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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房

蘭房

「能有不能有,不如接下來我們去看一看吧。陳家蘭,是我眷戀已久的對象。有生之年能夠承蒙王恩將陳家蘭擁入懷中,哪怕一次也好,如此所思久矣,萬萬想不到今天夙願成真,那個秘密即將在我的面前揭開面紗,我的宏願將就此實現。因此,請不要妄言質疑陳家蘭的存在。日本的情況我不知道,但至少在真臘國的後宮,時至今日,陳家蘭已經在眾多的妃嬪之中,形成了一個強有力的階層。無論是誰,都無法否認其存在。」
這時,已經癱坐在台階上的唐人,突然兩眼放光站了起來:
「不明白。」
在湖面上航行了一段時間,船來到了人工的溝渠。說是溝渠,或許應該叫作小運河。親王回想起在唐土的時候,為參拜泗州普光王寺,他曾與安展等數名從者從杭州出發,沿著一望無際的江南大運河北上時的情形。眼下通航的溝渠自然沒有那麼壯闊,左右兩岸皆用石堤加固,可能更接近杭州或蘇州城內的水道。唯獨與城中水道不同的是,左右兩岸既沒有人家也沒有亭館,更沒有楊柳依依的景緻,所見僅有遍地未經人工修剪的、野生的矮小植物。更不消說看不到人影了。石砌的堤壩上生滿了青苔,頹圮的地方隨處可見,感覺這裏像是早在數百年以前就已經被棄置不用了。如果是那位叫作闍耶跋摩一世的國王建造的,他又是出於何種目的,在這樣的地方修築這樣一條溝渠呢?想來這條溝渠應是百無一用,恰是這一點令人大惑不解。
「啊?」
秋丸把貝殼往親王手裡一塞,推著似的把親王送到了門前。
是秋丸小心地喚著正在小船上打盹的親王。
親王跟在頭戴紗帽的白猿後面,在曲折的迴廊里繞來繞去,其間仍然沒有看見人影,宮內四下無聲。迴廊無窮無盡,轉過來轉過去,面前依然是迴廊,甚至讓人覺得是不是在同一個地方重複走了兩三遍。親王漸漸不安,事到如今後悔了,責怪自己不該來這個地方。自己一把年紀還對後宮之類的事情好奇,又好像是被秋丸看穿了心思,想著都覺得羞愧難當。或許秋丸正因為把親王放在心上,才能一眼看出親王沒有表現出來的想法。托秋丸的福,親王發現了自己心中未能被覺察的秘密。然而,事已至此,後悔也沒有用了,只能一直向著目的地走下去。
安展、圓覺都立在舷邊,像是看呆了一般眺望著浩渺的水面。目力所及,碧波蕩漾,無邊無際,銀光閃爍,水天一色。所到之處儘是水,順著船前進的方向,既看不到山巒也看不見森林。誠然南邊盡頭便是真臘,那裡鳥翔空中,魚棲水底,然而四下里卻絲毫不見生命的跡象,連影子也沒有。秋丸畢竟年少,不安地問:
這七個房間里,真的關著被稱為陳家蘭的稀世女人們嗎?一個房間一個人的話,那麼這裏一共住著七個人。可在如此荒涼的建築物內部,女人們是如何生存的?是誰在照顧她們的飲食起居?唐人說過這是國王迎來的第八十個生日,但他平時會為了和陳家蘭尋歡作樂,來到島上後宮里的這七個房間嗎?坐在椅子上,親王一時間百思不得其解。這樣想著想著,他便想要乾脆打開房門,親眼看看從未見過的陳家蘭的真正模樣。這種慾望在不斷膨脹,這種不可抑制的慾望,讓四十年來不近女色的親王自己都覺得匪夷所思。
親王最開始還沒有注意到什麼,但在不經意間環視四周后,他發現這個八邊形房間的每一條邊都有道門。也就是說,以這個八邊形的房間為中心,八個房間像花瓣一樣呈現放射狀。不對,八條邊其中的一條邊通向迴廊的出口,因此準確來說,房間的數量是七個。啊,蘭房是哪一間呢?這樣想著,親王又發現房間的地板用的是一種拼花工藝,以他坐著的椅子為中心,鋪設著放射狀的花磚,直到七個房間的大門。很明顯,這是一種裝飾,顯然這間蘭房是經過設計的。就這樣東瞧瞧西看看,不知不覺親王的不安煙消雲散。
