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7

7

英一有些納悶。「怪了,我不記得跟他講過這些事啊。」
從武史合十的手中,紅色、白色、紫色的花瓣紛紛揚揚飄落。花瓣越來越多,轉眼就蓋住了祖母的胸口。周圍的人發出了驚嘆聲。
葬禮是第二天中午開始。英一說,武史正從佛羅里達趕回來,明天一早應該就能到達成田機場。真世沒有接著問父親,叔叔在美國做什麼工作。對她來說,光是聽說自己還有個叔叔就已經夠震驚了,哪還顧得上想這麼多。
武史始終沒有揭秘。「現在我也沒弄懂他怎麼做到的。」英一笑著說,「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家人面前表演。自那之後,他每天在琢磨什麼,我也不太清楚。因為年齡差距太大,我很少跟他掏心窩子聊天。」
接下來的一幕,真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今晚他是趕不回來了,聽說明天的葬禮能趕上,先和你打個招呼。」
可誰能想到,武史八年前突然回到了日本。至於為什麼,他本人一個字都沒說。
「叔叔在美國這麼有名啊,好想看!」
「最近不怎麼聯繫了,他對我們的近況應該也一無所知。」
「提過你?為什麼這麼說?」
不知為何,武史上小學時,對已經不再流行的超能力產生了興趣,查了很多資料。當時家用錄像機剛剛普及,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了尤里·蓋勒昔日的錄像,在家裡反反覆復觀看。父母問他原因,他也只是答一句:「好玩嘛。」由於他在學校成績優異,父母也就沒多管,以為他很快就會厭倦。
共同目睹這一幕的父母也震驚得說不出話。片刻安靜后,大家炸開了鍋,不停地追問武史怎麼做到的,都做了些什麼。但武史什麼也沒說,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他又拿了一把勺子,若無其事地吃起了咖喱飯。英一和父母輪番拿起勺子確認,覺得上面一定有什麼機關。但毫無疑問,這就是一把尋常的勺子,絕非指尖稍微用點力就能弄彎的仿製品。
飛舞的稻草紛紛掉落,在地板上積成了一座小山。武史走近稻草堆,跪了下去,口中像是在念什麼咒語。下https://read.99csw.com一瞬間,稻草堆燃燒起來,一股火柱騰空而起,漸漸比武史還高,耀眼的火光讓人們什麼都看不見了。
三年後,英一從朋友那裡聽到了一件有趣的事。朋友說,有位日本魔術師在美國聲名鵲起,還問英一會不會是他的弟弟,說著遞給他一張DVD。
英一看著真世說:「他啊,從小就比較古怪,對超能力之類的事很感興趣。」
武史升入高三沒多久,就說畢業后想去美國學習魔術。他對父親康英說,這是自己打小就有的夢想,還說自己就是為了魔術而生的。如果不能走這條路,他就失去了活著的意義。更讓人沒想到的是,武史已經向美國波士頓一家培養魔術師的學校遞交了申請,辦好了相關手續。他懇求康英借他一百萬日元,說五年之內一定還清,如果還不上,就放棄夢想回日本來。
英一大吃一驚。之前大家早已認定,彎勺子是個戲法,是表演者趁觀眾不注意時,偷偷把勺子在地板上壓彎的。可武史什麼手腳也沒做,就在空中把勺子變彎了。
「知道了。」武史答道,「也許就算功成名就,我也不會再回來。」
「時間上可能很難協調,而且武史應該也不想讓我看到吧。」
「你聽過尤里·蓋勒這個名字嗎?」
「爸爸你們不去看嗎?」
他朝真世他們的方向走來,臉上看不到一絲表情,彷彿自己並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
沒過多久,英一與和美舉行了婚禮。武史沒有現身,只是從波士頓發了封賀電。在武史赴美之前,英一帶著和美與他見了一面。英一婚後第二年,和美懷孕了,接著便生下了女兒真世。夫妻倆看著可愛的小女兒一天天長大,心裏說不出地滿足。
英一告訴真世,他弟弟名叫武史。
康英病倒了,醫生診斷是肺癌晚期,僅剩半年時間。卧病的康英不讓家裡人告訴武史。「他還在為夢想苦苦打拚,是我讓他不成功就不要回來,自然不能去干擾他。」
接著,武史拿起一把日本刀,拔刀出鞘,揮舞刀身,彷彿在展示刀刃的https://read.99csw.com鋒利鋥亮。他緩步走近稻草人,站定,雙手舉起日本刀,擺好劍道里上段的姿勢。接著,電光石火之間,他的利刃從稻草人正上方劈了下去。
也許是武史的決心打動了康英,康英同意了,還拿出了兩百萬日元給他,比武史所求的多了一倍。康英叮囑他:「不成功,不許回日本。」
「不過這次我發郵件告訴他祖母去世的消息后,他很快就回復了,說會回來參加葬禮。我本以為他不會回來呢,還挺驚訝。」
第二年春天,高中畢業的武史直接去了美國。看著弟弟獨自收拾好所有的行李,英一確信,這小子定會有一番作為。
父親的話,真世不太明白。縱使年齡相差很大,兩人也是親兄弟不是嗎?
