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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人

蜜人

「這又是為什麼?」
懸挂著六尺風帆的獨木舟長九尺有餘,兩側各有一個木輪,人在上面要用腳蹬,就像蹬自行車一樣。因為這裏和沙漠不一樣,地面很堅硬,因此車子不會陷入沙子。風起帆動,便可以像小艇一樣在地面上滑行。不知是誰的發明,這是最適合在這個地方的荒漠上行進的交通工具。
「沒聽說過也是正常。那種東西又不會在世面上買賣。簡單來說,蜜人就是晒乾的人的屍體。過去有些婆羅門發願要捨身以普度眾生,他們在山上的石窟絕食,只靠吃蜜活著。這樣大概經過一個月,他們的大便小便就統統變成了蜜。即便是死了屍體也不會腐爛,反而會發出濃郁的香氣。這種東西就叫作蜜人。」
「挖竹子的嫩芽,打算做什麼?」
「親王禪師,又爬杉樹了。您看到了什麼?」
哈桑聽到一愣:
「你想說的是,讓我們四個人幫你做搜集蜜人的工作吧。這就是你的交換條件吧。」
「等等,安展。不要如此魯莽。我們暫且告辭,四個人仔細商議之後再決定也不遲。」
「不,一定沒錯。不是誇口,以我之洞察,您將獲得意想不到的幸運,儘管未至天竺,但必將遊歷南海諸國。倘若我不是身體病弱至此,時日無多,我衷心希望將來能夠與您同赴天竺之旅啊。」
然而狗頭人的目光卻像是瞭望遠方:
既然歷代君王都叫作旃陀羅,那麼很可能古時就有婆羅門來到過這個國家,於是眾人滿心希望這裏也是佛法盛行之地,然而始料未及,情況卻非如此。在這裏,根本別指望國王會像盤盤國那樣派船將一行人送去天竺。親王和安展、圓覺商量一番,認為搭乘大食國的商船是為上策。
在高僧的送別聲中,孔雀隨即振翼高飛,背後馱著親王,輕快地在高野山上空飛舞。
在夢裡,親王還是三十五六歲的年紀,不知是怎麼回事,獨自一人爬到了高高的杉樹頂上。為什麼要爬到這麼高的地方?他自己也沒有想明白。這時日薄西山,親王愈發覺得寂寞難耐,於是便爬下樹。下面有很多正在建造的堂塔房舍,他總覺得這裏像是高野山。空海高僧在這裏創建了金剛峰寺,並在最近移居於此。親王覺得應該和高僧寒暄一下,於是向唯一一個亮著燈的佛堂走去。
在去往內佛堂的路上,親王看到裝著遺體的靈柩,還有大批人像螞蟻一樣排著隊跟隨靈柩。隊伍寂靜無聲地走著。六位僧人恭恭敬敬地抬著靈柩,他們都是空海高僧的高徒。親王從高空逐個認出了六人的相貌。那是實惠。那是真然。那是真紹。那是真雅。那是真濟。而最後一個人,正是親王自己。親王「啊」的一聲叫出來。這是親王第一次在夢中看見自己的臉,儘管是從空中瞭望。
「你剛才說婆羅門在山上的石窟入寂,然後變成芳香的蜜人。假如蜜人橫屍在荒漠之上,那不過就是些路人病患的屍體嗎?」
就連一直默不作聲的秋丸,也在這個節骨眼開口了:
「是的,正是如此。」
高僧也注意到了,回過頭去,向佛壇上的孔雀招手。孔雀用長有距的腳一步一步,慢慢從佛壇上走過來。與此同時,此前馱著的孔雀明王的身影倏忽間不見了蹤影。不,與其說是消失不見,不如說是親王自己取而代之,「撲通」一聲坐在了鳥背上。不知不覺,在夢中親王與孔雀明王逐漸合一,親王取代了明王的地位。這種轉換,唯有在夢中才能實現。
「那麼,雲南地區的特產是什麼?」
親王叫出「啊」的一聲,孔雀像是回應一般,一邊飛一邊發出「訶訶訶訶訶……」的鳴叫。在刺耳的叫聲中,親王終於睜開了眼睛。雖然感覺像是坐在鳥背上飛行,其實親王乘坐的依然是那條奇妙的飛舟。
而後男人忽然莫名地忍俊不禁:
親王在這座山的峰頂降落,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目的,只是方才的夢尚有餘韻,他覺得說不定能在這座山上與空海高僧相見,彷彿有這樣一種朦朧的預感鐫刻在胸。雖然這預感毫無來由,但恰恰是這樣的預感更加值得信賴。
這時,親王感覺高僧身後佛壇之上,那尊馱著孔雀明王的三尺左右的孔雀塑像,一瞬之間,那長著蛇紋的長脖子似乎抽|動了一下,左右張開的翅膀撲棱撲棱地扇動起來,親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定睛一看,這隻傲慢的鳥的面容竟是女人,更準確地說看上去酷似藤原葯子,親王大吃一驚。死去的葯子似乎與鳥有著不解之緣,迄今為止,已經數次變成鳥的形態在親王夢中出現。難道葯子死後化身為孔雀,巧妙地潛入嚴厲禁止女人進入的高野山寺院區域,假扮成明王的坐騎了嗎?究竟,空海高僧知不知道這件事?
