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貘園

貘園

不久前貘園還有三頭動物,而這時已經減少到了一頭。可想而知,這必定是為了醫治太守之女的疾病,將它們的肉烹調吃掉了。如若最後一頭也被吃掉,那今後該怎麼辦呢?這種事與親王無關,不過聽飼養員說,為了補充新的動物,如今盤盤舉國官民都在竭盡全力地在附近山林狩獵貘。
「昨晚很遺憾,沒做夢。太少見了,這輩子六十年來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想必貘也不高興吧。辦了一件壞事啊。」
「你是不是經常做夢?」
大概是在奈良的仙洞御所,也就是被稱為萱之御所的父親平城上皇的行宮,父親好像生病了似的擁著被子躺在一間看上去像是寢宮的大房間里。旁邊是葯子在地上擺開大大小小的盤子和碗,正仔細地在石臼里研磨生葯。生葯有訶梨勒的皮、檳榔的仁、大黃、桂心、附子,等等。唯有旋轉石臼時發出的沉悶聲音在四周迴響。親王這時是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像是要偷窺不讓看的東西似的,正從廂房向堂屋裡面張望。
太守旋即面露喜色:
「幾乎沒有晚上不做夢。」
太守並沒有理會親王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也許是吃了貘肉的緣故,傳聞的憂鬱症已經痊癒了,從少女身上絲毫看不出患病的樣子。
「那乾脆把貘園關閉不就可以了嗎?」親王插話說道。
秋丸也是愁眉苦臉:
然而飼養員用力搖了搖頭:
「貿然下去很危險,先讓我和圓覺一起下到谷底,看看土著的狀況。親王,您請在此等候。」
說著,兩人沿著一個接一個的岩角,扒開茂密的樹叢,徑直走向谷底。就在還能隱約看到兩人身影的時候,忽然,有一頭動物從附近的岩石陰影里探出了頭。親王冷不防被嚇得渾身一哆嗦。
「喔。這很好。有多經常?」
久矣久矣
「剛才夢見先君了。早良親王的魂魄,去柏原的陵墓謝罪了。但似乎依然對自己絕後之事耿耿於懷,不停地傾訴。」
橫卧在石頭卧榻之上,枕著陶制枕頭,在貘舍度過數個夜晚之後,親王漸漸感覺鬱鬱寡歡。即便是白天見到秋丸,也很少像以前那樣開一開玩笑,或是發出爽朗的笑聲了。秋丸淚眼婆娑,傷感地望著滿面愁雲的親王。即使是做了夢,也不會留在記憶里,夢過以後轉眼之間就忘掉了,這竟讓人心如此愁悶,親王自己也是束手無策。
兩人大吃一驚,回頭看去,不知是什麼時候過來幾個土著民,並排站在岩石影子里,以探尋的目光望著兩人。幾個人無一例外都是半裸的男人,頭上裝飾著彩色的鳥羽,鼻孔上弔著金色的鼻環,僅在腰間圍著圍裙。他們像是來追蹤逃走的動物,其中一個走上前來,發出奇怪的聲音招呼動物:
那天仍然是酷熱的一天。野生的橡膠樹、椰子和香蕉遮天蔽日,行進在即便是白天也依舊昏暗的密林之中的小路上,親王甚至糊裡糊塗地忘記了去天竺這個最初的目的,心中納悶,究竟是為什麼非要在氣候如此炎熱的地方轉來轉去不可。實際上現如今正在前進的一行人自己都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才能離天竺更近,大家只是一同沒頭沒腦地挪動著腳步,因此情緒變得些許古怪也屬正常。為了活躍沉悶的氣氛,親王一邊走,一邊向同伴指點路邊生長的花草,以及落在這些花草上的蟲子,讓他們觀察這些與日本司空見慣的動植物種類是否有所不同。精通本草學的圓覺站了出來,逐一進行講解:
