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Chapter 29 再見,珍重

Chapter 29 再見,珍重

戴著傑登為我製作的項鏈——一條由字母積木穿成的鏈子,所有的字母拼出來就是「爸爸加油」(Daddy Rocks),我和來自塞爾維亞的鮑里斯·帕山斯基開始了第一輪的較量。當我踏上溫布爾登的賽場時,掌聲雷動,而且經久不息。在第一個發球局,我甚至看不清球場,因為我的雙眼已經滿含淚水。打這場比賽時,儘管我覺得自己像是盔甲在身,儘管我的背部無法鬆弛,但我堅持著,忍耐著,並最終取得了勝利。
我對吉爾說我站不住了,在等待的這段時間,我需要躺下。他把我的網球包放在水泥地上,我坐了下來,靠在網球包上,把它當成是枕頭一樣。
我們重溫了那場比賽,同時我也重溫了我的生活。
不,該死的還沒結束。永遠都不會真正結束。
幾名體育記者提起了我的「蛻變」過程,這個詞使我煩惱不已。我認為這個詞用錯了。蛻變是指從一種事物變成另一種事物,但我一開始卻什麼也不是。我沒有蛻變,我只是逐漸成形了。當我闖入網球這一領域時,我和大多數孩子一樣:我不知道我是誰,我不想聽年紀比我大的人的話,於是我進行反抗。據我看來,年紀較大的人在對待年紀較輕的人時總是會犯同一個錯誤,即他們在後者事實上仍處於雕琢過程中時,就把後者視為成品了,這就像在一場比賽尚未結束之時就對該場比賽作出判斷一樣。我無數次後來居上,也曾使無數對手在劣勢中咆哮著對抗我。想想吧。

原來是我的父親,或者說是我父親的鬼魂。他的臉色非常蒼白,似乎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睡覺了。
「爸爸?你在說什麼呀?」
記者問:「為什麼是現在?為什麼你選擇現在退役?」我對他們說我沒有選擇,我只是不能再繼續打下去了。那是我一直孜孜以求的終點線,它具有不可抗拒的力量。不能打了,而並非不願打了。我竟然一直在尋求我別無選擇的時刻,我此前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賽后,在這一充滿諷刺的時刻,溫布爾登的官員們破例允許記者對我和納達爾進行了現場採訪。他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我對吉爾說:「我早就知道遲早有一天我會讓溫布爾登打破慣例。」
但溫布爾登已經成了我的聖地。這是我妻子大放異彩的地方;就是在這裏,我第一次認為自己能夠贏,也是在這裏,我第一次向世界和自己證明了這一點;同樣是在這裏,我學會了彎腰屈膝,學會了讓步,九九藏書學會了去做一些我不想做的事情,去穿我不願穿的衣裝,學會了生存。而且,無論我對網球感覺如何,這一運動都是我的家。當我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討厭我的家,於是我離開了,但不久我就發現自己想家了。在我職業生涯的最後時刻,我不斷地回憶起那一點,內心備受煎熬。

