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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空操作

隔空操作

我一直為我一句法語也不講卻能在法國橫衝直撞一事感到自傲,但在沒有去過法國的麻田面前,這種自傲就行不通了。小巫見大巫,我也不得不脫帽致敬。
老婆還在不死心地問店裡的人,回答是:「對不起,二樓有很多客人,所以虎魚剛才都賣光了。」
「喂喂,什麼叫臨陣脫逃,話不能說得這麼難聽。我這邊可是三個月前就跟老婆約好了的,事到如今可沒法臨時改動。」
琵琶湖出現在視野里又消失之後,列車抵達了京都站。
那就順便繼續引用一點森鷗外吧。「我走進格子門。門裡是三和土地面,很清潔。卻被我踩上泥腳印,我心裏局促不安。我道歉說,來得太早,接著就被讓到二樓。」
「哎,還真是拿您沒辦法。」
「終於,我找到了『新喜樂』,位於通往護城河沿大路街角。我在木格門前看表,太早了,才四點半,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這是我鍾愛的森鷗外《追儺》中的一節,而此時我的心情與小說的主人公多少有些相似。因為時間還太早,我們就當是散步,穿過歌舞煉場前的道路走到了昏暗的建仁寺門口。
「怎麼說將薩德在日本宣傳開來的是老師您本人,從這個責任上來說,您也務必得點這個頭……」
祇園的花見小路對於我這種在東京長大的人來說是個少見的地方。一邊要避開京都特有的開得又凶又猛的汽車,一邊可以沿著狹窄的小路一間屋接一間屋地打量過去。
正如我每次旅行時的情形一樣,此時車廂內空空蕩蕩的。在車站窗口買票是老婆的任務。雖然拿不出特別讓人心服口服的理由,但比起「光號」我更喜歡「回聲號」。要勉強說的話,大概是因為它跑得比較慢。跑得太快的火車(不,說錯了,新幹線是電車)已經不像是地面上的交通工具了,讓我覺得很沒意思。而且從東京到名古屋這麼長一段路,連一站都不停這簡直是荒唐至極。會到站停車的才是電車吧。守點本分行不行。read.99csw.com
我在新幹線上一口氣喝光了罐裝啤酒,脫掉鞋子把腳放在腳凳上,放倒座席的椅背,沉沉地睡了一陣子。等我醒來的時候,電車已經行經濱名湖的湖畔了。
「來一份靜岡特產的芥末腌菜怎麼樣?」
「哎,真的嗎?您這該不是臨陣脫逃吧。」
「來一份靜岡特產的芥末腌菜怎——么——樣——啊——」
座席與座席之間的過道,會有推著推車做車內推銷的女孩子經過。大概是因為車廂里空蕩蕩的,我感覺她們差不多每隔五分鐘就會經過一次。
我們離開酒店,在暮色籠罩的京都街道上蹓達著。離約定的時間還很充裕。我們在河源町路左轉,朝四條大道的祇園方向走去,邊走邊瀏覽著商店的窗戶。這種時候讓人覺得閑適輕鬆,很是不錯。
正當我漠然地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店家的格子門「嘩啦啦」地打開,高個子的麻田帶著女伴笑眯眯地出現了。
我自己都沒意識到,我在這裏提及了兩個轉動的場景。骨碌碌捲起來的經卷,和骨碌碌轉動的水車。這兩個場景的特徵還不止於此。還應指出:它們都是不經人力自行運作的。看來我生來就格外喜歡這種類型的事物。無論是在空想中還是親眼看到這種場景,心情都會不知不覺地好起來。其心理學上的動因,我以前既沒有考察過,也不想在這裏做考察。這不僅會讓讀者覺得無聊,我自己也確實不甚明了。也許並非是不明其然,但這雜而無章的內容也已經夠不知所云的了,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吧。
