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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事件 1

第二章 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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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光男的語氣,上面那些話好像是在說給他自己聽。在純一面前,他大概在盡量壓抑內心的憤怒。
「請等一下。」工人停下旋床,走到後面,推開居住部分的一扇門走了進去。
聽了純一的話,南鄉說:「以後,你永遠不要忘記被害人家屬的憤怒。這個事件之後最痛苦的人不是你,而是被害人的家屬。」
「可是,您干這種工作沒問題嗎?身為管教官,卻要去證明一個死刑犯是無罪的。」
純一點點頭,不再繼續問下去。
純一走進了佐村製作所。工人已經察覺到是怎麼回事,驚慌地看看光男,又看看純一。
「在你離開之前,面向恭介的靈位雙手合十。」
南鄉走到櫃檯前,買了充當早餐的麵包,然後坐在了純一的對面。眼前的這位年輕人穿著白色襯衫、棉布長褲,腰帶將褲腰勒出很多皺褶,大概是監獄生活讓他的體重下降了。儘管如此,穿上了自己衣服的純一還是比穿囚服的純一看上去更靠譜。
「把頭抬起來!」過了一會兒,光男終於說話了。在他顫抖的聲音里,可以聽出他在拚命壓制自己的怒火。「我要好好聽你怎麼謝罪,進來吧!」
「不錯嘛!」南鄉知道純一去做這件事會很難受,就建議道,「向被害人家屬謝罪的關鍵,是要讓對方看到你很有誠意。能做到這一點就足夠了。對方可能會怒氣沖沖,但你不要慌張,要通過語言和態度將你誠心誠意道歉的心情表達出來。」
「今年初春,我出差去東京,遇到一位當律師的熟人,他看上我了。」
純一深深地低下頭,等著對方說話。但是過了很長時間,他什麼聲音也沒有聽到。也許自己會被佐村光男一頓拳打腳踢趕出門去吧。純一心裏越是這樣想,短暫的沉默就越讓他感到緊張。
通過車內的後視鏡,南鄉看到純一系好領帶下了車,穿上了西裝上衣。大概是出獄后還沒有騰出時間去買衣服吧,這身衣九*九*藏*書服看上去給人的整體印象是不太協調。不過,這樣反而更能讓人感到他表達誠意的願望。
「我在松山監獄服過刑了。」純一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從嗓子眼裡擠出了事先準備好的話,「也許您認為我不該被放出來,但我還是要來這裏向您謝罪。實在對不起。」
「是,」純一有氣無力地答道,「我能做到嗎?」
「是的。」
「總算完成任務了。」
南鄉嘆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一旦犯了罪,就無可挽回地破壞了自己原有的生活環境。
「兩天前。」
「怎麼樣?」純一怯生生地問道。
光男不再說話。大概他是想用沉默來折磨純一吧。純一一心想儘快地解脫,再次低下頭去:「我知道我無論怎樣做都無法平息您的憤怒,但我還是要誠心誠意地向您謝罪……實在對不起。」
「關於和解契約,」光男開口說話了,「我接受你父母的誠意,咱們是同行,所以我知道你父母籌措那麼大一筆撫慰金和賠償金很困難。我能理解他們。」
南鄉有點生氣,想批評純一說話聲音太小,但一想這裏又不是監獄,就沒吱聲。
「和解契約的內容,我昨天才知道。」純一如實回答。
天剛亮,南鄉就從川崎市的家裡出來了。他在這個家裡出生長大,現在哥嫂住在那裡。他走到離家最近的武藏小杉站,在那裡租了一輛汽車,開車沿中原街道北上,向前一天跟純一約好的旗之台的一家咖啡館駛去。
純一被感動了。巨額賠償金像一塊大石頭壓在純一心頭。自從知道了父母的困境,純一的心就一直在痛。但是冷靜地想一想,一切都是因為自己的行為造成的。現在,光男表現出的小親切,猶如一股溫和的風吹在了純一僵硬的心上。
光男把純一帶進位作所裏面的一個房間,讓他在一張辦公桌前坐下,他自己也坐下了。可是,他小聲嘟囔了一聲,又站了起九九藏書來。他要幹什麼?純一心中惶恐不安。只見光男走到牆邊的電水壺旁,沖了一杯茶,然後放到了純一面前。跟殺害兒子的人面對面坐著,還給他倒茶,這需要多大的意志力啊。
「各種原因吧。對工作不滿意啦,家庭問題啦。真的,有很多原因。」
「等了很長時間?」南鄉向純一打了個招呼。
純一小聲說了一句「謝謝了,我喝」,隨即拿起了茶杯。
「我叫三上純一。」
「太好了!」南鄉安慰了一下純一,發動了車子。
這時,從裏面傳來一聲怒吼:「三上?」
南鄉拿起賬單站了起來,向收款台走去。他付了兩個人的賬。純一看到南鄉要了發票,大概是要用律師事務所給的必要活動經費報銷吧。
「從現在開始,我要把積攢了很多的帶薪休假用完。用完以後就正式提出辭職。這個證明死刑犯無罪的工作,是我辭職之前的一次志願者活動,不違犯公務員法。」
純一向佐村家的大門走去。佐村製作所的工人聽到有腳步聲,扭過頭來,純一用目光跟那個工人打了個招呼,慢慢走近大門。
南鄉換了個話題:「對了,那件事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
光男一看到純一就站住了,從他嘴裏說出來的那句「出來啦」,既像是詛咒又像是威脅,聲音裡帶著一股殺氣。
「對不起,」純一站起來鞠躬,「實在對不起。」他把謝罪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怎麼樣?」坐在駕駛座上的南鄉問道。
讓南鄉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為什麼純一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有前科的人回歸社會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但是他才出獄兩天,應該更快樂才是啊。
「啊,在家。你是?」
這時,純一的表情突然發生了變化。南鄉追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見馬路對面的「里里雜貨店」的捲簾門打開了一點,一個姑娘從下面鑽出來,赤腳穿著拖鞋向遠處跑去。大概是做早飯的時候發現九-九-藏-書材料不夠,要到附近的便利店去買材料吧。純一追著她的背影看的目光,完全是一個單相思少年盯著心上人時的眼神。
南鄉把車停在路邊,趁純一系領帶的時候,透過車窗觀察佐村光男家的動靜。木製推拉門裡面,一個身穿工作服的年輕男人正在操作旋床。被害人是獨生子,因此那個年輕人應該是佐村製作所的工人。南鄉把目光移到車間裏面,看到一個裝滿了透明的米黃色液體樹脂的巨大水槽。這裏的機器跟在純一父親的工廠里看到的機器是同一種類的。這叫南鄉感到意外。南鄉看過好幾遍有關純一這個案子的案件材料,但加害人家和被害人家是同行,還是第一次發現。這種巧合是命運在捉弄人嗎?