我們眯著眼睛看著我們那輛孤零零地停在空蕩蕩的停車場中央的車,它離我們大概有幾百碼遠。我對他說我走不到那裡。
他說他請求我立即退役。他說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我退役,這樣他就不用再看著我受更多的苦了,也不必每回都心提到嗓子眼兒似的看完我的比賽了。他也不必為看我在地球另一邊進行的一場比賽而熬到凌晨兩點鐘,以便可以仔細研究某個可能不久后我就不得不面對的天才男孩了。他已經厭倦了這所有的一切,這悲慘的一切。他聽起來似乎……這可能嗎?
吉爾沒有笑。只要戰鬥仍在繼續,他就不會開懷大笑。
比賽前30分鐘,我打了一針消炎針,但是它與可的松不同,沒有那麼有效。在第三輪中,當與我的對手本傑明·貝克爾對決時,我幾乎無法保持直立。
我很多年前就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了,但這一次,我還是語塞了片刻,才說出了下面的話:
他說:「別讓自己再受這種苦了!在昨晚之後,你再也沒有什麼需要證明的了。我不能看著你這樣下去,太痛苦了。」
謝謝你們所有人。再見,珍重。
是的,我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了。
我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肩上,然後說:「對不起,爸爸,我不能退出。這一切不能以我的退出終結。」
「天哪,」達倫在我們到達停車場時說,「我們的車在那邊,兄弟。」
我仰視吉爾,不過除了他的微笑和肩膀外什麼也看不到。然後我的目光越過他的肩膀,停留在了遠處的繁星上——繁星閃爍。接下來,我看到了體育場周遭的光束,它們看起來就像是更大、更近的星星。
不過,在2006年的初夏,儘管 J.P.和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我還是不能將這一點解釋給記者聽。即使我能,全英俱樂部的新聞發布會也不是合適之地。
康納斯。
我對達倫說,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參加溫網,而即將到來的美網則將是我職業生涯的最後一項賽事。我們在溫網即將開打之前宣布了這一消息。其他選手對我的態度立即發生了轉變,我為此大為吃驚,他們不九-九-藏-書再視我為一個競爭對手、一個威脅。我退役了。我成了不相干的人。牆被拆掉了。
但資深網球評論員、網球史學者以及拉沃爾自傳的聯合作者巴德·柯林斯卻這樣總結了我的網球生涯:從朋克(Punk)到完人(Paragon)。我對此並不贊同。在我看來,巴德為了押頭韻而犧牲了真相。我從來都不是一個朋克青年,現在也遠非完人。
「什麼?」
他現在擔任羅迪克的教練。可憐的安迪。
我閉上眼睛。結束了。
我深知那副表情。
他痛恨網球。
然後他徹底擊潰了我,比賽僅進行了70分鐘。我的機會之窗則在第55分鐘時關閉了。在第55分鐘,我的背部開始有了感覺。在比賽的最後時刻,當納達爾發球時,我甚至都不能站立不動,我需要不斷地走來走去,而且要重重地跺腳,以使我的血液保持流動狀態。背部的極度僵硬使我痛苦不堪,回球已經成為我最不想做的事情。現在我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保持直立。
我當然不會贏,因為我的對手是馬科斯·巴格達蒂斯。他世界排名第八。他來自塞普勒斯,身體異常強壯,而且那年已經取得了不俗的戰績。他進入了澳網的決賽和溫網的半決賽。
我察覺身邊的巴格達蒂斯微微動了一下。我轉過頭,看見巴格達蒂斯伸出了手,他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我們做到了。我也伸出了手,並握住他的手,然後我們就這樣握著,看著電視屏幕上不斷閃現出我們剛剛那場殘酷比賽的畫面。
這是我能想出來的對他們的最高評價。我已把他們比作吉爾了。
看著記分表,我搖了搖頭。我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我最後的對手怎麼會是一個叫貝克爾的傢伙?今年早些時候,我對達倫說,在最後一場比賽中,我想和我喜歡或尊敬的人交鋒,要不然就和我不認識的某個人對決。
美網官員讓我在回更衣室之前對現場和電視機前的觀眾說幾句話。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說什麼。
他朝車的方向跑過去。
我不禁暗自發笑。我只能感嘆康納斯就是康納斯,從來不會改變。我們所有人都應該對自己如此真實,如此始終如一。
我也不能就此向施特芬妮作出解釋,但我也沒有必要這麼做——她什麼都知道。在臨近溫網的那些日子里、那段時間中,她凝視我的雙眼,輕拍我的臉頰。她與我談論我的職業生涯,並談論她的職業生涯。她對我講述了她的最後一次溫網之旅,她當時不知道那將是她https://read•99csw.com最後一次參加溫網。她說這種方式更好,你知道自己行將告別,按照自己的主張結束。

我去了華盛頓,和一位來自義大利的資格賽選手安德烈亞·斯托皮尼打了一場比賽。他擊敗了我,就像資格賽選手是我而不是他。我感到很羞愧,我原本想我需要在美網之前打一場熱身賽,卻沒想到這場熱身賽會使我心煩意亂。我對記者說,愈近終局,我內心的鬥爭就愈加激烈,這是我沒有預料到的。我對他們說,我認為以下的話最能解釋這一點:「我很確定你們中的很多人並不喜歡你們的工作。但是試想一下,如果有人此刻對你們說你們對我的報道將是你們的最後一次報道,在此之後,在你們的有生之年,你們再也不能撰寫新聞稿了,你們會有什麼感覺?」
更衣室里一片死寂。這些年來,我注意到當你輸掉比賽時,每個更衣室對你而言都是一樣的。你走進門,身後的門大開著,因為你推門的力氣遠遠超過了所需的力氣,你總是會看到那些傢伙正從電視機前散開。正是在電視機前,他們看著你被打得落花流水。他們又總是裝出一副沒看電視、沒有議論你的樣子。但是這一次,他們仍然圍在電視機前。沒有人動彈。沒有人假裝什麼。然後,慢慢地,每個人都朝我走來。他們同賽會醫生、賽事工作人員和詹姆斯一起鼓掌致意並吹起了口哨。
醫生們終於到了,他們及其助手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才使巴格達蒂斯和我站了起來。巴格達蒂斯靠著他的教練,吃力地走出了更衣室。然後吉爾和達倫把我帶到了停車場,並以可以吃上 P.J.克拉克的乾酪漢堡包和馬提尼酒作為誘餌讓我再走上幾步。此時已經是凌晨兩點鐘了。
記分板顯示我今天輸了,但記分板並沒有顯示出我找到的是什麼。在過去21年中,我找到了忠誠:你們不但在球場上,也在生活中給予了我莫大的支持。我找到了動力:你們驅使著我走向成功,甚至有時是在我最低潮的時刻。我也找到了慷慨:你們無私地將肩膀借與我。站在你們的肩膀上,我奮力去追求我的夢想——那些如果沒有你們,我甚至都無法觸及的夢想。在過去的21年中我找到了你們,我將帶著你們和對你們的記憶度過餘生。
於是我得到了後者。
電視上正播放著我和他比賽的精彩部分。
我對那些選手們說:「在你們的一生中,你們會聽到很多掌聲,夥計們,但對你們而言,沒有什麼掌聲比那一種掌聲——來自你同行的掌聲——意義更為重大。我希望你們中的每個人在你們職業生涯終結時都能聽到那一種掌聲。」https://read.99csw•com
弗朗基為我們安排了角落裡的一個位子。他對施特芬妮和孩子們真是體貼備至。我注視他為傑登端上所有我所喜歡的食物,注視著傑登喜滋滋地享用著它們。我觀察著傑姬,她也很喜歡這些食物,只不過她堅持菜和菜之間要絕對分開,一道菜和另一道菜不能有絲毫的碰觸——藍莓鬆餅規則的變形。我注視著施特芬妮微笑地看著孩子們,我想到了我們四個,四種迥異的個性,四種不同的場地,但卻是一個組合,完全匹配的組合。在最後一次比賽的前夕,我享受著我們都在尋求的那種感覺,品味著我們的一生僅能獲得寥寥數次的那種感覺:我們生命的不同樂章的主題首尾相連,我們生命中一個樂章的終曲醞釀出另一個樂章的開端,反之亦然。
我對那些選手們說:「在你們的一生中,你們會聽到很多掌聲,夥計們,但對你們而言,沒有什麼掌聲比那一種掌聲——來自你同行的掌聲——意義更為重大。我希望你們中的每個人在你們職業生涯終結時都能聽到那一種掌聲。」
「對,你當然走不過去,」他說,「在這等著,我把車給你開過來。」
所有人都來到了紐約——整個團隊——施特芬妮、孩子們、我的父母、佩里、吉爾、達倫還有菲利。我們入侵了四季酒店,在 Campagnola 餐廳開拓了殖民地。孩子們喜歡我們進場時響起的掌聲,他們覺得那很有趣。而對我而言,這一次的掌聲聽起來卻與眾不同,它有著不同的音色,它蘊含著潛台詞。他們知道他們的掌聲並不是只為我而響起,而是為了我們要共同完成的特別之事而響起。

