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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不朽之作

28. 不朽之作

「這麼說,真理是存在的。當然,手段敗壞了自己的名譽,可是我覺著,目標是美好的。只是向它的過渡……」
「您呢?」
「別說了!需要真理和目標的是我和您,專業人士,為的是明白,我們為什麼撒謊。試圖調解良心與身份衝突的——如您的尊口所說的——天真記者為了克服通向光明頂峰途中的不協調現象,將真誠地撒謊。那又怎麼樣?可這樣他只會玷污頂峰和自己的名譽。」
「暫時沒有。我希望,它不會繞過我。」
「我不反對!無論如何,會立刻需要職業的說謊者。」
「出什麼事了嗎?」
「沒有這樣的人……您怎麼總是回頭看女人,好像從來沒見過她們似的!對了,我想對您說:交媾最好在家裡,維切斯拉夫·謝爾蓋伊奇。」
「您在誇大!」伊弗列夫反駁說。「現在就連那些十年前一聽到笑話就喊叫要向有關部門報告的那些政治工作者都偷偷地,在廁所里躲開妻子,收聽BBC。他們試圖弄明白。」
「您?逃避自由?可是準備去哪兒呢?!」
「《勞動真理報》?」
「雅科夫·馬爾科維奇,那您能寫出一篇其中沒有一點您的思想的文章嗎?」
「不是所有的,拉普。」
「什麼?難道為自己寫|真相?可是對自己我本來就知道它。而為別人寫——又會把我關起來的。」
「我不知道,記者這是什麼職業,斯拉維克。」他嘟噥道。「我個人的職業是說謊者。並且在我們這裏沒有碰到過別的如您的尊口所說的『記者』,而其他國家難道他們放我去過嗎?但是我不感到慚愧,我是說謊者,而且對此感到自豪。」
「你們想聽歌曲?我這裡有。市裡批准了莫斯科編組站的倡議。決定把我的義務星期六辦成全莫斯科性的。教授們將在人行道上敲掉冰塊。作家們在動物園打掃籠子。演員們在院子里清理垃圾坑。市裡所有的頭頭都會出來無償地工作。」
「我在兩本中記載的都是第一個。我想,這不會是不謙虛,啊?」
「當然這是胡扯,但我還是要問,如果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會怎麼樣呢?」
「良心?……」拉伯波爾特不做聲了,他的目光變得兇惡。他痛得皺起了眉,從兜里掏出了一塊糖,剝開了,嘬了兩口。胃液集中向糖果涌去。雅科夫·馬爾科維奇打了個響嗝,他感到輕鬆了些。「斯拉瓦,您沒見過我的良心,我自己也沒見過。就算它有的話,也早就給引導到必要的軌道上了。我母親被沙皇流放是因為要讓我自由。而我呢?他們命令我多說一些話,不然會把我妻子關起來。隨後我從良心大學畢業了。可現在我聽到兒子說,這是read.99csw.com我的錯,弄得我們的自由比監獄還糟,於是我把這個歸罪於我的母親。鏈條連上了。我幹嗎要受良心的煎熬?我要把剩餘的精力用於證明,我們蘇聯的停滯狀態是最進步的。」
伊弗列夫注意到了一個推著童車的年輕婦女,看了看她穿著半高豄皮鞋的長腿,說道:
「這個問題有失分寸,孩子。」
「那好!」斯拉瓦在旁邊坐下。「假定信仰沒有,但是誠實——單純的人的誠實還有嗎?」
「對了,老人家!」
「怎麼了?西方習慣認為,這種意識吸引的是貧窮的民族。實際上它吸引的只是追求功名者,本國的和外國的。這些傢伙明白,落後的人容易欺騙。此外,世界上還有不少天真的人,他們只不過是厭倦了幸福的生活。」
「那良心呢?」
「幫手……這個詞,斯拉瓦,貶低了我。使用我們不能像對妓|女那樣逼到大門裡的牆邊。好的說謊者屬於上層人物,當然,如果他們不是猶太人的話。不過,我們的時代造就了原則上新型的猶太人。」
「看您說的!現在不是52年了。」