只見那張臉已然不是活人的臉,彷彿是敷了金粉、鑲嵌玉眼的木像,僵硬而毫無表情。啊,高僧已知死期,禁絕糧食、每日服用丹藥的後果,就是容顏最終變成了這樣。親王目不忍視,把臉別到一旁。然而高僧卻沒有絲毫悲傷,反而用一種像是跟親王開玩笑的口吻說道:
「您這樣的人,我未曾見過。愚以為,您的志向當在遠方的遠方,海外秘境。年輕時我雖然到過唐土,但卻未能到達更遠的天竺。您計劃去往天竺嗎?」
「高僧,終於又見面了。您說的沒錯。不會再有比這更快樂的事了。」
圓覺同樣震驚得直眨眼睛:
「原來如此,很可能啊。」
這麼說著,哈桑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環顧四個人的臉。片刻之後,安展說道:
「照你所說,去山另一邊的荒漠尋找蜜人有很大的困難,為什麼這麼說呢?」
「讓你們搭船是小事一樁,但根據不成文的規定,搭船必須要出一定的禮金。不過,看起來你們也是囊中羞澀。那麼商量商九*九*藏*書量,你們給我的生意搭把手怎麼樣?如果肯幫忙,不管是天竺還是什麼地方,我都很樂意捎你們過去。」
這時,男人又叮叮噹噹地搖晃著的鈴鐺,抖著肩膀放聲大笑。看著看著,安展按捺不住好奇心,指著那個叮噹作響的鈴鐺問道:
「笑笑就差不多得了。我問你,此處是什麼地方?」
盤盤國的太守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得知親王堅定不移、立志去往天竺的事情之後,大為感動,特意為一行人準備了船。這是一艘用輪軸操作的阿拉伯式帆船。親王一行人在太守家臣的護送下,從曾見諸二世紀中葉托勒密《地理學指南》的馬來半島西岸的投拘利古港口出發,駛向孟加拉灣。倘若一帆風順,不用太多時日便可以到達孟加拉灣的恆河河口附近。那一帶坐落著同樣見於托勒密世界地圖的一座名叫多摩梨帝的古港口。五世紀初,法顯在入天竺旅行的歸途中,便是從這座港口搭乘商船。七世紀末的義凈從蘇門答臘乘船航至孟加拉灣,同樣是順利抵達多摩梨帝附近。為何偏偏親王的船沒能到達那裡呢?