「沒有那回事,您做了個美夢。早上三頭貘都排出了芳香的糞便。自己的夢被吃了個乾乾淨淨,您當然記不得了。所以,沒什麼好介意的。」
唐音字正腔圓,親王完全聽得懂。親王在坑底仰視著太守的臉,也用標準的唐音昂然回答:
「正如您所說,這肯定不是蘑菇。不,這甚至可能連植物都不是。在我看來,這像是女人的脂粉香……」
「啊呀,有個怪東西。這是蘑菇嗎?圓覺大人,您來看看。這個圓形的東西是什麼?」
「不可思議啊,真是無法形容的味道,我第一次聞到如此香氣,卻又似曾相識。這是一種深入骨髓的、讓人懷念的味道。圓覺,你好像是看走眼了。很明顯,這不是蘑菇。」
突然,父親彷彿從噩夢中驚醒,坐起上半身,滿口似在說胡話:
飼養員頗為不悅地回答道:
「剛才不是說過了嗎?蠢貨。」
葯子並沒有停下轉石臼的手,而是像哄孩子一般說道:
隨後,圓覺手指一碰,這個圓形物體彷彿泄了氣一般,眼瞅著縮小了,但並沒有粉塵噴濺出來。然後風一吹,它便開始在草原上軲轆軲轆地滾動,似乎也沒有長著根。而且剛一滾動,四周頓時被一種不可名狀的香氣包圍,眾人的鼻腔里也充滿香氣。毋庸置疑,顯然是這個圓形物體發出的香氣藉著風力瀰漫在空氣之中。親王宛若沉醉了一般,說道:
聽著飼養員自言自語,親王對貘這種動物產生了濃厚的好奇心https://read.99csw.com,禁不住問道:
太守樂不可支,嘴都合不攏,離開了坑邊。
親王一馬當先,一行人再度出發。秋丸的表情雖然有些難看,但把能吐的吐出來以後,她又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好像已經把剛才的痛苦忘了個乾乾淨淨。
「這個個人原因是?」
「哪裡,不是你一個人的錯。剛才你向動物伸手的時候,動物轉過身用屁股對著你排泄糞便,我看見之後笑得聲音太大了。很可能是那陣笑聲被土著們聽見了。千慮一失啊。」
親王和秋丸直愣愣地看著,走在前面的男人向身後的同伴們打了個手勢。突然,親王和秋丸被粗暴地推倒在地,男人們一擁而上,從後面乾脆利落地將兩人的手捆住。一切都發生在剎那之間。
大家都把腦袋湊了過去,端詳這個來歷不明的東西。這是個碩大的圓形物體,像球一樣在草叢中間,看上去像是植物,根部可能長在圓球的下面。這個球體的顏色發白,覆蓋著一層薄膜,然而膜的內部由蓬鬆的氣泡構成,這裏面應該不是內核。圓覺反覆觀察,說道:
夢如下所述。
「經常做夢。」
少女自己打開了柵欄門,輕車熟路、鎮定自若地走進貘園之中。看起來,她絕非第一次來到這裏。恰巧是運動時間,正在草坪上漫步的那唯一一頭貘像是認出了少女,興高采烈地跑上前去。它對少女很是親近,看上去也不像是初次見面。少女用手撫摸著雄貘的毛髮,雄貘逐漸表現出發|情的徵兆,它開始不時用後腿直立,或是在地上打滾,最後鼻子發出鳴叫,圍著少女團團打轉。少女回顧侍女們,說道:
「啊,這個叫作鼠婦,《爾雅》稱之為鼠負。因為這種蟲子常趴在洞穴里老鼠的後背上,就像老鼠背負著它一樣。現在寫作鼠婦,但這樣意思就完全不通了。還有一種說法,稱吃了這種蟲子之後,老鼠會荒淫無度,故稱之為鼠婦,不過這未免有些牽強。碰一下試試,它會立刻團成球。」