英一致了辭,葬禮就結束了。真世一直沒能和武史說上話。
「他為什麼想當魔術師啊?」
武史也問候了她的母親和美。真世聽到一句「十四年沒見了」,武史在為沒能參加兄長的婚禮道歉。
一天晚上,家裡做了咖喱飯,吃飯前,武史遞給母親富子一把勺子,說:「媽媽,用這把勺子的話,吃起來會很不方便的。」
自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里,大家都沒再談起武史。對剛升入初中的真世而言,如何以教師子女這個難堪的身份自處,成了她生活的重心。英一似乎也沒有深入了解弟弟生活的想法。
英一繼續講起往事。
「經常有人這麼問我,不過爸爸也不太清楚。」英一有些為難地皺起了八字眉,跟和美對視了一下。
「真了不起。在那之前,我們只是偶爾寫寫信、打打電話,武史從沒提過他的工作。我一直覺得他在美國打拚應該很不容易,沒想到他幹得這麼出色。我真的很高興,馬上就把錄像給祖母看了。」
「為什麼不見面?你們關係不好嗎?」
「你都聽親戚們說了?沒錯,武史在美國當魔術師呢。」聽起來,英一併沒有刻意隱瞞什麼。
那也是真世時隔十年後再次見到他。看到她,武史開口就問:「你還在堅持畫畫嗎?」
「但你跟他提過我吧?」
英一九-九-藏-書收拾出一個房間,留給武史,儘管武史可能永遠不會住進來。
在火葬場撿完骨灰,關係較好的親戚一起吃了頓飯。真世對初次見面的叔叔十分好奇,很想問他,剛才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怎麼做到的?但武史只與英一、和美簡單聊了幾句,他身上有種生人勿近的氣場,真世只能遠遠地看著。
「尤里·蓋勒是個自稱有超能力的人,七十年代那會兒非常火爆。他來日本表演過,在這裏掀起了超能力熱潮。他用超能力把勺子變彎的表演很受歡迎,我和朋友們有陣子也經常模仿來著。」
家人都知道,平日里溫厚的康英一旦固執起來是不可違拗的。大家最終尊重了他的意願。最痛苦的人恐怕是富子,但她什麼也沒說。
「為什麼?」
真世身旁的姑嫂婆姨開始小聲聊起了武史。從她們的閑聊中真世得知,武史在美國當魔術師。
父親有些為難地歪了歪腦袋。「主要是沒找到合適的時機。爸爸自己也十多年沒見過他了,最後一次碰面還是在你出生之前。就連你媽媽,也只在我們結婚前見過他一次。我甚至以為,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所以我想,還是不要隨便和你提起比較好。」
沒過多久,康英就離開了人世。英一打電話告知武史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過去了七七四十九天。他對武史說,康英不讓家裡人告訴他。
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真世第一次知道父親有個比他小十二歲的弟弟。那時祖母富子去世,一家人在殯儀館為守靈夜做準備。
第二天早上,在殯儀館的休息室里,真世見到了父親口中的叔叔。他個子很高,和模特一樣有范兒,長相俊秀,一點兒也不像英一。
英一低嘆一聲。「嗯……我也說不好。我總覺得那是武史一個人的世界,我不應該闖進去,過去也一直注意不過多干涉。」
「但那不是什麼超能力,只是個魔術吧?」真世問,「叔叔那時候就想當一名魔術師嗎?」
英一笑著搖了搖頭。「沒過多久大家就發現那其實是個戲法,熱潮也很快就退了。武史正好出生在這股熱潮出現的幾年https://read.99csw•com前。」
感受到小兒子的決心,康英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樣也好。」
「我頭一次聽說呢。為什麼過去都沒跟我提過?」
「明白了。」英一回答。
