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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鱗記

魚鱗記

「是你乾的嗎?」
「在的,用螺絲又安裝回去了,床頭鍾現在還在用。要我去隔壁房間拿一個過來嗎?」
幽香不由得感慨萬分。那個年僅七歲的小女孩把手中的鳥籠放在他面前。
五年前,幽香就知道西島家連孩子也能夠自如地說荷蘭語,然而如今再次造訪,幽香還是不得不吃驚,甚至驚呆了。
「難不成她是龍宮仙女轉世?」
「那麼,你就不相信你父親說的話了?」
「哦?那真是令人羡慕啊,我平素總想做這樣的夢,卻一次也沒有夢到過。那夢見自己顛倒過來,有什麼有趣的發現嗎?」
「哪裡能想到那裡去?」
「什麼?」
然而,由良的啜泣一點兒也沒有停止,夜深后反而越來越嚴重。隨後,由良開始全身痙攣,不久便失去了意識。父親和母親眼睜睜地看著她像弓一般身體後仰,十二歲的少女就這樣脆弱地死去了。
「叫paruketi,叫paruketi!」
「好啊。」
順便提一下,青目狗母魚(torobotsi)這個魚名雖被認為是肥前的土語,但也不等於說從未有人懷疑它乃荷蘭語,這就是《崎陽年年錄》作者的看法。
由良深受打擊,沉默了半天。她眼神怪異地說:
然後他又看向幽香:
「阻止她?哪裡阻止得了。由良很著迷,看到磁石能夠吸引鐵,她一直很想嘗試一下磁石的威力。但為什麼會如此著迷,我就不知道了。」
「先不管這是不是由良藏起來的,但可以肯定的是,由良的亡靈想告訴我們磁石所在的地方。在我們發現磁石以前,由良即使死了也無法安息,不是嗎?但讓我更在意的是那個叫十一郎的孩子。西島先生,這之後您還在哪裡見過十一郎嗎?」
「叔叔您肯定不知道吧?若是不懂就直說,我們會教您的。」
雖不宜在孩子們面前講如此粗鄙下流的笑話,但在場的眾人又好像十分不甘心似的,每個人都隨心所欲地暢談起來。
「這面牆壁是?」
話音剛落,白蓉齋的臉驟然陰沉下來。幽香很意外自己的一句話會讓對方有如此大的反應,便悔恨自己這麼輕率地發話了。
「藤木老弟,我又不明白了。為什麼磁石會被封在這種地方?是由良藏在裏面的嗎?不對呀,這牆明明是由良死後才封上的啊。」
那少女濃濃的眉毛,看上去很是伶俐,大約十二歲左右。她梳著垂髻,肩膀瘦弱,穿了一件居家的銘仙
一副受了致命打擊的樣子,白蓉齋步履沉重地向家裡走去。煩躁、氣惱卻又無可奈何,就彷彿剛剛旁觀了在異界上演的一齣戲劇一般。
這天晚上,藤木幽香在孩子們的帶領下,住進了西島家二樓的一間房間。從房間的走廊,可以隱約看見港口若有若無的燈光。西島家所處的位置的確景緻頗佳。
男孩草草回了一句:
「這是真的哦。因為那群魚很貪吃,凡是投入養魚池的東西,都不加分辨地吞進肚子里。無論是鐵還是什麼都無所謂。」
白蓉齋苦笑道:
「我可不是要學孩子們說話,藤木老弟,這種鳥確實很罕見。如你所見,它有倒立睡覺的習性。最近由紅毛船運來的,據說是產於亞媽港呂宋以南的群島上,叫作『砂糖鳥』。那麼砂糖鳥用荷蘭語怎麼說呢?」
「嗯?為什麼這麼說?」
「不是對我說的,是對你父親。就在前幾天,你父親偶然在路上碰見了他。」
「叔叔的家裡,不是有從荷蘭運來的磁石嗎?由良想用那個來吸引水槽中的魚。」
幽香斜視著苦思冥想的白蓉齋,諷刺地回答:
「想起來,那是五年前的事咯。那時我常造訪貴府,我們這些個太平盛世的安樂平民聚集在你家,對賭魚著迷得很啊。回京之後,我還常想起那時候的事呢。」
