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鏡湖

鏡湖

在這一晚的夢裡,親王夢到的場景是秋丸和春丸手牽著手,跳著古雅的鳥舞。《崑崙八仙》是四個人四個人地圍成圈跳舞,這個鳥舞則是雙人舞,因此節奏很快。在眼花繚亂的旋轉之中,根本無法分辨兩人哪個是秋丸,哪個又是春丸,親王大為驚嘆。
接近山麓,有一個隱藏在岩石陰影中的洞穴,親王的目光停留在洞口地上某種色彩斑斕的鳥的屍骸上。走到近前,發現那並非整隻鳥的屍骸,只有鳥的翅膀部分。左右一對羽翼,大小甚至足夠人披在身上,閃耀著暗青色的光澤。親王忽然想起,曾經在真臘國後宮見到過長著色彩各異的鳥的下半身的女人們。然而這既非鳥類也非女人,只是一對缺少軀幹的翅膀而已。親王想要撿起來,伸手一碰,竟出乎意料地發現那是濕淋淋的。
「雖然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春丸,別害怕。我會幫助你的。」
蒙劍英壓低聲音說道:
「早朝就要開始了。您隨我先去拜見一下國王如何?」
從這些男人在發現少女身影之後一齊爆發出的歡呼聲來看,他們很可能是為了追蹤這位少女,特意鑽進了雞足山的山洞。真高興啊,要找的人終於被我們找到了。從他們激動的聲音中就能體會到這種感情。
「不用害怕,我沒有絲毫傷害你的想法。我鑽不進這個狹小的洞口,即便是想傷害你,也做不到。我覺得我好像認識你,從廣州出發以來,有個和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一直在身邊侍奉我,說不定是你小時候失散的雙胞胎姐姐或是妹妹。」
「是的,多虧了親王。」
這時,親王感覺身後有動靜,回頭向洞穴方向看去,只見一個像是剛從洞穴里走出來的孩子站在那裡。親王剛一扭過頭,孩子立馬轉身跑進洞里。親王在一瞬間用餘光確定那是一個半裸孩子的身影。從長頭髮能看出那應該是個女孩子,年齡可能在十五歲上下。天空中陽光燦爛,四周萬籟俱寂,這一切猶如剎那間的一個白日夢。
從鏡子被封印的那天起,南詔國的國王和太后,都對親王佩服得五體投地,故而將春丸減罪一等,對於親王提出的希望能將她移交給自己的請求,也沒有任何異議。儘管國王親自懇切地表達了,像親王這樣德才兼備的飽學之士如果能夠留在國內,該是怎樣的一件幸事,但這仍然不能阻止親王西渡天竺的宏願。最後,國王重新提議,要向準備翻山越嶺返回阿拉干國的親王和春丸,提供兩匹以耐力著稱的雲南馬。親王表示感謝,接受了這份禮物。
親王茫然地站在七零八落的肖像畫前,不一會兒,身後響起了腳步聲,一個面色蒼白的年輕男子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不用問,這一定就是現任國王世隆。從他那小嚙齒動物似的孱弱表情上,親王一眼就看出在他那執著于某件事的心中潛藏的痛苦。
國王從旁用直愣愣的眼神盯著沒有映照出親王面龐的空白鏡面,微微張著嘴,呆若木雞。看樣子是受到了極大的打擊,大腦一片空白了。
因為那兩個旅人背對著夕陽,所以看不太清楚他們的相貌和動作。就這樣,兩個模模糊糊的人影慢慢向這邊走近,終於在路上與親王擦肩而過。就在擦肩而過的瞬間,親王無意間瞥了那兩人一眼,看到那兩個人不論是長相還是身材,從衣著到攜帶的物品,都和親王、春丸如出一轍,分毫不差。這邊的一行兩人與對面的一行兩人,就如同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親王心中一驚,佯作不知任由兩人過去,然後在馬背上立刻回頭,這時那兩人連同馬匹,都已經像一陣青煙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與春丸一同漸漸離南詔國遠去,在能看到遠方熠熠生輝的洱海的山腳下,親王並沒有對誰講話,而是就這樣囁嚅著。不知為何,心中充滿悲切。
皮筏上的人忙於靠岸工作,似乎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件事。親王決定把這件事藏在心裏,跟誰也不說。