「喂,拉普,您是騙局設計者!」
「在我家。需要的話,別客氣,找我拿鑰匙。」
「當然了!為什麼您問這個?」
「不是弄明白,而是變得更加厚顏無恥了。要明白,孩子:崇拜和壓制對上面和下面都有利。解除的是個人的責任。執行並且不要擔心。」
雅科夫·馬爾科維奇轉著圈摸了摸又隱隱痛起來的胃。
「隨便問問……要不,散散步去。不然頭痛得要命。」
「我?是這樣的時代。如果後代稱呼我們的時代,那麼不會是原子時代,不會是航天時代,而是偉大的造假時代。而我,時代的好男兒,不白白吃麵包。我有用處。馬卡爾采夫留著我,因為和我一起他放心。他自己是個渺小的人,儘管也硬充正派人。亞古博夫沒有我也是條小爬蟲!這部機器只有依靠像我這樣的蠕蟲狀動物才能生存。有問題嗎?」
「但是您,雅科夫·馬爾科維奇,明白您在撒謊嗎?」
伊弗列夫撓了撓鼻子,嘟囔了一句:
「那您我把記入哪裡了?」
「怎麼了?假定,我想寫我看到和思考的東西。不行!我不能做我喜歡的事情,但是我喜歡我做的事情。我創造性地工作,懷著獻身精神,創作不朽之作。我的謊言是純凈的,不摻和一絲真相。戈培爾博士斷言,謊言一定要大,那時人們就會相信它。不完全是這樣。問題不在於數量,伊弗列夫,而在於比較的可能性。如果總是沒有理由進行對比,就是說,懷疑也不會有。就像一句印度的格言所說的,https://read.99csw.com一個不明白看到的是藍色的人也就看不到藍色。報紙的哲學應該讓傻瓜們能理解。根據上面的指示我杜撰出過去的事,虛構出當代的假英雄和類似於義務星期六的假任務,然後自己描寫全民的歡騰。在這個偽造的基礎上我許諾可靠的未來。不是這樣嗎?」
「對了,義務星期六的事怎麼樣了?」
「您感到自豪?」
「就像尼基塔說的,幫手……」
「當然了,斯拉維克!如果本性中稍微多灑出一點理性的話,我就是報紙的主編了,而馬卡爾采夫和亞古博夫就會聽從我的使喚。」
「有時會。你看他們急躁了並解釋說,斯大林有點弄錯了。而您以為大家相信了?恰恰相反!他們指責赫魯曉夫污衊。為什麼呢?因為真相妨礙像以前那樣盲目地相信。他們明白了,應該不斷地撒謊,而不是時不時地。絕不能排遣出來!」
「怪人!我所有的文章都是這樣的!塔甫洛夫拉伯波爾特的基本定律是:沒有一行字有思想。我製造謊言的海洋,讓領導們沐浴在其中。他們吞下謊言,咀嚼掉並重新打嗝打出來。我理解他們,我同情他們。外面罵他們越多,他們就越強烈地希望聽到裏面在讚揚他們。就這樣,讀到他們的謊言是真理時,他們自己開始想,他們沒有在撒謊。於是放心之後,他們更多地撒謊,完全脫離了現實。一個怪圈:上面的人以為,下面需要謊言,而下面以為上面需要。他們也需要我:他們自己撒謊的文化水平不高。所以我算是個好文字匠。」
「大多數!因為,斯拉瓦契卡,受到宣傳的感染,人們變得比自己的政府還要壞。勞動者寫信要求把索爾仁尼琴關押起來,儘管他們沒有看過他的一個字。我剛一提到,領個人特殊退休金的人就打來電話,說正是他們參加了第一次義務星期六勞動。我們讓人們養成了習慣,他們是被憲法的陽光溫暖的,豐收的莊稼在憲法條款灼|熱光線下成熟。並且他們認為,真正的太陽不如上面的。」
「可是您不懂其他語言!」
「這是仕途!可您只不過是人。並且之後是記者!千百萬人讀您寫的東西!」
「有誰爭辯呢?當然了,宣傳是人類已知的最不道德的事業之一。它存在的本身只說明一點:領導者明白,人們不會自願地跟著他們瞎走。是的,把自己的觀點強加給別人很卑鄙。而我呢?要知道我強加給別人的不是自己的觀點。所以這就容易一些。我撒謊,不關心遵守禮節read.99csw.com。我寫的是拙劣可笑的仿製品,但是人們認真地對待。」
「我是另一回事。我是職業說謊者。我把舊的謊言改變成新的並以這種方式把真理埋藏得更深。」
