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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

珍珠

「別這麼說。我只不過是引用了古訓,外表的美麗是靠不住的……」
自從親王從船上俯視了水平如鏡的洱海,確定沒能映照出自己面容的那一刻起,死亡的陰影就猶如鑽進牆壁縫隙導致龜裂的植物氣根那樣,開始一點一滴地滲入親王心中。「傳說如果哪個人在這片鏡子一樣的湖面上倒映不出面容,那麼在一年以內他將會死去。」那個姓蒙的南詔國官員的話語,彷彿幻聽一般,時常在親王耳畔迴響。不過,親王既沒有覺得體力或氣力有所衰弱,也並未對自己的健康喪失信心,歸根結底那只是一種含糊的預感。畢竟自己在三十年前便已經度過不惑之賀,如今已是再過三年即將慶祝古稀之壽的高齡,因而親王覺得不論何時告別人世都不足為奇。父親平城帝是在五十一歲時去世,叔父嵯峨帝五十六歲駕崩。即便是空海高僧不也是在六十二歲就坐化了嗎?與他們相比,六十七歲的自己似乎活得太久了。誠然,西渡天竺的志向卒于中途甚為遺憾,但如若此乃天命,那也無可奈何。
為什麼親王要阻止珍珠被人搶走呢?圓覺說珍珠是不祥之物,安展則說未必如此。安展甚至說這顆珍珠就彷彿是親王的精神在這個世上創造出來的東西。姑且不論哪一方的看法揭示了真理,對於這顆珍珠,親王在不知不覺之間已愛不釋手。縱然是個不吉利的東西,但珍珠與我同心同德,豈能白白讓人搶奪?敢搶的話你們就試試吧。親王抖擻精神,用力打掉男人們的手,揮拳結結實實地打在對方胸口,卻打空了,這些人彷彿根本不是實體。
「說起來,還是秋丸君教會了我說話。這份恩情,沒齒難忘。不過,學會了語言,並沒有能讓我躲過死在地面上的命運,至今猶記得在南國森林中氣絕身亡時的酷熱。不過,沒必要說這些。這些秋丸君都應該知道的。」
「是的。準確地說是北辰星(北極星)和華蓋星(小熊星座)。我的看家本領就是讓船在前進時始終保持華蓋兩顆星的高度在五指二角。不是吹牛,除了我,沒人能夠自如操縱船艙裏面的羅盤。」
親王領著一行人在舷邊欄杆一字排開,目不轉睛地盯著男人們消失之後的海面,然而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男人們依然沒有浮上來。看了許久,海面上波瀾不驚,連個泡沫都沒有。親王看得不耐煩了,小聲對旁邊的圓覺說:
親王從船尾樓上俯瞰黎明時的海面,這時,忽然發現一個活物正在游水,掀起朵朵白色浪花,看上去不像人,而且腦袋光溜溜的,也不像魚。它時而潛入水中,時而一躍露出水面,「呼」地長出一口氣。親王不由得將身體探出欄杆:
「嘿,老王子,悶得受不了,你能不能吹吹笛子,活躍活躍氣氛?」
船乘風破浪,駛過凶神惡煞般的滾滾波濤,沿著孟加拉灣徑直南下。近一段時間來,頭頂上的太陽像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球,暑熱愈發毒辣,海水猶如沸騰一般升騰起熱浪,這些無不表示著從緯度上看,已經極其逼近南方。船員們不堪酷暑,紛紛扯掉衣物,幾乎就是半裸,只剩兜襠布。忍受酷熱依舊穿戴齊整的,船上就只剩親王和春丸了。因為船員都把春丸當作男孩,所以他們經常肆無忌憚地嘲諷堅持不肯脫衣服的害羞少年。
爭鬥之中,古色蒼然的虎皮袋被撕破了,珍珠滾了出來,險些就要掉下去了,所幸親王又用手接住了它。這時兩三隻男人們的手伸了過來。事已至此了,親王不由分說地將珍珠塞進嘴裏,然後下意識地「咕咚」一聲吞了下去。這樣就再也不用擔心會被誰搶走了。
「這些人是在采珍珠。因為獅子國政府壟斷了珍珠採掘,禁止民間私采,所以這些人應該隸屬於獅子國的官府。不過也可能是一夥兒私采者,我沒有問得很仔細。不過既然這些人在這裏入海採珠,應該有觀賞的價值,讓他們給我們展示展示如何?」