「嗯?你說怪,是怎麼一個怪法呢?」
親王驚訝地大叫一聲,蒙劍英的嘴角浮起一絲笑意:
「自從第六代國王異牟尋遷都於此,到當今第十一代國王,南詔國的國王皆居住在大理城。不過剛剛度過了自己二十歲生日的當今君主世隆是個怪人,連同依舊健在的太后,他們幾乎從不離開這座城市。」
但凡涉及雙胞胎的話題,蒙劍英的回答都非常冷淡。
年輕的國王仔細端詳著親王的臉,逐漸面露喜色:
親王在雞足山頂的石窟里拜謁蜜人之後,心滿意足地下山。自從旅行以來,始終是同安展、圓覺、秋丸三人一起行動,這還是他第一次獨自一人行走在未知的國度。按理說,此刻的心情應該是忐忑不安,然則親王絲毫沒有這種感覺。下山途中,山間峽谷,綠意盎然,繁花迎春,映入眼帘,他不由得步履輕快,彷彿年輕了一般。這風景在烈日炎炎的南國是萬萬看不到的。親王恍惚間產生了一種回到了日本的錯覺。
這時,男人們當中一個隊長模樣的人聽到親王的唐音,這人身著修身皮襖,有些年紀。他也用唐音說道:
「看好,這樣做之後影子就會被永遠封印,再也不會在這個世界上出現了。斷絕光源,影子就會盡數死在黑暗之中。太后,能否煩勞您拿一根繩子來。我要用繩子把這緊緊重合的兩面鏡子牢牢捆上。」
聽到這糊裡糊塗的回答,似乎剛才春丸什麼也沒有看到。
在蒙劍英的帶領下,親王睡眼惺忪地穿過城裡的長廊,來到規模極為宏大的朝堂。眾卿百官已經是熙熙攘攘,因為人滿為患read•99csw•com,即便是在後面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也看不清楚坐在前面遠處玉座上年輕國王的臉。親王僅僅能勉勉強強地看到他異常蒼白的臉色。
「這麼說你是從長安來的?」
親王猛地從岩壁的洞里探進頭來,女孩霍然起身,發出一聲莫名的尖叫,一點一點倒退,將身體完全貼在對面的牆上。雖然從這一舉動就能看出女孩並非秋丸,但親王仍不相信,不肯輕易打消最初的想法。儘管不知道她能不能聽懂,親王還是隔著石洞用唐音喊道:
隔著石洞,兩人默然相向,藉助著篝火微弱的光,躲躲閃閃地互相觀察著對方。這種狀態不知持續了多長時間。女孩子一掃方才的激動,看上去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明顯地流露出恐懼的神情,但依然沒有放鬆對親王的警惕,仍保持著緊張的姿勢。親王默默看在眼裡,心中越發焦慮。
很快女孩似乎是因為極度的緊張而筋疲力盡,保持著倚靠石壁的姿勢,打起了盹,因而親王能夠更加無所顧慮地仔細審視身著奇妙的鳥之衣服的女孩面龐。看著女孩緊張舒緩之後略帶笑意熟睡的容顏,五花八門的想法猶如雲聚雲散一般,在親王混亂的腦海里閃現。
「王上,接下來我將對鏡子施以封印之法,請您在這裏認真觀看。可以嗎?」
「哎。」
「好的。」
親王的思緒天馬行空,沒有停留。等回過神來,不知何時篝火熄滅了,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我不知道您是誰,但既然我兒子那樣說了,我希望您能夠扮演好負局先生。可以嗎?」
「生出雙胞胎的卵嗎?這個我沒有聽說過。如果讓雙胞胎妓|女跳鳥舞,想必值得一看。」
最後親王閉上嘴不再發問,兩人隨即停止了舞動,像兩隻鳥似的臉對著臉,「咯咯」笑了起來。
「怎麼樣,王上?鏡子里一點兒也沒有映出我的影子。影子被完全封印了。」
「這種感應雷鳴而生的卵之中,會不會有能生下雙胞胎的卵?」
這一天同樣是騎著馬吹著笛子,太陽漸漸落山,山巒盡處西方天空被染得火紅,親王覺得略有些消沉,便把笛子插入腰帶。笛聲一停,四周霎時萬籟俱寂,親王十分罕見地感到孤寂之感浸透身體。這是風景本身的孤寂,還是來自自己內心的孤寂?正在納悶,怔怔地思索時,親王忽然看到對面兩個騎馬的旅人走了過來。
早朝結束之後,蒙劍英像是迫不及待似的問道,然而親王不知該如何回答:
「割掉耳朵?這又是為什麼?」
看來是把春丸當作秋丸了,親王笑著解釋了,然而安展反倒一臉錯愕:
親王抓住太后停頓的瞬間,詢問自己關心的問題:
這時,身後洞穴里突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幾個手舉松明的男人一邊吵嚷著蠻語,一邊蜂擁而至。先頭一個男人手中的松明猛然照在了親王臉上,眼睛剛適應了黑暗的親王不由得別過臉去。
「您看啊,不愧是負局先生。我早就知道。」
正在親王聚精會神張望的時候,火焰清晰地照出了此前沒能看清楚的女孩的臉。與此同時,親王不由得瞠目結舌,失口叫了出來:
親王接著伸出雙手,從兩個檯子上拿起兩面鏡子,鏡面向內,將兩面鏡子完全貼在一起。
據清代檀萃的《滇海虞衡志》卷六記載,雲南有一種長著女人臉的鳥,名叫迦陵頻伽,僅聞其聲,卻見不到它的樣貌。倘若親王讀過這篇記載,發揮聯想,或許能想到秋丸和春丸皆應為迦陵頻伽之屬。可惜,即便是親王,也想不了那麼多。
國王玉座後面,立著八名身著皮衣腰懸利劍的彪形大漢,向著四周怒目而視。蒙劍英悄聲耳語道,這些人的官職是羽儀長,護衛國王左右。還有一個男人蓄著唐人似的髭鬚,渾圓的身軀包裹著唐服,略上年紀,氣定神閑地佔據著國王右手邊的椅子,此人的官職是清平官,相當於宰相,尤其是在現在,作為年輕國王的攝政大臣,可謂實權在握。此外,蒙劍英還對許許多多的官職、官名逐一進行了講解,然而這些東西對親王而言索然無味,這些名號統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正面牆上是一字排開的歷代南詔國國王的肖像畫,從第一代到第十一代,並排懸挂在同樣的高度,絲絹畫布上無一例外都是蓄著莊重的鬍鬚、頭戴王冠的形象,然而不知是什麼原因,唯獨第十一代現任國王的肖像畫傷痕纍纍,殘破不堪,甚至無法辨認他的容貌。出乎意料的是這些傷痕看起來很新,親王忽然一閃念,這難道是那個發瘋的國王疾病發作,自己弄壞的嗎?
親王湊近這個洞口向對面張望,那光點是篝火的火焰。洞口另一側是一座非常宏偉的石屋,正中央是熊熊燃燒的篝火,身披鳥翅的女孩背倚著石屋深處的牆壁坐著,看樣子是在用火和體溫,將鳥翅膀吸收的濕氣烘乾。女孩不時抬起雙手,搖晃沉重的翅膀,跳躍著的巨大影子映在石屋的牆壁上,像一隻正在飛舞的蝙蝠。
「有的年份會發生雷鳴,有的年份則沒有,而且女性的生育能力也反覆莫測,因此,有些年份教坊會迎來大批妓|女候補生,而有的年份候補生充其量只有一兩個。就像田裡的作物,既有豐收之年也有歉收之年。這是自然規律,無能為力。」
「我曾說過這個姑娘是民間募集的宮廷專屬妓|女,說得更加詳細一些,這種妓|女也不是隨隨便便從民間徵召而來的。宮廷的妓|女需要具備極為嚴格的資質。毫無疑問,必須是美少女,但也不是每一個美少女都可以。我國自古有一種在宮廷內宴演出的舞樂,被稱為『鳥舞』,要成為這一類舞蹈的舞者,就要有相應的身體條件。據說初夏時節,每當雷鳴陣陣時,雲南山中以遊牧為生的一些女性,便像是受到觸動一般能夠感應雷聲而產卵,而宮廷的九-九-藏-書妓|女就是專門從這些卵生女子中挑選出來的。不,不單單是挑選,實際情況是,因為這樣出生的姑娘寥寥無幾,所以每當得知有卵產下的消息后,宮廷就會火速派遣官員前去徵得其雙親同意,將這些姑娘培養成未來的妓|女。於是,姑娘被禁閉于宮中的教坊,施以完備的歌舞音曲教育。縱然雙親提出異議,國家也不會理睬。」
在松明火焰的震懾下,少女最後似乎還是放棄了,從洞穴爬了出來。剛一出來,她便立刻緊緊抓住站在那兒的親王的胸口,彷彿在剎那間意識到在此情此景,只有這個人才可以依賴,這反而讓親王慌了神兒。也許是在剛才,只有他們兩個人在黑暗中隔著石屋相互打量的時候,她對親王沒來由地萌生了一種親近感。親王不由得動了容,從翅膀上方緊緊摟住女孩纖弱的肩膀,說道:
「這個我覺得用不著我說,只要在城中遇到王上,您就能明白了。而且這是我多嘴多舌,您若覺得厭煩大可聽聽而已,以愚之見,假如您想要救出這個犯下逃亡之罪的姑娘,使之免遭割耳之刑,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向王上直言面訴。為什麼這樣說?是因為王上始終對大唐心馳神往,他的弱點就是會不知不覺地被|操著嫻熟唐音的人,被身臨其境般講述長安見聞的人吸引。您漂亮的唐音,在這個國家正是一件無與倫比的武器。來吧,船要靠岸了。」