「您有才能,拉普。您不惋惜自己嗎?」
「斯拉瓦,您喜歡亞古博夫嗎?」一走上乾燥的小道拉伯波爾特馬上問道。
「是呀!這樣的人情願陷害自己的同族……走開,這不是我。我只是說謊者。」
「您那裡出什麼事了,斯拉維克?」
「我的意思是,對搜查我有同樣的預感。手不由地向後伸去並且十指交叉併攏:現在就會帶走我……編輯部流傳著一部手稿,聽說了嗎?」
「我個人要做什麼?您這是認真在問?知道嗎,要知道那時他們會開放邊境。那時我大概會移民,當然,如果我活到那時的話。」
「有意思!過多少年以後——五十年還是五百年以後?這片土地憑苦難和忍耐,老兄,也許比任何其他土地更應從上帝那裡得到更正派的政府,和報刊……但是……」
「您想把我藏起來?可是我沒什麼好怕的!」
「那時您會做什麼呢?」
「沒什麼大事。您家裡一切都好吧?」
「看您說的,老師!您是知道我對您的態度的!儘管我也認為有可能,您也許有一些讓您自責的過失。」
「罵一聲后好躲進去的縫隙?縫隙……還有真理——它在哪裡?還有它是誰的?你的?我的?他們的?費希特萬格向全世界解釋,納粹分子正在把德國變成一所瘋人院。但是他來到了一個國家,這裏做得巧妙,於是他開始處於困境……您是知道的,斯拉瓦,我對索爾仁尼琴的態度如何。是他,而不是另外什麼人成了我們集中營時代的表達者。但是難道這是他的才能的功勞嗎?不是,是偶然的事。我認識一位老作家,他有一部與《伊萬·傑尼索維奇的一天》相似的中篇小說,只是完成得更早。並且從像您這樣的熱愛真理的人的觀點看,它要更強和更黑暗得多。小說沒有到特瓦爾多夫斯基和更高層的手裡。可就是到了,也不會刊登它的,因為小說的主人公是猶太人,並且他被殘暴地殺死,而當屍體被運出集中營時,警衛為了檢查,按照規定用刺刀扎透了他的心臟。樂觀主義沒有表現出來。亞歷山大·伊薩伊奇鑽進了縫隙中,那就謝天謝地。但是許多其他人留了下來,而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可是有時也會出組織紕漏。」
「這樣的才能我不惋惜。右傾的思想我用左手寫,左傾的用右手寫。而我自己完全是中間的。」
「偵查員恰雷,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是個非常招人喜歡的人。他說話親熱,體諒人。他說起https://read.99csw.com過自己的孩子,他很愛他們。為了在密談中更清楚地看到我,他把檯燈對著我的臉——緊貼著我的眼睛。並把這盞檯燈一開就是六個小時。這就像您現在可以看到十個太陽一樣。如果我閉上眼睛,他就放下筆錄,用筆尖扎我的脖子。你看這裏,藍色的斑點!……讓我遺憾的不是一隻眼睛的視力剩下了百分之五十,另一隻剩下了百分之二十五。也不是給我訂做眼鏡時,沒人願意打磨鏡片。遺憾的是,現在眼睛會提前痛。有人剛要走向開關去開燈,我就像受了電擊一樣難受。我毫無辦法!我盡量自己開燈並用各種方式轉移注意力。」
「在誰家裡?」
「所有人都有過失,伊弗列夫。」拉伯波爾特沒有去展開這個話題。「我記入的根據不是有或者沒有罪過,而是生活立場。個性——是人或者是黏液。」
「可您自己的信仰呢?」
「信仰?!首先,我的信仰被用鐵扣環打消掉了。但是說實話,我也不惋惜那些信仰。」
「我早就搞了兩本人物登記簿並把人們記載進去。一本記入好人,另一本記入壞蛋。我把亞古博夫記入哪一本呢?」
「您這是暗示什麼?」
「理由?它永遠是有的!」
「我工作呢……」
拉伯波爾特用手掌遮住了眼睛,沉思起來。
「您無論如何是個人物!」
「我就是這麼想的……」
「這個人是誰?」
「對不起,」維切斯拉夫感到了難為情,「我的意思是,我也許知道作者。」