「到了。請您醒醒。」
從船上望去,幾乎難以將這片陸地與周圍的湖水分辨開,它看起來彷彿浮島一樣無所憑恃,然而真正踏上地面,一行人發覺這裏不僅土地出乎意料地堅固,而且幅員遼闊,似乎四通八達。水窪中還有小魚躍出。這裏還是有生物的。親王帶著秋丸一直走到遠處,回頭望去,船已經很小很小了。他們在那附近找到一處絕佳的蘆葦盪,決定釣魚。魚的個頭很大,像是鯉魚成了精似的,唐人稱其為草魚。用蘆葦葉和莖做餌釣魚,十分有趣。
「因為竹生島禁止女人進入,所以我才拒絕。不過今天沒有關係了。看,親王,看呀。」
親王指著,小聲問道。
原來如此,只見無數條巨大的爬蟲在渾濁的水下重重疊疊,黝黑的腦袋浮浮沉沉。秋丸不由得輕叫一聲,緊緊抓住親王。剛剛醒來還迷迷糊糊的親王,這一下子也徹底清醒過來了。
「請小心!水池裡面有成群的鱷魚。請留神,掉下去的話就沒命了。」
「這是什麼話。請您不要開玩笑了。我擔心得不得了,都不知道要被帶到哪裡去。以後安展一定會狠狠地罵我,責怪我為什麼沒有拉住親王,我現在愁死了。」
親王實在是沒有走進房間的勇氣,於是又把房門原封不動地關上了,然後打開了隔壁房間的門。
「危險!親王,親王……」
「喂,秋丸,別亂說。你怎麼可能有那樣的珍品。」
「迦陵頻伽?」
周達觀是元代人,奉成宗之命,隨元朝使節赴真臘(柬埔寨),暫居當地約一年時間,回朝後將其見聞撰寫為《真臘風土記》。據這本書記載,真臘沿海共有數十個港口,擇其一視之,則「悉以沙淺,故不通巨舟。然而彌望皆修藤古木、黃沙白葦,倉促未易辨認,故舟人以尋港為難事」。高丘親王一行乘船靠近真臘沿海,儘管是在周達觀時代的四百年前,但無疑情況是相似的,置身於湄公河三角洲茫茫一片茂密的荻草和蘆葦之中,一行人不得不咀嚼著在誤打誤撞里茫然無措的惴惴不安。所幸時值豐水期,水位上升,與湄公河相連的河流無不洶湧逆流,一行人的船不費吹灰之力從大海沿河逆流而上,一直向北航行了大概十天,回過神,已經深入內陸。在那裡他們發現一個一望無際的大湖。周達觀稱之為「淡洋」,當地方言叫作洞里薩湖九_九_藏_書
親王面露難色,看看秋丸,又看看唐人:
這一聲把親王叫醒了。一睜開眼,親王就想到,剛才夢中覺得似曾相識,形狀酷似竹生島的島嶼,會不會就是這座島?不過,要是在一個重現自己七八歲時模樣的夢裡,遇到了已是年過六旬的自己,還有剛剛經歷的事,那隻能說是不可思議。而且,靠近觀察,其實這座島看上去並不怎麼像竹生島,全島一馬平川,並沒有刀劈斧砍的石崖。島的四周是砂岩,一個以大蛇為欄杆的露台向外伸出,朝向泊船的海灣,從那裡有台階可以走到池邊。唐人靈巧地划著船槳,將船分毫不差地停進了那裡。
終於親王下定決心,從椅子上站起身來,想要打開最靠近迴廊的、對面左側的房門。房門是對開門,親王將兩扇門板拉向自己,比想象的要容易打開。
「那麼所謂開放,就意味著我們普通老百姓也能夠像君主一樣,成為後宮的主人。也就是說今天一天,王的後宮會變成為普通老百姓服務的妓院。」
穿過身體前端揚起、頸部皮褶膨大如扇、長長的蛇身被直接當作欄杆的大蛇露台,三人慢慢步入島嶼深處。似乎整座島嶼都是後宮的庭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處散養的孔雀。可能是散養,也可能是野生,真正的情況不清楚。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所到之處的植物鋪天蓋地、茂密繁盛,看不出人工的痕迹。一座看上去像是後宮的建築隱匿在綠影之中,上面同樣密密麻麻爬滿了藤蔓植物,很難想象會有人住在那裡。想來,在無人居住的地方應該不會單單散養著孔雀。但如果這裡是用於幽禁後宮女子的設施,眼下既沒有管理者也沒有值守人,空無一人,這可能嗎?