親王站在岩石陰影里,凝視張著黑洞洞的嘴、深不可測的洞穴,考慮是否應該踏入其中。片刻之後他下定決心,向著昏暗的入口小心翼翼地邁出了一步。
「這就奇怪了。秋丸的確是在大概十天前出走了,再也沒見到。秋丸不在這裏呀。」
「這不是秋丸嗎?你,你怎麼在這兒?」
「母親,母親!」
皮筏飄飄搖搖地駛向湖水中央,那隱匿著無數年少回憶的琵琶湖的幻象又重重疊疊浮現在親王心中。不過,眼下可不是悠悠然沉浸在感傷之中的時候。蒙劍英坐在親王前面,少女坐在後面,在局促的小皮筏上,蒙劍英始終說個不停。因為少女聽不懂唐音,所以蒙劍英毫無顧忌地當著少女的面談論著她。
上岸以後,少女與親王分開,直接被官員們押解去了別的地方。多半是被打入大牢。離別之際,少女回頭凄愴地望著親王,她的面龐在親王心中久久揮之不去。
在叮嚀之下,親王不由得應承了下來,然而卻難掩費解的神情。太后自然看在眼裡,或許是想要解釋一下:
臨下船,親王無意間把頭伸出船邊,向澄明如鏡的湖面望去。然而,他沒有看到自己倒映的臉。其他人的臉都清晰地映在水中,唯獨自己的臉倒映不出來。又試了幾次也是一樣。按照蒙劍英的說法,在湖水中倒映不出臉的人,會在一年以內死去。雖說是個迷信,但親王仍然暗自惶恐。
蒙劍英繼續說道:
「哪個是秋丸?回答我。」
不清楚少女知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人議論,她一臉茫然,坐在皮筏上,不時梳理著鳥的羽毛,動作宛若一隻鳥。親王隱約覺得,羽毛之所以那樣潮濕,應該是像蒙劍英說的那樣,少女逃亡時在湖水游泳所致。
隨後第一次正經地看著親王的臉:
眾人沿著雞足山山麓的斜坡一直向西前進,不知上上下下翻越了幾多山嶺,不久就看見遠方有一處鏡子一般極為狹長的湖泊。那就是洱海。與此前見到過的渾濁的洞里薩湖迥然不同,那蕩漾著金光銀光、沙沙作響的動人水波,驚艷得讓親王都說不出話。啊,真像近江的湖水啊。的確,迎面是白雪皚皚、高高聳立的蒼山,周圍被以蒼山為中心的連綿山巒環繞的洱海,與那被包圍在比叡、比良、伊吹的群山之中的近江湖確有幾分相似。不曾想到會在這樣的地方,見到小時候多次遊歷的湖水,尤其是能見到與有關葯子的難忘回憶密不可分的湖水,親王坐在馬背上,心情暢快許多。
「我兒子說他幾年前去成都遊玩的時候,在那裡遇到了一個會道家神術的先生,那就是負局先生。我兒子堅信,只要讓先生打磨鏡子,鏡子就不會讓自己的影子胡亂增加。」
親王抓住因疲憊而動作逐漸遲鈍的國王的一隻胳膊,輕輕將國王拉到面前:
「祥和的國家啊,再見吧。和平的國家啊,再見吧。死亡的國家啊,再見吧。」
「看樣子你應該不是本國人,你和這個女孩是什麼關係?希望你能說一說。」
「這兩面鏡子是在大約兩百年前,大唐的公主下嫁本地國王時,從長安帶來的陪嫁,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它們成為我兒子恐懼的根源。照鏡子的時候,能從鏡中看到自己的影子,相當於自己變成了兩個人。這很可怕,但我兒子又說忍不住不照。最近他又說,每當照鏡子的時候,就會有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男人從鏡子里鑽出來,突然站在他的面前,過一會兒便像煙霧一樣消失不見。如果站在兩面鏡子中間,那自己的影子將會更多,數量不可估量。這太可怕了。但是他又忍不住不看。一旦我沒看住他,他便溜進這間陳列室,一天到晚,瘋了似的對著鏡子做各種動作。」
秋丸和春丸始終在親王腦海里徘徊不去,親王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
「這個姑娘是從民間招選的宮廷專屬妓|女,在宮廷舉行內宴的時候,專門負責扮鳥表演歌舞,然而最近不知如何從教坊擅自出逃,下落不明。不過,既然在這裏被抓住,便是她窮途末路,回到王城,必有嚴酷的審訊等候著她。做好被割掉耳朵的準備吧。」
「先生,就是這個樣子,總是這個樣子。請您想想辦法吧。」
沿著平坦的坡道一口氣疾馳而下,眼前便是湖水嘩嘩作響的湖畔。一行人在這裏下馬,乘舟渡過湖泊。這是用填充了空氣的皮袋紮成的筏子,最多只能坐四個人,因此九九藏書眾人分乘兩條皮筏。
