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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髏杯

骷髏杯

玉山嚴肅地轉身看著蘭亭:
那日,蘭亭心情有些不悅,心煩意亂。因為從兩三日前,榮女出現了孕吐的癥狀。
天狗飛石停了一陣,玉山再次轉向蘭亭,他果斷地表明了自己的決心:
「連你也戲弄我這瞎子嗎?我眼睛看不見,但我的舌頭還是好的。」
很早以前,布偶的爬地娃娃便流行於大街小巷,這小東西便很像爬地娃娃。然而它明顯在動,所以絕不是布偶;而且它是從榮女的裙擺里爬出來,令人懷疑這是不是從榮女的身體里出來的東西。
「我來接你了。來吧。我會背著你,跟我走吧。」
「所以啊,我才問你是怎麼把那東西弄到手的。該不是偷來的吧。」
翻越巨福呂坂,走到鶴岡八幡宮跟前,又從若宮大路徑直向由比海濱方向走去,三人一路都不做聲。蘭亭一味沉默著,只顧加快腳步,玉山也鉚足了勁閉口不言。深夜了,路上沒遇上什麼人。在下馬橋往右拐就進了長谷小路,如果要沉默著走到這條綿延的小路盡頭的話,對玉山來說太痛苦了。他們走到極樂寺路塹,從這裏可以看到對面的大海。這時,玉山終於忍不住開口:
榮女又為蘭亭斟了杯酒,可無論倒多少次,結果都一樣,怎麼也滿足不了蘭亭的口味。
「這是酒嗎?別開玩笑了,這是水!」
「但是,酒對傷口不好啊!」
「其實我就等著天黑呢!你們都不要做聲,跟我走就是了!鎌倉是我的地盤兒,一定不會亂來的。」
「三更半夜的還有誰在打石子仗嗎?誰乾的好事?」
蘭亭勞煩了一位交往密切的鎌倉雕刻匠人,實現了夙願,骷髏杯被完美地打造出來,靜靜地放在蘭亭面前。酒杯漆色光澤亮潤,猶如龜殼製作的一般。今日,蘭亭又拿出骷髏酒杯,一邊賞玩,一邊品嘗美酒。可自打杯子被從匠人手裡取回之後,榮女就不喜歡它,無論蘭亭如何勸飲,都絲毫不沾這杯中的酒水。這是讓蘭亭心中不悅的原因之一。
高蘭亭,也叫高野蘭亭,是荻生徂徠門下的詩人,與服部南郭齊名。他的書法獨樹一幟,還擅長俳諧。可他有個壞毛病,就是天性嗜酒,喝醉了就喜歡刻薄地挖苦人,逮著誰就罵誰是混蛋。如果只是這樣,那把他的話當耳旁風也就沒事了,可高蘭亭還喜歡收集各種酒杯在身邊,得意洋洋地向人炫耀,對方若不一一表示佩服他就不開心!鎌倉圓覺寺旁的瑞鹿山,有他一手打理的草堂,草堂的紫檀小桌上總是亂七八糟地隨意擺放著大小不一、各式各樣的酒杯,常見的有織部杯、小原杯、熊谷杯,還有珍貴的如伽羅杯、可杯、貝殼杯、武藏野杯,甚至還有馬上杯、瑪瑙杯、犀角杯、玻璃杯,等等。其中蘭亭最引以為豪的是那隻淺碟大小、內外皆塗黑漆的木酒杯。據他本人所說,那是壽永年代,中將重衡卿大壽前在鎌倉喝酒時用的酒杯呢!