我雖然沒有仔細分辨,但似乎有一個女孩會將「怎麼樣」的語音拖長成「怎——么——樣——啊——」。賣東西的女孩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交替著經過。只有「怎——么——樣——啊——」的女孩子,臉圓圓的顯得特別嫵媚。我想,她創造了自己獨有的發音方式,想來腦筋也應該不錯吧。
「只不過是不會說法語而已,也不用講得這麼神氣吧。這樣只要配個翻譯……」
麻田是個有趣的人物。他經常公開說要扔掉K大學教授這份麻煩的工作,去開個悠閑的茶館或是麵館,也不知是真是假。我對他說過:「不過,還是等拿到養老金比較好吧。」他笑著回答說:「不,就算我現在辭了工作,也應該拿得到養老金。」這人有種用一般方法撬不動的狷介,還保持著現在已經很罕見的那種從未去過法國的法國文學研究者的驕傲。他是無read.99csw.com價的珍稀人物。
「稍微等等。等麻田到了再點。」
義睿大喜。他靠近僧舍一看,房裡有一位年方二十、年輕美貌的僧人,姿態威嚴地在讀《法華經》。其聲深遠,仿若琴瑟鳴奏。該僧讀完一卷后,本以為他會將經書置於經案上,卻不料展開的經書跳到空中,一圈圈自行卷了起來。在《法華驗記》中記為「那經躍于空中,由軸到封皮自然捲起結紐,置於案上如舊」。《今昔物語》的記述也是大同小異。而在《發心集》中則記為「那經不經人手,自卷如舊」。這樣的事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僧人把經文從第一卷到第八卷讀了個遍。
當然,我們沒有「被讓到二樓」,只是坐在吧台前而已。麻田要從神戶坐電車轉車過來,想來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出現,我就決定邊喝啤酒邊等他。店裡還有兩個比我們先來的客人,一片安靜。
這趟旅行不知為何和「隔空操作」的概念就撇不清關係了,我想。我決定要出門旅行一事,說不定也是某種東西隔空操作的結果。雖然不知這「某種東西」到底是什麼,但仔細去想卻覺得毛骨悚然。
「哎呀,還有方頭魚呢。我想吃酒燒方頭魚。」
「不需要。那種東西,絕對不要。而且我下周打算去京都來著。」
我們在車站前坐上計程車直奔K旅館。因為K旅館臨近繁華地帶,所以這陣子每次去京都我都會在他家落腳。
我非常喜歡這個故事。一想到攤開在桌子上的經卷以捲軸為中心,讓人眼花繚亂地一圈圈卷好,不知為何就會覺得神清氣爽。那年輕美貌的和尚無疑身具奇妙的法力,又或者他也像我一樣怕麻煩。關於這一點,無論是《法華驗記》還是《今昔物語》中都沒有記述。如果有日本文學研究者能幫忙研究一下就好了。
我在小田原站坐上了新幹線「回聲號」的綠色車廂。薩德的末裔這等幽靈般的人物,早就被從我腦子裡清出去了。一直記著那種事,肯定會糟蹋了難得的旅遊情緒。
列車早就開過了靜岡縣,但她仍然前來叫賣。按這架勢,只怕是要一直持續到抵達京都為止吧。真是辛苦了,我想。
「點那麼多你一個人哪吃得完,笨蛋。」
吧台後面穿著白色罩衣的廚師們正無言地忙於手中的菜刀,也有在用炭火精心烤松蕈的。他們穿的高齒木屐每走一步都會敲擊在三和土地面上,這給人一種九*九*藏*書無以言喻的活力感。我腦子裡冒出來一個奇特的念頭,覺得廚師們搞不好是為此才穿木屐的。