「你們應該知道海市蜃樓這種現象吧。它會在海上出現,而有時候也會出現在熱浪席捲的荒漠。是什麼氣象原因造成的我不是很清楚,不過在那座山對面的荒漠上,確實會經常出現類似的現象,一旦熱氣在荒漠上沉積,散布在那裡的也可以稱之為人類遺骸的醜陋蜜人,居然都會化作美女的模樣。如果只是這樣也不算什麼,在搜尋蜜人的過程中,男人們都在拚命地用雙腳蹬著獨木舟上的車輪。或許是持續這一動作的緣故,不知不覺之中一種奇妙的感覺在腰間高漲起來,如此則萬事休矣,工作肯定無法完成。為什麼這樣會影響工作的完成呢?這是因為男人用耙子鉤蜜人的時候,在耙子尖出現的是美女的幻影。即將發射的高漲情感又如何受得了這個,男人當即就會射|精。再靠近另一個蜜人,結果也是美女。於是又再次射|精。因為面前的美女幻影無窮無盡,所以獨木舟在荒漠上疾馳得越遠,男人越是無窮無盡地射|精,最終筋疲力盡。所以,根本無法收集蜜人。」
「可憐是可憐,然而沒辦法。他們可是為了蜜人,專門乘船從阿拉伯跟我來到這裏的傢伙們啊。然而現如今在我的船上,給我做搜尋蜜人工作的男人們一個也不剩了。我覺得無論如何不能毫無成果、兩手空空地回國,那就太遺憾了啊。」
行走在令人頭暈目眩的懸崖峭壁,穿過無數個石頭門洞,翻過山頂繞到山後,那裡有一個在岩石上開鑿出來的石窟。應該很有些年代了。石窟上安裝的木門都已經腐朽了。親王毫不遲疑地用力推開門,眼前頓時被一團霧氣包圍,猶如黑夜一般,伸手不見五指。
「沒什麼,跟你沒關係。非常抱歉打斷了你,請繼續。」
聽三個人把能說的都說了,親王這才開口:
安展對狗頭人的滔滔不絕十分震驚:
男人像是快要背過氣似的:
親王從飛翔于空中的獨木舟上俯瞰地面,深深地領悟到人類的不凈。來看蜜人是對的,幸虧看了蜜人,自己才得以更深層次地進入化境。這麼一想,親王甚至覺得還要感謝那個裝瘋賣傻的大食人,他更加用力地蹬著獨木舟,只覺神清氣爽。
雖然本來沒有這個想法,不過聽空海高僧一說,親王感覺這樣理解也未嘗不可。
「那麼我們拒絕。我們已經皈依佛門,怎麼能做這種唯利是圖的勾當。實在荒唐!」
「你們應該也知道,阿拉干國的後面橫亘著山脈。夏季風從孟加拉灣迎面吹來,山脈這一側雨水極多,土地濕潤,然而一旦翻越山脈到達對面,景緻截然不同,那是一片遼闊乾燥的土地。在寸草不生的荒漠里,散落著大量的蜜人。」
「這也有內情。簡單來說,大概是在距今百年之前,還是名字以旃陀羅這個詞結尾的某一代阿拉干王統治時期,當時好色淫|靡之風盛行,頻頻發生女人與狗媾合之事。甚至在貴族女性之間,這已經演變為一種高級的消遣。而後結果就是,不斷有狗頭男降生。狗頭人大概占阿拉干國總人口的五分之一。某一代對這種淫風甚為憂慮,為了讓這些可恥的狗頭人的數量不再增長,首先想到是要把女性的交往對象,即全國的狗統統殺光。然而即便是把狗殺光了,只要有狗頭人,難保不再生出第二代第三代狗頭人。而且,這種可能性非常大。因此要給他們戴上一種貞操帶,消滅他們的生殖能力,就是這鈴鐺。此後,根據法律規定,狗頭男必須一直在男根前端懸挂鈴鐺,到死都不能接觸女性,自然也不可能生出孩子。如此,國王的意圖實現了,然而抽到了下下籤的卻是我們無辜的狗頭人。母親們犯下的淫|亂罪過,為什麼要讓我們這些孩子來償還呢?」
聽到安展的指責,狗頭人忽然浮現出一副悲傷的神情,看著自己兩腿中間說道:
「嗯,問題就在這裏。因為荒漠烈日炎炎,風又極為猛烈,人根本無法行走。要去那裡,必須用蓑衣將全身上下遮擋起來,防止砂礫吹到手腳和臉上,然後駕駛一艘裝有六尺風帆的帶輪獨木舟,一邊藉助風力,一邊用雙腳快速蹬輪九*九*藏*書。即便如此,這個工作也需要消耗大量的體力。等到達荒漠中央,就能夠看到遍地散落、黑乎乎的蜜人了。怎麼收集這些蜜人呢?這有一個秘訣。那就是用事先準備好的耙子似的東西鉤住蜜人,然後直接在荒漠上拖走。絕對不能離開獨木舟。一旦離開,在炎炎熱浪之下人會頭暈目眩,再也回不到獨木舟上了。」