榮女不知所措地倒了酒,蘭亭一口氣喝下去,又呸了一聲吐了出來。
許是周圍太安靜了,蘭亭也緩和了態度回答:
「少說廢話,閉上嘴巴乖乖給我倒酒!」
「可這和您一開始喝的酒是同樣的啊!」
玉山不由得默默看了蘭亭一眼,他的眼睛如乾涸的貝殼一般,此刻正緊緊閉著。蘭亭十七歲就失明了,在徂徠的推薦下一頭https://read.99csw.com扎進詩中,專心致志研究學問,以「盲眼詩人」揚名。正因為失明,蘭亭有著強於常人的記憶力,能背誦漢魏六朝至唐朝明朝的詩歌。雖然他故作姿態說透過酒水能看見梅花圖案的泥金畫,究竟他的眼睛能不能看見?不用說,肯定看不見。既然如此,蘭亭為何饒有興緻地隨身收集這麼多酒杯來賞玩呢?明明自己看不見,就算收集了又賞玩不了。玉山忽然這麼想。總之,蘭亭的心思真是難以捉摸。
蘭亭的父親在江戶日本橋的小田原町上,一邊經營著家傳的魚批發店,一邊學著芭蕉、嵐雪擺弄點俳諧。他自號「百里居士」,搜集了芭蕉以後所有寫虱子的俳句,編纂成詩集《錢龍賦》。所謂「錢龍」,指的是極為可怕的虱子。雖說世上奇思怪想的詩集不少,但貫穿整個江戶時期,怪誕至此的詩集恐怕不多吧!難不成,這種獵奇的怪癖由父親遺傳給兒子,到了蘭亭身上就演化成了收集酒杯的癖好嗎?不管蘭亭怎麼想,《錢龍賦》足以讓人湧起有其父必有其子的無限感慨。至少,當玉山聽聞了蘭亭父親的事迹時,對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蘭亭的怪癖,便能夠明白一二了。
沒有月亮的春夜裡,微暖的和風吹來。但對眼盲的蘭亭來說,有無月亮都無關緊要。蘭亭彷彿眼睛能看見路似的,健步如飛走在前頭,玉山不禁暗自咋舌:
「說起壽永年代,那可是近六百年前啦!那麼厲害的東西從哪兒弄到手的?」
「這麼說,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變質了。這酒絕對不行,快去給我買新的回來!」
交談停住了,一時間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可怕的沉默恐怕會讓人越發覺得恐怖,玉山趕忙打破寂靜,焦躁地尋找話題。他口齒不清地更壓低了聲音:
蘭亭似乎就盼著他這句話,便若無其事地回答:
這時,從榮女凌亂的裙擺里,爬出一個小小的奇怪的東西。
就這樣,從得到骷髏杯那日開始正好一年的時間,同月同日,高野蘭亭離奇地死掉了。到底是被掘了墳的大館次郎的鬼魂在作祟,還是幼時因緣巧合害死的小座頭的怨念在報復,就無法作答了。
文中的「附箔濃黑三首」,指塗漆后貼金的骷髏杯。據說天正二年正月元日,信長將北國之戰所獲朝倉與淺井父子三人的首級布漆塗固,製成骷髏杯,並在宴席上用此杯與眾將痛飲。如今這已是膾炙人口的故事,而在蘭亭生活的寶曆年間卻不見得有名。蘭亭對此事深感震動,實乃意料中事。蘭亭到底是個野心勃勃的酒杯收藏家,只要是世間罕見的珍奇酒杯,不管付出多大代價,他都心心念念要據之己有。他就是這般執著。
事情是在大約三十年前,也就是蘭亭還沒失明的時候。
天狗走出草堂,像背著嬰孩般背著蘭亭,飛一般奔向空中,來到一個不知是哪兒的地方。這兒有一口井。這時,天狗開口道:
眾人愕然:「說什麼出發啊,現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你要出發去哪兒?」
「在鎌倉米町那個地方,有座叫寶海山教恩寺的寺廟。那兒與重衡卿有些淵源,所以這東西長久以來被當作教恩寺的珍寶收藏著呢!」
蘭亭再次全身哆嗦著:
不久蘭亭的腳便腫脹得如八頭芋般醜陋無比,同時劇痛也繼續蔓延至大腿,甚至腹股。喉嚨里難耐的乾渴向蘭亭一點點襲來,他此時已陷入半瘋狂狀態,雙手四處摸索。
「比及天正元年十二月下旬,遠近大名小名一人不殘,參集歧阜,為刷正月元日出仕之妝,儀式嚴重。時信長公打祝,出酒,已及三獻,珍餚有之。『今可有一獻!』言之,出黑漆之箱。見而怪之為何,時柴田修理亮勝家飲盡,令自開蓋,乃附箔濃黑三首。各附有札,乃朝倉左京大夫義景、淺井下野守、其子備前守長政三人之首也。滿座之人見此,盡言:『值此御餚,下戶上戶,並皆歡宴!』遂各歌舞,酒宴暫無止息。」
父親是富裕的商人,所以出入父親宅邸的人絡繹不絕https://read.99csw•com,此外,父親還養了一大堆吃閑飯的人。其中就有一個和蘭亭年紀相仿的十六七歲的食客,叫什麼小座頭,不僅頭腦聰明,脾氣還很好,因此家人都很喜歡他,蘭亭的父母想乾脆就照顧這個小座頭,讓他在此安家立命。不知為何,只有蘭亭和他脾氣不合。說是不合,其實是蘭亭單方面討厭小座頭,對小座頭沒有好感。有一次,蘭亭發現母親的針線盒裡有三兩金子,便起了壞心眼,他悄悄將這三兩金子放入小座頭的隨身物品里。
聽到蘭亭的自說自話,榮女從書中抬起臉來:
與此同時,瑞鹿山茂密的杉林中,突然傳出了畫眉凄涼的叫聲。買酒歸來的榮女走在烏漆抹黑的夜間小路上,不知怎的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奇怪,畫眉怎麼這麼早就開始叫了?不是本該在夜深時分叫的嗎?