幽香儘可能用若無其事的口吻,一邊笑一邊開口說:
「哎?你那麼喜歡賭魚,究竟是怎麼想的?」
「您在說謊。十一郎不會說那樣的話。您在說謊。」
在夢裡,幽香變成了砂糖鳥。不,他本來沒打算變成這種鳥,只是仰頭看著掛在高高樹枝上的自己,下面一大群孩子吵吵嚷嚷地大聲喊著「paruketi!paruketi!」,所以就想既然如此,就不得不像這種鳥了,竟不可思議地有了去迎合那群孩子們的想法。於是幽香果斷地用雙腳抓住樹枝從上面垂吊下來,成功地懸空倒掛。「怎麼樣,我很棒吧!」就這樣開始得意洋洋起來。然而一直保持倒掛,不一會兒血液就開始往下沖,腦子進入充血狀態。幽香不禁叫苦不迭,別說模仿砂糖鳥的樣子了,現在什麼都顧不上,「哇——」的一聲叫九_九_藏_書了出來,夢醒了。
由良的邏輯從來都是以自我為中心,母親本就一籌莫展,如今只覺得越發無可奈何。由良突然哭著離開座位,甩開追她的母親的手,衝進卧室,一頭鑽進被窩裡。父母不知所措,想著也許睡一覺,第二天早上女兒就會冷靜下來吧。
「看到了,不阻止她嗎?」
「瞧,叔叔您看,這是多麼罕見的hogeru(鳥)啊。您知道這種hogeru叫什麼嗎?」
白蓉齋似乎不願過多提及這件事,幽香便識趣地住了嘴,不再涉及這個話題。賭魚這個事便順其自然地過去了。不聊賭魚,闊別五年之久的這兩人卻也沒什麼話題了。
由良沒有回答,這次她直直地頂撞母親:
「你也知道,這裏之前是佛龕,由良死後用灰泥漿塗上封起來了。因為不再賭魚,水槽也就沒有必要放在那裡了。」
白蓉齋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孩子的眼睛,一邊平復自己不安的心情,問道:
許是這一路旅途奔波,讓人筋疲力盡,幽香躺在緞子被褥上,一會兒便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
「是不是昨天你說的話讓我印象太深刻了,昨晚,我夢見自己變成paruketi了。」
這時,白蓉齋的兩個孩子進屋問候。從白蓉齋的年紀來看,這兩個孩子十分年幼,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女孩單手提著一個大大的鳥籠,幽香想,這也許就是白蓉齋剛剛提到的養鳥了吧。
「昨夜我親眼看到由良用手碰那掛毯的。您也說過由良之前出現過幾次,都是這樣做的?」
千代女覺得說出十一郎的名字那麼彆扭,因此隨口說了句:
當然,也有一些沒什麼生氣的魚,辜負大家的期待,無法絢麗奪目地變化魚鱗的顏色,或者是力量太弱不足以躍出水槽,賭魚的時候,選到這種魚是最倒霉的。所以,如何培養眼力,選到最生機勃勃的魚,可以說是贏得賭魚的關鍵。當魚還在魚簍里的時候,賭客一般就得選定自己的魚。
但是,只有千代女看到十一郎到家裡玩耍時,總會皺起眉頭。這是因為那時白蓉齋在油屋町暗蓄妾室,千代女懷疑那十一郎便是丈夫和小妾之子。明明事實並非如此,許是女子都多少有些臆想,但千代女對自己的臆想一直堅信不移。
平時一直沉默的孩子,說這麼讓人感到意外的話,白蓉齋的內心充滿疑慮:
白蓉齋不打算親自嚴厲責問女兒。在他記憶中,自己也從未嚴厲責問過她。一番苦思冥想之後,便有了把這個惱人差事交給妻子的想法,一切只是順其自然,絕無他意。更何況,千代女並不是歇斯底里的人,不易被感情沖昏頭腦,因此就算女兒做得不對,也不會無理地去責罵女兒,白蓉齋比較放心。
