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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屍車

運屍車

我在西風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娛自樂,而這份新工作讓我成為拼圖中的一小塊,一個特殊的勞動者。這個職位是傑西卡·米特福德影響下的產物,米特福德希望「快速處理」有朝一日能成為公眾的首選,這個職位就是成果。加利福尼亞再一次在死亡創新中領先,一如當年的「森林草坪」「火葬預約服務」。
之後我收到了錄用通知。總經理讓我填好稅務文件,帶我參觀了辦公室,但之後卻音信皆無,一個月都沒和我聯繫。我誤以為「屁|眼裡的拳頭」這番講話意味著他們接受了我,但殯儀館內部的權力鬥爭顯然比我想象的複雜,因為我隨後收到總經理秘書發來的郵件,簡單地告知我他們決定從內部選人擔任這個職位。
幾年來,不管是在西風工作還是在殯儀學校上學,我都不敢公開討論文化中否認死亡的現象。網路有時不那麼友善,特別是對年輕女性而言。我開設了一個俗氣的「殯葬人問答」連載板塊,裏面充斥著歧視女性的留言,能讓我傷心難過一輩子。是的,先生們,我讓你們的雞|巴僵硬了。我遭受到的不僅是網路匿名攻擊,還有其他殯葬業人員的不滿,因為我向公眾透露了本屬於他們特權的「幕後知識」。「我敢肯定她就是想找點兒樂子。但既然殯葬業與樂趣無關,我絕不會找她安排家人的後事。」時至今日,殯葬業最大的專業協會「國家葬禮承辦人協會」都沒有承認我。
有時我突發奇想,寫了很多封信。巴斯大學死亡與社會學院教授約翰·特羅耶博士是收信人之一,他寫有一篇名為《人類遺體工藝》的博士論文,目前正在研究回收火化餘熱並另作他用的實例,比如給建築供暖。英國伍斯特郡就有一家火葬場給當地游泳館提供暖氣,每年為納稅人省下14500英鎊。火化過程由此變得節能。要知道,火化一具屍體和駕車行駛500英里的耗能相同。雖然我的郵件標題「趣味小妞!」略顯粗俗,不過好在特羅耶博士還是願意與我交流。
我申請的職位是葬禮承辦人,負責面試的是墓園總經理。幾分鐘之後,他優雅地走進大廳,手上端著一盤巧克力餅乾。他領我走進電梯,然後說道:「來,吃一塊餅乾吧。」我覺得拒絕人家不太禮貌,但又怕巧克力粘在牙上,只好笨拙地把餅乾拿在手裡直到面試結束。
第二家面試我的機構九九藏書是個火葬場,和西風相差無幾,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屍體處理廠。他們在橘郡有一間大型廠房,每年火化數千具屍體。負責人名叫克里夫,說話的語調極其平淡,和麥克一模一樣,我簡直覺得這種語氣是他們職位要求的一部分。克里夫同樣對工作盡職盡責,讓業務達到了一定規模,以支持他真正的熱情所在——西班牙安達盧西亞賽馬。我得到了這份工作。
如果說「屍體快運大隊長」這個職位有什麼好處,那就是思考時間充裕。作為一名運輸屍體的長途司機,我每天要行駛350英里,有充分的時間思考。我有時聽有聲書(未刪節版《白鯨》,18張光碟,謝謝),有時聽基督教電台(一駛出洛杉磯市區,信號就變得極佳),但大多數時間我都在思考死亡。