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飯時,真世再次向英一打聽武史的事。
祖母富子與外界往來較少,前來弔唁的人不多,以親戚為主。葬禮在肅穆的氣氛中舉行。蓋上棺蓋之前,人們排隊向遺體獻花,做最後的告別。
原來剛才武史是在變魔術。真世豎起耳朵聽大家聊天,恍然大悟。
也許他們之前也聊過這個話題,和美從英一那裡了解過一些情況。但她沒說話,只是默默微笑著。
輪到武史了。他走近棺材,雙手先是輕輕地捧住祖母的臉,再慢慢抬高,挪到祖母胸部上方,接著他合起雙掌,手開始上下晃動。
「他說他知道我,還知道我會畫畫、喜歡貓。」
「看不到了,那是借來的,我手邊也沒有。真可惜,當時為什麼沒有拷貝一份呢?現在想想真是後悔。」
「這倒不是。」英一苦笑,「原因很簡單,武史在美國工作,經常各地跑來跑去,不會在一個地方久留,我們很難約上。」
花瓣落盡,武史默哀片刻,然後睜開眼睛,放下雙手,向遺體鞠了一躬,在眾人的目光中離開了。
「這樣啊。」
後來,兄弟倆基本隔幾年才碰上一面。和美去世后,英一和武史聊過幾次房子的事。對於獨居的英一來說,這棟房子太大了,但現在就轉手又太可惜。
「知道了。」武史平靜地說,「短時間內我不打算回去掃墓,爸爸的後事就麻煩你們了。」
稻草人被縱切成了兩半。可能是因為切口過於整齊,稻草人劈開后的兩半仍然立在舞台上。接下來,武史猛地橫刀一斬,稻草四處飛濺,稻草人仍未倒塌。然後,武史左右開弓,斜上斜下揮刀如電,將稻草人砍碎。人們尚未看清,他已收刀,被他劈斷的稻草如漫天雪花在空中飛舞。
「等你長大了可以親自去看,當然前提是武史能一直火下去。」
「超能力?」
真世有些不知所措地同他握了握手。他說對了,她會畫畫、喜https://read.99csw.com歡貓。真世想,也許他是從父親那裡聽說的吧。
然而,幸福之神並不總是眷顧神尾家。
「光靠變戲法能吃飽飯嗎?」「誰知道呢。不過聽說他挺有名的。」「真的嗎?能賺多少呢?」「那我可猜不到。剛才的魔術倒是真精彩啊!」……
「在。我對建築設計感興趣,畫了很多房子。」真世回答。
真世搖了搖頭。
「把勺子弄彎?真的能做到嗎?」
片刻寂靜之後,觀眾的掌聲和歡呼聲幾乎掀翻屋頂。武史雙手在胸前合十,低頭鞠了個躬。
「應該是吧。這一點,我也是很多年後才知道的。」
大概存了一些積蓄,他在惠比壽開了家酒吧。他本不打算搞什麼花哨的開業派對,但英一希望能一起慶賀一下。那一次,真世也和父母一同去了叔叔的店。
英一看了看那把勺子,沒發現什麼問題,富子也不解地問:「為什麼會不方便呢?」
DVD里的畫面讓英一目瞪口呆——華麗的舞台上,藝名為「武士禪」的表演者正是武史。
火焰很快熄滅。火光消失之處,站立著最開始登台的那個妙齡女郎。
「你好!」彎腰打了個招呼之後,武史笑著說,「我知道你,你會畫畫,還喜歡貓。我是武史叔叔,多多關照。」說完,他把手伸向真世。
「您看,這下沒法用了吧?」武史說著,稍稍轉了下手腕。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武史手裡的勺子竟然軟塌塌地彎了下去。
「好棒啊!我也想看那個錄像。」真世說。
英一向他介紹了真世。
「是嗎?」那他為什麼會知道呢?真是不可思議。
酒吧不大,除了吧台,只有一張雙人桌。對哥哥一家的到來,武史沒有不耐煩,但也看不出有多歡迎。
接著,英一講了下面的故事。
「那太好了。」武史咧嘴一笑。
隊伍不長,排在隊尾的是武史。真世見他手裡沒有拿花,覺得很奇怪。
武史穿得像個山中修行的僧人。他讓一個妙齡女郎站在中間,又從女郎身旁的箱子里抓來大量的稻草,纏在她身上。他的手法嫻熟得讓人稱奇,轉眼間那女郎就消失在稻草里。舞台中央,彷彿豎起了一個稻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