父母的悲傷就不用說了。自那以後,母親急劇消瘦下去。心裏一直因對女兒的不當呵斥而自我遣責,這種情緒揮之不去,就這樣日日夜夜折磨著母親。而白蓉齋的內心也一樣後悔。為什麼?如今想來十一郎的告密毫無證據,誰也無法斷定女兒真的把磁石從父親的抽屜里偷走,然後取下時鐘上的鐵球,又讓魚吞下它們。父母都深深地醒悟過來,他們都還未弄清由良是不是真的犯下該受責備的錯誤。就因為一個可疑男孩的隻言片語,讓他們付出了失去女兒性命的重大代價。
後來經白蓉齋確認,這個球很小,像是欄杆柱子或是燈籠鐵片上附著的小珠子,可以說像白色的蔥花。湊巧的是,在被由良選中跳出水槽的那四條魚體內,都先後發現了一個這樣的小球。
「簡單說吧,就因為我喜歡由良,沒有別的理由。就好像魚被磁石吸引一樣。叔叔你不也是因為同樣的理由,才經常來油屋町的嗎?不過,現在我對女人已經深感厭惡了。」
「嗯,當然可以。」
聽完白蓉齋長長的陳白,藤木幽香也愣了好一會兒,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之後好像想起什麼似的,那雙畫師特有的雙眼開始炯炯發光。原來幽香的腦中清清楚楚地浮現出昨晚來到自己房間的少女的舉止。
幽香打開枕邊的燈,從被子里坐起來。「啊,原來是夢啊。」他鬆了一口氣,安心下來。這時,隔扇門被靜靜地打開,一個少女走入房中。
「嗯,我當然知道這不是妻子的責任。但當時的事對她打擊太大了,沒有辦法。」
瞬間,幽香有些吃驚,腦袋裡飛快地把荷蘭語翻譯成和語。
「我知道媽媽您不喜歡十一郎。但因為這個要我相信十一郎打了小報告,是不可能的。」
《崎陽年年錄》中說,文化年間,在長崎樺島町附近,一群自詡為上等人的傢伙,常常聚在一起玩賭魚(hesisuperu)的遊戲。
「誰說的難道不一樣嗎?你自己問心無愧不就好了嗎?」

「哪裡有,頭往下顛倒著真是苦不堪言,絕對不是什麼悠閑自在的夢,難受死了。不過,不知道九*九*藏*書是不是因為變成了paruketi,居然還碰見你的大女兒由良。連我自己都搞不清那究竟是夢境還是現實,實在是慚愧得很,但是由良好像真的來過我的房間。」
「我沒有說謊哦。前段日子賭魚的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由良偷偷把磁石藏在圍裙里。那群人都是有眼無珠的傢伙。還有,讓魚把小鐵球吃到肚子里,也是由良乾的。」
白蓉齋的聲音顫抖著。
「叔叔,您好,久違了。」
一場激烈的賭魚后,在大家休息之際,一個玩得正歡的小夥子轉過頭來,對由良半開玩笑地說:
白蓉齋眯縫著眼睛,一口一口地抽著長煙管,一會兒才發話:
「不是我乾的,是由良哦。我只是在一旁看著罷了。」
「啊,就一會兒不見,已經長這麼大啦。那個時候明明還那樣小。今年幾歲了?」
「這不是由良嗎?好久不見咯。這五年你一點都沒有變呢。」
幽香看向鳥籠,那是一種全身碧綠、只有胸前和尾巴的羽毛上有紅色斑點的小鳥。兩隻鳥都用爪子從棲息的樹上垂吊下來,正倒立著睡覺。雖只是小鳥,但它們平靜地倒掛在樹枝上睡覺的樣子多麼奇妙,多麼與眾不同。幽香是花鳥畫師,更感到格外好奇,便湊近身子目不轉睛地觀察。