「你這麼問就容易回答了。這裡是面朝孟加拉灣,名叫阿拉干的國家。阿拉干國是一個沿著海岸線延伸的狹長國家,後方橫亘著一條南北方向的山脈。山脈的那一邊是干戈不斷的驃國和南詔國,但絲毫沒有影響到這裏。在五百多年以前,一位名叫旃陀羅的國王在這裏建國,此後阿拉干可以說是世外桃源,既未歸屬過驃國,亦未歸屬過南詔國,保留了獨特的歷史。順帶提一句,阿拉干國歷代國王的名字均以旃陀羅結尾。因為被後面的山巒阻隔,這個地方十分孤立,但反之因為面朝遼闊的大海,所以如今是東西方航線的中繼點。經常有大食國(阿拉伯)和波斯國(伊朗)的商人來這裏落腳。」
「那跟我們沒有關係。我們的買賣就是把蜜人弄到手,用不著逐一考證蜜人究竟是什麼來頭。婆羅門也好,路人病患也罷,不是我該管的。」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走進密林之中,頓時眼前一片澄明的綠意,無數頂天立地的竹子,令人嘆為觀止。景色真是神奇。這是哪一種竹子?粗乾的直徑足有三十厘米,閃耀著鮮亮的青色光芒,剛強地垂直向上生長。它們成片地聚集在一起,目之所及皆為一片又一片的竹林。這片大得出奇的竹林,讓日本嵯峨野附近的竹林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親王感慨道:
四個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挖竹筍上,這時,在他們背後隱約響起了「叮噹叮噹」的鈴鐺聲,突然,一個形態怪異的男人現出身影。他赤身裸體,身體是人,而且也像人一樣雙腿站立,唯有頭部是毛茸茸的狗頭。豎著兩隻耳朵,微微轉動著。鼻子上面也長著長須。這是人類嗎?四個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沒想到那個男人先開口了:
這種時候,親王必然是睏倦了。或許是因為此前繃緊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鬆了一口氣吧。恰好風滿船帆,獨木舟不斷自行向前,即便親王不用腳蹬車輪,也不會有突然墜地之虞。翻身躺在形狀像豆莢一樣的獨木舟里,親王閉上了眼睛。一閉上眼,隨即做了一個夢。不用說,這是親王的一項拿手本領。
「嗯。就是說這裏屬於哪個國家?難道是犬之國?快回答。」
「是的,正如親王所言。不過據《華陽國志·南中志》記載,雲南有一種名叫濮竹的巨型竹子,它每節丈余,因此也並不是沒有巨型竹子的先例。觀此地之竹如此粗大,這裏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靠近雲南。」
阿拉干國的海岸線向東西方向延伸得很遠,卻沒有建一個像樣的港口,只有容船靠泊的淺灘。往來商人也都是難以信賴的不三不四之徒。不過,要去往天竺,就不能挑三揀四了。這一天,親王一行來到淺灘,與一個大概可以合作的大船船主會面。船主是一個胖墩墩的阿拉伯人,名叫哈桑。親王自報家門,說自己來自日本,哈桑表露出了好奇之色:
圓覺也附和道:
「原來如此,你說的有道理啊。」
出乎意料,這個狗頭人竟然操著一口流利的唐音。安展冷冰冰地回答道:
降低高度,飛過耳朵形狀的洱海,親王的獨木舟接著又輕巧地越過了蒼山,在洱海對面聳立的雞足山頂著陸了。雞足山三條山脈向前,一條山脈向後,宛若雞爪的形狀,因此得名。此時黑夜已盡,神清氣爽的早晨到來了。
親王向堂內張望,高僧似乎正在修法。堂內點著亮堂堂的佛燈,燃著護摩,佛壇上供奉著孔雀明王的塑像、羯磨杵、孔雀尾等物,高僧就在佛壇前觀法定坐,不停地唱誦陀羅尼。這時,他忽然回過頭來:
「你是瓦庫瓦庫人啊。」
「啊,那是將來的事。」
「親王,請不要做危險的工作。到時候不要說去天竺了,落得個雞飛蛋打的話可就虧了。」