總有需要斂收的逝者。一個聖誕節前夜,我接到一通聖地亞哥醫院負責人打來的電話:「凱特琳,我們這裏屍體太多了,麻煩你今晚過來一趟。」於是半夜裡,當人們在暖暖的被窩中做著美夢時,我開車飛奔至聖地亞哥,然後又飛奔回來。我就像個倒霉的聖誕老人,心情沮喪,運送的貨物更沮喪。「屍體一直放在冰箱,希望運屍車能儘快趕到……」
我創建了一個名為「死亡新秩序」的網站,開始在上面發表文章和宣言,希望能找到志同道合的人與我一起推動改變。在琳·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她來自麻省理工大學,是一名設計師和藝術家,發明了一套供死者下葬時穿著的連體衣。這套服裝名為「無限壽衣」,外形和忍者服類似,黑色的布料上帶有樹突狀的白色條紋,那是她用自己的皮膚、頭髮和指甲培育而出的菌絲。這一切聽起來好像和《超世紀謀殺案》中的未來差不多,但是李正在訓練這些「蘑菇」,使之分解掉屍體內的毒素。
死亡價值觀存在於每一種文化。在兒童還沒有記憶時,這些價值觀就以故事或神話的形式灌輸給他們。這些觀念伴隨兒童的成長,構建出一副認知框架,幫助他們理解周遭事物和掌控自己的生活。所以,有些文化相信人死後還有錯綜複雜的來世輪迴,有些文化認為在特定日子里獻祭特定牲口能帶來豐收,還有文化相信由死人指甲製成的大船載著亡靈大軍與眾神開戰,最終導致世界滅亡(北歐神話永遠是最金屬范的那種,抱歉)。
read•99csw.com遺憾,每次輪到我時,這些公務人員只要看到開車的是白人女性,二話不說立刻放行。照這樣下去,我不僅能把幾百個墨西哥人藏在火化紙箱里偷渡到美國,還能運毒。看來我很快就要發大財了。
我將負責所有人的葬禮,但名人除外。名流的葬禮均由總經理一手操辦。「瞧,」他試圖解釋,「上個月XXX死了,有人把追悼會的時間泄露給媒體,於是狗仔隊一窩蜂地堵在門口。我不願意有人把拳頭塞進我的屁|眼,也不願意以這種方式出名,希望你能聽懂我的意思。所以名人的葬禮現在都由我負責。」
這與我理想中的職業有些出入,但至少這家殯儀館不屬於任何一家大型殯葬企業。更妙的是,總經理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我不需要向死者家屬推銷任何產品,例如價格更高的棺材、額外服務、高級黃金骨灰瓮等,也不需要靠「你確定媽媽不想要一副紅木棺材嗎?你不覺得應該給她一個體面的葬禮嗎?」這種台詞掙提成。這裏的環境貌似不錯,足以撫平殯葬學院對我造成的心靈創傷。
我沿著35英里長的湖岸線向北駛去,中途在路邊碰到一匹死去的郊狼。與偶爾在洛杉磯市內現身的小型郊狼不同,這是一頭舌頭髮黑、體格龐大的野獸。我掉頭返回,仔細檢查了它的屍體。當地人開著卡車和全地形車從我旁邊經過,向我投來懷疑的目光。
能找到和自己志趣相投的人令我鬆了口氣。我不再背負污名,也不再徘徊于社會的邊緣。這些人通過自己的實踐改變人們與死亡的關係,揭開死亡的面具,努力幫助人們直面無法逃避的真相。
出電梯后,我們來到他的辦公室,裏面有幾扇大大的落地窗,俯瞰著整座死亡烏托邦。他向我介紹了這間殯儀館的優勢和劣勢,長篇大論了半個小時。如果被錄用,我將負責葬禮安排,但他警告我說:「如果死者家屬把你當成管家使喚,不要覺得奇怪。他們就是那種人。在這兒,你就是他們的幫手。」
參觀了她在洛杉磯MAK藝術與建築中心舉辦的展覽后,我們約在一輛販賣墨西哥玉米卷的卡車旁見面,然後坐在拉布雷亞公交站的長椅上,一聊就是好幾個鐘頭。我很高興能和將屍體處理推向極限的人談話,她也很樂意能與傳統殯葬業的從業者溝通。我們一致認為,鼓勵人們接受遺體分https://read•99csw.com解這個必然事實是個崇高的目標。她送給我一桶食肉菌的雛形,我本來想養在車庫裡,但失敗了,估計是因為沒餵給它們足夠的肉。