看著那個可疑的背影,秋丸小聲說:
「是那個島嗎?」
「闍耶跋摩一世的後宮。從這裏穿過溝渠,大約一里地之外有一個人工池塘,這座池塘中有一座小島,王的後宮就在這座小島之上。」
「我聽到了。」
「可能您還有不明白的地方,我簡單解釋一下。闍耶跋摩一世建立了名揚四海的真臘國的後宮,這位國王從年輕時便荒淫無度,待到三十歲之後,世上的尋常女子已然無法滿足他,於是他派遣使者,去四方鄰國搜尋珍奇女子。一個古老的傳說稱,在從驃國到雲南的山嶽地區,也就是今天被南詔這個國家統治的險峻地帶,居住著一個種族,族中偶有單孔的女性誕生。國王就是要尋找這種稀世珍貴的單孔女人。說到為什麼單孔女人會成為國王垂涎的目標,則要說到天竺婆羅門提出的房中術理論,給予了具有這種肉體特徵的女性極高評價。其他的您大可盡情想象。實際上,和您一樣,我既沒有見過單孔女人,更沒有與她們兩情相悅的經歷,對於她們的優點只能想象而已。」
唐人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在做什麼呢?」
儘管一開始和親王搭訕時,他見到日本人是那樣驚奇,但接下來卻像是完全遺忘了似的,再也沒有提及日本的話題。他在想什麼?唐人的心思難以捉摸。不過,在船上臉對臉一言不發實在是尷尬,因此親王儘可能地尋找話題,跟唐人攀談。
雖是頭一次聽到蘭房這個詞,但親王很自然地理解為這應該是指陳家蘭的房間。
正如親王所言,那張傳承了天平美人特點的,豐|滿、典雅、沉穩的面孔,可以說與葯子的臉有著共同的特徵。
「看,秋丸,這是在唐土看不到的南國風光,多麼有趣,好好欣賞吧。我覺得林伽上面的那張臉和你的臉很像,你覺得呢?」
「何止是近江的湖,縱然洞庭那樣的大湖也不可相提並論。下雨漲水,應該還要比平時大得多。」
「我有左旋的貝殼。親王,給您吧。」
看到親王浮現出略帶困惑的表情,唐人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解釋似乎並不充分,於是提高了嗓門,接著說道:
「國王派出的使者深入雲南內地,遍尋堪稱秘境的羅羅人居住的山間村read.99csw.com落,耗費十年時間,最後終於找到了數位單孔女人。女人們被幽禁在島上的後宮,得到了國王的寵幸,被喚作陳家蘭,想必取的是像蘭花一般珍稀之意。我倒是覺得這些女人更像是鳥。據說這些陳家蘭,最初僅有寥寥數人,但接下來的十年間增加了一倍,不知不覺增加到了數十人。就像改良家畜以培育優良品種一樣,這種顯著成果的出現,或許很大程度上得益於某種飼養和管理女人們的方法吧。」
親王和秋丸正在全神貫注地釣魚,忽然一艘小舟不聲不響地從水面上靠近過來,上面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聽上去似乎是葯子在後面叫他,但感覺又不像是葯子的聲音。
出發之後不久,男人一隻手伸進腳邊的頭陀袋,拿出一枚貝殼:
在白猿陪伴下踏入建築內部的那一刻,親王依依不捨似的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秋丸正眼含熱淚,站在大門口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