只要有她在,我在旅行途中就可以一言不發。在巴黎的旅館里,她明明連一個法語字母都不認識,卻可以拿著寫有片假名的紙片打電話說些什麼「阿潑魯特·莫娃……」之類的,讓人把我們要的東西拿到房間來。在日本國內旅行時,就簡直是耀武揚威。她會不聞不問地直接替我拿主意,而我只要跟呆在家裡時一樣,在自己身邊布下厚重的、由沉默和安逸織成的防護網,舒舒服服地繼續旅行就行了。若非如此,我是無心出門一游的。
事關開啤酒罐尚且可以將就,但對我這種在工作上經常要把書籍拿進拿出、打開合上的人來說,這個和尚所具有的某種隔空操作的法力,實在是讓人羡慕不已。我在腦子裡描繪出我想要的書從書庫里的書架上順溜溜地脫出的光景,書本飄飄忽忽地飛到我跟前,翻到我想看的頁數,無聲無息地停泊在我眼前的書桌上。等用完了,就又會「啪」的一聲,自動合上,飄飄忽忽地飛回書庫吧。
我曾聽說薩德侯爵的第五代或是第六代子孫現今仍生活在法國的某處,但做夢也沒想到這個人今年會突然跑到日本來。現在這個噴氣機的時代,世界變得越來越小,什麼人跑到日本來都不奇怪,我也可以當作他和我毫不相干。我確實是薩德文學在日本的介紹者,但也不會因此和他孫子的孫子的孫子輩分的人扯上什麼關係。就算是薩德本人,我也只是在紙面上打過交道,而在現實層面上沒有任何聯繫。那個在二百四十年前——江戶中期的元文年間,在遙遠的大洋彼岸用法語呱呱墜地的人,那個終其一生大概見都沒見到過日本人的法國人,我能跟他扯上什麼關係?但隨著這位薩德侯爵的後裔的訪日日期越來越近,卻開始有人頻頻打電話到我家。有要求對談的,有要求採訪的,有要求一起參加午餐會的,都是這種。打電話來的凈是一些滑頭的記者。
老婆眼尖地看到店內側的牆上掛著寫有菜名的木牌,興奮地輕聲說道:
過一會兒我又看了看菜牌,發現老虎魚的木牌被翻了過來。也就只是過了一分鐘而已。「哎呀,什麼時候翻過來的。」我這樣說道,感到茫然若失。如果是《發心集》的作者,大概會寫成「不經人手,自行翻轉」吧。我也確實沒看到店裡的人靠近菜牌去把它翻了個個兒。
說出來也許會被人笑話,從東京到京都的新幹線沿線諸地,我最喜歡的就是濱名湖這一帶。要說原因的話,是因為透過車窗能看到這一帶有很多四四方方的人工水池(大概是鰻魚的養殖場),水池裡有小型水車水沫飛濺地骨碌碌快速轉動著。有時候水車也停工,read.99csw.com一台都不轉。每逢此時我就覺得遭到了背叛,十分喪氣。水車轉得比較快的時候,有時水沫會掛上彩虹。那到底是做什麼用的呢?我總是一邊這麼想著,一邊逐一地望著那些水車。
簡而言之,我嫌麻煩。我既不是相聲演員也不是播音員,要發言實在是太麻煩了;既不是主持人也不是推銷員,要跟不認識的人見面實在是太麻煩了。儘管如此,這世上卻多的是好事之人,不停地要跟座談會啦對談啦,甚至是演講這種難上加難的的事情扯上關係。我不幹。我身上絕沒有那種服務精神。
「瞎說什麼呢。我的原則是絕不參加對談和座談會,你們也知道吧。更何況對方不是洋鬼子嗎。我很少用洋鬼子這說法,但這種時候我就有充分的理由要用。不是我自誇,就算是去法國,我也一句法語都不講。我可不想被看扁了。」
「哎呀,有老虎魚呢。我想吃炸老虎魚。」
有個名叫義睿的僧人,曾翻山渡海走遍各地的靈驗之所修行佛法。他從熊野出發翻越大峰山脈前往金峰山的途中,曾一度迷失方向。他原本打算吹法螺貝,利用聲波反射造成的雷達效應探明方向,但未能如願。又爬上山頂四下瞭望,目力所及之處儘是深山幽谷,越發分不清方向。就這樣迷路了十幾天,當他走得精疲力竭之時,義睿向自己禮拜的正佛一心祈禱能走到有人煙的地方。或許是佛祖保佑,他終於抵達了一處略微平坦的林地。林間有一幢僧舍。僧舍不像是在深山老林中,建築極為華美,寬闊的前庭鋪著白沙,庭院中草木鬱鬱蔥蔥。奇花異果,草木果林,凈是些令人驚奇之物。