兩個孩子一本正經地坐在西洋式椅子上,在大人身後饒有興緻地看著玻璃水槽中魚群發瘋一般左右游竄。由良在這裏就不用介紹了,還是介紹一下同由良一起看魚的那個男孩吧。雖然誰也不知道這個男孩是從哪兒來的,但是他常常突然到白蓉齋家裡來玩。因他著裝體面,又十分可愛,便讓他進了家門。問他的姓名,只說叫十一郎,卻不說姓。問他家在何處,他回答說在油屋町。雖不怎麼說話,但卻表現得很親昵。這個男孩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與由良十分要好。只是看到他和由良兩個人親密玩耍的樣子,他就已經被默許在白蓉齋家出入自如了。
「嗯——」
「真是令人吃驚,那魚真是朝著由良飛去的。好像由良小姐有被魚喜歡的特質呢。」
母親為難地說:
最後再補充提一下,牆壁里的那塊磁石被發現以後,據說白蓉齋女兒的亡靈便再沒有在家裡出現過。
那是午後太陽快落山的時候,白蓉齋走出油屋町的妾宅,從道路旁的草叢裡傳來一個孩子的聲音:
「請您務必拿過來。因為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時間是四年前。
話說有一天,人們像往常一樣聚集到白蓉齋家中,擺放起看賭魚用的座椅。這時,兩個小孩哧溜一下闖了進來,那是白蓉齋的女兒由良和一個年齡相仿的男孩。白蓉齋素來不喜孩子們佔著賭魚的座位,甚至禁止孩子們看賭魚,那天白蓉齋大概因為去出島的會所工作,不在家裡。
不愧是吉雄耕牛的弟子,白蓉齋家中無論哪個房間都鋪著厚厚的絨毯。尤其是幽香所住房間的側櫃,荷蘭舶來的罕見器物緊緊挨挨地擺放著,從望遠鏡、渾天儀,到雕花的瓷蓋、象牙的雕刻、閃閃發亮的外科器具等乍眼一看都不知道什麼用途的東西,雜亂地堆著。在幽香的記憶里,這個房間的裏面曾挖空牆壁,安放著一座類似暖爐的佛龕,就在那兒為了賭魚而莊重地放置了大大的水槽,如今已被灰泥漿封上加固,為了不引人注目,又掛了戈布蘭雙面掛毯,掛毯從牆壁上安靜地垂落下來。
對主人西島白蓉齋說這話的是畫師藤木幽香,他彷彿在追念往事一般。時隔數年,他碰巧又來到曾游之地,受邀在故友家中做客。幽香大約四十歲上下,如鶴般消瘦。與幽香相對而坐的主人白蓉齋,腦袋已經禿頂,大腹便便,是一位荷蘭通詞,比幽香年長一輪。
再次沉默下來。白蓉齋還想問,但是連他自己都覺得問得好笑:
微弱的燈光,顯得房間昏昏暗暗,房間里的東西明明顯得模模糊糊,只有那少女周身明亮得詭異。幽香覺得,他甚至能夠清清楚楚地看到銘仙衣上的箭羽碎紋。直到天亮,他一直被不可置信的感覺困擾,無法入眠。
「怎麼可能?」
「那您就從沒有想過拆開牆壁來一探究竟?」
「不,我一點也不信任他。只是,十一郎應該是喜歡我的。打自己喜歡的人的小報告,可能嗎?」
手中拿著鐵球,幽香請白蓉齋一道去了二樓昨晚自己落腳的房間,那個少女亡靈出現的房間。他把鐵球輕輕地放在手掌上,輕輕打開隔扇門,像少女昨晚所做的一樣,輕輕地九九藏書走上了絨毯,又直直地向房間內壁靠近。
「哎,想想那也是殺生的遊戲啊。玩弄活生生的魚,雖沒有親手斷送它們的性命,但折騰到筋疲力盡的地步。人常說『殺生八損,賞殺生十損』,我想賭魚才是名副其實十損的行徑。一想到這個,就寢食難安。那樣的遊戲,還是斷絕為妙。我如今已不再賭魚,而一心一意地養鳥,那才是不塗炭生靈的行為。」
「不,不一樣。那個跟媽媽打小報告的人是誰?我無論如何也要知道。」
「說得對,是叫paruketi。真是我的乖兒子乖女兒,記得真牢,不錯不錯。」
一回到家,白蓉齋什麼也沒說,徑直上了二樓,仔細檢查那個西班牙產的床頭鍾。就像十一郎說的那樣,裝飾用的那四個小球都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個小坑。然後,白蓉齋打開桌子的抽屜,努力尋找紅毛船船長給的那塊磁石。他近乎祈禱地想著:「如果還在就好了。」不幸的是,那塊磁石也不見了。「難道一切真如他所說?」白蓉齋被重重地擊垮了。