玉山突然冷漠下來不無理由,他心裏期待著蘭亭自己能改變主意。雖然蘭亭好強,但若是沒了朋友的依靠定會軟弱下來,別說掘墳了,肯定會打退堂鼓。可是,玉山的期待落空了,蘭亭去意已決。
「渴,好渴!阿榮,替我倒酒。」
在那之後過了大約一個月,秋山玉山和弟子也在草堂小住,順道來玩。蘭亭如往常一樣,又喝得酩酊大醉。突然,他晃晃悠悠地站起來,只說了一句:「出發!」
「喂,不是開玩笑吧,你打算走到哪裡去啊?」
蘭亭生硬地回了一句:
「這傢伙,看來平時沒少在鎌倉附近轉悠啊!明明跟我年齡相仿,腳力卻比我強得多。」
不止玉山,就連蘭亭自己也不一定弄得明白。沒錯,他的確是眼睛看不見,可觸覺很發達。所以他能夠用手撫摸、把玩各種材質做成的酒杯,並在那種感覺中自得其樂。可僅僅為了觸覺上的樂趣而收藏,蘭亭自己恐怕也難以接受。這世上會有這種單單為了觸覺而收藏酒杯或其他物品的人嗎?蘭亭認為不會有。既然如此,那自己又是出於何種目的收藏酒杯?
「老師,老師,我買酒回來了。老師您這是怎麼了?」
「嗯。我也是頭一回遇上,不過山裡面自古就有天狗飛石。在我老家熊本縣,就常有這種說法。若是被石頭砸到,就不得了啦!天狗如果不歡迎我們,就會扔石子以示警告。」

被硬逼著喝酒的榮女終於下了悲壯的決心,她僵著臉,雙手拿過骷髏杯,仰面咕咚一口氣喝完。不知是不是太過驚愕而引起腦缺血的緣故,她頓時臉色慘白,手腳直哆嗦,當場向後一仰,倒了下去。
「哦?」
「蠢貨。連你都說這種自作聰明的混賬話,我完全沒料到你如此糊塗。我苦讀古書,好不容易才找到大館次郎的墳墓所在,你竟要我放棄?那我豈不前功盡棄、抱憾終身?天狗飛石算不了什麼,跟大館次郎沒有半點關係。古書里也沒有記載過被天狗飛石擊中就會一病不起的前例。第一,我是瞎的,看不到什麼飛石,看不到就等於不存在,反而是沒瞎的人看到不緊要的東西就被蠱惑了心智。天狗飛石?可笑!荒唐!」
「你想說又不敢說的事,正中我下懷。我早就前思後想過了,元弘戰亂中死去了很多南朝忠臣,我想把其中一個史上有記載的忠臣的骷髏搞到手。但在鎌倉這個戰場,符合我條件的又出乎意料地少得可憐。選中大館次郎的骷髏,是我多番考慮的結果。想要製成骷髏杯,那些名不見經傳的蝦兵蟹將太沒意思,所以你猜的沒錯,我就是想掘開大館次郎的墓地,設法把他的骷髏弄到手。趁天黑趕緊動手吧。」
蘭亭話音剛落,突然不知從哪兒飛來了大大小小的石塊,不偏不倚砸在頭頂的屋檐上,屋頂搖搖晃晃,嚇得三人屏住了呼吸。玉山和年輕弟子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沒多久,石頭又飛了過來。幸好有山門的屋頂擋著,要是石頭砸在頭上,恐怕這三個人早就身受重傷了。屋頂吱吱嘎嘎地搖晃著,偶爾還落下一兩塊大的石頭。
「哎,最終還是去了。但是找不找得到大館次郎read•99csw.com的墓地還很難說,可能他一會兒就會回來呢。」
這麼一想,玉山不甘落後地加快腳步。
榮女猶豫不決。蘭亭像窮追猛打似的,怒不可遏地催促道:
「這是怎麼回事?」
「稻村崎的海濱附近,就是這一帶,立著一個名為『十一人冢』的舊石塔,有傳言說裏面埋著大館次郎主僕十一人。」
不用說,沒有人回答她。蘭亭的嘴一直大大地張著,卻早已沒有半點呼吸了。
「嗯,不為別的,其實我想找出大館次郎宗氏的墓地。」
「正是。」
聽到蘭亭的叫喚,之前還倒在榻榻米上失去知覺的榮女霍然起身。她看見皺眉忍著疼痛的蘭亭,卻對發生的事一無所知。好像完全不知道她體內跑出的奇怪東西咬了蘭亭的腳,又轉瞬消失,榮女只是獃獃地愣住了。