親王對真臘國的歷史知之甚少,因而聽到闍耶跋摩一世這個名字,腦海里也沒有什麼具體的概念。不過,倘若這位國王是佛教信徒的話,或許掌握著有關天竺聖地的一些消息,即使不能直接面見國王,能在這個男人的帶領下造訪王的後宮也當有所裨益,親王這樣思考著。對方彷彿看穿了親王的心思似的,接著說道:
「這個水池,以及這座島,都是奉國王之命為容納陳家蘭而新營建的。有水路從王宮筆直地通向水池。因為在這個國家,交通只能依靠水路,除了我們方才通行的溝渠之外,溝渠像網一樣四通八達,無所不至。」
「但是,怎能有這種事?」
島嶼東面有一道狹窄的海灣,此外周圍儘是屏風似的聳立的懸崖,因此要登上竹生島,唯有讓船靠近東面這個海灣。從船上島,眼前便是石階,不管要去哪個寺院神社,都必須要攀登這些石階。親王和葯子手牽著手爬上了石階。在夢中,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輕鬆地躍上兩三級石階,親王體會到一種暢快的感覺。
男人捕捉到了親王的口音:
「啊,你說什麼?」
秋丸情緒有些激動:
「杞人憂天,真是不像你啊。你多慮了。」
白猿將手裡的法螺貝仔細端詳一番,然後一臉嚴峻地抬起頭,瞪著唐人的臉說:
「請看,這就是進入闍耶跋摩一世後宮所必需的信物。我是出生在溫州的唐人,在這個國家只是一介外國人,但因為長期在宮廷當差,這才特別賞賜給我的。」
塔的內部有些昏暗,需要一些時間讓眼睛適應。隨著眼睛逐漸適應,塔里四面牆壁上色彩斑斕的凈土變相圖隱隱約約浮現出來,親王「啊」的一聲叫出來。這些畫不知是什麼時代的作品,色彩依舊非常鮮艷。下面凌亂地繪著阿彌陀佛和諸位菩薩,但格外吸引親王目光的卻是在他們上空飛翔、長著豐|滿鳥身的女人。她們身上長著鳥的翅膀,生著鳥的羽毛,與天人的羽衣迥然不同。一旦目光被吸引過去,其他的東西便再也入不了眼了。
親王忍不住問正在悶頭划槳的唐人:
秋丸高傲地說:
聽到這話秋丸仍然怒氣沖沖,把臉扭向了一邊。
「長得像葯子哎。」
房間的構造別無二致,這裏依然有一位相同類型的女人橫卧在床上。讓人吃驚的是,無論頭髮的黑度,扁桃一樣的眼睛,還是乳|房的形狀乃至鎖骨,這個女人的肉體特徵都和上一個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下半身羽毛的顏色。上一個女人是茶色,而這個女人則是像黃鶯那樣摻雜了褐色的綠色。
隻身一人,親王愈發緊張不安。如白猿所說,沿著長廊一直走到最後,有一間大廳模樣的八邊形房間,這裏就是終點,哪兒也去不了了。房間中央靜靜地放著一把石椅。不管三七二十一,親王坐在這把椅子上,擦了擦流淌下來的冷汗。
「沒有你這麼無知的。聽好了。比濕奴神有四隻手臂,這四隻手臂分別拿著神盤、蓮花、神杵和神螺。連小孩子都知道,這位比濕奴神的神螺必須是左旋的。那才是天下珍品,只有南天竺和獅子國中間的大海才出產。正因為如此,王才會把這種左旋的法螺貝,也就是比濕奴神的神螺,作為進入後宮所需的信物。你連這些事都不知道,就堂而皇之地跑到後宮來,哎呀呀,您真是個難得一見的人物啊。」
親王正搖搖晃晃地要從船一躍上岸,唐人尖著嗓子說道:
「我說冠絕世界的青樓。」
「是那個島。」
這時,秋丸將目光投向親王,說出一句讓人意想不到的話:
「這個貝殼,可以讓給我嗎?我出沙金百兩如何,小兄弟?」
秋丸不停地使著眼色,意思是要拒絕男人的邀請,這讓親王略為猶豫。留在後面的安展和圓覺不知道該有多擔心,考慮到這一點還是就此斷然拒絕為好。然而與生俱來的好奇心最終佔了上風,親王還是經不住誘惑登上小船。秋丸也迫不得已,跟在親王後面上了船。船很小,三個人上來就滿滿當當了,男人靈巧地划著槳,船像是滑行一般在水面上行駛起來。