雖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對於自幼擅長做夢這件事,親王還是有信心的,他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在四周侍女們好奇的注視下,圍欄里的貘似乎漸漸達到了興奮的極點,撲倒在草坪上打滾,露出圓滾滾的白色肚皮,四足蜷縮、閉著眼睛,像是在主動尋求少女的愛撫。只見它那男性的象徵已經不知羞恥地伸長了,不停敲打著大腹便便的肚子。少女跪在地上,調笑一般,把那膨脹的東西輕輕握在手裡,時而溫柔地抵在自己的臉頰上,時而用自己濃密的長發將其包裹其中。很顯然,她注意到了侍女們的目光,有意表演各種愛撫的動作。貘也是一樣,在人們的注視下愈發興奮。很快,少女發現動物發出了高昂的歡叫聲,便立刻將手裡握著的東西含入口中。這時,親王看到她的眼睛依舊在笑,但那種殘忍之色再一次浮現唇邊,宛如閃過的一道暗淡的日光。
密林盡頭,一條大峽谷突然出現在眼前。陽光斜射,幽深的谷底沉浸在陰影之中,從茂密的樹木當中,能夠看見幾座矗立著的尖塔似的建築物,還有升騰而起的幾股篝火的煙霧,顯然這裏應該是土著居民的村落。安展站在山坡上,望著谷底陷入沉思,不一會兒說道:
三輪殿的
再看秋丸,她追上被風吹走的圓形物體,雙手把它捧起,像是要把自己的鼻子伸到裏面似的,貪婪地嗅著香氣,彷彿沒有聽到大家的談話。安展皺著眉頭:
飼養員卻笑了:
「我不該對那頭動物伸手的。為什麼我總是沒事找事,給大家添麻煩呢。」
貘園處於這個靈囿最深處的樞要位置。這裏飼養的動物就是出產於馬來半島的貘,也就是兩天前親王和秋丸偶然目擊到的動物。據古書記載,貘集大象的鼻子、犀牛的眼睛、牛的尾巴和老虎的腿於一身,經常以銅鐵和竹子為食,可是僅就親王和秋丸所見,此物並沒有那些怪物似的特徵。貘雖然長得十分不協調,但看上去仍舊是一種正常的哺乳類動物。然而有別於其外表,它是一種不易親近、嗜好奢侈的動物。圍欄裏面的貘舍是用磚瓦建造的,極盡奢華,鄰近貘舍還有專門供飼養員居住的小屋,他們必須毫不懈怠地滿足這種神經質動物的各種要求。
「嗯,原來是這樣啊。」
「那是貘食夢的殘渣。」
被狠狠訓斥了一番,秋丸這才把圓形物體從手裡扔掉,然而她卻眼神空洞,表情戀戀不捨。
「貘是一種嫉妒心很強的動物。要是不想被咬,就不要跟著我了。聽見了嗎?」
「啊?夢的殘渣?」
坐到草地上的一瞬間,秋丸發出了一聲驚叫:
說著,飼養員拿出掃帚和簸箕模樣的工具,開始細緻地清掃動物的排泄物。這個男人也像是盤盤國的官員,講著一口不亞於太守的流利唐音。而後飼養員將掃起來的糞便稍稍靠近鼻子,頓時皺起眉頭:
聽了這話,太守激動得彷彿都要哭出來了:
「要去天竺啊?嗯,那我還要問了,去往天竺意欲何為?」
又走了一會兒,密林忽然開闊,來到了一片長滿青草的原野。草像是短結縷草,沐浴著傾瀉而下的陽光,閃閃發亮。原野正中央立著兩三棵椰子樹。陽光從頭頂上直射下來,因而這裏比密林中還要酷熱難耐,不過讓人喜出望外的是椰子樹葉沙沙作響,不知從何處吹來了風。一行人長出一口氣,決定就在這裏坐下,仔細商討接下來九*九*藏*書該向哪個方向前進。
「梅里瓦,豪來,豪來,唔……」
「嗯。這更好了。那麼你是經常做美夢還是經常做噩夢?」
「是的,必須要有做美夢的人。因此,您就是百里挑一的那個人。」
很快來到了谷底。他們穿過水麵上低垂著繁茂蔓草的淺灘,接著沿河向平地深處走去。道路兩旁是粗大成行的椰子樹,猶如行道樹一般。在這條路上走了一會兒,便是一座地基很高有藁樹屋頂的小屋,小屋旁邊有一個挖開的巨大紅土坑。在這裏,土著們把兩人的繩子解開,猛推後背,把兩人一把推進了這個土坑。這裏應該是一種牢房。留下了嘲諷的笑聲之後,土著們揚長而去。
「你,竟如此口無遮攔,你了解女人嗎?」
「是的。貘以人類的夢為食,除此以外什麼東西都不吃,因此飼養貘極其困難。」