「不對。十一人冢里埋的可能只是無名小卒。據我所掌握的資料看,大館次郎的墓地一定在極樂寺的後山。而且極樂寺里保留著大館次郎戰死時所用的馬鞍和鎧甲等遺物。」
玉山不自覺地大聲重複著,隨後覺得這人真是荒唐,便無心再問了。年輕人明顯露出了不高興的表情,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
「沒辦法了。老友,我們就此拜別吧,我要往回走了。我不忍讓你獨自一人前往,但不管怎樣我無法幫你完成掘墳的心愿。你莫要怪我。」
「天狗飛石?」
「啾——啾——咕——咕——」
「正是。你哪裡是隱約記得?簡直一點不差嘛。」
年輕弟子嚇得瑟瑟發抖,一個勁兒想往外面跑,幸好玉山攔住了他。
蘭亭出乎意料地爽快答應了,或許他也走累了。三個人坐在山門的門檻上長歇了一口氣,都走了半時多了,膝蓋已經有些發抖。寂靜的夜裡,不知從哪兒飄來了瑞香花的香氣,讓人覺得春意盎然,仔細聽還能聽見瑞鹿山草堂里夜夜可聞的雄雌畫眉互鳴的奇怪叫聲。看來,都過三更了。周圍一片寂靜,寂靜得有些可怕,這種時候只剩這三人還醒著吧。玉山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小心翼翼地問:
「看看酒杯的底部,透過金色的酒水會浮現出梅花圖案的泥金畫,能看見吧?」
玉山說完,帶著年輕人慌慌張張地原路返回,但始終放心不下他這位盲人朋友,於是躲在隱蔽處悄悄窺視蘭亭的動靜。月亮姍姍來遲,終於爬上空中,周圍的事物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極樂寺?」
秋玉山又名秋山玉山,是蘭亭很久以來的酒友,他經常被邀請到鎌倉的草堂小坐,是當時廣為人知的一等一的詩人。他滿腹狐疑地嘀咕:
像真的變成了嬰孩一般,蘭亭緊緊抱住天狗的脊背,一點一點往井底下沉。想不到這井底溫暖如春,竟然讓人心情愉悅。
「今天定要讓你喝這杯中之酒。」蘭亭意氣用事般地固執,一直在找機會。恰巧這時,榮女搬上了酒菜。
蘭亭不慌不忙地回答:
「話說,你到極樂寺,是為了什麼事?」
「大館次郎宗氏,就是《太平記》里出現的新田義貞門下的部將?」
「您到底怎麼了?老師!」
「老師,這不是水,真的是酒,您到底是怎麼了?」
榮女出去后,蘭亭骨碌碌躺在榻榻米上。喉嚨依然是火燒火燎般的乾渴,從腳到腿,變成鉛色的壞疽油光發亮。蘭亭想,痛楚雖然深入了骨髓,卻比之前好了許多,自己是不是已經挺過危險期了?可毒液無疑已經擴散了。蘭亭覺得腦袋異常沉重,睡意惱人地襲來,索性就這樣愜意地睡去吧。
應永年以來,極樂寺遭遇多次天災,日漸衰微,完全失去了昔日風貌,面目全非,一片荒涼,寺內也不曾住過人,如今只剩一座茅草屋頂的山門黑乎乎地立在夜色中。三人抵達了山門,玉山終於開口道:
「沒什麼大不了的,是被奇怪的東西咬了,很可能是蛇。算了,無所謂了,我渴得不行,快給我酒。」
「啊?老師,您read•99csw•com剛才說什麼?」
話音未落,飛石又嘩啦嘩啦砸了過來,發出巨響落在山門的屋頂上,它們似乎聽到了蘭亭的謾罵一般。年輕弟子哭喊著跪倒在地上。
這正是在小田原町經營魚批發店的父親宅邸庭院里的那口井。
她打開柴扉,慌忙跑進草堂里,只見蘭亭的身體擺成一個「大」字,倒在榻榻米中央。他的手腳圓滾滾的,似乎馬上就要撐破一樣,與剛從水裡撈起來的土左衛門有幾分相似。燈光照射下的蘭亭,皮膚鐵青鐵青得發亮,越發令人毛骨悚然。