這時安展插話說:
阿拉伯人曾說蜜人看上去是美女,但似乎完全不像。荒漠上散落的這些,皆是人類的屍體,都是難以言狀醜陋不堪的東西。腦袋是人而身體是野獸的、沒有腦袋只有身體的、身體只剩一半的、一身雙頭的、一身三頭的、有頭無面的、有面無頭的、三隻眼的、沒有手的、三條腿的、全身化為枯骨的、周身長毛的、腹部開洞的、屁股上長尾巴的、嘴唇長而及地的、左右耳朵比臉還大的、眼睛掉出一尺的,儘是些支離破碎的屍體。
「這種傷風敗九九藏書俗之事當然是想要儘可能地隱瞞,但無法如願以償,終歸是要人盡皆知的。像阿拉干國是狗頭人之國這種令人作嘔的風評,遲早是要傳遍世界,這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我們無能為力。」
高僧像是在笑,然而臉卻像一副閃著光的金屬面具,根本看不出所謂人類的表情。
告訴阿拉伯人要稍作考慮之後,四個人結束了這第一次會面,倉促離開,將淺灘撇在身後。阿拉伯人冷笑著,在船上望著漸行漸遠的四個人。
「不,未來很清楚。不是誇口,狗頭人有著特殊的能力,未來彷彿就在眼前。我能看到四百年以後的世界,那時將會有歐洲的旅行家馬可·波羅、鄂多立克、卡爾平尼、海頓,阿拉伯的伊本·白圖泰先後騎馬或行舟經過這個阿拉干國,回國以後,想必會將道聽途說的有關狗頭人的傳說四處散布。更有甚者,同一時代英國的曼德維爾這個來路不明的男人,明明沒有走出歐洲一步,卻肆意散播關於狗頭人的謠言,而他該是從沒見過狗頭人,實在是讓人無言以對。最後,有些傢伙甚至會把地方都搞錯了,把阿拉干國寫成了安達曼島或是尼科巴島。唉,他們不負責任的樣子一目了然。」
親王也附和著笑道:
正如明代旅行家徐霞客所寫「雞山一頂而已萃天下之觀」,這座山的景觀的確有著千變萬化之趣味,不過眼下,親王對這些事情毫無興趣,眼裡沒有任何景色。他像是在尋找著什麼,徑自移動著腳步。是在追求著什麼,還是在尋找著什麼,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仔細一想,感覺自己的一生似乎始終是在步履匆匆地追尋著什麼。行至何處方是盡頭?尋到何物才能獲得最終的滿足?想歸這麼想,但其實一開始他就已知道了自己追求、尋找的所有東西。他感覺自己不論見到什麼,似乎都不足為奇。啊,果真如此嗎?他預感到似乎一切都被盡收于這一言之中。
「你說要去尋找,那究竟這個蜜人在何處?」
「沒有想象的那麼難。我聽那個男人講到關於蜜人的事,忽然想起了我的老師空海高僧。他在高野山入定之際,雖然不是只吃蜂蜜,但也自覺不吃糧食,專心坐禪。這麼說來高僧也化作一種蜜人了啊。」
「什麼也瞞不了高僧,見笑了。不過,什麼也沒有看,不知怎麼,我天生喜歡高的地方。」
「這次在阿拉干期間,我也曾派三個年輕人去山那邊的荒漠尋找蜜人,可是果不其然,三個人一個不落,輕而易舉地被那些荒漠里的怪物迷惑了,沒能帶回一個蜜人。其中一個人不知道是遇到了什麼麻煩,甚至都沒能從荒漠回來,最後下落不明。其餘兩人也是好不容易才回來,同樣失魂落魄,如今也和半個病人差不多了。」
「也就是說,如果在尋找蜜人的時候失敗了,那麼自己也就會變成蜜人吧?」
「又到了個奇怪的地方。為什麼不能像我們計劃的那樣。照這樣下去我們只能在海上打轉,可能永遠也到不了天竺。唉,實乃無奈。」
「不只是棲息于竹林的熊貓,人類居然也喜歡吃竹子。哎呀,有趣。」
獨木舟已經遠遠地越過了阿拉干國的國界,沿著俯視可見的伊洛瓦底河上游不斷逆流北上。不知過了幾個小時,極目遠眺,橫亘在層雲那一邊的,便是頗負盛名的雲南群山。不知為什麼,親王有一種即將回到久違的故里的感覺,心中陣陣興奮。不過,這條不起眼的小獨木舟,能飛到那些雲朵的盡頭嗎?但真正行動起來卻比想象得容易,親王用腳蹬踏著獨木舟上的車輪,輕而易舉地飛越了高聳的山巒,一路向東北方向翱翔。