走到離牆壁只有半間距離的時候,幽香手中的鐵球突然飛向空中,被直直吸走,牢牢地貼在牆上的戈布蘭雙面掛毯上。幽香和白蓉齋都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約而同地你看我、我看你。
「十一郎對母親您說了這些話?」
白蓉齋露出一時難以回答他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用帶著憂傷的口吻緩緩述說了由良的事。
然而,即使面對母親的詰問,由良也頑固地堅持說,自己對磁石一事毫不知情。磁石丟失了也不是自己的錯。難道就不是家裡進賊了?更何況,自己從沒有想過要用磁石去吸引魚。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做得到?不是痴人說夢嗎?你想那天我是第一次看賭魚,很明顯我沒有工夫去弄什麼鐵球啊。到最後反倒是由良反過來逼問:「究竟是誰捏造了這些子虛烏有的事,跟媽媽您打小報告的?」
無論如何,這個突發事件就像是謎一樣,人們對其不明緣由。看見十一郎一口咬下魚,從嘴中吐出小球,由良好像很生氣,不高興地走了。這之後,十一郎也不見了蹤影,只剩下那幫年輕人。這件事情本身倒沒什麼不吉利,但趁著主人不在家的時候,把孩子牽扯進賭魚,還出了這樣離奇的事,大家怕擔這麼大的責任,都早早地離開了西島家。
「你就這麼相信十一郎嗎?」
然而,那少女並沒有回答他,甚至看也沒看他一眼,一副完全無視幽香存在的神情。少女徐徐地走上絨毯,又突然在房間最裡面那個被灰泥漿封上加固、有佛龕痕迹的牆壁前停了下來,把一隻手放在戈布蘭掛毯上,一會兒又轉過身來,從一臉茫然、獃獃望著她的幽香眼前走過,靜靜地走出了房間。走出房間的那一刻,她自己還好好地關上了隔扇門。從少女走入房間到走出房間,不過是短短一分鐘的時間,然而幽香卻覺得那一分鐘長得可怕。
「事實上,我十分中意這種砂糖鳥。我也總喜歡用乖僻的眼光打量這個世界,卻從未顛倒著看過這個世界。我雖然能隨心所欲地使用荷蘭語,卻比不得這鳥的奇特癖好。曾經有個叫居維葉的人說,在地球的相反一邊,居住著名為對蹠人的種族,他們在大地上倒掛著。總而言之,這種鳥應該也是鳥群中的對蹠人吧!顛倒著去看世界,就能看到平日里看不見的東西吧。於我而言,我更想知道的是,顛倒睡覺的鳥兒,究竟會做什麼樣的夢呢。這種鳥的夢裡,莫非能映現那些我們的思想無法接觸的世界秘密?我無論如何都想知道。哈,胡說八道些東西,請不要見笑。」
樺島町的西島白蓉齋家中熱鬧得好像賭場一般。連續幾日,那些在長崎遊手好閒的落魄蘭學學者之類流氓文人,都聚集在這裏,利用主人的寬容大度之便,沉迷於賭魚的快樂中。那些已經無志於學問、又不願厚顏無恥重歸家鄉的求學青年,在這裏可以暫時忘卻自己的薄志弱行,對他們而言,這裏簡直就是沙漠中的綠洲。前不久歸京的藤木幽香,也曾是出入這裏的年輕人中的一員,因他在這群人中稍微年長,家境也算優渥,所以在滯留長崎的日子,還一直得到主人的特別關照。
當看到少女的臉時,幽香的記憶似乎一下子蘇醒了。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沒有記起她?自己想來也覺得不可思議。由良,白蓉齋的長女由良。那不就是由良嗎?