「怎麼到手的?這個嘛,所謂天機不可泄漏!」
然而蘭亭被咬的腳傷非同小可。剛開始,只是牙印上微微滲出些鮮血,轉眼傷口便發熱腫脹起來,不止腳趾,整隻腳都腫了,劇痛如電光激閃般蔓延,一直痛到小腿腿肚。蘭亭料定毒液一定擴散了,便哧地撕下衣擺,用布條綁緊腳腕,但還是阻止不了毒液的擴散。
事已至此,榮女說什麼也無濟於事,無計可施的她只好起身出去買酒。
這幾年來,蘭亭將妻兒留在江戶家中,自己專往鎌倉的草堂去,一味醉心於悠然風雅的生活。由於他眼盲看不了書,便以給自己念書為名,總把江戶一名女弟子帶在身邊,沒事也會悄悄進出妓院。女弟子名叫榮女,聽說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半老徐娘,認識蘭亭前還是個黃花閨女。她的聲音異常清澈甜美,若只聽聲音,會讓人誤以為是多麼可愛的女孩兒呢!蘭亭非常喜歡榮女的聲音,夜晚一邊聽她讀各種各樣的書籍,一邊聽著房檐邊瑞鹿山上傳來的陣陣松濤,在草堂過著隨心所欲的生活。在各種各樣的的書籍中,有似乎是寬文年間印行的小瀨甫庵的《信長記》。其中第七卷中有一節叫《元日酒宴之事》。蘭亭一手擎著酒杯,一邊聚精會神地聽榮女朗讀:
這樣又過了半時左右,兩人一直躲在山門旁的暗處,急切地盼著蘭亭回頭。天快亮了,圍繞著山谷寺院的群山上,又傳來了雄雌畫眉宛如凄涼笛聲般的和鳴:
「這可是我最最鍾愛的酒杯,怎能不用它飲酒?你既然來到我這兒,我要你喝你就得喝,阿榮,你知道嗎?從我把這骷髏杯弄到手,今天是一周年紀念日。就算你不喜歡這酒杯,好歹也別掃我的興,懂嗎?」
「什麼?沒有什麼原不原諒的。」
「沒什麼。我自言自語罷了。《信長記》就不讀了啊,乏味了。明天開始換一本吧!」
可玉山越發疑惑地問道:
蘭亭冷笑著說:
他沒有繼續往下說,心裏想打消這種突然冒出的不祥念頭,並懊惱自己不該提起不想涉及的話題。然而,蘭亭卻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對玉山謹慎小心的樣子反而起了憐憫之心,嘴邊浮起嘲諷般的微笑:
蘭亭慌忙用手去揮,這時,那東西早已飛快地爬過榻榻米,一下從走廊跳入庭院,轉眼消失在夜幕之中。這一切都發生在眨眼之間。
看到玉山如此認真地詢問自己,蘭亭很是得意,微笑著說:
蘭亭雖然一方面自疑,可另一方面卻有著堅定的自信:誠然,我的眼睛是看不見了,但在我盲眼的眼帘里,能清晰地看到萬物真正的形狀和原本的顏色;或許,我所見的與現實的形狀和顏色大相徑庭,但說不定那才是生於我自身內部的事物,如此也無傷大雅。至少對蘭亭而言,生於自身內部事物的形狀、顏色才是現實本身,只要能從這一現實中創造特有的收藏品就夠了。從何時開始,自己的眼帘里清晰浮現出東西的形狀和顏色呢?不用說,一定是從十七歲失明之後。由於失明,他變得能在自身內部發現無盡的收藏對象了,自身內部變成了與現實等同的藏品寶庫!這不叫幸運叫什麼?收藏酒杯什麼的不過是小試身手罷了。如此,蘭亭的自負心變得無止境起來,倒常read.99csw•com常因為明察秋毫掃了大家的興緻。
「啊!蘭亭這傢伙終於還是找到骷髏了。到底找到了啊!天意啊!」
「來,我和你一同下到井底去吧。不要害怕,一點兒都不恐怖,因為誰都會有下去的一天。」
年輕弟子悄聲道:
蘭亭似乎並未察覺玉山和年輕弟子的窺視,步履蹣跚地走進極樂寺的院落里,經過腐壞的廟宇,徑直橫穿了院落,輕車熟路一般朝著寺院後山走去。極樂寺曾具七堂伽藍,寺院十分寬敞,鮮有人跡的後山有幾座墳墓。說是墳墓,不外是在鎌倉石的山腰上鑿成的橫穴式石窟。長年累月的草木掩蓋了石窟,倒在地上的五輪塔布滿了苔蘚,許多墳墓僅能窺見入口。當然,也極難判斷墳墓的主人。
玉山和弟子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卻不能眼睜睜看著失明的蘭亭沖在最前面而不管不顧,於是慌忙從他身後追上去。蘭亭平時就我行我素、不拘小節,所以這種時候,作為老友的玉山心想:又來了!值得欽佩的是,榮女獨自留下來看守草堂。順便一提的是,寶曆年間的蘭亭和玉山二人都已近不惑之年,說不上年輕咯。
無論是多麼富裕的人家,丟失了三兩金子也絕不會不了了之。蘭亭的父母決定要驗看傭人們的隨身物品。因為小座頭內心坦蕩未做虧心之事,所以一副冷靜坦然的模樣。然而,卻意外地從小座頭的隨身衣物中發現了這三兩黃金。父母感到被背叛了,怒氣衝天,此後便禁止小座頭出入府邸。小座頭鬱悶憤恨,便在主人庭院中投井自盡。蘭亭的眼睛就是從那天開始出毛病的。
「喂,老友,不是我嚇唬你,掘墳這種事不要做。我不是迷信的人,但現在我們確實遇上了天狗飛石。安全起見,我們還是不要再往前走了,乖乖地原路返回,你說呢?」
「記得。請您千萬原諒我!」
「沒聽見嗎?去給我買酒!我說去給我買酒!」
蘭亭渾身哆嗦,連問一聲「去哪兒」的勇氣都沒有,手腳緊緊抓住天狗堅實的脊背。如今他的手腳和身體因為毒液而腫脹變大,但手腳卻像嬰孩的手腳一樣中間變細,蘭亭變成了爬行娃娃的模樣。
「外面危險,待在這裏才安全。我們還沒弄清楚石頭從何而來。我估計,怕是遇上了天狗飛石。」
一年後的同月同日,正是春意漸去的一個黃昏,蘭亭與往常一樣在鎌倉草堂,正為榮女斟著酒。
「我走不動了,在這兒休息一會兒吧!」
「你還記得這口井嗎?」
這時,天上一角突然響起巨大的雷聲,一道白色閃電劃破夜空,徑直落在了寺院後山。玉山見狀,只覺得一盆冷水兜頭潑下一般。他閉上雙眼哀嘆道:
這東西以令人吃驚的速度爬在榻榻米上,說時遲那時快,它冷不丁沖向盤腿而坐的蘭亭膝頭,對著他的右腳拇趾猛地咬了一口。
「到極樂寺!」
終於,在蘭亭迷迷糊糊的時候,他的眼前出現了天狗。令人不可思議的是,蘭亭好像變回了十七歲以前的自己。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天狗的模樣。蘭亭大吃一驚,支起躺著的身體。
「我隱約記得,大館次郎似乎在元弘三年的戰役里,想比義貞搶先一步從極樂寺坂攻入鎌倉,遂與前來迎戰的北條兵激戰,之後武運不佳,戰死了?」
蘭亭往那個閃著黑色光澤的薄木杯里咕咚咕咚地倒酒,突然把酒杯伸過來:
蘭亭激憤起來:
玉山和年輕弟子一直盯著前方看。蘭亭的身影愈走愈遠,終於消失在夜色中。過了一會兒,玉山無聊地說了句:
他的舌頭似乎麻痹了,分不出酒與水。這時,榮女忍不住說:
「阿榮,阿榮,發生什麼事了?」
「啊!好痛!什麼東西這是?」
此時夜過三更,草堂里夜色深沉,附近群山裡的雌雄畫眉不停地鳴叫。
「方才,我還很怕蘭亭先生讓我陪他同去呢!幸好沒有,嚇死我了。不管是誰的墳,我壓根兒就不敢掘……」
「你要找大館次郎的墓,找到了又如何?莫非你打算把墳墓……」
「骷髏杯,那才是酒杯中的酒杯啊!以前並不在意,如今已經聽說了它,我無論如何定要將它弄到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