儒艮像是吃了一驚,認真地看了看春丸的臉,隨後像是聽從了親王的話,悄然在水中隱去了身影。
圓覺愈發得意揚揚:
等到船漸漸靠近,果然印證了圓覺的擔憂,那個島只不過是個微微露出海面的小礁石,更談不上什麼獅子國了。環顧四周,這一帶散布著許多類似的小礁石。然而令人震驚的是這些礁石上居然有十幾個人,可能是崑崙人。這群半裸的男人膚色黝黑,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他們有的悠閑地躺在岩石上睡覺,有的在淺灘戲水。其中一些人赤身裸體悠然自得地在水裡游泳,一些人還毫不見外地向慢慢靠近的船揮著手。有的人一直在喊著什麼,但這種語言親王一行人聞所未聞,從一開始就沒聽懂。這時卡馬爾走到船舷,毛遂自薦當起了翻譯。
親王一行人終於覓得良機,搭乘商船從阿拉干國的港口出發,隨季風沿孟加拉灣向著獅子國(錫蘭)一路南下。正是那個相傳釋迦牟尼佛生前曾三次造訪的獅子國。抵達獅子國之後,天竺便近在咫尺了。一想到總算能去天竺了,眾人都長舒了一口氣。然而迄今為止的艱辛旅程屢屢告訴他們,海上航行飄忽不定,他們未必能夠稱心如意。如此說來,自然不能掉以輕心。唯有祈求觀世音菩薩保佑航海平安,祈盼憑藉神力能夠順利抵達天竺岸邊。
圓覺若有所思地制止了安展:
「噢,這種怪事,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啊呀,那是什麼?像人一樣。太可怕了。」
航路漫漫,頗為無趣,因此大家都沒有反對這個提議,當即請採珠的頭領帶他們看一看採掘珍珠的現場,同時招呼船長,讓他臨時停船。或許是因為嚼了太多的檳榔,採珠頭領長著一張猩紅的嘴,經過卡馬爾的翻譯,他明白了什麼意思,那張紅嘴浮現出惡魔一般恐怖的笑容,隨即向手下的九九藏書男人們下達了命令。
「在那邊游泳的是什麼……」
「什麼?」
「親王,還有奇怪的地方。」
與此同時船越來越近,最終兩艘船船舷相接。雖說是相接,但因為對面那艘船很小,所以船舷的位置也很低。按理說那艘船應該撞在這邊船的船舷上,然而它卻像是沒有重量一樣,沒有傳來任何的衝擊力。這時,那艘船上黑壓壓的人影開始從低船舷向高處的船舷投擲繩鉤,隨後順著繩鉤,一擁而上來到了甲板上。
卡馬爾在船上,與崑崙人之中一個頭領模樣的男人交談了片刻,隨後轉過身對親王說道:
一天早晨,親王和安展、圓覺、春丸在甲板漫步,忽然在右舷地平線上看到一個像是島嶼的影子。安展立刻面露喜色。
不僅是被儒艮盯著,還出乎意料地被搭了話,春丸驚恐萬狀,面如死灰,一個勁兒地打哆嗦,幾乎當場就要昏厥過去。可是儒艮卻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沒錯,的確是這樣,確實從出生時起從來沒見過。但是出生以前……」
「不用害怕。我曾看到過一頭和它一模一樣的生物,那時大概是在交州附近的海上。當地話將它稱為儒艮。也是在那個時候,我了解到這種動物很聰明,擅長學習人類的語言。無須害怕。」
親王讓珍珠在手掌上來回滾動,如痴如醉地欣賞著它變幻莫測的光彩。
按照值得信賴的領航員卡馬爾的估計,船不出十天即可抵達獅子國北岸。可是,從不出錯的天文似乎出現了錯誤,顛覆了卡馬爾的預判。十天之後,船依舊在茫茫大海中央,無論向哪個方向航行,就連一片像獅子國陸地的影子都看不到。卡馬爾被自己的技術背叛,自尊遭受巨大打擊,他整晚整晚盯著星空。可是更為糟糕的是這片星空還時常被朦朧雜亂的雲朵遮蔽,有時甚至能把一顆星星看成兩顆。刺眼的流星亂飛一氣。卡馬爾懊惱不堪,在船尾樓上揪著頭髮。