話還沒聽完兩句,白蓉齋便陷入了沉思,半信半疑地想:究竟磁石能否吸引那些魚呢?從前白蓉齋在難波新地遊玩的時候,在有名的靜電雜耍場里,看到過紙做的小人被靜電吸附而跳舞的場面。可是,他很難相信,鐵球和磁石也可以這般相互吸引,畢竟鐵球也是小有重量的,並且魚吃了鐵球還依然活蹦亂跳。最重要的是,那磁石真有這麼強的吸引力嗎?還有鐵球也是,真的能輕易被磁石吸過去嗎?
幽香出生在賀茂神社的祀官家,幼時就開始喜歡繪畫,長大之後依舊堅持在東京學習大和繪。這段時間,他了解到西洋畫有不容忽視的地位,於是過了三十而立的年紀,還迫不及待地來到長崎遊學,只為了學習銅版畫的技法。也就是那個時候,幽香和白蓉齋相識了。西島白蓉齋一方面直接受到老前輩吉雄耕牛的熏陶,一方面又極為舒服地擔任世代相承的荷蘭通詞職位,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是那群流連長崎、自詡上等人之輩的頭頭了。從荷蘭語的入門,到丸山遊客的應知事項,總之幽香在長崎滯留的日子,既受到白蓉齋的照顧,又仰仗了白蓉齋的指點。正因他們之間這種要好的關係,聽到西島家孩子說出nehen之類荷蘭語本不該大驚小怪的,但幽香確實有種被攻其不備的感覺。這大概是五年沒見的緣故吧。九_九_藏_書
「那如果您不介意,我們把這牆壁鑿開來看看?」
「那可是從叔叔家二樓的床頭鍾上取下來的哦。你回家一看便知。四方形的時鐘不是有像屋頂一樣的四個角嗎?還被蔥花一樣的小球裝飾著。就是把那個取下來的啊。因為是螺絲,用手就可以很輕鬆地擰下來了。」
「nehen。」
孩子們都樂了,一邊哈哈大笑一邊說:
因為來賭魚的人個個緘口不言,幾天過去了,白蓉齋仍對此事一無所知,像往常一樣興高采烈地招呼出入的年輕人。可是有一天,一個冒失鬼終於說漏了嘴,白蓉齋只記得自己轉眼便怒氣湧上心頭。是什麼讓白蓉齋如此生氣?不用說,一是因為自己的孩子觸犯自己定下的禁忌出手賭魚;但比起這個,更讓他生氣的是,他認為由良受十一郎挑唆,對自己有所隱瞞。即便是寬宏大度如白蓉齋,也容忍不了欺騙和隱瞞。但具體的情況連他自己也沒搞清楚。在魚體內發現的小球,究竟意味著什麼?雖然他很委婉地問過由良,得到的卻是由良滿不在乎的一句「不知道」,根本問不出個所以然。十一郎在那之後也突然不見了蹤影。這些都使白蓉齋漸漸淡忘了此事,然而就在這時,他卻在家門外與十一郎不期而遇。
這時候,在一旁觀看的十一郎突然伸出手來,搶過剛剛從水槽躍出、落在由良面前的那條魚,一下把它放在嘴裏,一口咬了下去,眾人又一次驚呆了。十一郎好像咬到什麼硬硬的東西,咔嚓一下門牙折斷了,斷牙咕嚕咕嚕地在桌上直滾。與此同時,十一郎從沾滿鮮血的嘴裏呸地吐出一個東西。那是一個小小的鐵球,一定是十一郎用牙齒在魚體內咬到、含在嘴裏的東西。吐出之後,十一郎咧開滿是鮮血的嘴,冷冷地笑了。
