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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燈台

菊燈台

「啊,河童?河童是個什麼東西?」
「又笑又哭,真是好忙啊。」
「多嘴,別吵!就算你是我女兒,也不能全聽你的。要我次次都顧忌神明,我還怎麼管教三十多個下人?今年我四十有餘了,有生之年在這個亂世橫行慣了,從不知要祈求神靈庇佑。參拜伊勢神宮不是出於信仰,而是遊山玩水。懂嗎?不要搞錯啦!」
「我本想在你臉上痛痛快快地烙印,但事出有因決定作罷。你真是個好命的傢伙。不過,這十天我要你充當一個燈台,就這麼定了。對了,你不是叫菊麻呂嘛,菊燈台怎麼樣?你就叫菊燈台吧!」
志乃毫不畏懼,回道:
半助說到這兒停了一下。大家似乎對他污穢的自白感到吃驚,都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但也無人敢喝倒彩。於是半助接著說:
菊燈台。啊,多美啊!多麼無懈可擊的裝飾!志乃怎麼都看不夠。父母不在家,菊燈台如今被轉移到了志乃的房間,亮堂堂地照著只有兩個年輕人的夜晚。
「這不可能,無論你跑到哪兒,都有哨卡,哨卡里儘是身強體健的看守人。像你弱不禁風的,逃不掉!」
沒能在年輕人臉上烙下烙痕,有沒有一種可以讓肉體持續痛苦的刑罰呢?長者又絞盡腦汁。最終,他想到了一個奇特的點子。這想法連他自己都覺得好笑。
寂寂山中行,
「能把這長話說給我們聽聽嗎?」
「嗯,我知道了。」
土佐的傳說里有一個叫宇賀長者的人。從前,在土佐國的長濱村,有一名叫宇賀長者的豪族,他的宅邸豪華壯麗,令人嘆為觀止。一日,長者制定計劃參拜伊勢神宮,看到伊勢內宮外宮的建築出乎意料地樸素,便說了這樣大不敬的話:「伊勢神宮?還以為有什麼了不起的。還比不上我家馬廄呢!」不久他便遭到了報應,長者的宅邸在他外出時發生了火災,化為烏有。土佐出生的小說家田中貢太郎,以這個傳說為原型寫了《宇賀長者物語》。而筆者這篇《菊燈台》是藉著田中貢太郎小說的內容而創作,與原著相去甚遠,不過自由發揮想象力使原文面目一新罷了。
跑出來的是長者的獨女——十五歲的志乃。長長的頭髮夾在耳後,看起來像個掛著鼻涕的瘋丫頭,但她不愧是長者的女兒,一件奢侈的平金小袖穿得貼身又得體。
「呃,這事可說來話長了。」
「父親大人,父親大人!」
「半助,你的老家是在鎮西吧?」
「嗯,明白了。可重點是你的手到底怎麼回事?」
「嗯,河童的手容易斷,確實如此啊。」
「哦。話說回來,你的手為何只剩一隻了?該不會生來就是一隻吧?」
「父親大人最近明明就要去參拜伊勢神宮,不要再做這種殘忍的事了。」
「呃,我也不太清楚,總之就是一種生物。話說貴人內心生疑,之後和寺內住持碰面時,便把自己被稚童調戲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住持大驚失色,稱寺廟裡根本沒有那樣的稚童。思前想後,只能認為稚童是河童變的了。柳河附近,從前就有很多河童,常有調戲女子的事發生。」
庭院前不知何時燃起了熊熊炭火,火焰通紅通紅。一個袒露一側肩膀、留著絡腮鬍子的僕人,抽出炭火中燒得通紅通紅、像火筷子一般的物什。或許要試試威力,他把火筷子火紅的一端貼著地上的松材,頓時一股焦味蔓延開來,冒起一股煙。重複兩三次這個動作之後,僕人在火筷子的手握處一圈一圈地纏上濡濕的茅草,然後將其高高舉起,向廊上的長者展示,表示已經準備就緒。長者從坐墊站起,下了長廊走向庭院。這時,他突然將手裡拿著的面具,戲謔般地戴在自己臉上。