到了晚上,卡馬爾還是如往常一樣爬上船尾樓,手持羅盤,觀察星體運行,直至天明。滿天繁星。不過,因為逐漸靠近赤道,所以地平線上的北辰星越來越低垂,對羅盤已經沒有了作用。如今卡馬爾只能將華蓋的兩顆星作為目標了。根據兩顆星的高度,就能夠確定船的方位,也可以很輕易地判斷出獅子國就在附近。亘古不變,天文從不出錯。再過四五天,船就能順利地在獅子國的亭可馬里港錨泊了。卡馬爾確信自己的技術萬無一失,應該可以將船指引到既定的方向,他心滿意足地對著星光微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現在高興為時尚早。島確實是島,但如果是獅子國的話未免太小了。說不定是成群結隊的鯨魚在游泳,也可能只是露出水面的海里礁石。不要太得意。」
「你在那裡做什麼呢?」
在海中游泳的可疑生物的身影就此消失了,不過這天晌午,親王又一次與它不期而遇。當時親王正坐在船尾的梯子上,吹奏著南詔國國王贈予的古代笛子,忽然一處水面翻滾起來,一隻光頭生物像是被笛聲吸引,從那裡「噌」的一下探出了頭。因為剛剛遇到過類似的事情,所以這次親王並沒有特別驚奇,恰巧春丸在旁邊,便招手讓她過來。春丸此前在山裡長大,從未見過大海,她戰戰兢兢地順著親王手指的方向看去。
這時,安展豪放的笑聲在舷邊迴響,像是要吹散親王和圓覺的顧慮:
「你說什麼?你不是剛剛還說自己一次都沒有見過那種可怕的動物嗎?」
「這是多麼神秘的東西啊,大自然竟然能夠創造出如此動人的物體。」
「咱們國家鮮有所聞,但唐土有一部道家著名典籍《抱朴子》。據這本書記載,犀牛之中有一種名叫通天犀,它的角上有一條白線。據說如果在長度達到一尺以上的這種角上雕刻出魚的形狀,然後將角的一頭含在口中潛入水裡,那麼將能夠避開三尺見方的水,無論是誰,都能夠在水中自由呼吸。可能這些人為了採珠,成功地利用了這個道家的秘法。魔術的關鍵就在於通天犀。事實一定如此。」
「那,那裡的船……」
「要我來說,親王的心靈美和珍珠的美,是相似而且相得益彰的。我覺得這兩種美沒有區別。即便那是疾病造成的,也沒有關係。不客氣地說,想來親王格外鍾情珍珠那樣的明珠,就可以稱得上是一種精神疾病。那麼也可以說,這顆珍珠就是親王的精神在這個世上創造出來的東西。正因為如此,二者才會如出一轍。我可不會像你那樣,只會從醜惡的一面來解讀所謂無病則無法塑造美麗的古訓。」
親王想要讓春丸趕快逃離甲板,但為時已晚。前後左右已經被影子男人團團圍住,兩人無路可逃。
拋下一句謎一樣的話,男人又專心致志地盯著天空。親王愈發好奇難耐:
「喂,安展啊,圓覺啊,你們在哪兒?在的話回答我!」
每到夜晚,總是悶熱得讓人心煩意亂。這天夜裡,半裸的男人們圍坐在甲板上喝酒。一絲風也沒有,即使一句話不說汗水也一刻不停地從身上淌下來。既然想方設法船都動不了,那麼對於這些無所事事的船員來說,除了藉著酒勁放聲高歌,再沒有其他像樣的事可做了。極度頹廢的氣氛瀰漫開來,而圍坐著的男人們像被什麼驅趕著似的,在這酒歌之中忘我地嘶吼著,或許是在掩飾他們下意識的https://read.99csw.com惴惴不安。親王一如既往地坐在船尾的梯子上,漫不經心地望著這些男人憂鬱的酒席。
「為什麼這麼害怕?那隻不過是個生活在海里的動物而已嘛。」
聽它的口吻,似乎是完全把春丸當成了秋丸,親王聽不下去,從旁插言道:
透過被風吹開的霧氣,能看見那裡確實有一條船,是一種帆船,舷牆上有箭垛,船上安裝著投石機,桅杆之間飄揚著大大小小的旗幟,看上去像是一艘小型古代戰船,漂浮在海面,猶如一個幻影。分明是在既無星也無月的黑夜,那艘船卻隱隱發出蒼白的光亮,像是水裡的倒影一般不停地晃動,兜了一個大圈靠近過來。
奇怪的是,天和海的異樣彷彿能夠直接在人類中間傳染,船上的男人們也逐漸出現了反常的舉動。
「咦?還有嗎?」
船剛一開動,先前不知道跑到哪裡、一直不見蹤影的春丸來到親王旁邊,聲音顫抖著說:
「奇怪啊。人怎麼能在水下憋氣那麼長時間?」
「嘎嘎嘎,嘎嘎嘎。」或許是這些人的笑聲吧,這些衝到近前的男人嘴裏不停地發出這種怪叫。
緊接著親王頭暈目眩,隨即撲倒在地。「嘎嘎嘎,嘎嘎嘎。」在漸漸遠去的意識里,唯有耳邊始終響徹著男人們空洞的笑聲。
「噢,通天犀啊。雖然聽上去不足為信,但眼下這些人就下潛了如此之久,不信也不行。」
「你這傢伙,閉嘴好好聽著,又在不懂裝懂了。」
隨後,岩石的陰影里輕快地駛出一艘獨木舟。獨木舟上坐著三個男人,划著槳,來到深海處,然後三人一個接著一個,從船邊縱身躍入海中。能看到他們在入水的時候,每個人手中都握著一個黑亮光滑、微微彎曲的寬大喇叭形的東西,也可以說是牛角形,不知道是何用處。
或許是沒有聽見親王的低語,春丸只顧注視著幻影船,並沒有回答親王。
「星星?」
「我要說的話也出自一部眾所周知的道家典籍,就是我一直都非常喜愛誦讀的《淮南子·說林訓》,其中一節是這樣說的:明月之珠,蛖之病而我之利;虎爪象牙,禽獸之利而我之害。所謂蛖,是一種貝類。我們因其外表美麗而眼花繚亂,然則對貝類而言,珍珠這種東西其實是一種疾病。患病的貝殼吐出的美麗異物,這便是珍珠。同樣道理,企圖誘惑修行之中的釋迦牟尼尊的成群的惡魔,也是將病態的心隱藏在了美麗的外表之下。雖不知是因為疾病才美麗,還是因為美麗才患病,但這二者相互關聯是無可辯駁的事實,每當我們看到過分美麗的事物,無論是女人、花卉還是器物,都會不知不覺地引發戒備之心。因而看到親王掌中美麗的珍珠,便不能不擔心它在未來會給親王帶來厄運。也許是我太容易操心了。我之所以斗膽頂撞親王,僅僅是出於這些考慮,並沒有其他意思。」
唐人稱之為大食船的阿拉伯船,規模雖不及唐船,但其獨特的護板船首給人以堅不可摧的感覺,看上去足以抵擋孟加拉灣的驚濤駭浪。除了懸挂著罕見的三角縱帆的主桅,還有四根桅杆,而且船尾還矗立著塔樓模樣的船尾樓,這與親王此前常見的唐船有著迥然各異的趣味。船員也不只有阿拉伯人,還包括波斯人(伊朗人)和崑崙人(印度人)。親王深感新鮮,像個孩子似的在船艙里走來走去,每次有了新的發現,都要告訴安展和圓覺。
親王大聲呼喚,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完全變了。他只能發出一種尖銳的、像是烘乾了水分似的沙啞聲音。果然喉嚨還是不正常。雖然他也滿不在乎地想,這會不會是錯覺,然而肯定不是,喉嚨的痛感真實存在,確實是病了。那麼真相大白了,假如我註定活不過一年,那麼我這就是快要死了。
聽到這樣一番話,親王想不出足以解釋這咄咄怪事的詞語,不知道應當如何回答。
「親王就必須年輕,有這種道理嗎?這就叫作蠻不講理,這就是強詞奪理。不管怎樣,我都不可能永遠年輕下去。」
吹了一會兒,親王像是虛脫了似的把笛子從嘴邊移開。相傳過於專心地吹奏笛子,靈魂便會順著嘴溜走,多少有一點這種感覺。真奇怪,只要別再像前幾天晚上那樣就好,這樣想著,看看旁邊,只見春丸獃獃地望著大海。親王已經習慣了這孩子的神經質,心說怎麼又成這樣了,便問道:
「儒艮一說,我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麼一想,我又感覺到我好像是教過它說話。也許是上輩子的記憶吧,也可能是某種錯覺吧。親王,您想到什麼的話,請您告訴我。」
採珠人的頭領賺得盆滿缽盈,滿臉堆笑地回去了。停泊在海面上的船再度起航。
「我對海里的東西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我的興趣僅限於天空。一顆星星飛過,對我來說就是像國家滅亡一樣的大事,然而海里的事,即便是怪獸興風作浪,也不足以讓我感到分毫的驚訝。」
親王苦笑道:
「喂,儒艮,適可而止吧。這孩子不是秋丸,長得是像,但是叫春丸,生在雲南,從小在山裡長大,沒見過大海,看得出來她很害怕你這樣的海洋生物。你能否暫且退下?我替魂不守舍的春丸請求你了。」
頭領仔細地從捕撈上來的珍珠當中挑選了一大顆遞給親王。儘管知道頭領盤算著想要些好處,但自幼喜好把玩珠寶的親王並沒有絲毫掩飾自己的喜悅之情,將其捧在了掌中。這是一顆直徑估計有一厘米以上的大珍珠。幾乎完美的球體,晶瑩剔透,帶著青白色的光芒。不,隨著光線的變幻,還會像被露水打濕一般映照出淡淡的粉色。
「我的看法與親王不同,敬請原諒,以愚之見,像珍珠這樣美麗的物體,也有它不吉利的地方。」
安展咄咄逼人地打斷了圓覺的話:
儒艮的身影消失之後,春丸依舊不停地顫抖,親王關切地問道:
男人向下瞥了一眼,平靜地回答道:
安展頓時十分掃興:
這時,圓覺又插嘴道:
儘管從未聽說過儒艮變化為人的故事,但在唐土自古就有鮫人的傳說。簡而言之,鮫人是一種生活在海里的奇特生物,長著魚的身體,終日不眠不休地操縱織布機。哭泣時,珍珠就會從眼睛里落下。有時鮫人會變成人的樣貌,上岸造訪人家。在離開有恩於己的人家時,會把淚珠留下作為謝禮。因為親王並不像圓覺那樣精通唐土的典籍,所以理應不知道這個鮫人的傳說,然而,此時聽到春丸的傾訴,親王腦海中真真切切浮現出了同鮫人一模一樣的形象。誠然如春丸所言,那個矮矮胖胖的男人與儒艮確有幾分相似啊,他說不定就是儒艮的化身。雖然不曾向春丸再開口,親王卻在心中暗暗琢磨。九*九*藏*書
為了找到玉石,葯子泰然自若地用手將筐子里的大便翻來翻去。找到之後,大功告成似的葯子現出巧笑倩兮的模樣。對那時葯子洋洋自得的表情,親王仍記憶猶新,他彷彿剎那間忘記了喉嚨的疼痛,綻開了笑容。
記得還不到五歲的時候,親王就曾經不小心把一塊同這顆珍珠一樣大小的玉吞進肚裏。玉有可能是從後宮女官的首飾之類的東西上面掉下來的,是一小塊。那天,親王躺在面朝清涼殿東庭的榻板上,拿著這塊玉玩,不知道怎麼回事玉就蹦到了嘴裏。他在驚慌之中咽了一口唾沫。一眨眼的工夫,玉就緩慢地通過了食道,掉進了胃裡。後來好一番折騰,不知叫來多少名醫,服藥也沒有任何效果。最後藤原葯子出手了,她自己開了一個名叫牽牛子的處方讓親王服用,第三天早晨,在孩子排泄到筐子里的大便當中,就發現了那塊玉。啊呀,宮中上下自然都長舒了一口氣。順帶一提,所謂牽牛子就是奈良時期,唐土舶來的牽牛花的種子,當時是頗為貴重的瀉藥。
這讓圓覺十分狼狽:
「測量星星的高度。」
親王擺了擺手:
沒過多久,船上的人們便察覺到非同尋常的異樣。
話音剛落,春丸用手指著右舷遠方的海面,用一種戰戰兢兢的聲音說道:
男人們用冰冷的手將親王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先是搶走了親王緊緊攥在右手裡的笛子,然後就要搶懸挂于親王腰間、裝著打火用具的虎皮袋。實際上那顆從採珠人那裡得到的珍珠就放在這個袋子里。親王勃然大怒,這一刻終於下定決心要拚命反抗影子男人們。
種種跡象表明,這裡是一片魔鬼海域,船仍舊在這一帶打轉,想要脫身並非易事。每到極度悶熱的夜晚,必然會有三到五名船員著魔一樣,自己縱身跳進海里。不過因為船上有近百名船員,所以眼下並沒有出現因人手減少而造成的不便。船員們都儘可能迴避這個話題。親王千叮嚀萬囑咐,告誡年輕的春丸,日落之後無論如何都不能去甲板上。
「好久不見。秋丸君,還記得我嗎?」
「嘎嘎嘎,嘎嘎嘎。」男人們一邊發出這種帶有嘲弄意味、讓人不寒而慄的笑聲,一邊用手肆無忌憚地觸碰親王和春丸的身體,那些手冰冷得嚇人,就像是在水裡泡過似的。親王的皮膚被打濕,禁不住汗毛倒豎。春丸被嚇壞了,如同死了一般,任由男人們擺布。親王心想,不能和這些幽靈一樣的傢伙對著干,於是同樣一動不動,沒有任何反抗。
「我覺得,不久之後我就要死了。」