「那鐵球是從哪兒弄來的?」
說完這話,十一郎迅速背過身,轉眼離去了。白蓉齋很想說「等等,你究竟是哪裡的孩子」,卻又生生把這話咽回了喉嚨。因為最後面向自己的十一郎正好沐浴在夕陽的逆光里,那張臉和西洋書籍插畫里的小惡魔長得一模一樣。
白蓉齋的臉上立刻露出恐怖的表情,一副馬上就要暈倒的樣子,睜大了眼睛:
白蓉齋如今更沒有一點被孩子們惹煩的樣子,更加眯縫著眼:
「由良小姐未來的夫婿,非魚莫屬了。」
「叔叔這是要去哪裡?」
由良毫不膽怯地加入賭魚遊戲,眾人簡直目瞪口呆。本來看她是小孩就小看她,卻發現他們大錯特錯了。只要是由良從魚簍里選中的魚,到水槽后條條都精力充沛,好像因過於充沛的力量而扭動身子,跳出水面格外高。而且,躍出水面的魚好像被由良的魔力吸引一般,在空中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最後不偏不倚地直直躍向由良,並且屢試不爽。那百分之百的命中率,在場眾人也只得目瞪口呆。
「叔叔,告訴你一件事。」
「由良是個狡猾的孩子。」
「西島先生,您剛才說,發現了被魚吞進去的鐵球。這些個鐵球現在還在貴府嗎?」
「嗯。」
翌日,幽香仍然在猶疑不決,想該不該將昨晚之事告訴白蓉齋。幽香覺得,昨晚看到的那個少女形象太過於鮮明強烈,他無法將那當成是一個虛無的幻影。就算只是幻影,他確曾知道、在他記憶里也確實記得白蓉齋家的長女存在過,這總歸不能否認吧。他離開之後,由良怎麼了?為什麼在昨天早上,她沒九九藏書有和弟弟妹妹一同來問候?僅憑這兩點,也足以向白蓉齋詢問由良的事了吧。
白蓉齋百思不得其解:
「呃……嗯……那應該是九歲吧?」幽香努力去接上男孩的話。
母親千代女揮手責備這兩個正在撒歡兒的孩子:
十一郎一副厚顏無恥的樣子,吃吃地笑了:
在荷蘭語里,hesi是魚的意思,superu是遊戲的意思。hesisuperu大概是和制荷蘭語吧。肥前的海域居住著一種青目狗母魚,把這種魚抓來放入玻璃槽中,再往裡滴入一滴醋,這群魚馬上像發瘋似的興奮,身體像變色蜥蜴一般不斷變化顏色並旋轉移動,最後魚鱗閃耀著彩虹般的七色光華,從水槽中向外躍出。觀賞這樣的奇景並以此為樂的遊戲,稱為賭魚。如此說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遊戲的規則是,在大水槽中放入幾條青目狗母魚,在座的觀賞者各自選定自己的魚,以躍出水槽最高最遠的魚為勝。因為有這樣的規定,賭魚也就成了一種爭勝負的遊戲,只要爭勝負必定會賭錢。可以說這是太平盛世下安樂平民們的遊戲,要不是無聊到一定程度,誰能絞盡腦汁想出這種無聊至極的遊戲呢?