婢女大為震驚,慌忙跑了回去,將所見所聞告訴了其他僕人。大家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裏委屈,菊麻呂看起來似乎不願多言。
從這天夜裡開始,在長者招待客人行酒的大廳里,菊麻呂執行著一盞燈台的使命。他把頭髮梳成總角左右分開,在耳朵上邊束成環形,再放上盛滿油的燈盤,點上火。菊麻呂負責頂著燃燒的燈盤不讓它掉下來,就這樣一直佇立在大廳里直到夜深。可以想成一盞人肉燈台。
這便是最初的相遇。之後,菊麻呂對女子念念不忘,常常在從舊相好的女人住處回家的路旁,等待女子現身於松木路口邊上。
剛抱下女兒后沒一會兒,她又恢復了平日的樣子,竟然還帶著悠閑恬然的表情甜甜地睡著了。父親瞬間有種被人戲弄的感覺,有點氣惱。同時,他也真心慶幸自己沒有烙傷菊麻呂,鬆了口氣。
房屋裡,赤身裸體的菊麻read.99csw•com呂頭上頂著燃燒的燈盤,直直地佇立著,眼神如做夢般遊離。裸|露的潔白肌膚上,從胸到腹,自大腿至腳踝,幾條筋脈像紅色的繩線滲著鮮紅的血。胯股之間的微暗茂密中,依稀可以看見那挺立的什物。一旁是衣衫凌亂的志乃,單膝坐起,從袖口露出用柳枝結成的鞭子似的東西。
「那如果從海上逃呢?」
菊麻呂的臉上混著汗水和泥土,十分狼狽。他像丟了魂似的一直盯著一個地方看,眼皮也不眨一下,似乎沒有意識到長者接下來要對他處以可怕的刑罰。
菊麻呂究竟在想什麼?實際上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就像半助問他來自哪裡一樣,他只記得自己是若狹人,其他的事情,包括家裡的親戚、父母、自己從前的生活,他都徹底忘了。他失憶了。在十幾年的人生道路上,他定是受過巨大的精神打擊。菊麻呂在下人小屋的一群男工中,沉默得不招人喜歡,可這不是毫無緣由的。他想要講講自己的故事,卻不知道故事中真正的自己跑哪兒去了,怎麼也找不到。但他仍然記得一件事,那是發生在自己被人販子拐賣的那個夏夜前後的事情。
從僕人手中接過火筷子,長者慵懶地晃著胖胖的身子,向菊麻呂走去。
「嗯。」
他這才直接看著菊麻呂的臉:
「怎麼逃?我們赤身裸體的。」
「我就在廁所下面,一邊沐浴著貴人暖暖的飛沫,一邊繃緊身體沉醉在幸福之中。這種夜晚能有幾夜?直到如今,我仍迷迷糊糊地感覺往事如夢。那時要是適可而止就好了,偏偏我非但不知足,還得寸進尺。一日夜裡,我從下面伸了一隻手上去,想偷偷摸一下貴人的屁股。說時遲那時快,我的胳膊猛一下就被抓住啦。好個剛烈的人兒啊,像在寺廟反擰河童的胳膊一般,狠狠地拽住我的胳膊。痛啊,加上那時我驚慌失措,幾乎覺得自己要暈倒在糞壺旁。最終我的右手從根部全被拽斷了。貴人牢牢地抓著我的右手,一下失去平衡也摔了個仰朝天,還嘀咕著:『從前就聽說過河童的手很容易扯斷,可沒想到這麼容易!』」
長者說著玩笑話,自豪地讓客人參觀菊麻呂。這時,長者自己也完全忘記製作菊燈台是要折磨菊麻呂這回事了。

半助漸漸語無倫次了:
每當夜幕降臨,僕人們便靜靜地屏住呼吸,努力傾聽從志乃房間里傳出的那出乎意料的尖銳笑聲和小聲啜泣。他們簡直無法想象房間里究竟發生了什麼。終於,一天夜裡,一個婢女按捺不住好奇,偷偷從門縫中窺看。
「你叫菊麻呂吧?你家是哪兒的?」
「若狹的。」
「如果您做這種殘忍的事,一定會受到伊勢大人的懲罰!」
「是人魚,是人魚!真稀罕,今天大豐收嘞!還有一個是男的!」