「這個很像一種名叫貝母的植物啊。拔下來看看,根部的形狀就像是小貝殼聚集在一起,貝母這個名稱就是由此而來。不過,我從來沒見過花開得這麼大的貝母。」
「在安展和圓覺不在的時候被襲擊了,實在是不走運啊。說不定我們的行動一直在那幫傢伙的監視之下。真是來到了一個可怕的國家啊。」
「父親,父親。」
親王和秋丸抵達貘園,剛好是下午的運動時間,三頭飼養的貘並排在園內的草坪上散步。其中一頭,與先前逃出這裏、在大峽谷斜坡上嚇了親王和秋丸一跳的那一頭十分相像。草坪上面散落著許多此前屢屢見到的那種圓形糞便。秋丸指著那些糞便,沖親王笑著,這時飼養員冷不防打開柵欄門走了出來,說道:
被召喚的動物似乎已經被馴化,慢吞吞地跑到男人身邊。男人在這頭胖墩墩的動物脖子上,熟練地銬上了鎖。
「咦,貘園是?」
土著們一聲吶喊,牽著脖子上鎖的動物,用棍子戳著親王和秋丸的後背,沿著長有灌木的山坡向下走去。因為兩隻手不自由,兩個人只得在山坡上跌跌撞撞,弄得渾身是泥,任由棲息在灌木的牛虻一樣的蟲子嗡嗡扇著翅膀,成群結隊地撲在臉上。
親王長嘆了一口氣:
七世紀末期,為尋求佛法去往天竺的唐僧義凈,曾在以室利佛逝為中心的南海諸國前後逗留七年半,可想而知,他應該在尋訪之中順道來過這個盤盤。如此一來,義凈便成為先於高丘親王近兩百年造訪盤盤的一位難能可貴的老前輩。而且義凈的天竺之行有始有終,對於親王而言,他可謂是楷模一般的人物。然而,高丘親王卻對義凈的旅程知之甚少。親王或許對馬來半島的一些國家盛行佛教都一無所知。
其實她不必多言,侍女們全在外面抓著圍欄,目光緊緊追隨著女主人和動物的一舉一動。
親王肯定地點了點頭。
「嗯,因為這屬於太守的家庭隱私,所以不能大聲說,不過說給你聽倒也無妨。據說很久以前,太守的獨生女帕塔莉婭·帕塔塔患上了病因不明的憂鬱症,看著她終日坐卧不寧的樣子,太守非常憂慮,於是向婆羅門求教,婆羅門回答說得了這種病要吃貘肉。因為貘肉都是由夢的精華構成,具有祛除體內邪氣的功效。尤其是在貘只吃美夢的情況下,這種功效尤為明顯,能夠立竿見影地醫治疾病。大概就是這樣說的。聽取婆羅門的建議之後,貘園對於太守而言更是意義重大,無論如何都要讓貘存活下去。太守的女兒已經被許配給了室利佛逝國的王子,因此太守決心,在她出嫁之前,無論如何都要把病治好。」
安展怨恨地用腳尖將掉在地上的圓形物體踢飛,與此同時,四周瀰漫起一股每個人都聞得真切的異臭,簡直是臭不可聞。秋丸跪倒在地,向下趴著,淚水湧上眼睛,不停地嘔吐。親王一邊輕輕地拍著她的後背,一邊說道:
「嚎、嚎、嚎、嚎……」
太守洋洋自得地說完,忽而話鋒一轉:
「今天的糞便也很臭啊。看上去這段時間吃的都是噩夢。如果晚上吃了美夢,第二天早晨便會排出散發著令人陶然的馥郁芳香的糞便,而一旦吃了噩夢,那就是這樣了。像這樣每天排出惡臭的糞便,不管是多麼喜好食夢的貘,活得都是極其痛苦。」
竟然是這樣,聽了這個飼養員的話,親王雖然明白,但卻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孩提時自己就擅長做夢,而且儘是快樂的夢,這讓自己甚為得意。正是因為能夠回憶起快樂的夢,所以才會更快樂。可以說夢就是回憶本身。倘若失去了這種回憶的能力,夢不就相當於死去了嗎?如果夢被貘一掃而光,每天睡醒時大腦都是空白,那麼這種醒來將是多麼的索然無味?如此一來,不但夢不是夢,從今往後,都不得不度過縱然是想做夢也做不了的夜晚,那又該何等寂寥?