白蓉齋詳細陳述了女兒由良之死的原委。筆者認為與其直接引用他的話,不如間接陳述更為妥當。因此,在此切換時空,追溯到四年前的過去。
話音剛落,孩子們便異口同聲地說:
「哪兒的話,自你走後,我心中也有所顧念,不賭魚了。」
一種說法是,為了使賭魚時的魚兒興奮,往水裡滴的不是醋,實際上是當時用於繪製銅版畫、為幕府所禁止的強水(即今天的硝酸)。所謂醋,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所做的表面偽裝罷了。然而,《崎陽年年錄》作者的這個說法也很難讓人相信。
「你回京都之後不久,大概是四年前吧,由良出事去世了。因此去你房間的那個孩子,已不是這世上之人。說實話,之前她也屢屢出現過,這件事在我們家成了一個忌諱。所以,請不要在我妻子面前說這事。因為我妻子總覺得,那孩子的死自己有一半的責任,所以直到現在,她仍不斷痛心疾首地責備自己。」
低矮的桌上放著一個玻璃水槽,圓桌旁圍坐著四五個人,專心地盯著水槽中那四五條魚。魚鱗銀光閃閃,魚兒們好像被什麼東西附身一般,在水裡東竄西竄。於是,先前看到的銀鱗,馬上變成了金色,又變成了緋紅色和紅色,黃色、淺藍色和碧綠色,青色、藍色和綠色,瞬息萬變,奇妙至極。過了一會兒,魚興奮到了極點,用尾鰭狠狠地拍打水面,紛紛扭動身軀向空中高高跳起,從水槽里一躍而出。魚好像化成了一道七彩的光芒。這才是賭魚的最高境界,看著的人也不知不覺沉醉其中了。
「是的,總是用手去摸掛毯。」
白蓉齋聽到這話,回頭看向坐在身後的妻子千代女,目光交匯那一瞬,他露出稍稍為難的神色,但還是若無其事地接道:
「太荒唐了,第二次見面嗎?即便現在想來,和那孩子見面還是惡夢一樣,簡直不像現實。藤木老弟,請你不要再嚇我了。」
「這是怎麼了?一點禮貌都沒有,這麼吵吵鬧鬧像什麼話。你們的叔叔剛從京都來,久別數年剛剛到我們家呢。」
「由良,你要不要來賭一把?」
「千代女她……」
「是十一郎。」
沒有和弟弟妹妹一同來問候,也許是去了某個親戚家,或者是學習稽古事碰巧外出的緣故吧?然後,她又因為沒來問候而過意不去,所以雖為時已晚,也要特意深夜來自己的房間問候?還是說,這根本就是剛才那個夢的延續?幽香一時在腦海中左思右想,不由得招呼那個少女:
白蓉齋回頭一看,是十一郎。雖說對方是孩子,但畢竟剛從妾宅出來,總有種被別人抓住把柄的感覺,白蓉齋一時倒張口結舌了。如果往壞處想,他是不是專程在這裏看著自己的?然而,孩子好像忘了剛剛問過的問題一般,繼續說道:
白蓉齋有三個孩子,最大的那個女孩子便是由良。白天的時候,小的兩個孩子一起來問候了,只有由良沒有來。幽香居然一點兒也沒覺得奇怪,也並沒有詢問白蓉齋。究竟為何,居然把由良忘得一乾二淨?
兩人說話的房間桌子上,放著剛剛找到的磁石和鐵球。它們緊緊地貼在一塊,好像再也不能把它們分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幽香總是把它們看成是那兩個孩子的靈魂。
「冒昧問一下,你為什麼常來我家玩呢?」
在牆壁上開洞之後,用手在洞里摸索,正好在少女用手碰過的地方,發現了被封在裏面的一塊馬蹄形磁石。雖然滿是灰塵,銹跡斑斑,但這確實是白蓉齋眼熟的那塊荷蘭人贈予的磁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