、舊金山流浪漢的總和還多。從好萊塢大片首映禮地點開車十分鐘,就到了名為「窮街」的下城區,那裡都是住在帳篷里的流浪者,有男有女,很多都是精神失常的癮君子。洛杉磯的貧富之差太大了。
我填好了她們要求的一大沓申請表,強迫自己交了上去。她們正在面試班裡的男同學,毫不掩飾地流露出對異性的偏好,我只好在旁邊等著。
「呃,當然,這個時候我應該在教室。」我回答說,然後灰溜溜地走到教室後面坐下。
建立於1877年的「常青墓園」是洛杉磯最古老的墓園,洛杉磯前任市長、國會議員、電影明星等都長眠於此。每年,洛杉磯縣政府的工人都會在一塊長滿枯草、看不清標記的地方挖坑,把兩千多盒無人認領的骨灰一個接一個倒進去,厚厚的一層灰塵從坑裡飄揚而起。他們埋上一層薄土,最後把寫有安葬年份的牌子插在邊上作標記。
有一堂課九-九-藏-書,迪亞茲教授給我們看了一段超長的幻燈片,全是不同種類的棺材,並且喋喋不休地告訴我們她買了一副貝茨維爾鑲金棺材,內壁是森林綠色,價值25000美元,和歌手詹姆斯·布朗下葬時用的是同一型號。她還說在她死後,這個棺材將放置在她已經提前買下的地上墓穴里。她用各種修辭手法描繪自己的棺材,聽得我一頭霧水,感覺和我在西風見過的完全不是一回事。西風的棺材只有綢子做的枕頭和疙疙瘩瘩的底墊,墊子里塞的都是絞碎的辦公廢紙,和我給我家貓廁所里放的一樣。
所有這些疾病檢測和免疫接種令我措手不及。西風火葬場從來不關心我會不會把梅毒傳染給屍體,或者由屍體傳染給我。麥克唯一一次建議我穿戴上橡膠手套以外的生化防護用品,是怕我弄髒了裙子。他很少在這方面細心,真的。
但我沒這麼好運。就連那些長著一雙瘋狂之眼、明擺著是戀屍癖的同學,也說自己想要幫助他人。終於輪到我發言時,我想象自己鏗鏘有力地說道:「一個嶄新的黎明就在我們眼前,趁你們還有機會時,加入我吧,你們這群傻瓜!」但實際上我告訴大家,我曾在火葬場工作過並看到了「殯葬業美好的前景」,這你知道。然後分享就結束了。每人都拿起自己的《聖誕夜驚魂》信使包,若有所思地走出教室。
死者在這個冷庫里靜靜等待著。幾周很快變成了幾個月,縣裡設法找人認領屍體,如果實在毫無線索,那麼就由縣裡負責火化。一大早,當嶄露頭角的新星醉醺醺地離開好萊塢俱樂部時,屍體已經燒起來了。留下的遺灰會被放進骨灰盒,貼好標籤放在架子上。架子也愈發有一種死亡都市之感。死者在上面等待的時間更長,直到海枯石爛,政府確認他們的確是無人認領的無名氏為止。
「這樣的話,也許你會對我們的實習生項目感興趣。我們將挑選合適的學生在公司兼職,例如在葬禮上為客人引路。哦,等等,申請表上說你今年畢業,那這個項目可能不適合你。」
「乾燥劑,帶給你夢幻般的柔滑質地!」
還要注意的是,嬰兒毛孔比成年人小得多。如果你認為以石蠟油為主要成分的面霜既能給成人用,也能給小孩用,那你就錯了。這種面霜會讓嬰兒看起來像個蠟人,達不到「回歸自然形態」的效果。
特別是在經濟蕭條時期,大城市中屍體無人認領的現象激增,read.99csw.com這些死者並不都是流浪漢或沒有家人。一個人可能很愛他的母親,但如果他喪失了房產贖回權,汽車也被銀行沒收,母親的遺體很快就從聖物變成了負擔。
防腐實驗室的外面擺放了許多道奇公司(和道奇汽車無關)出版的行業雜誌,用來推銷他們生產的防腐和修復用品,雜誌里寫的都是使用他家產品的小貼士。
一群「森林草坪」公墓的代表出現在塞普萊斯學院的走廊里。學校說是給我們舉行一場招聘會,但這場招聘會有些單薄,因為只有「森林草坪」一家公司。一名代表正在給我們這群畢業生演講。
關於塞普萊斯殯葬學院的教授,有一點非常顯而易見,他們對自己的工作堅信不疑。迪亞茲教授是個矮個子的金髮女人,應該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性格最開朗的人了。她極度熱衷於防腐、棺材等所有現代殯葬業的產物,幾乎威脅到我們。課上她把防腐描述為一種古老的藝術:「我們一定要給遺體做防腐嗎?不一定,但我們也要做。我們就是干這個的。」
「你好,我想申請葬禮諮詢顧問的職位,我在這方面有過工作經驗。」終於輪到我了。
「要想緊緻,就要填充!」
「現在我們管這個職位叫『紀念事務顧問』,但目前不招人。」女代表叫喚道。