然而,這是哪兒?即便是躺著,也絲毫感覺不到前後左右的搖晃,顯然不是在船上。這麼說,阿拉伯船難道已經逃離了魔鬼之海,順利抵達目的地獅子國了嗎?還是又被風刮到了其他意想不到的島上?既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似乎也沒有來人的跡象,親王霍地挺起身:
過了一個小時,先前精神抖擻大吵大嚷的男人們似乎一下子興緻全無,一個個盤著腿坐在甲板上,悶不作聲,像是睡意襲來一般上半身開始搖來晃去。突然,一個年輕男子站起身走近欄杆,出神地注視著夜幕下像油一樣凝固的大海。年輕男子回過頭,面帶微笑。看到他笑了,其他男人們也跟著傻笑起來。隨後年輕男子褪下兜襠布,赤身裸體,不知為何把兜襠布放在甲板上,然後縱身一躍,被夜晚的大海吞沒了。
安展譏諷道:
「不不,絕對不是打退堂鼓,去往天竺的夢想依然在我胸中熊熊燃燒。不過,從前的高僧都能夠領悟到自己的死期。或許是我的修行還差得遠吧,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哪天會死,只有一個朦朧的預感,這很讓人苦惱啊。不管怎樣,我都已經六十七歲了嘛。」
究竟親王乘坐的船來到了哪一片土地?在親王自己沒有弄清楚之前,我們暫且不表。不過眼下至少可以肯定,這裏應該不是當初的目的地——獅子國。
就這樣過了五天,這天晚上風也來了,浪也高了,死去的大海又恢復了生氣。儘管還不能航行,但船已經可以像熱身一般輕微地擺動了。這時,親王覺得已經不必害怕海怪,沒什麼事了,便叫春丸來到久違的甲板上納涼,自己則坐在船尾的梯子上,開始吹奏雲南年輕國王贈予的笛子。這是一把酷似龍笛、沒有曲線的笛子。雲南是竹子和象牙的原產地,由於歲月流逝,笛子帶有琥珀的光澤,果然用料十分講究。其音色自然散發出古代的靈氣,清冷明澈,猶如在海上的熱浪中一陣吹拂而來的涼風。
「您看見那些人手裡拿著牛角形的東西吧。玄機就在那裡。以我之見,那是犀牛角。」
「喂喂,看見島了。雖然離得遠,我看那就是獅子國。如果是的話,那麼漫長的辛苦多少沒有白費啊。太高興了。」
「我也能上去嗎?」
「怎麼了?看什麼呢?」
「出生以前?」
第三個男人略有不同。先是伸了一個大懶腰,揉著眼睛站起來,像散步一樣在甲板上走來走去。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九*九*藏*書麼似的,走到船尾梯子旁邊,輕輕拍了拍茫然地坐在那裡的親王:
「採珠的那幫人真的回去了嗎?我特別害怕那群人的頭領,剛才悄悄躲在了船底。光頭偏胖的頭領,看上去總覺得很像儒艮。」
親王像是要保護心驚膽戰的春丸似的,站在舷邊。
圓覺露出得意的神情:
話音未落,在海面上露出胸口的儒艮一邊凝望著春丸的臉,一邊發出了清楚的人語:
正在閑談,大約是四十分鐘之後,水面「咕嘟咕嘟」地湧起了泡沫,眾人一齊將目光投向海面,只見口銜著喇叭形狀犀角的男人,一個接一個從海里露出臉來,右手剛把犀牛角從嘴裏拿出來,就露出了微笑。只見那露出笑容的嘴裏,滿是閃閃發光的潔白珠子。正是珍珠。男人們儘可能多地將珍珠含在口中,從海底帶回到海面,那被檳榔汁水染得通紅的嘴,和潔白晶瑩的珍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喂,有人嗎?」
「可是,我從沒見過長得那麼像人的動物。從小時候起,我在熟悉的洱海里看到過各種各樣的魚,但是從沒遇到過像儒艮這樣恐怖的動物。而且那個儒艮說的話也很可怕,說什麼自己死過一次,這麼說,那是儒艮的亡靈了?」