定睛一看,志乃飛上長廊的門楣,橫眉立目,神色駭人,像被什麼附身一般,口裡念念有詞。難道是心裏想不開才變成這樣?天真的志乃像發了瘋似的。空中漂浮?譫妄症?女兒突然間的變化讓父親嚇破了膽,哪兒還顧得上處置下人,一把丟掉面具,扔下火筷子,驚慌失措地跑上長廊,叫僕人幫忙,好把女兒從長廊門楣上抱下來。
不過,關於面具還有其他的說法。據傳,傲慢無禮的長者根本不把下人當人看,認為卑微的下人出現在自己面前時,理應戴上面具。可這樣的話照理該讓全體男工一例戴上,也解釋不了為何獨獨讓新人戴面具。所以這個說法乍看很合理,卻不靠譜。
趣在凍山芋……
一個悶熱的夏夜,像往常一樣,在海面突起的暗礁上,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的菊麻呂和那個女子,褪去了所有衣裳,赤身裸體地沐浴在海風和潮水中。一番雲雨過後,兩人就這樣裸著身子不成體統地躺著,不一會兒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他們沒有察覺潮水嘩嘩地涌動著,在漸漸上漲,也沒有察覺人販子的小船正一點點地向他們靠近。突然,頭上落下一張網,赤|裸的兩人像兩條魚兒一樣輕易就被捕到人販子的網裡。那一刻,菊麻呂醒了,他睜開眼睛,聽到三個人販子的歡呼:
長者外出參拜伊勢神宮,在這段日子里,他的妻子必須在宅邸外面過夜。這附近的瀨戶內海邊,從來都有參拜道鏡神社的規矩,神社叫作「法王宮」。根據當地風俗,在丈夫參拜伊勢神宮的日子里,妻子必須在法王宮內徹夜參籠,祈盼丈夫平安歸來。長者的妻子向來忠實地遵守當地風俗,父親出發后,志乃便經常獨自在屋中過夜。大概長者早已料到這點,才特意將菊燈台委託給女兒。九九藏書
「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陳年舊事咯。那時我才十五歲,侍奉柳河的一位長者,那兒的貴人是一個非常幹練的女子。雖說身份相差懸殊,我卻是偷偷地愛慕著她。一日,貴人要去附近的寺廟掃墓上墳。這時,一個梳著稚兒髻的美少年輕盈地向她走來。貴人以為少年是來問安的,不料想他卻頻頻朝貴人眉目傳情。『這果真是寺僧使喚的稚童嗎?』貴人滿腹狐疑,裝作沒看見徑直走向墓地。稚童跟著貴人到墓地,目不轉睛地看著貴人掃墓、供花。突然他瞅準時機,居然想握住貴人的手。好在貴人是一個剛毅的女子,立刻反擰他的胳膊,疼得那稚童哭著求饒……」
百地長者為何讓新來的下人戴面具?據謠傳,在去年八月十五,當地的八幡宮舉行放生會,長者看到圍佛念經的十個神人分別戴著「蘭陵王」、「小飛出」、「釣目」、「大惡見」、「顰」、「福祿壽」、「末社」、「嘯」、「福」、「天女的」面具,便對其中愚蠢滑稽的「嘯」面具極為中意。當想到讓新來的下人戴上這個面具時,他就十分高興。不用說,這會讓新人在同伴中引人注目,而且新人意圖逃跑的話,面具會讓他成為抓捕的目標。可不管多麼愚笨的下人,誰會在逃亡時還規規矩矩地戴著面具?長者的期望註定要落空的。他不可能沒有意識到這點,可依然無法放棄面具的想法,由此可推測他內心深處對讓人戴面具有一種無法抑制的歡喜。百地長者具備當時人稱「惡黨」的無賴豪族的特點,尤其喜歡異想天開的古怪事情。
「你也是被人販子拐賣到這裏的嗎?」
「歡迎觀賞我們家的人肉菊燈台。是不是一表人才呀?」
「什麼?這麼說你就是河童?」
菊麻呂被帶到百地長者的宅邸后大約過了一個月,一天夜裡,他悄悄對半助訴說了自己無論如何想要逃跑的心情。半助感到震驚,反對道:
「燒起來也好,熱得好。我喜歡在火里。」
一個男工揪著半助最後的話:
「起碼,懷疑你是河童,也很有道理呀!」
「你這麼不喜歡這副面具,不戴也可以。那就讓我在你臉上用火勾出一副面具,賞你一副讓人不寒而慄的勇猛野蠻的面具如何?」
長者的氣勢好像瞬時被壓倒了。他沉默了一下,又馬上厲聲喝道:
和上個夜晚大不相同,這次是志乃頭上頂著燃燒的燈盤。她梳著男子一般的總角,雖沒有赤身裸體,但穿著清涼的單衣,免不了透過單衣看到肌膚。初看,志乃顫抖著肩膀似在哭泣。但婢女定睛一看,實際上不是在哭,而是在笑。什麼東西這麼好笑?志乃拚命要忍住笑,努力不讓頭上的燈盤掉下來。再看看菊麻呂,站在綾帳里的大約是他,臉上帶著「嘯」的面具,看不出表情。窺看的婢女嘟囔了一句:
她一點也看不明白眼前的情況,只好急匆匆地逃了出去。
這次菊麻呂和志乃的頭上都沒有頂著燈盤,而是放在了真正的菊燈台上。燈台發出微微光亮,在燈光勉強照到的地方有一男一女,還有四條糾纏在一起的腿。不,以為是四條又變成了三條,三條又變成了兩條,一會兒又變回四條,男女的姿態不斷地變化著。就這樣持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三個婢女都忘了要輪流來看,三個人腦袋湊到一起,把眼睛貼到一個縫隙里入神地看。突然,女子白得發亮的一條腿向空中伸張,猛然劇烈地痙攣了一下,用力過猛一腳踢倒了菊燈台。
「我為了改變你天生弱不禁風的面容,思量再三才想到效仿蘭陵王,給你戴上這副面具。你非但不感恩,還丟掉面具出逃,真是愚蠢魯莽至極。你要是戴上面具逃跑,我尚可寬大處置。如今我也只好對你深表遺憾了。」
「嗯,在筑後的柳河。」
唯獨菊麻呂在一片漆黑中睜大眼睛,他從未參与過男工們的對話。

主屋面向庭院的長廊設有一個坐墊,百地長者盤腿而坐,頻頻打著哈欠。他單手把玩著膝蓋上的面具,迷濛的醉眼漫不經心地望著它,那正是菊麻呂留在下人小屋稻草上的「嘯」面具。
菊麻呂向半助吐露自己逃亡計劃后的兩三天,半九_九_藏_書助以為自己手握著菊麻呂不可告人的秘密,便更加放肆起來。一片漆黑中,他用整個身體壓向菊麻呂的勢頭,向睡著的菊麻呂調起情來。然而,在菊麻呂睡覺的稻草上,只剩下「嘯」的面具,活像在戲弄人一般,稻草上人影兒都沒有。金蟬脫殼!真能幹啊,小兔崽子!半助覺得被人騙了,頓時火冒三丈。愛之深恨之切,他一把抓起面具,立刻跑去向長者報告。
「你說得不通啊,你若不是河童,手怎會輕易就被扯斷?沒道理啊。你的手那麼容易被扯斷,你就是河童了嘛!」
面對轉過來的「嘯」的臉孔,志乃仍面無懼色,用清脆的聲音說道:
長者盛氣凌人地說:
「什麼事?」
男人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由於白天的疲倦,不知何時起一個個都打起呼嚕睡著了。
又一男工插話:
風中傳來沙啞的聲音,哼唱的是今樣的調子。這時,男人們便互相以眼神示意,慌忙從偷懶蹲著的海濱松樹旁起身,再次挑起汲鹽桶。
「我才不是,我是活生生的人。」
年長女子似乎隱隱察覺了菊麻呂的異常。她詰問在相互愛撫中動輒無精打采、發獃走神的菊麻呂,著急地搖晃著他:
另一個男工也說:
「燒起來了,好熱。我們趕快逃出去吧?」
次日夜裡,另一個婢女悄悄過去,偷偷朝房間里窺看。