做不了能夠留在記憶里的夢,取而代之的是親王會在睡眠最深的時候看見不可思議的幻影。白色的影子出現在頭腦中漆黑一片的銀幕上,這能否稱之為夢尚存疑問,倒不如將其叫作夢的殘骸更為貼切。不,更像是映照出的白色影子。這個黑白條紋相間的影子的真身好像就是貘。似乎將夢食盡的貘,為了能找到更九*九*藏*書多的夢,甚至鑽進了親王的腦袋。親王一度感覺貘正在吸食自己的腦漿,「啊」的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一想到自己的夢枯竭之後,貘們要吃腦漿了,親王就覺得膽戰心驚。
安展目光如炬,斜眼看著圓覺:
「親王,請醒一醒。安展大人和圓覺大人帶回了好消息。事情很順利,山谷那邊的盤盤國正準備迎接親王。」
親王是在哪裡端詳著這一場景呢?可能是同侍女們一起,在圍欄外面觀看。也可能是和飼養員一起,在磚瓦貘舍的入口。總之是很不明確。就好像仍在夢中似的,在這一場景之中佔據一席之地的親王自己的身影若隱若現,模糊不清。然而,親王發現,唯獨猶如葯子重生一般的少女的形象異常鮮明,動輒佔據視野的中心。
親王一時語塞,因為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好。誠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尋求佛法。自己奮不顧身東渡而來,不就是為了去往從二十歲左右落髮為僧以來,已經一心一意地憧憬了四十余年的天竺嗎?然而,對於這個不言而喻的大前提,親王卻不知為何感到難以啟齒。捫心自問,自己籌劃西遊天竺當真是為了求法嗎?他覺得似乎自己原本並沒有這種雄心壯志,想要去往天竺,恐怕僅僅是出於孩提時代造就的對未知國家的好奇心罷了,這樣的解釋應該更為貼切。因此,親王的回答不由自主變得磕磕巴巴。為了求法,明明是一句話的事,親王顛來倒去地說了半天:
「唉?你說什麼?殺死你父親?你在說什麼呀,親王?」
「盤盤國啊。那不就是我剛才去過的地方嘛。」
「我從不知道經過此國還需必要的手續。我記掛的唯有去往天竺這一件事而已。」
「一個原因是這個國家有傳統。最早建立貘園,是在當今太守的六代之前,那時盤盤國還疆域遼闊,國力無比強盛,給飼養的貘提供夢易如反掌。經常做夢的北方羅羅人不斷湧入盤盤國,專門承擔向貘園的貘供給夢的任務。後來,真臘國興起,控制了盤盤的北方,隨即斷絕了羅羅人的來路。這樣一來貘園也變得難以為繼。之所以這樣,或許是因為這個國家的人從小腦袋就被太陽光灼燒,幾乎喪失了做夢的能力。鼎盛時期餵養的二十余頭貘,如今僅剩三頭。因為在貘園許久都沒吃到過夢了,飢餓難耐,所以有的貘才會破壞圍欄逃走。最近,這三頭當中的一頭就剛剛逃跑過。」
這動物身體像豬,卻要比豬大很多,而且更肥碩,通體渾圓。它的毛色是黑白條狀花紋,像光綾綢一樣發出亮潔的光澤。它的眼睛像豬一樣細長,鼻頭有褶皺。而尤為奇妙的是它那奇長的鼻子,像喇叭似的彎曲著向前伸出,濕潤的鼻孔不停翕動。一張滑稽的臉怔怔地朝向親王,看上去極為老實,應當不會傷害人類。熱愛動物的秋丸絲毫沒有膽怯,她欣喜地想要用手去摸,於是向這個奇怪的動物邁出了一步。這時動物掉轉身子,忽然抬起了短小的尾巴,撅起尾巴底下的肛|門,一個圓球啪嗒一聲從那裡掉了下來。顯然是糞便。
「那個孩子,是你的侍童嗎?」
「骯髒的東海島國佛教徒,真是能說會道。何必特意跑到天竺去,眼下,在這個盤盤國,教化之光熠熠生輝,佛法百花齊放,有無數證據可以證明這些。如今,甚至很多大唐的僧人都從長安來此留學。」
「從來沒有做過噩夢,我做的夢都是美夢。」