「這個,是什麼?」
忽然,白猿在迴廊中間停下了腳步:
「親王,您這麼說話合適嗎?明明您很想看看後宮。沒必要跟我客氣,請去盡情觀賞吧。我在這裏等候。」
正面樓梯旁邊外牆的腰石上,雕刻著各種精緻的動物浮雕,有大象、金翅鳥、龜等,其中大部分都已經磨損風化了,看上去猶如數百年以前輝煌文明的遺迹。這些是無論在日本還是唐土,都不曾見到過的珍稀西洋浮雕,親王一邊饒有興味地側目觀賞,一邊和秋丸攀登樓梯,趕上了走在前面的唐人。唐人已經九九藏書站在了後宮大門前,好像是正火急火燎地請求開門。
「那個時候呀,我沒有去。雖然想去但是我拒絕了。親王,你明白是為什麼嗎?」
「你的唐音稍稍有些奇怪。好像帶有一種古怪的口音,不知道是哪裡的方言。應該不是土生土長的唐人。你是哪個國家的人?」
「不必了,我的同伴還在那邊船上等著。不能不跟他們打聲招呼就隨你走了。」
「不用擔心。我不是人販子,而且既然要去的地方是後宮,那裡就只需要年輕女子。小兄弟大可放心。」
不知不覺眼前的湖面上,出現了沙洲模樣的陸地,上面生長著細瘦的野生浮稻,船長請示說希望能在這裏臨時停泊。得到親王同意之後,船停靠岸邊,補給食物和水源。
「林伽?」
不論是髮型還是服飾,秋丸看起來皆非少女,因而他準是把秋丸當成了男孩子。親王不由莞爾,遙指船的方向:
九曲迴腸的溝渠彷彿沒有盡頭,小船激蕩起富有規律的水聲,在石砌的兩岸中間勻速前進。周圍依然只有繁茂的植物,見不到一個人影。親王和秋丸坐在船尾,唐人面對著他們,背向船頭,專心致志地划著船。他兩腿撐住船,上身配合著雙臂運動大幅度地前後搖擺,讓人擔心他戴在頭上那頂古怪的飾物會不會不留神掉進水裡,然而掉是掉不下來的。
「你好好看看。這三個貝殼是不是都是右旋螺紋?」
「我拒絕。這是我要送給親王的,怎麼可能讓給你。」
聽到唐人的聲音,從半扇門中突然冒出來一隻連眉毛都煞白的大白猿。唐人恭恭敬敬地向這隻白猿叩首,戰戰兢兢地說道:
只見葯子嫣然一笑,不知何時她在船里把長發紮起來,像男孩一樣,穿上了孩童打扮的水干,完全變成了一個男孩子的模樣。這副打扮英姿颯爽,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情,著實與葯子十分相稱,讓她看上去根本不像年近四十的女人。這樣一來,縱然是禁止女人進入的竹生島上目光刁鑽的神官恐怕也是難辨雄雌。親王很高興,不由得笑了起來。
「嗯。這個貝殼雖然小,但是毫無疑問就是比濕奴神的神螺。雖然我不知道你是從哪裡得到的,但我干這行三十年了,可以保證,它完全能夠用作信物。」
「原來如此。從人格氣質,我就看出您不是一般人,沒想到竟是日本皇帝的皇子。如此,我為您帶路更是動力十足。很遺憾,我並不熟悉日本的後宮,但不管怎樣,說到真臘國的後宮,那可是成千上萬人可以自由享樂,冠絕世界的青樓。」
順著船前行的方向看去,漂浮在遙遠對面的竹生島被懸崖峭壁環繞,蔥蘢茂密的綠樹像帽子一樣覆蓋在斷崖之上。親王覺得似乎曾在哪裡見過一個一模一樣的島,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那是在哪裡了。不,想不起來也是正常,對於未滿八歲的親王來說,除了琵琶湖裡漂浮的大大小小的幾個島,再未見過其他的島嶼。從來沒見過的東西,又如何能夠想得起來呢?