這家火葬場還有三名年輕的拉丁裔員工,都來自洛杉磯東部。他們日夜倒班(包括周末),一刻不停地火化屍體,巨大的火化爐很少有熄火的時候。一個是好男孩馬努埃爾,每天都幫我從車上卸屍體;一個是壞小子艾米利亞諾,滿身文身,每天都不忘告訴我他想讓白人女孩懷孕;一個是醜陋的里奇,因為不喜歡我碼放屍體的方式,總把我堵在冷庫里惡語相加。
這匹郊狼也許是個凶兆。索爾頓湖的魚類墳場也有可能是。高爾夫球車裡身穿「橘滋」粉紅運動套裝的老太太說不定也是。他們都可能是不祥之兆。
但我們的死亡價值觀中出現了令人深感不安或者說令人興奮不已的成分(取決於你從哪種角度來看)。歷史上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徹底打破傳統的遺體處理方式和死亡觀。必須推翻傳統的特殊情況確實存在,例如戰死在異鄉戰場上。但大多數時候,人們的後事和自己的父輩、甚至先輩經歷過的毫無二致。印度教徒需要火化,上流埃及人把器官封在瓶子里,維京人和戰船埋在一起。現在的文化規範告訴美國人要麼防腐后入土,要麼火化,但是不再要求我們必須出於信仰和義務而這麼做。
當我雙手緊握方向盤試圖奪回控制權時,我的思緒又飄走了。一開始,一個聲音在我腦海中說,哦,跟我來吧。周遭立刻安靜下來。隨後響起《月光奏鳴曲》,一切又恢復成慢動作。我不害怕。我意識到,車雖然翻了,但並不意味著惡終。四年來,我一直與死者和死者家屬打交道,此時正是超乎體驗的時刻。我蜷起身,等待最後的猛烈衝擊。這一刻始終沒有到來。
比起失控和當代生活的孤獨感,這場車禍引發了我最大的恐懼,即佛教徒和中世紀天主教徒口中的「惡終」——毫無準備的死亡。如今,這可以被理解為在事故中粉身碎骨,沒有機會向所愛之人表白愛意,所有計劃全部打亂,沒有告知別人如何料理自己的後事。
我的車成了三輪車,很快失去控制,在公路上瘋狂打轉,螺旋式地穿過四條車道。金屬車身蹭在瀝青路上,留下一道道火花。混亂中,時間彷彿凝固了,一切都變成慢動作,車內寂靜無https://read•99csw.com聲。對面車流的燈光變得一片模糊,他們好像進入到一個緩衝區,神奇地避開了我。
「哦,長官,他們已經死了,真的。」
「以前?」
不過有一次我差點兒喪命。那天我穿行在加利福尼亞的索爾頓湖,開的不是運送屍體的白色貨車,而是我那輛古老的大眾。索爾頓湖是人工修建的鹹水湖,位於南加利福尼亞沙漠正中心。20世紀60年代,有人提議將其改造成類似棕櫚泉那樣的度假勝地。然而現在,那裡沒有馬提尼,沒有夏威夷草裙舞,沒有衝浪,取而代之的是廢棄的房車和棕色的沼澤,臭氣熏天得難以置信。魚類大量死亡,湖邊沿岸堆滿了死魚和鵜鶘屍體。沙灘看起來還算令人滿意,殊不知裏面其實埋著成千上萬具風乾的遺骨。我從洛杉磯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前來朝聖,只為一睹衰敗的慘象。有人覺得這純屬廢墟色情迷的做法,但我想在這個不適於人類居住的地方,親眼看看自然是如何向人類的傲慢宣戰的。
曾經我特別害怕自己的屍體四分五裂,現在不會了。我害怕失去控制,所以才怕死無全屍。這次我在高速公路上翻了車,可謂失控的終極狀態,可我感覺到的只有平靜。