「不行。這是所謂的國家傳統,事關盤盤國的威信,堅守從祖輩父輩傳承下來的光榮的貘園,是現行的國家方略。當今太守對待這一問題同樣堅定不移。不過,太守也有太守個人的原因。」
「是的,貘園。你在本國的貘園可以衣食無憂,大可以安心了。」
奇怪的是,親王一邊用熾熱的目光凝視著這一場面,一邊感覺自己彷彿變成了那頭貘。感覺那頭貘好像就是自己,正在接受少女的愛撫。其實,早在親王還是七八歲大的孩子時,就曾被葯子惡作劇一般把玩過自己兩腿之間的小球,第一次體會到了肉體上的迷離,因而這兩番情景可能是重疊在了一起,重疊在了眼前看到的少女和貘的景象之上。事實上,也是因為少女與葯子在某些地方十分相像,或是因為貘以食用自己每晚做的夢為生,所以在不知不覺間自己與貘合而為一了。想來是貘吃掉了自己的夢,而少女又吃掉了這些貘的肉,通過貘這個媒介,少女和自己直接聯繫在了一起,也可以說是少女的生命依賴著我的夢。甚至可以說,如果自己不做夢,那這個少女也將不復存在。
盤盤這個國名首次見於文獻應該是唐代成書的《梁書》。其中列舉了頓遜、毗騫、盤盤、丹丹、干陁利、狼牙修等六個可能地處馬來半島的國家。從六世紀後期至七世紀前葉,真臘(柬埔寨)興起壓制扶南(暹羅),原本自古受到印度文明影響的扶南文化,和它的大乘佛教一同南下,轉移至馬來半島中部臨萬隆灣的盤盤。《梁書》提及的其他五國均在七世紀之後逐漸銷聲匿跡,唯獨這個盤盤能夠在唐代時期頑強地生存下去,普遍推測可能因為它是一個海路中繼站,聯結著東印度大乘佛教研究中心那爛陀,和蘇門答臘島新興的佛教王國室利佛逝。甚至有說法稱室利佛逝的首都並不在蘇門答臘島,很可能就在這個盤盤,這裏擁有眾多值得觀賞的佛教遺迹。據傳說,盤盤的太守營建過一個靈囿。靈囿這個詞出自《詩經》的《大雅》,可以看作是周文王放養禽獸的一種動物園。九*九*藏*書
這時葯子回答的語氣是那樣冰冷,親王至今回想起依然感覺寒徹心脾。那顯然是一句別有用心、刻意搪塞親王的話:
貘似乎無須靠近正在睡覺的人,在一定距離之外也能夠自如地吸食夢,只需將鼻尖從窗戶里伸進來即可。獨自一人在貘舍裏面的卧室內睡覺,第一個夜晚,親王雖然心緒極為不佳,但也沒有遇到被貘伸舌頭舔臉之類的狀況,到了第二天早晨平安無事地睜開眼,這才鬆了一口氣。唯獨記不得自己有沒有做過夢,感覺大腦一片空白,因此遇見飼養員的時候他說道:
「可如果貘只排泄臭氣熏天的糞便,即便是吃了它的肉,也治不好太守女兒的病吧?」
不過,親王並沒有看見這個場景。在動物到達巔峰的同時,眼前的景象剎那之間蕩然無存,親王彷彿滾落到一個難以分辨夢境與現實的世界。
「唉喲,唉喲,這太神奇了,太罕見了。一直以來的苦苦等候是值得的。也許因為本國是南方國家,日照強烈,即便入夜,殘餘的陽光依然會擾亂人們的頭腦,所以能夠體會做夢之妙的人極其罕見。像你這樣的人是萬中無一。這個國家的很多人終其一生只做過一個夢,更有人連夢這種東西的功能都一無所知。你說你畢生的夢想是去往天竺,但既然如此擅長做夢,又何必還要去天竺?每晚在夢中欣賞天竺還不足夠嗎?算了,先不說這個了,馬上帶你去貘園吧。托你的福,貘園或許能夠重拾往昔的繁榮。」
那麼,兩人被帶去的貘園究竟是什麼地方?應該是歷代盤盤太守營建的,那個傳說當中聞名四海的靈囿的一部分。靈囿也就是動物園。人們砍伐密林,在人工開闢為庭院的廣闊區域四周圍上圍欄,那邊是老虎,這邊是狗熊,像這樣將眾多的動物隔離收容,便是靈囿。有的圍欄里還有犀牛這樣珍稀的物種。還有彙集珍禽的禽舍,以馬來半島特產的白孔雀和砂糖鳥領銜,紅、綠、紫,色彩艷麗的鸚鵡群振翅飛翔。義凈遊歷至盤盤,想必也造訪過這個靈囿。此處自古以來便名揚南海諸國,太守能從祖輩父輩那裡繼承並維護這一靈囿,實乃無上榮耀。