「從這裏開始,您可以一個人向前,不需要再帶路了。蘭房就在這個迴廊的盡頭。」
「親王,那個人腦子是不是有點問題?我剛才就覺得特別特別奇怪。在如此荒涼的地方,怎麼可能住著人?」
奇怪的是,親王心不在焉地聽著唐人的介紹,忽而困意越來越濃、不可抑制。或許是船槳單調的划水聲,水面反光搖曳,再加上小船長時間不停地左右搖晃帶來了催眠的效果。親王一點一點墜入了慵懶的恍惚之中,彷彿是被難以抗拒的睡魔拖走了一般。然後,他做了一個很短的夢。
「自從二十五歲出家以來,我始終過著不近女色的生活,不過在那之前我確實有過妻子,也生養了三個孩子。我父親是日本的皇帝,從妃子到官女、采女,有過來往的女人不可計數。而我自幼出入父親的後宮,所以僅就日本而言,我覺得我對後宮的真實情況還是有所了解的。」
「啊,那個嗎?那個叫作林伽。」
「你要是以為這麼輕而易舉就能到達天竺,那可大錯特錯了。不繼續向北前進,是看不到山峰的。首先是水,我們闖過了水的世界,然後才是山。這是定律啊。」
然後一隻手伸進隨身攜帶的頭陀袋,從中拿出三個法螺貝,遞到白猿手上,回頭看看跟在後面的親王和秋丸,像是向白猿介紹兩人,說道:
「這位闍耶跋摩一世首次實現了此前歷代諸位君王均未能做到的真臘國大一統。他被奉為轉輪聖王,也被尊崇為大自在天的化身。今天是偉大君王的第八十個生日,因而島上的後宮才會特意向我們普通民眾開放。當然,也並不是誰都可以進去。如果不是像我這樣在宮內當差的官員,便沒有進入的資格,即便是有資格,還必須要拿出符合規定的信物。因為我有正規的信物,所以你們能夠和我一起進宮。來吧,請上船。慢慢吞吞的話就來不及了。」
這時唐人才第一次笑了起來,露出了滿口烏黑的牙齒。他繼續說道:
「啊,是嗎?」
「這個不行。不是正規的,我不能接受。」
「哪裡,一會兒工夫的事情而已。我帶你們去個好地方。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過了今天一時半會兒可就見不到了。」
親王立馬得到了肯定的答覆。
「究竟要去哪裡?又要看什麼?」
「此次適逢闍耶跋摩一世陛下八十壽辰,臣張伯容,幸得寬仁吾王之恩澤來到此地。若能玩味聞名已久陳家蘭之香九_九_藏_書露,當是幸甚至哉。」
本想壓低聲音說話,不讓唐人聽見,但在狹窄的小船里,兩人的竊竊私語被唐人聽了個一清二楚。
親王難得口無遮攔,然而他越是樂不可支,秋丸的臉色就越難看,像是要哭出來似的:
「這個貝殼是我父親的遺物。我一直把它帶在身邊,從不離身,沒想到這個時候派上了用場。」
「親王,親王……」
親王此前對男根崇拜一無所知,沒有任何概念,聽到唐人的解釋,仍舊沒有特別奇特的感覺,根本聯想不到淫祠、邪教之類的詞彙。見到額頭生著第三隻眼、渾圓面孔童子相貌的濕婆神,他反而覺得莫名親切,甚至會情不自禁地笑出來。看啊,天竺不遠了,高興吧,天竺觸手可及。親王不可自抑地要在逐漸亢奮的心中發出這樣的吶喊。他不由得回頭看著一旁的秋丸。
「我已是皈依佛門之身,而且年事已高,女人於我已是無物,即便是見到陳家蘭也沒什麼意義。我原本就沒有非見不可的打算,是在邀請之下才來到這裏,秋丸的心意我領了,但如果有人想要,這個法螺貝但讓無妨。我不進去也沒有關係。」
穿過茂盛的羊齒植物站在後宮建筑前,親王心中愈發疑竇叢生。可能是由於極端的潮濕,像是由砂岩建造的建築物的柱子和牆面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苔蘚和地衣,將觸手插入石材縫隙的榕樹氣根,以恐怖的力量在建築物上造成了龜裂。假如始終有人管理,應該不會任由植物猖獗生長到如此地步。如果這裏住著人,依然撒手不管聽之任之,那一定是有什麼緣由。在疑問攻侵之下,親王考慮要不要向走在前面的唐人詢問。然而,唐人似乎是要追回中途閑談耗費的時間,頭也不回,步履匆匆,急急忙忙地爬著後宮的樓梯。
秋丸不知是在跟誰說話:
說著,從衣襟里拽出一條項鏈,項鏈一頭是一枚小貝殼。親王吃了一驚:
走出三重塔,周圍已陷入了一片黑暗。這裡是島嶼的制高點,遠望可以看到湖水。不對,只是應該可以看到湖水而已,當時偏偏是沒有月亮的暗夜,兩人只能模糊地估計哪裡可能是湖水。突然,親王看到一隻金黃色的鳥低低地貼著水面飛掠而去,猶如在漆黑湖面上劃出一條線。剛開始親王以為是漁火,但漁火不可能那樣迅速,發出那樣耀眼的光芒。不一會兒,親王又看到了一隻,這次是從相反方向,同樣是掠過水麵飛去,邊飛邊發出金黃色的光,即便消失以後其影像依然殘留在眼中。很快,鳥增加到三四隻,並沒有馬上消失,而是金閃閃的,開始在水面上彼此振翼嬉戲,如跳舞一般。親王想那一定就是迦陵頻伽。然後他一隻手扶著松樹,向懸崖下面看去,想要看得更清楚一些。就在這時……
親王笑了:
白猿露出憐憫的笑容:
「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湖。不知道要比近江的湖大多少倍。」
親王在裏面看到了什麼?毫無疑問是女人。這女子躺在固定的床鋪上,臉朝向這邊,玉|體橫陳,一|絲|不|掛,絲毫不覺得羞恥。但不論怎麼看,她的下半身都不是人,而是生長著濃密的茶色羽毛的鳥。這是個長著鳥的下半身的女人。當然臉是人類,但她一動不動地大睜著扁桃一樣細長的眼睛,一眨不眨。一開始鼓脹的乳|房像是在鼓脹之後就戛然而止,就這樣停止了發育。頭髮又黑又長,垂在鎖骨明顯的瘦削的肩膀上。沒有肚臍,即便是有也因為被下半身的羽毛遮擋而看不見。親王將眼睛瞪成了盤子大,但不論怎麼看,女人的身體都像是死了似的紋絲不動。
「右旋的,不可以嗎?」
是流暢的唐音。親王抬頭一看,只見一個身材矮小,長著唐朝宦官那樣黃色皮膚、一臉褶皺的男人獨自一人划著船。此人頭戴幞頭,身披綠色絲絹長袍,看上去年紀不小,但實際上與年逾六十的親王相比肯定是要年輕很多。在如此人跡罕至的邊境地區,首先令親王瞠目的便是他身著不合時宜的華貴男式盛裝。親王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男人的臉,一邊冷靜地回答:
夢中,親王仍舊是坐在船上。不過,這是一條搖櫓的船,駕船的是船夫。乘船人是親王和藤原葯子,兩人在狹窄的船艙里促膝而坐。既然是像這樣與葯子在一起,那麼夢裡的親王應該又變回了七八歲的孩子。但如果是這樣,為什麼這裏不見父親平城帝?的確親王在七八歲的時候,曾乘舟造訪過琵琶湖的竹生島,但當時是和父親一起,葯子應該不在船上。
「是的。你是日本人,不了解亦在情理之中,那是仿製的大自在天的男根,因而雕刻在正當中的面孔也就是大自在天的臉。大自在天,也就是梵語中的濕婆神。人們認為這個國家的君王是濕婆神的化身,因此相信王的靈魂就依附於林伽之上。」
「是的,是天竺極樂國的鳥。據說在卵中的時候就能夠用歡快的聲音鳴叫。臉是女人,身體是鳥。」
「這兩位都是我的人。」
「一看便知。在釣魚。」
正說著,終於抵達溝渠盡頭,船緩緩駛入一方寬廣的人造池塘。這是一個方圓足有百里的方形水池,能看到其中央是一個填池造陸而成的小島。小島被一片九_九_藏_書濃郁的綠色覆蓋,樹影斑駁之中是建築物白色的外牆。雖然沒有特別的必要,但親王出於保險起見還是問道:
這時候唐人的狼狽相,看著都讓人覺得可憐。他雙手顫抖,語無倫次:
親王步履踉蹌,關上門,又打開隔壁的房間。這裏同樣躺著一位相同類型的女人,只不過羽毛的顏色是灰色。接著是隔壁的房間,這裏的女人是淺黃色羽毛。接下來是桃紅色,然後是紫紅色、銀灰色。每一個都是在床上擺出相同的姿勢,像是死了似的一動不動。不過,親王雖然懷疑她們死了,卻沒有真正確認。因為他認為自己是出家之身,確認這種事太過於淫邪了。親王只是在門口張望,甚至都沒有用手觸碰女人的身體。
「剛才我不是說了嗎?今天適逢偉大君王八十壽辰,王的後宮會向普通民眾開放。」