很快越過了祿卑江,越過了怒江,越過了瀾滄江,在層巒疊嶂之間,親王看到了一個像小鏡子一樣閃著光的湖泊。那是位於大理盆地中心的洱海(西洱河)。將洱海挾于中間,近在眼前的便是蒼山,再向前,便能看到山頂上無數岩石突兀林立的雞足山。親王心說,啊,終於到達雲南了。正午才出發,此時太陽尚未落山,火紅的餘暉將周圍的山峰染成了紫色。親王從上空眺望著這一切。
從空中遠眺,能看到在黑壓壓的山林邊上的內佛堂中有一座五輪塔模樣的建築。內佛堂?明明高僧還健在,明明剛剛與高僧分別,怎麼就有了內佛堂,實在是不可思議。也就是說顯然親王在夢中混淆了時間。這麼說,親王想起來了,在三十余年以前,在為入定的空海高僧舉行七七忌之後,他曾陪伴遺體,不避勞苦,走了一段長長的路程,直到內佛堂。回想著這件事,親王繼續聚精會神地向下看去。
「那這裏究竟是哪兒呢?看樹長得那樣茂盛,應該是一個多雨的地方。」
聽到如此出人意料的一番話,四人都說不出話來,只是張口結舌地看著阿拉伯人的臉。然而哈桑自己卻若無其事:
話說到這般地步,三個人無話可說,只能任由親王心血來潮read.99csw.com
受夠了狗頭人的長篇大論,四人匆匆告辭離去,背後傳來狗頭人空洞的笑聲,猶如狗的遠吠,凄愴綿長。在笑聲中間,還不時能聽到叮噹叮噹的鈴鐺聲。
親王便把想搭船去天竺的希望如實相告,哈桑沉默片刻,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話雖這樣說,但親王像是已經習以為常,表情沒有絲毫氣餒,反而神秘地笑了:
親王沒聽懂:
「不過,未來的事說不準吧,也不必如此悲觀。」安展安慰道。
這時親王冷靜地制止了安展:
哈桑壓低聲音:
「首先是麝香,此外香料當中還有青木香,也有翡翠,還出產琥珀,無不是讓尋求珍寶的外國商人垂涎三尺的物產。不過,對於我們阿拉幹人而言,不論滿載著雲南珍寶的船舶去向何方,充其量是從眼前路過,跟我們自己沒有任何的關聯。」
「在我看來,這裏應該是驃國(緬甸)的某個地方。不過,據說驃國新近為北方的南詔國所滅,本地蠻族新建立了一個名叫蒲甘的國家,因此,稱其為驃國或許不是很準確。」
聽到親王的話,阿拉伯人瞪大眼睛,使勁兒點了點頭:
「沒錯沒錯,就是這樣。看來你也知道荒漠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橫七豎八的蜜人了。不過,尋找蜜人的難點並不限於此,其實還有比這更麻煩的事情。」
「問一個題外話,你為什麼在腿中間掛一個鈴鐺?你剛才譏笑我們吃竹筍很奇怪,真是可笑,你這個樣子難道不是更奇怪嗎?」
「這是這是,親王禪師,來得好啊。」
「非常感謝。」
阿拉伯人的神情顯然十分不快:
「啊,你說什麼?」
似乎是發現了親王直勾勾的目光,孔雀再次側過頭去,開始低聲發出「訶訶訶訶訶……」的叫聲。
「不,阿拉干本身並沒有特別的產物,但翻過後方的山脈,沿著伊洛瓦底河逆流而上,最後將到達可謂是崇山峻岭中別有洞天的雲南地區。據說雲南地區的特產就是沿著這條自古以來尋求貿易的商人們趕著牛馬踩出來的山間道,運到了阿拉乾的海邊。」
男人表情嚴肅起來:
「怎講?」
「把這些四百年以後的夢話說給我們聽,這些對於我們來說也是雲山霧罩,沒有任何現實意義。你的腦子是不是不大好?」
哈桑笑了:
船舶航行,計劃趕不上變化是家常便飯,親王的船別說是到多摩梨帝了,完全漂泊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也就是出港幾天之後,安達曼島的影子出現在左舷時,船遭遇了強烈的偏西風,眾人驚慌失措,眼睜睜地看著船像是飛起來似的被吹向陸地,被推上了樹木覆蓋、不知何處的荒涼海岸,擱淺在了那裡。檣櫓盡毀,四處漏水的船行將沉沒,能夠擱淺在海岸上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