這時,親王和秋丸身後傳來怪異的鴃舌:
推開
夢到這裏戛然而止,直到親王汗流浹背地睜開眼睛,葯子的聲音依舊在耳邊回蕩,那浮現出陰險笑容的嘴唇仍舊曆歷在目。
「我出生在日本,天竺是我的眷戀之地。也可以說是我青年時期即皈依佛門的原因。與其說去往天竺是為了求法,於我而言,倒不如說求法與天竺就是同義詞。這就是我要去天竺的緣由。」
兩三天之後,飼養員敲響卧室門,通知說按照既定的計劃,當天下午太守的女兒帕塔莉婭·帕塔塔公主將要到貘園裡來,需做好萬全的歡迎準備。
「不要!不要!不要殺死父親……」
每當少女的臉頰收縮鼓脹,在口中自如地擺弄著動物的器官,貘的長鼻子里便發出笛子一樣的聲音,告訴人們它臨近巔峰了。巔峰味同嚼蠟。與不知何時將盡的預備階段相比,實在太無趣了。身體經過兩三波痙攣之後,貘頹然鬆弛下來。似乎出乎它自己的預料,事後它看上去不好意思似的,只是獃獃地把臉扭向侍女們的方向。
聽罷,太守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樣的話,這個孩子也可以一同帶去貘園。你們可以住在同一個房間。」
翌日,來了一輛大象拉的車,親王和秋丸被拖出待了兩天的坑,坐上了那輛車,被直接帶往貘園。兩人第一次見到大象,發現竟然有物種的鼻子比此前看到的動物的還要長,驚訝得目瞪口呆。
葯子長袖翻飛,用纖細的嗓音歌唱著,舞蹈的一招一式都鄭重其事。親王從未看到過這樣的葯子。親王了解的葯子,是一個更加直爽,更加率真,任何時候都像親王的同齡朋友,與親王沒有差別的女人。然而,現在她卻面露孩童無法理解的、陰險的笑容。親王心頭一緊,躲在屏風的影子里,悄聲叫著:
秋丸在石頭下面發現一隻巨大的西瓜蟲,圓覺立刻說道:
親王對此也只能是嘆了口氣,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當第一眼看到身著美麗衣裳、在侍女們的環繞下出現在貘園的太守之女時,親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雖然還是個不滿十五歲的少女,但是五官酷似葯子。而且,昨夜夢中見到的、從來意想不到會出現在葯子身上的那種殘忍之色,以一種更加強烈更為放大的形式,清晰地重現在這個少女身上。殘忍之色。當然,這種表read.99csw.com情並不是每時每刻都會顯現在少女臉上,而是彷彿忽明忽暗的陽光,在姣美的容顏之下轉瞬即逝,如同貘聳動背脊時,毛髮像天鵝絨般時亮時暗。
磚瓦材質的貘舍內部極為寬敞,進去一看,宛如一棟建築物套著另一棟建築物。被套在裏面的建築物,正是向貘提供夢的人睡覺用的卧室。正中央是石質卧榻,卧榻上面放著一個古怪的陶制枕頭,此外再無任何其他傢具。二間見方的空曠卧室,四面牆壁上有小窗戶,從窗戶向外望去,能看到正在踱步的貘。當然,因為窗戶小,所以貘無法從窗戶鑽進卧室。貘散步的空間,也就是外側建築的內部,包圍著正中間的卧室。貘用長鼻子發出嗚嗚的叫聲,整夜在貘舍內部有如迴廊似的空間里轉來轉去,尋找著夢。
「吾乃盤盤國太守。爾等非法進入本國。如實交代,意欲去向何方?」
親王先入為主地認為吃貘肉的女孩,應該是油膩的、肥碩的,毫無疑問是一個醜八怪。然而,這一天,真正印刻在自己瞳仁之中的少女,卻徹徹底底顛覆了這個成見。親王幾乎像是受到了魅惑一樣,被貘園中與貘嬉戲的少女深深吸引,可以說只有眼睛還是好用的。