「反猶太主義的猶太人?」
「難道我們的動物園什麼也沒教會他們?」
「連您也是!您會陷進去的!也許,最好陷在真理中?」
「嘿!誠實……誰需要它?難道膽汁可以流遍全身並使它健康嗎?不,我想和那些我把生命耗費在了他們身上的人一起陷在謊言的泥潭裡。我日復一日地反覆說著崇高理想,竭盡全力把他們拉入泥潭。誠實只會礙事。」
「當心一點,斯拉維克,我不喜歡這事……」
「其他的呢?」
「可要是出現了縫隙呢?」
「但也不是57年了!我覺著,是他們在忙活……順便說一句,您為什麼不去出趟差呢?」
他們走到了林蔭道的盡頭,到了有軌電車轉車台,然後掉頭向回走。伊弗列夫的眼睛里閃過了頑皮的神情。
不知他是嘲弄,還是認真說的。拉伯波爾特從眼鏡下面瞪了他一眼並皺起了眉頭。
「如果知道,您就猜猜吧。我們坐會兒吧,你看有條空長凳,我走累了。」
「我?我是這個國家的一部分,小螺絲釘。既然我還沒死,我能躲到哪裡去?我想的是一回事,說的是另一回事,寫的是第三回事。多麼豐富的智力生活啊!不,我們報刊https://read.99csw.com界的氛圍是獨一無二的,只有在其中我能深呼吸。」
「陀思妥耶夫斯基說過,有一些人,他們唾沫四濺地證明,努力使別人相信自己的信仰。可自己卻不相信。『您為什麼要讓別人相信呢?我自己想讓自己相信。』」
「哼……老人家,干我們這行當的人就算有信仰的話,那麼永遠只會是其他的。」
「記到了好人中。但這不等於是永遠的。」
「只有在裏面才能感受到籠子的滋味。而他們的手對鐐銬發癢。他們對挨鞭子之癢有愉悅的預感。你把燈熄滅,蟑螂就會從所有縫裡爬出來。他們才不會強迫別人說服自己,會拿走一切放得不好的東西。而拿走後,第一件事會用帶刺的鐵絲網與世界隔絕並開始製造——什麼?當然是《真理報》了。」
「這麼說,我們所擁護的共同的忠誠把人變成了綿羊!」
三分鐘后他們穿上外套來到了編輯部對面的林蔭道上。這裏可以較為安全地談談話。春天般的陽光令人目眩,於是兩人像從儲藏室里爬出來的貓一樣眯起了眼睛。
一個退休的小老頭拄著拐杖走到了長凳前,咳嗽了幾聲后小心地坐在了邊上。拉伯波爾特沒有回答,站了起來,把報紙摺疊起來放進了兜里。他們又沿著林蔭道走去,這時雅科夫·馬爾科維奇才聲音嘶啞地說道:
「要明確地回答嗎?」伊弗列夫問道,他挽住他的胳膊以便繞過一攤水。「慢慢看吧……怎麼了?」
「孩子!我想在這樣一個服苦役的地方結束自己的生命,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那裡休息,鍛造自己的觀點。我只剩下了一個信念:應該與領導協調一致地思考。斯拉瓦,就讓像您這樣的人奮鬥吧。至於我,則我把原則都耗費在應付各種情況上了。安慰我的是一點:我們漠視真理,盡量消除它。但是謊言像泥潭一樣讓人陷進去。」
「也不要懂。當迫使他們用俄語喔喔叫時,那時就用得上我了。我的職能是,愚弄大眾,培養集群本能,嗾一些人去咬另一些人,因為人是另一個人的朋友、同志和狼。沒有了謊言,維切斯拉夫·謝爾蓋伊奇,人們不知為什麼就會忘記,世上有真理存在。可見,雖說我自己沒有良心,但正是我臨時代理進步人類良心的職責。就是這麼回事,老人家。請您原諒我的坦率。總之,您少聽我說話,要知道我不善於撒謊。我希望,一切你知我知……何況,有保持沉默的理由……」
「您自己呢,雅科夫·馬爾科維奇?您把自己列入了哪一本中?」
「但是沒有道德社會不能生存。它會退化。哪裡都沒有進步!」
雅科夫·馬爾科維奇從兜里掏出了一張摺疊起來的《勞動真理報》,把它鋪開,呼哧著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