不僅是天氣,大海也出現了異變,在此期間,濃霧將船密不透風地包圍起來,儘管此前航行時也遇到過霧氣,但此次霧氣之濃,讓白天的天空看上去就如同傍晚一般昏暗,視線被完全阻斷。而且不同於以往的是,這一次的霧氣層層疊疊,船即便衝出一重幕布似的霧氣,卻依然在另一重霧氣的幕布之中,無論如何也走不出濃霧,猶如陷入迷宮一般。為了防範觸礁的風險,船只能漫無目的緩慢地打轉。阿拉伯人船長難以忍受船磨磨蹭蹭的航行狀態,到最後也不再呵斥船員了,憤然回到船艙,大白天也只管賭氣睡覺。
言辭雖然激烈,但其實安展和圓覺間唇槍舌劍的辯論是家常便飯,換言之這就好比是一種遊戲、一項運動,因而自己雖然成為辯論的中心,但親王只是笑著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死亡的威脅對於親王而言,不是一個近在眼前的東西,並不能帶來具體的恐懼感,歸根結底是種模糊不清的預感。這是一種翹首以盼的新體驗,甚至可以說是一種令人愉快的預感。果然就像安展說的那樣,這顆珍珠或許就是由我那朦朧預感塑造、等候著我的死之結晶啊,親王這樣想著。
相距很近之後,能夠清楚地看到船上人頭攢動。但是,能把他們稱為人嗎?雖然輪廓是人的形狀,可是既看不清相貌也看不清體態,他們渾身上下朦朦朧朧,彷彿是融入了霧氣之中,幾乎只是人影。他們在船舷邊列隊,一聲不響地盯著這邊,又好像是水中的倒影,或長或短。
話雖如此,但親王不論哪裡都看不出年近七旬的老態,其精神矍鑠,再怎麼看也頂多是五十大幾歲而已。如今看著腰背挺拔,一邊豪邁地與安展談笑風生,一邊大步流星地在阿拉伯船舷邊昂首闊步、身姿颯爽的親王,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這會是一個被宣告生命僅剩一年的人。
「啊?什麼東西?」
親王沿著狹窄的梯子爬上船尾樓,這才發現操縱著羅盤觀測星辰高度的男人年紀輕輕、文質彬彬,與剛才對話時傳道似的措辭很不相稱。親王和他天南海北地聊著,得知此人雖然能夠熟練地運用唐音,但他出生在波斯國的伊斯法罕,曾在巴格達學習了天文曆法的原理。他憑著學問,登上了阿拉伯船,在東西方的大洋上往來穿梭,儘管年紀不大,但見多識廣,可以流利地使用多國語言,就連親王也大為佩服。親王對這個名叫卡馬爾的年輕人很有好感,而年輕人顯然也很喜歡出身高貴、彬彬有禮又態度謙和的親王,在這天晚上,主動對親王敞開心扉無話不談。就這樣兩人相談甚歡,不知不覺,東方天已泛白。
「把釋尊降魔的老故事都搬了出來,佩服佩服。圓覺啊,你這佛心真是不像話啊。說什麼珍珠像惡魔一樣帶來厄運,說什麼美麗的東西和生病的東西相互關聯,大放什麼厥詞。照你小子這麼說,親王有這樣一副好心腸,都是因為得病了嗎?」
然而,這聲音沙啞得就如同是在吹一支破笛子,不堪入耳,根本不像健全人發出的聲音。
在老普林尼的《自然史》第六卷中被稱作塔普羅班的地方就是獅子國。按照普林尼的說法,塔普羅班是antipodes國家,也就是在地球的背面。那裡曾被認為是一片從北半球橫跨赤道直至南半球的廣大地域。據說這個國家被證明是一個島嶼,則要追溯到亞歷山大大帝時代。普林尼似乎對塔普羅班島興趣盎然,在另一卷,也就是第九卷中再度提及塔普羅班島,稱之為世界第一大珍珠出產地。這在普林尼提供的信息當中算得上是難得一見的事實,在錫蘭島的確能夠捕撈到巨大的珍珠。一說到世界知名珍珠產地,浮現在腦海里的就是從漢代起天下聞名的海南島北岸廉州的合浦海,不過,錫蘭島的名氣也毫不遜色,正如法顯的《佛國記》所言「多出珍寶珠璣」。翻閱亞歷山大港的商人科斯馬斯的《基督教世界風土誌》,同樣能夠發現自六世紀前後,錫蘭島就是絲絹、沉香、白檀、珍珠等珍寶交易的重要貿易地區。九九藏書
親王在黑暗之中瞪著眼睛,不停地追尋中斷的記憶線。珍珠怎麼樣了?想起來了,在船遭到影子男人們襲擊的時候,自己迫不得已將珍珠吞進了肚裏。這麼說,喉嚨的疼痛是因為吞下去的珍珠?是因為珍珠粘在了喉嚨上,掉不下去了嗎?能有這種事嗎?