這樣過去了十幾天,就在發覺自己已是身心俱疲的時候,親王罕見地做了一個夢。自從來到貘園,像樣的夢就戛然而止了,確實是十幾天不遇。然而,這並不是以往那樣的快樂的夢,對親王而言這可以說是第一個讓他胸口憋悶的噩夢。
「沒頭沒腦。是您太亢奮了,才會夢見如此不吉利的事情。您心地直率,因而沾染了惡靈。我給您配了葯,您喝下去,多少會平復一些心情。」
然後他注意到了秋丸:
耳畔響起秋丸的話語,親王這才睜開眼睛,露出一絲笑意:
葯子將斟滿的酒盅和配好的散葯拿上前,不一會兒父親似乎稍稍平靜下,在那裡出神,而後在葯子的催促下,用顫抖的手端著酒和散葯喝了下去。隨後葯子起身,拿著扇子跳起了舞。
「喂,秋丸,差不多行了。香味是不錯,但是不能大意。這個東西來路不明,說不定散發的是某種毒氣,放下吧。」
圓覺也點了點頭:
可是父親並沒有聽到,葯子仍在若無其事地舞動著,父親只是毫無生氣地看著。葯子唱著「久矣久矣」,聲音本應是很歡快的,卻沉重地落到了心底。
第二天一早,一串香蕉撲通一聲被扔進了坑裡,飢腸轆轆的兩個人正狼吞虎咽地吃著,忽然發現坑外吵吵嚷嚷,似乎是聚集了一大幫人。很快,一個看上去像是這個國家有頭有臉的上層人物的身影出現在頭頂上方。這人從肩膀開始用一塊寬鬆的白布裹身,蓄著鬍鬚,腰懸利劍。他雙腿分開,站在坑邊冷笑著,用流利的唐音不緊不慢地對親王說道:
「兩個圓球看起來雖然一樣,但一個散發出醉人的香氣,一個則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不論如何,小心為妙。今後也是,最好不要隨便伸手。畢竟這個來路不明的物體,就連本草學者圓覺都聞所未聞。身處南方的國家,偶然遇到超出我們想象的怪事也不足為奇,不出大事就好,對秋丸自己也是一個有益的教訓。趁著太陽還沒落山,繼續前進吧。」
「既然飼養如此艱難,那麼這個國家為什麼還要養這些貘呢?」
聽到這句話圓覺垂頭喪氣,把後半句話咽了回去。
「馬勃這種菌類自古為人熟知,但這個卻不像。倘若是馬勃,敲擊之後應該會有煙霧般的粉塵從頂部的小洞噴濺而出。讓我找一株試一下吧。」
神之門
舞蹈片刻,葯子又坐到了父親面前,再次勸他喝酒吃藥。父親明顯並不想喝,但看上去葯子還是要哄著他,想要強迫他喝下去。再三勸說之後父親依然沒有碰酒盅,葯子忽然焦躁地回過頭。就在這一瞬間,躲在昏暗廂房一直注視著葯子的親王的視線意外地與葯子的視線相交。也許是錯覺吧,親王感覺自己從葯子的目光里看到一道兇殘的光。親王驚恐萬狀,像被火燙了似的,不由自主大叫起來:
看到秋丸張皇失措,親王放聲大笑。可是就在看到剛才掉落在地的動物糞便時,他不由得大吃一驚,與秋丸面面相覷。這東西和剛才被誤認作蘑菇的那種來路不明的圓形物體一模一樣。本以為是植物,居然是動物的糞便。親王迫切地想要把這個意外的發現告訴安展和圓覺,他倆要是知道了,該是怎樣的目瞪口呆。秋丸似乎也有同樣想法,毫不掩飾地把好奇的目光投向了那輕柔膨大的白色物體。

一行人像是在突發事件中受到了震懾一般,默不作聲地再次起身,將草原留在身後,走入密林之中。然而剛一進入密林,大家便又發現了散落在路上、同樣模樣的圓形物體,於是停下了腳步。地上不止一個,這究竟是什麼東西?每個人都疑竇重重,但沒有一個人貿然發聲。正在此時,秋丸突然弓腰,敏捷地伸手拿起一個圓形物體,隨即把它按在了自己的鼻子上。她動作迅速,眾人都沒來得及制止。應該是方才聞到的香氣給她帶來了十分強烈的快|感,留下了難以忘懷的餘韻。但是這次情況不同。大力嗅聞之後,秋丸感到頭暈目眩,不由得將手中的圓形物體扔了出去,踉踉蹌蹌地摔倒在地,已經是面無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