「真頭疼。」
「呀,歡迎回來。非常悠閑的旅途啊。噢,秋丸也一起去了?我還擔心你去哪兒了呢,居然若無其事地和親王一起回來了,秋丸,你這傢伙的臉皮真夠厚啊。」
親王在馬上說道。
親王動了好奇心,躲在岩石陰影里的一棵大樹後面,等著孩子再次出來。一定還會出來的,因為這孩子多半是來拿那對鳥翅膀的。正這麼想著,果然,女孩子一邊警惕地觀察周圍,一邊一點點從洞穴入口探出頭來,而後突然奔向鳥的翅膀,雙手抱著,拔腿逃回洞里。
「這段時間有傳聞說國王發瘋了。那種蒼白臉色,雖說是與生俱來,但我看可能和瘋病也有關係。不過,您想要向國王直接奏請逃亡妓|女之事,這堪稱絕無僅有的好機會。王上早就在等候著機會,以彰顯佛教的慈悲心腸,因此對於您的訴求他必然滿心歡喜、深受感動。他又因為精神問題而多愁善感,所以被打動的可能性更大了。切不可錯失良機。」
聽罷,男人的態度陡然一變,似乎對親王充滿敬意,言語也恭敬有加,換成了諂媚的語氣:
很快就看到了湖水對岸的王城,也就是大理城。它背倚高聳的蒼山,從山麓直抵湖畔,氣勢恢宏。隨著皮筏靠近,屋頂覆蓋青石的望樓,懸挂旌旗的城門,以及連通城門的覆道都漸漸清晰地映入眼帘,衛兵們手持長槍,其一舉一動似乎也觸手可及。陽光映照在青石瓦片上,這是一座美麗的青色城市。除了這座城市,在湖邊還能見到數座高高矗立在半空之中的佛塔寺廟模樣的建築,可見佛教在這裏也十分興盛。親王感覺心情平靜了下來。
「真是一座讓人歡喜的城市啊。那位名叫世隆的國王,就住在這座城市裡面嗎?」
「恕我無知。我名叫蒙劍英,是這個國家國王的遠親。年輕時曾在蜀地成都留學,算是學會了唐音,然而很遺憾,我從未去過都城長安。那麼,這個姑娘……」
「那就是我兒子的病根。」
「哎,看見什麼?」
一聽到「卵」這個詞,某個印象像泡沫一般從親王渺遠的記憶里浮現出來。那是小時候,經常陪他睡覺的葯子唱著「飛向天竺吧」,從匣里取出一個不知道是何物的發光體,扔向昏暗的庭院。似乎葯子還說過,她厭倦了為人,來生希望在天竺像鳥一樣從卵降生。然而沒想到產卵之女不在天竺,而在這雲南之地。如果這個男人所言非虛,那麼像雙胞胎一樣相像的秋丸和春丸,很可能就是從同一個卵中誕生的姐妹。紛亂的思緒接二連三地冒了出來,親王的頭腦更亂了。
自稱姓蒙的男人指著親王懷裡瑟瑟發抖的少女,繼續說道:
在蒙劍英的指點之下,親王穿過一條長廊,透過長廊上的圓形窗戶就能望見湖水。接著,他來到了位於附近一隅的陳列室,但並沒有發現人影。不過那裡收藏的奇異藏品卻首先吸引了親王的目光。
「距離太遠了,沒看清楚。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臉色很蒼白。」
「哪個是春丸?回答我。」
「先生,請看。我的影子還會從鏡子里出來。看,站在那兒了。啊,消失了。啊,這次是從那一邊出來的。唉,這傢伙真是沒完沒了。究竟想要怎麼樣?」
「這叫作銀蒼玉洱,蒼山洱海盡收眼底,這一帶的美景甚至享譽大唐。而且傳說如果哪個人在這片鏡子一樣的湖面上倒映不出面容,那麼在一年以內他將會死去。不過這隻是個無聊的迷信,我們是不相信的。」
「機會來了。王上一個人去了附近的陳列室。去看看如何?」
「耳朵沒被割掉真好啊,春丸。」
「春丸,你看見了嗎?」
的確,女孩越看越像秋丸。親王甚至看了又看,這會不會就是秋丸本人。不,如果這不是秋丸,那反而讓人難以相信。親王像是在夢中一般,毫不遲疑地想要蜷縮身子從洞口鑽過去,靠近女孩所在的地方。然而他隨即發現自己做不到。除非是肩腰纖細的少女,否則很難從如此狹窄的洞口自由通行。以親王男性的肩膀,根本就過不去。
看到這一幕,親王大致推理出這麼一個結論:那就是鳥的翅膀濕透了,女孩子為了把它弄乾,放在外面地上風吹日晒。可是,她又擔心就那麼放在外面說不定會被什麼人拿走,於是又把它收了回去。女孩一定是擔心翅膀被親王拿走,在洞穴里坐立不安,不一會兒再次從洞里向外張望,發現翅膀依然安然無恙地放在那兒,這才鬆了一口氣。可見這對鳥的翅膀對於女孩而言非常重要。