「真是太可憐了。」
「所謂生意是?」
「此處?」
「既喜歡高的地方,也喜歡遠的地方。您之所以爬到杉樹頂,一定是因為您覺得從那裡能夠望見天竺。」
圓覺環視一周:
「蜜人?從沒聽說過什麼蜜人。」
「啊?不凈觀嗎?」
這次是圓覺半信半疑地插話道:
掐著素不離身的念珠,親王面向南方,唱了三遍南無遍照金剛,隨後鬱結在胸口的不安便煙消雲散,一直在荒漠上飛馳的獨木舟忽而船頭向半空揚起,就這樣離開了地面,開始像飛一般在空中行駛。帆鼓滿了風,獨木舟一邊前進一邊微微上下顛簸。向下看去,能看見荒漠上有星星點點黑色的東西。那一定就是蜜人。親王聚精會神,從上空凝望著那些黑東西。
男人一愣:
「再會了,親王禪師。雖不能在天竺,但今後我們還會在某地重逢的。請您相信我。」
阿拉伯人本以為安展或圓覺當中的一位會去搜尋蜜人,當聽說是年齡最大的親王要去,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不過並沒有說什麼。
「挖竹筍當然是為了吃啊。縱然不是孟宗之母,但食竹筍也無妨吧。」
圓覺也是同樣口吻:
一離開阿拉伯人,安展立馬咄咄逼人地衝著親王去了:
「實際上,我們之所以停靠阿拉干,是為了來找蜜人。」
安展憤然說道:
前文講到阿拉干國王的名字全都包含旃陀羅這個稱呼,而離奇的是南詔國歷代君王的名字是接龍。此為烏蠻的習俗。試著查閱了前八位國王的名字,細奴邏、邏盛、盛邏皮、皮邏閣、閣羅鳳、鳳迦異、異牟尋、尋閣勸、勸龍盛。鳳迦異在即位之前就死了,因此異牟尋是為第六代。
「這個呀?這是阿拉干國家法律規定的,我們不能擅作主張。很不幸,所有天生狗頭的男人必須終生在這裏掛著鈴鐺。」
這時,考慮到不能讓哈桑不高興,親王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
「這就叫作時空錯亂。這就好比美洲的原住民看見哥倫布的船來了,叫嚷著,呀,是哥倫布,我們被發現了。我們已經聽膩了。和這種人耗下去沒個頭,走吧。」
說著,親王在石窟蜜人的面前深深地垂下頭,用袖子拭去了奔涌而出的淚水。
「就和空海高僧一樣。」
「沒什麼,就像唐人把你們國家叫作倭國一樣,在我們國家,日本就被叫作瓦庫瓦庫。不要介意。那麼你們說有事相求,是什麼事?」
「那這裡有什麼外國商人中意的特產?」
為了擋住風刮來的沙粒,親王用細竹條編織而成的帷子裹住全身,毅然決然地跳上獨木舟。時值正午。風勢很好,稍稍用腳一蹬,獨木舟便在荒漠上風馳電掣地行駛九*九*藏*書起來。因為太輕鬆,親王反倒覺得有些掃興。風從耳畔呼嘯而過,獨木舟一邊左右搖擺一邊飛速前行。最開始的時候,這種令人快慰的速度給親王一種醉醺醺的感覺,什麼也不用想,任由身體隨舟運動。然而,很快他便意識到,這樣是不是太放鬆了?這樣下去不知將會放縱到何種地步,必須要提高警惕。可奇怪的是,越是這麼想,親王越覺得心情放鬆,他不由得愈發不安。
親王茫茫然地等待塵埃落定。很快一陣風吹來,霧氣消散,石窟深處,一個在岩壁上鑿出來的,凹陷進去的壁龕里,隱隱約約浮現出一個人形物體。這個人形結跏趺坐,結大日如來定印。塗了漆,鑲嵌了玉眼,已經不是活生生的人,然而外表卻酷似親王夢見的空海高僧。不,這正是和夢中高僧的重逢。而且,那個夢雖然剛剛結束,卻似乎是一段很久之前的夢境,彷彿正在渺遠的時空飄蕩。
「可是,那個大食人所謂的蜜人,生前都是些來歷不明的可疑傢伙。」
這時哈桑將親王、安展、圓覺、秋丸四人掃視一遍,目光在每個人臉上都停留許久,然後徐徐開口道:
「原想將這座高野山託付給您,但我打消了這個念頭。決心已定。在我看來,與居於狹小的日本相比,您的志向要遠大得多。高野山是可以託付給您,但如若您隨即飛去天竺或其他地方,善後事宜就非常棘手了。是這樣吧,親王禪師?」