車最後撞在高速邊緣的土坡上。我還活著。我站起身,看著迎面而來的車輛快速駛過我身邊,任何一輛車(或者好幾輛車)都可能在我翻車時撞上我,但它們沒有。
從歷史上來說,死亡儀式無疑和宗教信仰相關。但隨著世界愈發世俗化,美國發展最快的宗教就是「無宗教」——大約20%的美國人口沒有信仰。就算那些自認為擁有強烈宗教信仰的人也認為,曾經意義重大的喪葬儀式也變得商品化,不再那麼有意義。在這樣的時代,我們應該有無窮的創造力打造出適合當今生活的儀式。我們的生活沒法與死亡絕緣,隨著時間的流逝,找到處理死亡的世俗化方式越加迫切。
幸運的是,我每天都順利載著11具屍體回到火葬場。我把車停在廠房後面,總能碰上艾米利亞諾在停車場拉手風琴,他那輛凱迪拉克里的音響播放著震耳欲聾的墨西哥音樂。我從車上卸下屍體時,這就是我的背景音樂。
「女士,你車裡應該沒有移民吧?」
夜幕降臨,我動身返回洛杉磯。10號州際公路途經棕櫚泉,向西行駛的四條車道塞得滿滿當當,都是周末狂歡后準備回家的遊客。我以75英九*九*藏*書里時速行駛在最內側車道,這時車身左後方開始震動,發出「砰」的一聲悶響,我知道車胎爆了。我打開轉向燈,試圖駛向外側車道,但沒有成功。
這份使命讓我充滿動力。表面上看,我是一名運送屍體的司機,每周三次載著11具屍體從聖地亞哥出發,沿著5號州際公路行駛。通過入境檢查站時,我慢慢把車開到巡檢處,這輛巨大的、毫無標記的白色貨車比其他車道上的普銳斯和沃爾沃看起來可疑多了。我非常希望警察把我攔下,讓我從自己的胡思亂想中解脫出來,哪怕只有一小會兒。我想象中的場景如下:
但我的職位不是火葬場營運員,而是運送屍體的司機。屍體所在地不同,大多數火葬場每次只能斂收一至四具屍體。我的運屍車是一輛道奇「賽跑者」柴油型貨車,內部裝有嵌入式貨架,一次能裝11具屍體。如果把其中一具屍體斜靠在架子上,還能放下第12具。
面試我的殯儀館充滿了舊好萊塢的奢華,和「森林草坪」不一樣,但非常類似。沿著岔路穿過一道裝飾繁複的鐵門,你會以為自己來到了奧林匹斯山。一座帶著白色廊柱的豪宅矗立在山頂上,宅前還有一個壯觀的十二層噴泉。在這種人間仙境,一塊單人墓地要價高達上萬美元。
由於很多時間都在路上度過,我現在尤其擔心車禍,生怕在高速上翻車。我想象貨車的後門猛然撞開,11名乘客陸續滾出。面對一片狼藉的現場,警察困惑不已:為什麼11個死者全身冰涼,一點兒外傷都沒有?
但隨著我越來越大胆,人們逐漸走出黑暗。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從棺材里爬出來。各行各業的從業者,葬禮承辦人、臨終關懷護工、學者、電影導演、藝術家,都想探尋死亡對生活的影響。
「沒有移民,長官,只有11個普通人,」我摘下墨鏡回答道,「他們以前都是美國公民。」
我拉著11具屍體在南加利福尼亞四處奔走,從聖地亞哥、棕櫚泉、聖芭芭拉斂收屍體帶回火葬場,每天都在拖、搬、運。
現在看來,爆胎還不算最糟的。此時軸承已經鬆動,輪胎馬上就要脫落。隨著螺栓斷裂,原本裝有輪胎的地方只剩一個大洞。
一旦真相敗露,他們發現這些人早在車禍前就死了,我就出名了。我的惡搞圖片在網路上瘋傳,因為有人把我的頭像PS在卷著屍體的龍捲風上。對,就是《綠野仙蹤》里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