如果有明星死在洛杉磯,媒體將傾巢出動報道這個新聞。邁克爾·傑克遜的遺體由私人直升機運送至洛杉磯法醫辦公室,成千上萬名悼念者和網民見證了他的葬禮。和中世紀的聖徒一樣,傑克遜的遺體成為了眾人膜拜的神物。
我越來越看重家庭殯儀館這個概念,從未忘記自己要開一家殯儀館的夢想。我的夢想不再是「死亡美學」,而是「洛杉磯殯儀館」。在「洛杉磯殯儀館」,家屬將奪回主導權,親自給遺體清潔、穿衣,重新擔負起照料逝者的任務,就像我們的祖先幾千年來一直做的那樣。他們陪伴在逝者身邊,在友好、真實的環境中悼念自己所愛之人。殯葬學校不會認可這種觀念,在那裡,防腐是為了讓屍體保持「衛生」。怪不得布魯斯說,葬禮承辦人總在向家屬灌輸遺體對公共健康有害這種觀念——學校就是這樣教的。
「我覺得這是一種委婉的警告。」我也悄聲回答道。
有的產品用來給皮膚密封、補水、脫水、漂白、使之緊緻,有的產品用於防止腐液外流,遮掩氣味,避免屍體變成奇怪的橘黃色(刻骨銘心的記憶啊)。還有捲髮棒、腮紅、潤唇膏等物品。
「不,我其實很感興趣,特別想為你們公司工作!」我極力控制住心中的厭惡之情,裝出一九-九-藏-書副熱情的樣子。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嫌自己噁心。
科里森先生認為讓嬰兒看起來「自然」的第一步就是保存肉身,這點非常值得討論:「先使用普拉多克公司或闊碼科技集團生產的保濕劑打底,再注入動脈修復化學製劑,同時混入足夠劑量的其他試劑,就能達到所需的防腐效果。」
現在的殯葬學校不再告訴學生,防腐是為了讓遺體看起來「栩栩如生」。「栩栩如生」意味著營造出起死回生的狀態。如今殯葬業選擇「自然」一詞,要求防腐師「讓遺體回歸人的自然形態」。
幾周前,學校給新生組織了一次迎新活動,我沒參加,而是跑到紅木林里任由自己胡思亂想。所以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同學,未來的18周我將和他們一同度過。我環顧了一下教室,驚訝地發現大多數人都是女的,還都是有色人種。我打過交道的殯葬業人士都是西裝革履、怪裡怪氣的白人男子,班裡沒有一個人是這副德行。
如果你跟我想法一樣,你的第一反應應該是「天哪,我覺得嬰兒不需要化妝」。但科里森先生不這麼認為,他希望「讓棺材里的寶寶看起來越自然越好」。
其中一個選擇是搬去日本,那裡急需在美國和加拿大受過培訓的防腐師。最近幾年防腐才在日本興起,日本人稱之為「死亡醫學」。有一個住在日本的加拿大防腐師說,為了讓防腐看上去更貼近醫療程序,他們甚至給遺體纏上繃帶。異國他鄉的生活固然吸引人,但我可不想把錯誤的殯葬方法「殖民」給當地人。
開學第一天我早早出發,往南駛向橘郡,走了差不多四十五分鐘的路程。我沒想到學校停車場里也會堵車,結果遲到了五分鐘。我衝進教室,正趕上系主任強調任何原因的遲到一律按曠課處理。
學校經常要求我們寫論文時要訪談殯葬業專業人士,聽聽他們的意見和建議。我找的專業人士就是麥克和布魯斯,和他們的談話令我意識到,我不應該那麼早離開西風,一年之後的我仍有很多東西需要向他們請教。當時的我竟然直接拍屁股走人,實在不明智。
我如期畢業,考取了加利福尼亞州葬禮承辦人職業資格證。考慮到我個人的經濟現狀,「洛杉磯殯儀館」的夢想得先擱置一下。來殯葬學院上學讓我欠了一屁股債,目前我既沒有啟動資金,也沒有足夠的經驗創業,必須再在殯葬業找一份工作。
「對對,就像在說『那麼,還有誰選擇火化而不是土葬嗎?下來吧,地底下才是你的歸宿,哇哈哈哈』。」
我最懷念他們的實話實說。當我問到布魯斯,人死後如果沒有立即防腐會不會https://read•99csw•com壞掉時,他狠狠地嘲笑了我(雖然他是個經驗豐富的防腐師,以前也教過課):「人們把『屍體壞掉』這件事說得太邪乎了。當然,如果操作室溫度高達110華氏度,而且沒安空調,就跟待在亞馬孫熱帶雨林里似的,你的確需要注意這個問題。不然的話,屍體不會立刻就開始腐爛。很多殯儀館連這種常識都不知道,真是瘋了。」