菊麻呂素來對這種女人不感興趣,唯獨今夜不知為何情慾涌動。這條路是菊麻呂一年前開始走的,這是從那時與之相好的一位年長女子住處回家的必經之路。菊麻呂覺得自己對男女之事相當厭煩了。可是,這產生了反效應,他的內心深處,可能早已厭倦了那個破了自己童貞、慣於有求必應的年長女人。那女人在菊麻呂未滿十八歲時,手把手教他情|色之事。對她,菊麻呂產生了背叛的念頭。這種心理很難解釋。總之,菊麻呂一直都對送上門的女人來者不拒,自己雖偶有悔意,但還是對眼前這個新鮮的女人萌生了貪念。
燈盤翻倒,火勢首先蔓延到幾帳的帷幔,馬上燃起了熊熊火焰。那四條腿依舊向地上伸張,紋絲不動。剛才的劇烈動作簡直讓人難以置信。
「去參拜伊勢神宮,又怎麼樣?」

這時,在長廊的深處,從昏暗的房間里突然傳出一個聲音:
這話粗魯又不負責任,完全不似出自一個父親之口。然而志乃卻睜大著眼睛,一本正經地回答:
「你莫不是看見人魚了?我聽說只要看人魚一眼,男子便會對這世間所有的女子厭煩。這附近的海域,以前就住著很多人魚。」
半助頻頻阻止菊麻呂,不單純是為他著想。雖然還沒有半助喜好男色的傳聞,但也許是他還沒遇上合適的人選。如果他有潛在的癖好,又遇上他喜歡的男人,癖好就會噴涌而出。其實他也不止一次試探菊麻呂,把手伸進菊麻呂的卧榻,都被狠狠地甩開了。
結束了一天的苦役,男工們陸陸續續上了岸,回到簡陋的下人小屋裡準備睡覺,這些茅草屋鱗次櫛比地建在長者那圍有土牆的寬敞宅邸中。回到這兒,年輕人也無需再戴著面具,因為長者再怎麼走錯路也不會光臨這裏。細看摘下了面具的這位年輕人,發現他眉目清秀、氣質高雅,顯出與眾多粗鄙的男工不相協調的風雅。這時,一名叫半助的獨臂男子問他:
就這樣,終於有一夜,菊麻呂遭遇了他始料未及的飛來橫禍。
「那你剛剛不是說河童的手容易斷嗎?」
又過了一會兒,女子的聲音格外響亮:
就算半助沒有去打報告,海陸之內,奴僕絕不可能避開戒備森嚴的看守而逃之夭夭。被從水裡打撈上船的菊麻呂,嘴唇發紫,他被看守五花大綁地押到長者的宅邸,被迫跪在主屋庭前。在長者宅邸里鱗次櫛比的大小房屋中,這座主屋尤其龐大,大架上並排放著數十根樫魚木,極其威嚴壯觀。
到第三天夜裡,三個婢女商量好都來到門前。她們用眼神互相示意,輪流從縫隙中往裡偷看。
「不急,我正要說呢。貴人在寺廟裡被河童調戲的事一下傳開了,我便想出一計。一日夜裡,我看準貴人進了廁所,於是我便偷偷藏在廁所下方。說出來可能你們無法理解,當時我心裏沒什麼把握,但是很久之前我就很想親眼看到貴人的私處,甚至夜不能寐。在這之前,也多次想過要藏身廁房下,苦於沒有勇氣去干。聽到河童的傳聞,我下定決心去做我想做的事。既然調戲貴人的罪魁禍首被認定是河童了,所以就算我被貴人發現了,只要我能順利地逃之夭夭,那調戲貴人的罪名就不會落到我頭上啦。現在想來,從一開始我就錯了。」
「逃跑的僕人菊麻呂,已經帶到。」
「我喜歡在水裡。」
說完這話,長者大笑了許久。
「等一下,那稚童是你嗎?」
長者每夜在開酒宴的廳堂里,跟客人們,九*九*藏*書還有用長柄銚子斟酒的白拍子一起,和著鼓聲揮著拳頭,大聲唱著今樣的曲調,並美其名曰「茶寄會」,卻常常是拿茶當借口聚眾賭錢。作為燈台佇立在廳堂一角的菊麻呂,始終硬著頭皮默默看著這徹夜的喧嘩。頭頂上不斷傳來嘰嘰的燃油聲,時不時哧地從頭上落下一滴。脖子稍有傾斜就會有油漏出,因此菊麻呂不得不面朝前方固定著頭,他平日習慣了一動不動,所以這倒也不是什麼苦差事。爛醉的客人和白拍子踉踉蹌蹌地走過來,恣意對菊麻呂動手動腳,甚至說些下流猥瑣的話,菊麻呂只當什麼都沒發生,只消無視就好。最後,長者絞盡腦汁想出的這人肉燈台的點子,哪有什麼刑罰的性質,反倒是遊戲性更勝一籌。這和那個「嘯」面具的點子如出一轍。