就在親王用繩子將兩面鏡子捆上的時候,國王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久違的安然神情舒展開來。他回顧太后,用感慨的語氣說道:
「哎。」
那幾乎是立刻就要喜極而泣的語調。親王目瞪口呆。誰是負局先生?親王對道家的典籍不甚了了,完全沒聽明白。不,縱然是瀏覽過《列仙傳》,也不會明白為什麼負局先生的名字會出現在這裏。親王無言以對,只得一言不發,隨後國王扭過頭,向後高聲叫道:
說著,太後走到陳列室的角落,伸出一隻手,一下子掀開了放在那裡的兩件器物上面的覆蓋物。掀起蓋著的布之後露出來的,是一個等人高的木檯子,檯子上架著兩面直徑三十厘米左右的白色銅鏡,間隔一米,相向而立。
春丸同樣擅長語言學,她和親王之間已經能夠像這樣進行一些簡單的日常對話了。成為親王的侍童之後,她已經不再穿鳥的羽毛了,穿的是男孩子的服裝。
太后說到這兒,地上失去意識的國王蘇醒過來,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注意到了摘掉遮蓋物的鏡子,走到旁邊說道:
應聲而出的是太后,也就是世隆的母親。雖然是太后,但尚不滿四十歲,一襲黑衣,身材高挑,站在那裡有一種傲然的凜凜威嚴。https://read.99csw.com突然出現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親王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張口結舌。這就是傳說中在洱海里沐浴,接觸龍之後感而有孕的女人,親王甚至懷有著幾分敬畏之心。然而太后絲毫沒有理會親王,只是朝著親王的方向微微欠身致意,便憂心忡忡似的立刻走到兒子旁邊。兒子向他母親說道:
「母親,高興起來吧。負局先生來了。看,我曾經向您說過,我在成都的時候見過先生。先生不僅是磨鏡子方面傑出的天才,而且知曉治療人類心病的方法,所以現在已經沒事了。就算是我的不治之症,憑藉先生的力量也一定能治好。啊,真高興呀。」
如若是比較迄今為止親王周遊過的南方諸國,那麼被雲南的崇山峻岭包圍的南詔國在各個方面都明顯與眾不同。首先是氣候不同。正如曾經因觸及嘉靖帝忌諱而被貶謫雲南的明代楊升庵所吟詠的那樣,「花枝不斷四時春」,這裏不冷不熱,環境溫暖,單憑這一點就比其他國家要宜居。再者,雲南雖然自古經滇緬通道與印度方面進行貿易,但在文化上卻更多地受到中原的影響,因此南詔國的官制、佛教等完全是模仿中原。佛教寺院也是中原風。這一點也同隸屬於印度文化圈的真臘、扶南、盤盤等國大相徑庭。從第四代的皮邏閣被唐玄宗冊封為雲南王以來,歷代南詔國國王不再掩飾對中原的嚮往,時而從北方的成都搶掠漢族財物,綁架官員,甚至還明目張胆地要求大唐把公主嫁入當地。對於南詔國的貴族子弟而言,最大的願望就是去往成都留學。
「國王看起來怎麼樣?」
「不,並不是從長安直接過來的,在大唐旅居兩年有餘,曾在長安住了半年左右。」
走出洞穴,陽光格外刺眼。幾匹不知道從哪裡調撥過來的馬,一邊吃著草,一邊等候著男人們。在蒙劍英的催促下,親王飛身上馬。少女也騎上馬,依舊披著艷麗的翅膀,絲毫看不出犯下逃亡之罪被扭送回去的樣子,反倒更像是出發去參加節日遊行。可能是自幼騎慣了馬,少女勒韁繩的手法遠比親王嫻熟得多。
為了驅趕毒蛇,親王一邊縱馬前行一邊用擅長的笛子吹奏著《還城樂》。這便是那隻擺在大理城陳列室的古代笛子,餞別之時國王送給了親王。據說古樂《還城樂》描寫的是胡人食蛇的場景,很可能因此人們認為這首曲子具有驅逐毒蛇的力量。當然親王對此並不相信,但耐不住一時興起,想要在南國的密林中一邊打馬前行,一邊怡然自得地吹一吹古代的笛子。
讓國王在旁邊站好,親王向前邁出一步,自己站在了鏡子和鏡子中間。然後毅然向鏡子里看去。能照出來,還是照不出來?果然,鏡子照不出自己的臉,和幾天前從船上看湖水的時候一樣。果真如此嗎?自己的影子已經消失了這件事,在這裏又一次得到了印證。然而親王並沒有將這種感情表現出來,而是繼續表演,徹底化身負局先生。
又過了十天左右,親王已經和春丸兩人騎著馬,沿著伊洛瓦底河的支流瑞麗江,走在了雲南去往緬甸的山路上。