「那艘船上真的都是人嗎?是活生生的人嗎?看著不像啊。」
「啊,沒關係的。」
說著,卡馬爾爽朗地哈哈大笑。看著他,親王也不由得咧開嘴大笑起來。
「您不要說這種沒來由的事,親王。眼下可擺著去往天竺的大業。打退堂鼓可不像您的做派。」
老王子是船上的阿拉伯人稱呼親王時的愛稱。這時,親王彷彿如夢初醒,趕忙跑進船艙去拿笛子。滿腦子都是笛子。當他回到甲板一看,男人已經投海了。
「是的。關於儒艮口中的秋丸君,我從來都沒聽說過,恐怕是個和我毫無關係的人吧。但是,不知為什麼,我總有種感覺,在很久以前,似乎與儒艮相識。」
「圓覺啊,你這傢伙就愛跟別人唱反調。我高興的時候偏要給我潑冷水嗎?哎,可惡。」
這天夜裡,跳進大海的不只這一個男子。十五分鐘之後,另一個男人從沉默不語圍坐著的人群中站起身來,同樣搖搖晃晃地走向舷邊,毫不猶豫地投身大海。
「你真是個有趣的傢伙啊。先前看到儒艮,你說因為它像人,所以你害怕,這次看見了人,你又說因為他像儒艮,所以你害怕。雖然膚色發黑,與我們不同,但他和普通人沒有什麼區別吧?難道在你眼中,那個男人是儒艮變化而成的嗎?」
一天夜晚,親王睡不著,起身從船艙走上甲板,在清冽月色的映照下,他看見船尾樓上有一個男人的身影,像是在觀測著什麼。那人右手將一個金屬圓盤似的東西舉到與眼睛同高,望向天邊,左手像是在操縱著什麼。親王在下面抬頭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好奇,禁不住問道:
「犀角?」
「六十七歲也好七十七歲也罷,親王青春永駐。親王之所以是親王,這便是原因。如果不是這樣,那終日叫著『親王、親王』的我們,也將走投無路。」
卡馬爾的目光也被吸引到海面上,不過隨即抬起頭,興味索然地說:
親王笑著說道,安展就像是要開口叫一聲「想不到」似的,嫌棄地皺著眉頭:
這樣想著,親王反倒如釋重負一般坦然。在我一無所知的時候,命運的車輪靜靜地、有條不紊地轉動著,一絲不苟地預備著我那尚不明了的死期。我非古代高僧,也從未迫切地想要得知死期。難道死亡真的化作珍珠之形,進入了我的喉嚨深處?我將死亡之珠吞下去了嗎?然後我要和死亡之珠一起去往天竺。或許到達天竺以後,伴隨著不可名狀的芳香,死亡之珠「啪」的一聲裂開,我便酩酊大醉一般死去。不,應該說我的死地便是天竺。只要死亡之珠裂開,天竺的芬芳就會升騰而起。何等豪邁啊。親王豁然開朗,昂首挺胸,又喊道:
圓覺不慌不忙,彷彿把安展的諷刺當作耳邊風:
聽著圓覺的話語,一時間拋在腦後的死亡憂慮,像從污濁的水底翻騰上來的沼氣泡一樣,又飄飄蕩蕩地浮上心頭。「俯視湖面,如果那裡倒映不出面容的話……」似乎是在一瞬間,那個男人的聲音與海風一起掠過耳邊,親王愕然失色。如果圓覺的擔心是對的,這顆珍珠是帶來厄運的不祥之物,那麼就應該毫不遲疑地把它扔進海里。不過縱然不扔,自己被宣告了將在一年之內死亡的事實也是不會改變的。然而,自己尚未實現西渡天竺的夙願,儘可能小心謹慎地讓不吉利的東西遠離身邊,不正是明智之舉嗎?可是,腦海中卻又浮現出一個完全相反的考慮,那就是反正性命只剩一年,也無需再畏懼不祥之物,不如盡情欣賞這世界上的美麗事物。親王從小就有把玩美玉珍珠的嗜好。如今,即便圓覺進諫忠言,也不能將難得的稀世明珠草草丟棄。
等到從漫長的昏睡狀態中蘇醒過來,意識恢復清醒的時候,親王首先感覺喉嚨隱隱作痛。分不清是疼痛還是異物感,似乎有個東西卡在喉嚨附近,吐也吐不出來,咽也咽不下去。口中焦渴,極想喝水,他伸手在漆黑一片的枕邊摸索,但並沒有水放在那裡。
奇怪的是,從這些衝動的自殺者們開始行動直到結束,其他人都只是圍坐並看著,沒有要阻止他們的意思,既沒有起身,也沒有吱聲,只是無精打采地坐著。也沒理由指責別人,就連親王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渾身無力,有一種虛脫的感覺,根本就沒有站起來跑去救人的念頭,只是像看啞劇一般遠遠地望著而已。直到被第三個男人拍了肩膀,這才多少回到了現實當中,但不可思議的是,即便如此,他也絲毫沒有想到要去挽救自殺者。此處的海怪肆虐全船,不僅親王一個人魂不守舍,船上無一人能夠倖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