荒漠像波浪一樣起起伏伏,忽高忽低,放眼望去,沒有盡頭,而且寸草不生。猶如一片無邊無際、波濤洶湧的褐色海洋,在被狂風吹刮后凝固了一般,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沉悶的空氣被加熱了,在荒漠刺目的閃光表面上,浮動著無數小股的熱浪。低垂憋悶的空氣分為幾層,物體看上去也都有兩三層的疊影。果然如阿拉伯人所說,即便是乘坐獨木舟,要突破這片炎熱的荒漠也要有充足的心理準備。
他笑得前仰後合,鈴鐺聲又響了起來。他的身上似乎懸著鈴鐺。安展再次審視男人毛髮濃密的下半身,便發現鈴鐺懸在大腿中間半遮半掩的男根上。他一笑,鈴鐺就抖動著發出聲響。
哈桑又說起來:
「親王,可不能開玩笑。您難道想接受那種業障深重的大食人提供的骯髒下賤的工作嗎?雖說眼下當務之急是要前往天竺,但怎能考慮如此不符合佛門弟子身份,卑劣且俗不可耐的工作?」
「這並沒有什麼,死後一切皆成。我反而想要親眼看看,去那個男人所說的山那一邊的荒漠,看一看散布在那裡的枯乾蜜人,修鍊一下不凈觀。」
聽著阿拉伯人的介紹,親王倏忽間想到了在高野山石窟里入定的老師空海高僧,不由得脫口而出:
哈桑神情一變:
「嗯。我也多少有些修行,斷不會被海市蜃樓迷惑雙眼,誤以為蜜人是美女,這點信心我還是有的。我倒覺得越是觀看蜜人,越能夠領悟它的不凈。絕對沒有擔心的必要。我一個人去山的那邊,你們放心等候即可。我一定要看一看蜜人究竟是什麼東西。」
「說到我們為什麼要來找這個蜜人,就是因為它是稀世的藥材。不論身體遭受多麼嚴重的傷害,只要服用這個蜜人的少量碎屑,就能夠奇迹般立刻痊癒。如果能夠將如此名貴的藥材帶給哈里發所在的巴格達宮廷,毫無疑問會大賺一筆。不過,尋找這個蜜人的過程極為艱辛,如若沒有非同一般的信念是難以成功的。」
在狂風驟雨的侵蝕下,聳立的雞足山猶如一座由成堆的奇岩怪石構成的塔,這種極盡險峻的山勢是在日本無法想象的。朝霧圍繞群峰緩緩流動,循著絕壁之間的道路而上,親王將清晨的空氣吸了個滿懷。向前行,能夠看到岩壁上許多醒目的女陰石刻,說明自古這裏就常有行人。如同在真臘國看到林伽毫無感觸一樣,在這裏看到女陰石刻,親王依舊是無動於衷。
「竟然有如此壯觀的竹林。縱然是在南國,也不曾想到會有這麼粗的竹子。圓覺,這也出乎你的意料吧。」
「咦,瓦庫瓦庫是什麼意思?」
看著男人笑起來沒完沒了,脾氣暴躁的安展漸漸火起,搶前一步來到男人面前,斥責道:
「安展說得對。而且那個男的聲稱蜜人生前是婆羅門,但不論怎麼看,那都不過是倒斃路旁的乾屍罷了。能不能入葯,還非常值得懷疑。親王,您可要留心啊。」
安展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親王和圓覺的對話,一邊讓秋丸幫忙,默默地挖著竹筍。起初沒有注意,不過仔細一看能夠發現竹林裏面有很多破土而出的小竹筍,露出了筍尖。因為在海上很久沒能吃到新鮮的蔬菜,大伙兒都咽了一口口水,熱切地注視著這些即將出土的竹筍。究竟能不能吃?剝去皮,至少裏面柔軟發白的部分看上去應該是可以食用的。
洱海的形狀像人的耳朵,曾被稱作昆明池,基本位於大理盆地的中心,向西面朝高聳的蒼山。過去居住在這一帶的部落被稱作西洱河諸蠻,或被叫作昆明夷,當然,這是以秀麗群山之間這片大湖泊的名字命名的。昆明夷在後漢時期被稱為哀牢夷,而後到了唐代被稱作白蠻。八世紀形成的國家南詔,就是以在這個大理盆地定居的農耕民族白蠻為核心,進而與山間的游牧民族烏蠻合併建立的。不過,南詔的王室是烏蠻系的蒙氏,因此稱其為以烏蠻為核心或許更為準確。白蠻和烏蠻。羅羅族可以看作是烏蠻的代表,但烏蠻並不僅限於羅羅族,而應該是包括麽些族和傈僳族在內的西藏-緬甸語系的少數民族總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