但流浪漢的死就沒這麼風光了。他們的腐屍是這個城市的負擔,政府必須出錢處理掉。我和這些屍體很熟,他們是防腐教具。每周,塞普萊斯學院都會派出一名志願者去洛杉磯縣太平間取屍體,我們的犧牲品都堆放在一個特別的冷庫(竟然是個地下室)。管理員打開門,幾百個外觀相同的白色屍袋赫然出現在我們眼前,足足摞了五層高。殯葬人托馬斯·林奇稱它們為「比真人還要大的精|子」,因為醫院和法醫辦公室總在遺體腳踝處把袋口收緊。這裏簡直是屍體之城、冷凍精|子的死亡大都市。
我們這群新生大概有五十個人。很快我就和佩奧拉成了朋友,她是第一代哥倫比亞裔美國人。有一個名叫米歇爾·麥基的女同學我沒能有幸結識,她昵稱「炸彈」,不久后她的照片鋪天蓋地出現在各路媒體上,因為她插足了美國甜心桑德拉·布洛克和文身猛|男傑西·詹姆斯的關係,導致兩人婚姻破裂。這可是小報夢寐以求的偷腥醜聞,不到兩周米歇爾就退學了。不過退學也許是因為她滿身文身,連臉上都有(一般家庭不會選擇這種另類人士打理他們死去的母親)。米歇爾是第一個離開的,之後陸續有人退學,流失率驚人。
我個人最喜歡《嬰兒遺體的修飾選擇》一文,作者是蒂姆·科里森,說白了講的就是「給死嬰化妝」。文里配了三張圖,分別為可愛的活寶寶、科里森先生自己和道奇公司的「修容噴槍高級套裝」,暗示後者是給嬰兒化妝的不二之選。
「呃,不想。」
當然,感受到學業壓力的不僅我一個。我們班有個女生總站在學校外面抽煙,拿煙的手不停在發抖。她經常在考試時放聲大哭,防腐課上也哭了兩次:一次她瘋狂地用金屬細管猛戳遺體的腳底,一次她給塑料模特燙頭髮。我給我的模特起名叫莫德,顯然我這位同學還沒和自己的模特熟絡到起名的程度。
塞普萊斯殯葬學院開學前一周,我接連注射了破傷風和肺結核疫苗,胳膊都要扎爛了——這屬於入學體檢的一部分。我很快就病倒了,但醫生覺得沒什麼大不了。「你的淋巴結沒腫。」他說道。好吧,謝謝你的專業診斷,醫生,反正學生證照片上的那read.99csw.com個沼澤怪又不是你。
這群出現在塞普萊斯的代表全是女孩,伊夫林·沃稱美國隨處可見這種「精緻、和藹、高效的新一代年輕女性族群」。她們身穿灰色套裝,空洞的眼神讓人不免想起曼森家族。如果你願意,可以叫她們伊頓家族,此刻這些人正在為美妙的死亡之旅招兵買馬。
幻燈片最後,有張圖片一閃而過,那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臟、煙灰最多的火化倉。佩奧拉在我旁邊悄聲說:「為什麼這個火化爐看起來像是大屠殺時用的?」
第一天快要結束時,我們來到一間大教室,二年級和三年級學生也在裏面。我們要做的是自我介紹,然後談一談為何要來這所極負盛名的死亡學校上學。我期待通過這個分享找到和自己志趣相投的死亡革命者,這年頭沒人會給出「我就是想幫助別人」這種俗氣、做作的回答吧。
第二學期我們開始學防腐,這是我最害怕的一門課。我見過無數次防腐處理,但絲毫沒有興趣自己動手。教防腐的老師戴一條用聖經壓平過的領帶,每次拿十字架祝福我們一番后才下課,他認為我們這群未來的防腐師將從事上帝的工作。
與旅居異國相反的選擇是米特福德的勁敵、有「迪士尼死亡樂園」之稱的「森林草坪紀念公園」。「森林草坪」在南加利福尼亞有好幾處墓園,可謂家喻戶曉。40英尺高的廣告牌矗立在洛杉磯,上面畫著一對裹著白布的老夫妻,二人仰頭大笑,手拉手走在落日餘暉下的沙灘上。他們深情地望著彼此,享受著自己的金色年華。再往下看時,畫面下方的一行小字委婉地提醒你,如果你想為自己的葬禮預訂場地,有一處紀念公園可選。
參加上述這場毫無特色的儀式之前,有些屍體「幸運地」來到塞普萊斯學院,躺在操作台上供身穿防護服的「藍精靈」們圍觀。在實驗室里首先學習動脈和靜脈的位置,我們不停嘗試,不斷失敗。有的人割錯了大腿位置,只是見怪不怪地嘀咕「哎呀,股動脈應該在下面」。如果你第一次沒成功,繼續切,別怕。
「你知不知道這個時候應該在哪兒?」我剛一進門他就問道。
隨後的幾個月我四處投簡歷。我覺得自己還是適合在火化間和屍體做伴,感受真正的悲痛和名副其實的死亡。有兩家給了我答覆:一個高級殯儀館和一個火葬場。我決定好好打扮一番,兩家面試都參加,然後讓命運決定。
「我們的創始人休伯特·伊頓是名革命者!」她慷慨激昂地說,「你們一定聽說過他為殯葬業做出的努力。我們公司擁有理想的工作環境,而且待遇豐厚,許多人一直干到退休。」
「你不想當防腐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