蒙劍英如此熱情地鼓動親王,難道是另有企圖?雖然不排除這種可能,但親王本就不在意這種事。倘若蒙劍英看中了那個少女,那也不關自己的事,沒必要考慮得太多。
似乎這是常事,太后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慌亂,她俯視著直挺挺躺在地上毫無生氣的兒子,皺著眉頭,只說了一句話:
方才前進了十步,背後的陽光便照不進洞穴了,接著就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親王用手摸索著岩壁前行,潮濕的道路起起伏伏,忽左忽右,不辨方向,一直通向連外界的聲音都幾乎聽不到的地下深處。親王經過幾個像是階梯平台的地方,正感到自己進入了更深的地方之時,忽然看到黑暗盡頭星星點點的光亮,吃了一驚。他躡手躡腳地不發出聲音,一步一步向著那光點走去。岩壁最後是一個僅容一人弓身通過的洞,那束光似乎就是從洞穴另一面照射過來的。
《新唐書·南蠻傳》記載,第十代國王王豐佑「慕中國,不肯連父名」,於是從第一代持續到第十代的古烏蠻的父子連名習俗,截止於第十一代王世隆。所謂父子連名,就是用父親名字的尾字作為兒子名字的首字,換言之就是用接龍的方式命名。或許對於仰慕中原的國王而言,這成了一種幼稚可笑、令人羞愧的陋習。
第二天,在城裡的一間屋內,親王剛剛睜開眼,就聽見蒙劍英敲門。他探頭進來,表情戲謔地說道:
瑞麗江沿江的山道古時候商旅絡繹不絕,尤其是壯美的河穀風光頗負盛名,但這並不意味著不熟悉這裏的旅人通過時就不會遇到麻煩。鬱郁蒼蒼的森林中既有野獸也有毒蛇,一不留神還有被剽悍蠻族襲擊的危險。雖說是南國,但這一地帶三千米以上的山巒連綿不絕,需要做好應對嚴寒的準備。在山道上行走時,還要注意連人帶馬從懸崖峭壁墜落的危險。以在平地行走的放鬆心態,絕對不可能踏九九藏書破這條山路。
國王站在鏡子和鏡子中間,像是靈魂出竅一般兩眼充血,像個木偶似的手舞足蹈。太后對兒子這副模樣看不下去了,她回過頭望著親王:
「可是我從來沒聽說過打雷能讓女人懷孕。」
「王上把我叫作負局先生,請問那究竟是怎樣一個人物?」
「啊,負局先生,您沒有忘記那天我們的約定,終於到這裏來了。我太高興了。」
「我只不過是一個旅行者,偶然在這裏遇到這女孩罷了。至於她犯了什麼罪,我毫不知情。我是一個去往天竺尋求佛法的日本僧侶,曾在長安拜受大唐國皇帝的恩准。」
騎著神速的名駒不停不歇地從洱海邊到阿拉干國的海岸,穿越層巒疊嶂的遙遠距離,等到親王和春丸回到隨從們等候的地方,幾乎用了一個月。剛一抵達,安展直接飛奔出來:
親王鎮定自若:
於是蒙劍英加重了語氣:
「沒有這種事嗎?像孔雀這類的鳥,聽到雷鳴而懷孕,佛教教典裏面不是寫得清清楚楚嗎?而且如今南詔國的第十一代國君,名叫世隆的這個人,他的母親就是感應雷聲而生下了他,這是世人皆知的事實。另一說稱,世隆的母親在洱海沐浴時,與龍接觸,感而有孕,而雷這種東西在想要靠近女性的時候,就會化身為龍。總而言之,無論是龍還是雷,它們對女性都有著相同的作用。」
如此說來,那位博學的圓覺曾經私下斷言,秋丸流淌著羅羅人的血,而秋丸的那種特徵也赫然出現在這個孩子的臉上。羅羅人有著凹陷的杏核眼,這簡直就是秋丸的眼睛。眼角水平,這同樣與秋丸一模一樣。因為大批羅羅人定居南詔國,所以此地的女孩子與秋丸相像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即便如此,這兩個人也未免太相像了。方才情不自禁脫口而出了,說不定兩人就是失散的雙胞胎姐妹,因為某種原因,一出生便分開各自長大。秋丸不幸被賣作奴隸,輾轉于各地,而這個孩子很可能是在雲南長大,在雲南出落為一名少女。一定是這樣的。雖然明知不可能,但眼下親眼所見,不能不把她認作秋丸。兩人就是如此相像。應該是這樣,這個孩子既然是秋丸的姐妹,那就應該是春丸。今後就把她叫作春丸吧。啊,如果什麼時候能把這個春丸帶回秋丸正在等候自己的地方,該是一件多麼令人高興的事情啊。安展和圓覺,又該怎樣目瞪口呆啊。秋丸和春丸面對面互相打量對方的面孔,各自又會做何反應呢?