要說到從新幹線上容易看到的山,除了富士山之外大概也就是伊吹山了吧。從孩童時期起,我就很喜歡百人一首中的「戀君何其切,如若(伊吹的)荒原草」,以至於只有這張牌不願意被人奪走。我從書上得知這首和歌中的伊吹山不是指近江及美濃交read•99csw•com界處的伊吹山,而是指下野國的伊吹山時,覺得被人當成傻子耍了一道,同時認為長久以來欺騙了我的藤原實方朝臣是個可惡至極的傢伙。除了伊吹山外,從新幹線上也經常能看到安土山。那是個低矮的山坡,前幾年我曾為寫信長和安土城相關的隨筆爬上去過,不過後來我也分不清了。我曾指著窗外告訴老婆說「你看,那就是安土山」時,也許就弄錯了。相同形態的小山在這一帶有好幾座。但即使是弄錯了,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就是這麼回事。正好我也想去吃秋天的海鰻了。」
我想喝啤酒,但可惜的是「怎——么——樣——啊——」的這女孩是專賣芥末腌菜的,而我也不可能在這地方買芥末腌菜。原本想著不會有人好事到在新幹線的列車裡買這東西,結果讓我吃驚的是,斜後方座位上一個看起來像是普通職員的年輕男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買了一份。那大概也是「怎——么——樣——啊——」的效果吧。
這簡直就像是自動人偶一樣,我想。這些在車內推銷的女孩子們,在新幹線運行的過程中,永無休止地推著推車往返于第一節車廂到最後一節車廂之間。列車內含著這推車小小的來回運動、小小的振幅,從東猛衝向西。我覺得這正像是行星伴著小小的衛星的公轉運動,沿著自己的軌道一路狂奔一般。
出門旅行要說麻煩也確實麻煩。所以我每次出門必定有老婆同行。
我對老婆說:「我想喝罐裝啤酒了,給我買一罐。」老婆就喊來女孩買了罐裝啤酒。然後我又對老婆說:「給我打開。」於是老婆就把啤酒罐打開了。開啤酒罐是我不擅長的事情。不知為何,只要由我來開,啤酒必然會噴出來弄髒褲子。我總是在想,難道沒有更簡單一些的開罐方法嗎?比如說在啤酒罐上裝個蝙蝠傘傘柄處那樣的按鈕,只要用指尖按一下,「啪」的一聲,它就會自動打開。
此時我突然想起,在《法華驗記》或是《今昔物語》里,曾有過這樣的故事。(回家后一查,發現這個故事不僅出現在《法華驗記》和《今昔物語》里,甚至在《發心集》里也有。)
我的京都之旅與那位薩德先生訪日行程的重合雖然只能說是巧合,但如果沒有在電話里斬釘截鐵地回答記者,這次旅行也許終將落空。很難說是出於什麼動機——原本動機或勢頭這種東西,不就是我們無意識中牽強附會地製造出來的嗎?
在酒店的房間里,我們打了個電話給住在神戶的K大學麻田教授。我們早就通知過他今天會抵達京都。拿起話筒撥給麻田的當然是我老婆。我這人對電話抱有不明不白的不信任感,可能的話這輩子都不想碰話筒。雖然覺得對麻田這樣的前輩多有不敬,也希望他能諒解我讓老婆代言。麻田在電話另一端指定了花見小路上的某家飯館,我們就在那裡碰頭。
「來一份靜岡特產的芥末腌菜怎——么——樣——啊——」
「這時候拿太太出來當擋箭牌還真是讓人始料未及啊。也就是說,您是要和太太結伴去京都奢侈一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