進到後宮之中,室內空空蕩蕩,高高的穹頂,廊柱排列成行,迴廊曲曲折折,正對著迴廊的是中庭。穹頂和牆壁皆刻有浮雕,似乎曾經鍍過金粉,但已經完全剝落,暴露出醜陋的痕迹。迴廊牆角到處都是來歷不明的神像和怪獸雕像,鑲嵌著寶石的眼睛放射出空洞的光。蜘蛛網遍布穹頂牆壁,地板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塵土,走起路來四處飛揚,親王苦不堪言。
說著眯上一隻眼睛,洋洋自得地笑了。親王他們一看,那些都是同一品種的法螺貝。
船不斷前行,岸邊起初疏落的植物也愈發濃密,蔓延開來,能看到棕櫚、檳榔樹、榕樹的氣根,乃至於千奇百怪、蜿蜒扭曲的茂盛藤蔓植物。唐人划槳的速度快得出奇,不知不覺已經走出了很遠。親王看見一隻蜥蜴趴在陽光照射的溝渠石頭上,後背反射著金光,像一件藝術品似的紋絲不動;看見一隻玻璃一樣透明的蝴蝶輕柔地扇著翅膀,掠過水麵飛去;還看見五彩斑斕的鸚鵡落在觸手可及的矮枝上,發出酷似人語的叫聲。這些無不是在日本見所未見的珍禽異獸,親王的好奇心得到了充分的滿足。然而人工的東西,比這些自然的東西更為強烈地撩撥著親王的好奇心。穿過密林,在較為寬闊的岸邊一隅,能看到雕刻著稚拙圓形人臉的石柱隱匿在茂密的羊齒植物之中,親王心想這是何物。正在思索,他又注意到石柱不止一個,許多同樣的柱子相隔一定的距離而立。可能是某種祭祀的對象。頂部是圓柱,中間突出一張圓臉。即使在唐土也從未見到過如此怪異的東西。
「那邊看到的石頭是?」
遭到白猿一通冷嘲熱諷,唐人喪魂落魄,抱著腦袋一屁股坐在石階上。
然而白猿從旁窺見,犀利的目光認出了貝殼:
「是迦陵頻伽呀。」
根據記載真臘王事迹的碑文,闍耶跋摩一世的統治是從公元657年至681年,持續了近二十五年。因此,這個國王在世的時間應該是在高丘親王天竺之行的大約兩百年以前。唐人張伯容所謂親王在真臘之時,恰逢這個國王第八十個生日之語,斷然是無稽之談。是哪裡搞錯了呢?只能認定,顯然是張伯容弄錯了年代。
攀登到石階盡頭,是一個向湖面延伸的硃紅色迴廊,迴廊旁邊矗立著一座三重塔。姑且不管現實中的竹生島上有沒有三重塔,現在重要的是親王夢裡的竹生島,夢裡的三重塔。三間四方柏皮修葺的三重塔,抬頭看屋頂的曲線,美得令人窒息。沉醉片刻,葯子有力地牽著親王的手,走進塔的內部。
這樣看完七個房間之後,親王緊張的神經似乎是放鬆了下來,頓時感覺十分疲倦,於是又鬆鬆垮垮地坐在了八邊形房間中央的椅子上。不一會兒,親王腦海中出現了長著女人面孔、色彩各異、紛紛擾擾的鳥的幻影。雖然累得就想這樣在椅子上睡一覺,但親王還是打起精神站了起來,再度上了迴廊,走向了後宮的出口。秋丸應該在出口等著我吧。這樣想著,親王的步伐輕快起來。
「這又是為什麼?」
然而,親王心中依然惦念著,究竟為何在這裏看不見父親的身影。此前從來沒有過撇下父親和葯子兩人單獨外出的情況,更沒有去過近江的竹生島這樣遠離都城的地方。正因為從孩提時候起他就很清楚,父親和葯子並不是單純的主僕關係,也正因為他意識到葯子是父親的情人,所以雖然在沒有父親的地方,自己和葯子兩人獨處很快樂,但親王禁不住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他強烈地感到,即便是什麼也不做,自己也好像背叛了父親。但雖說如此,能夠和男子裝扮的葯子四目相對坐在船中,第一次無人打擾,清清靜靜地兩個人出遊,不可謂不開心。這讓親王喜不自勝。
「從日本來?那就是日本人了。真沒想到。我第一次遇到日本人,有很多很多問題想問。這樣吧,請上船。那邊的小兄弟也請一起吧。」
進入室內后不久,白猿拿出兩頂類似紗織口袋的帽子,把其中一個遞到親王手裡:
「正如你所見,我不是唐人。不瞞你說,我來自日本。」
「為什麼?請解釋一下原因。這是三年前我從式部省的長官那裡得到的。這……為什麼……」
「這裏蚊子多。用這個包住頭再去蘭房。」
「聽說去往天竺必須要翻山越嶺,可是,親王,依然看不見那座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