記不清是在若狹的小島上還是哪兒了。那日已過日暮時分,菊麻呂走在海邊的沙灘上。這時,不知誰從路旁松木的陰影中拉住了他的袖子。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用白色被衣遮住容顏的女子。菊麻呂忽然聞到一股莫名妖艷的芬芳。不用說,這女子定是站在附近路口每晚賣春的暗娼。
菊麻呂覺得,這話似曾相識,好像從前在哪兒聽過一樣。可如今怎麼想都覺得費勁,索性與眼前這女子活在火里好了。像在海里游泳一樣,在火里不也同樣可以游泳嗎?他歪身躺著,安然閉上了雙眼……
「你到底怎麼了?是很困嗎?」
半助對菊麻呂弱不禁風的樣子好像起了惻隱之心,年輕人來這兒后,半助也是多方關照。雖然他沒有右手,但僅憑左手拿著藻勺的他汲海水時,遠比菊麻呂麻利得多。半助挑起汲桶,扁擔擔在肩上,巧妙靈活地用腰部維持身體平衡。他事事精明,多少有些辯才,喜歡說些虛實難辨的話,在漆黑的下人小屋裡,一群男人橫七豎八胡亂躺著,這些話就成了無聊時間的好消遣。所以半助多少算得上是一個人物。今夜,一個男工率先發話了:
對下人而言,長者如鬼怪般讓人顫慄,而長者對自己的獨女志乃平日里寵愛得很,如今對女兒說的狠話聽起來多少有些虛張聲勢。事到如今也不好停止對菊麻呂的處置,便硬著頭皮強裝鎮定,慢慢地重新拿起火筷子,下決心往菊麻呂臉上貼。就在這時,一個完全不似女兒的聲音清脆嘹亮,在他頭頂響起,長者瞬間嚇得往後一仰。
「你細胳膊細腿的,能游出去嗎?就算你能游,出逃難得很。對長者來說,翻遍整個瀨戶內海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如果你逃不出去被抓回來,還得做好在額頭烙上烙印的思想準備。若傷了你那細皮嫩肉的臉,我於心不忍啊。」
順便說一下,菊燈台就是台座是菊花形狀的燈台。雖說長者借菊麻呂之名取名為菊燈台,但「菊」或許還含有其他下流的意思。長者雖是鄉下武士,這點自由學者式的趣味還是有的。
不知是否聽到了僕人的通報,他依舊半開著眼,目光落在面具上,好一會兒都沒有抬頭。過了好久,他才嗤嗤地笑著,用含糊不清的聲音說:
參拜伊勢神宮的那天終於來了。長者按照事先制定的計劃,帶上自己寵愛的白拍子在內的十幾個隨從,熱熱鬧鬧乘船出發了。出發當天,他把志乃叫到身旁,嘲諷似的看著出落得越發有女人味的女兒,說:
長者是個不懂風情的男人,也不熟悉年輕女兒的心思,所以他不理解女兒為何突然發瘋。其實很簡單,因為這日女兒第一次清楚地看見了這個年輕人,之前他一直隱藏在面具背後。世上沒有比這更簡單的問題了。或許不從一個父親的角度,而從一個男人的角度去看更容易理解。然而,作為父親的長者雖寵溺女兒,卻對這般攪亂女兒心緒的年輕男子沒有絲毫妒忌之心,這連他自己都不可思議。長者對要不要在菊麻呂臉上烙下印記心有猶豫,不完全是顧忌女兒的心情,在他內心深處,也有幾分不願下手的意思。不,這樣說似乎又太武斷了。對長者而言,至少在女兒飛上門楣之前,肯定有幾分要處置菊麻呂的痛快。不過處置一個下人,卻產生了如此複雜又莫名其妙的心情,長者也對自己的優柔寡斷感到無奈。
火勢比預想中蔓延得要快,一眨眼燈油傾倒的地板已化為一片火海。火勢眼看著從柱子蔓延到天花板。三個婢女個個驚慌失措,依依不捨地逃了出去。要是被發現偷窺那就糟了。逃出來時,三個人都清晰地聽到從化為火海的房間里傳出這樣的對話:
如此說來,菊麻呂被人販子拐賣,的確是飛來橫禍。但是,人販子的船隻若是沒有碰巧經過,菊麻呂很可能就那樣睡著,被逐漸上漲的海水淹沒,同人魚一起淹沒在海底,因此倒也不該一味地說這是災禍。古老的傳說說過,人魚一定會將男子拖到海底。所以託了人販子的福,他才幸免於難。莫非沒能將https://read.99csw•com菊麻呂成功拖入海底的人魚,竟燃起了將他的記憶拖入海底的執念,所以菊麻呂才失憶了?菊麻呂和人魚都悲慘且不幸地被抓住了,或許從那時開始,由於人魚的悲願,菊麻呂的記憶便深深沉入海底,如同珊瑚一般,悄悄凝固在海底某個角落了。
「我是瀨戶內海的龍神。橫行於亂世的人啊,收手吧!不得無禮。我現在警告你,快停下這無益的殺生!」
菊麻呂就這樣被女子誘引到一塊礁石上,那是塊潮滿則隱、潮退則現的狹小暗礁。到這兒之後,女子第一次揭下被衣,她的臉在月光下微微泛白,皎潔通明,簡直妖艷得動人心魄。對這樣的尤|物,菊麻呂只覺自己精神抖擻。他們以海草為枕,在岩石上共赴雲雨。那女子心醉神迷地說:
菊麻呂含糊其辭。女人憂心忡忡地說:
半助順著眾人的意思,在黑暗中屏氣凝神了一會兒后徐徐道來:
最初菊麻呂不知發生了什麼事,直到看到身旁活蹦亂跳、掙扎得水花四濺、有著銀色魚身的女子,他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天啊,不幸被那個女人言中了。「這附近的海域,以前就住著很多人魚。」原來我第一次碰到的那個賣淫|女,竟是居住在這海里的人魚!想到這兒,菊麻呂感到頭被人用棍棒重重打了一下,頓時如睡著般失去了意識。人魚在這之後怎樣了?人販子把能製成長生不老葯的人魚賣到哪兒了?直到現在菊麻呂仍不得而知。
幾十個身穿短蓑衣、上身赤|裸的男人,正在海邊服著擔海水的苦役。他們肩上挑著扁擔,終日來回于岸邊與砂丘上的鹽屋之間,扁擔兩頭是看上去很沉的汲鹽桶。這裏瀕臨瀨戶內海,自古就是以產鹽聞名的巨大莊園。元弘時期烽火連天,不管是地頭還是領家、雜掌,影響力都急劇減弱。於是當地一個被稱為「百地長者」的惡霸,瞅准機會,包攬了連同徵收年貢在內的莊園管理權。如今他積斂財富,儲備兵器,奴僕成群,有著不可估量的勢力。這裏的年貢無非是鹽。因為鹽是所有財富的來源,長者儘可能使喚下人,讓他們挑海水,用海水製鹽,並熱衷此道。長者幾乎每天在腰間佩戴一把大刀,刀的刀鞘朱漆剝落。他光著雙腳纏上黑色的綁帶,滿嘴酒氣,一邊哼唱著不成調的今樣曲子,一邊巡視岸邊。對那些偷懶的下人,他會右手執著紅櫟棒子,毫不手軟地將他們打倒在地。
「這麼說的話我也搞不清楚了……」
「我親自成為『嘯』,處置你這魯莽的傢伙吧。這太有意思了。」
「怎麼樣?是不是知道點分寸了?」
「雖說不上是什麼紀念物,但我想把菊燈台留給你。我已經玩膩了,今後要殺要剮隨便你。」
「別胡說,那是河童。」

挑汲桶的男人們,皮膚都因為海邊風吹日晒的原因黝黑得發亮,烈日炎炎,他們大汗淋漓。這其中卻有一個人,怎麼看都不像適合這份工作的模樣。那是一個年輕人,蒼白瘦削,在人群中十分惹眼。不知他是否年滿十八歲,似乎不堪重負的樣子,每每挑著水桶雙腳搖搖晃晃不聽使喚時,桶中便有一半以上的水被他灑在沙地上。同伴都看不過去了,有時好心上前指導,可無論怎麼教,他都不得要領,那種笨拙似乎與他的孱弱一般與生俱來。年輕人的臉上不知為何帶著一張面具,因此我們對他的長相一概不知。面具很像我們今天的丑角面具,那是「嘯」的面具。在一群來來回回的男子中,只有他一人帶著面具搖搖晃晃地走著,十分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