現在人們看到的我,無論是好還是壞,都是我的第一個形態,第一個化身。我沒有改變我的形象,而是發現了它;我沒有改變我的思維,而是打開了它。在J.P.的啟發下,我有了這種想法。他說人們被我變化了的外表、穿著和頭髮愚弄了,誤以為我知道自己是誰。人們將我的自我探索視為自我表達。他說我名字的首字母是 AKA ,這對於像我這樣一個有著如此之多一閃即逝的身份的人來說,頗富象徵意味,同時也令人震驚。https://read•99csw.com
「退出。」他說。
在第一輪比賽中,我與來自羅馬尼亞的安德雷·帕維爾對戰。在比賽進行到一半時,我的後背就僵硬了,但是儘管我只能直挺挺地站著,我還是設法熬到了勝利。賽后,在我的要求下,達倫為我安排了第二天注射可的松的事宜。即使注射了這一針,我還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參加下一場比賽。
在第二輪中,我直落三盤,擊敗了來自義大利的安德烈亞·斯托皮尼。我打得不錯,這使我心存希望地進入了第三輪,與納達爾展開了較量。他是一個野獸,一個怪物,天生的力量之軀,我從未見過像他這樣擊球既如此有力又如此優美的選手。但我覺得——一種因勝利而產生的妄想——我也許能夠取得勝利。我自認為有機會。我以6:7輸掉了第一局,但我卻從如此接近的比分中獲得了希望。
「退出吧,回家去。你已經做到了,結束了。」

第二天早上,我正一瘸一拐地走在四季酒店的大廳里,突然一個男人從陰影處走了出來,抓住了我的胳膊。
只有一個人冷冷地站在一旁,拒絕為我鼓掌喝彩。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他。他靠在遠處的一面牆上,臉上毫無表情,雙臂交叉緊緊抱在胸前。
我退出了2006年的澳網公開賽,然後退出了整個紅土賽季。我討厭那樣做,但我需要為2006年的溫布爾登網球公開賽保存體力,我已經靜靜地、私下裡決定這將是我最後一次參加溫網。我要為溫布爾登保存體力——我從未想過我竟然會這樣說,我從未想過對溫布爾登的體面的、滿懷敬意的道別對我來說是如此重要。
但我仍設法擊敗了他。賽后,在我的後背徹底崩潰之前,我踉蹌地走出地下通道,回到更衣室。達倫和吉爾像抬一袋要洗的衣服那樣把我抬上了訓練台,巴格達蒂斯則被人抬上了旁邊的訓練台,他的腿嚴重抽筋。施特芬妮也在場,她吻了我。吉爾強迫我喝了點兒東西。一位賽會醫生說醫生馬上就來了,並打開了桌子上的電視,然後每個人都離開了,只剩下因痛苦而扭動身體並不斷呻|吟的我和巴格達蒂斯。
四盤后,貝克爾將我淘汰出局。我能感覺自己乾淨利落地把終點線撞斷了。
突然間,我聽到了「砰」的一聲,彷彿有人正在打開一隻裝滿網球的巨大網球筒。一個光束消失了,接著又一個,又一個。
「就要結束了。」我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