想想辦法,話雖這麼說,但親王又不是負局先生,能有什麼特別的辦法?親王注視著年輕國王的狂態,沉吟片刻。忽然,親王心中靈光一現。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賭一把吧。就這麼干吧,親王想。
王城裡有供外國旅客住宿的設施,親王暫且被安頓在了那裡,當晚在久違的床鋪上就寢。雖然仍對少女放心不下,但因為疲勞,他還是迅速墜入了夢鄉。
親王心急火燎地問道,兩人齊聲說:
雖然只是一種朦朧的感覺,但親王走著,卻感到以往的自己好像是被忘在了哪裡,又像是遺落了自己的某一部分,有一種奇妙的惴惴之感,就彷彿帶著三名隨從的本來的自己被留在了阿拉干國,而另一個自己獨自乘著飛舟來到了南詔國。他感覺自己輕飄飄的。不知是雲南這片土地的問題,還是自己的問題。不過從另一方面來看,這樣猶如擺脫了自我這個桎梏,徜徉在新的自由天地,心情不可謂不爽朗。親王樂觀地想,那就享受這暢快的心情吧。
雖然親王對去了王城之後該怎麼辦沒有任何的主意,但也不忍就此將少女撇下,於是下定決心與官員們同去。
親王似乎對蒙劍英所言尚有不解之處,不自覺地歪著頭自言自語道:
這下輪到親王大吃一驚,張著嘴愣在那裡。秋丸這傢伙,不跟我打聲招呼,躲到哪裡去了?然而此後他與安展、圓覺等了又等,但秋丸再也沒有出現。唯一的解釋是春丸出現,與此同時秋丸便消失了。只可能是秋丸重生為春丸,從雞足山的洞穴中走了出來吧。
就這樣過了幾日,親王正在無所事事地出神,忽然蒙劍英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
在乍一看猶如刑訊工具的巨大方形框架里,懸挂著大鍾小鍾的青銅編鐘、長方形鐵板的方響、石頭或玉石三角板製成的磬。都是樂器,且都是用質地堅硬厚重的金屬或石頭製成。這不禁讓人猜測,擊打時發出的聲音是否也是堅硬而厚重、震撼人心的呢?其他樂器還有鼓、琴、橫笛、笙等。此外,這裏還擺放著落滿了積年的灰塵、安裝著木質人偶的指南車和記里鼓車,以及應該是用於天體觀測的工具。
正說著,異常興奮的國王突然跪倒,散架似的一頭扎在了地上,好像是昏了過去。
「這是這個國家最輕的刑罰。不過說來話長,姑且先離開這裏吧。遵王上之命,我必須要把這個姑娘護送至湖畔的王城,方便的話,您可以隨我一同前往。馬和船都已經備好,要比步行快得多。」
然而女孩仍舊只是驚慌失措,看上去並沒有理解親王所言,而且由於在洞穴之中聽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她愈發心驚膽戰。
蒙劍英縱馬靠近,向親王說道:
幾個男人可能是南詔國的官員,高高在上地對親王上下打量一番,然後把松明粗暴地伸進洞穴,隨即發現了蹲在石屋深處的少女。聽到男人們的腳步聲之後,少女似乎已經醒來,驚恐萬狀地躲藏起來,用鳥的翅膀裹住身體,緊緊貼在裏面的岩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