此後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里,行駛非常順利。他們從國道進入鴨川收費公路,橫穿房總半島之後,終於看到了太平洋。他們的目的地中湊郡,夾在勝浦市和安房郡之間,是一個人口還不到1萬的小鎮。一直延伸到海岸山地下,有一塊很小的平地,平地上的住宅和商店一家挨著一家。這裏的主要產業是漁業,還有海水浴場和接待觀光客的旅館、餐館與遊戲廳等設施。雖然規模都很小,但足以讓人們都能過上不算太富裕也不算太窮的生活,整個小鎮沒有經濟衰退的跡象。總之,中湊郡是個充滿活力的小鎮。
「什麼事?」純一戰戰兢兢地問道。
「啊?嗯,」純一好像沒有什麼自信,「我倒是把領帶和西服都帶來了。」
「喝點茶吧。」光男說。
「兩天前?為什麼不馬上來?」
那個男人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想到這裏,純一心裏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思考,怎樣去感受。以前他一直在心中憐憫自己,一直認為自己是正當的,甚至認為是命運捉弄自己,現在這些想法突然全都消失了。他沒有辦法填補內心的空白,所以感到非常狼狽。
純一還記得佐村九九藏書光男的樣子。作為被害人的父親,佐村光男曾作為檢察官方面的證人出庭,他在法庭上聲淚俱下地對審判長說:「我唯一的寶貴兒子再也回不來了!一定要嚴懲被告人,判他死刑!」
南鄉想不出應該對純一說些什麼。二人默默地吃完早飯,南鄉帶著純一走出咖啡館。
「沒問題!一定要把誠意道歉的心情傳達給對方。去吧!」
隨後,二人來到一家快餐店,吃了頓便餐。吃飯的時候,純一把跟佐村光男見面的情況講給南鄉聽。但是他看到放在靈位上的佐村恭介的遺像時的心境,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被純一傷害致死,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佐村恭介,在相框里微笑著。這個二十五歲的年輕人的笑臉,跟事件發生時那陰險的表情完全不同。
「好了,總之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你要全力投入工作哦。」
聽純一這麼說,光男那油亮亮的額頭上青筋暴起:「要是沒有契約,就不來謝罪了嗎?」
6點50分,他來到純一跟他說過的站前大街,馬上就看到了一大早就開門營業的咖啡館,純一正等在那裡。
他們從鴨川市沿著海岸線變向,朝東北方向駛去。在海風的吹拂下,穿過安房郡,進入了中湊郡。
「只要真心道歉,就能做到。」
那姑娘皮膚白皙,年齡跟純一不相上下。也許是他過去的戀人。不過,開庭審判純一的時候並沒有年輕女人作為情狀證人出庭,估計事件發生以後兩人的關係就斷了。
光男盯著純一看了很長時間才問:「什麼時候出來的?」
「哪裡,這地方離我家不遠,很方便。」
從現在起就要開始工作了,想到這裏純一就振作了起來。但是,為一個死刑犯昭雪冤案,真的有可能嗎?
在等待主人出來的這段時間里,純一看了看佐村製作所的設備。這裏的設備比父親工廠的設備高好幾個檔次,大概是用從三上家得到的賠償金買的吧。這裏的激光造型系統比read•99csw.com「三上造型」的那台起碼貴十倍,性能也好得多。
「是。」
一直注視窗外的純一抬起頭來:「沒有沒有,我也是剛到。麻煩您到這種地方來接我,真不好意思。」
「你是在擔心我嗎?」南鄉笑了。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高興。「不要緊的,我很快就要辭掉管教官這個工作了。」
十分鐘后,純一終於走出了佐村製作所。他已筋疲力盡,簡直連走到馬路對面的汽車那邊去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打開副駕駛座那邊的門鑽進汽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純一,靠一張寫著地址的便箋和地圖,指引著汽車前行。下了國道向右一拐,穿過一條繁華熱鬧的大街,就看到了佐村光男的家。這座前廠后家的木造建築孤零零地矗立在商業街和住宅區的交界處,面向街道的一層的突出部位,掛著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佐村製作所」幾個大字。
「嗯。」
「南鄉先生是怎麼找到這個工作的?」
見純一不說話,南鄉看了他一眼問道:「你不是在反省嗎?」
「可是,你為什麼一定要辭職呢?」
純一動搖了,幾次想返回去,但還是走到了大門口。他向那個工人打聽道:「請問,佐村光男先生在家嗎?」
「什麼?」純一吃了一驚。
「不是的,不會的。」純一慌忙回答,他在心裏卻說:正如你所說的那樣,我是不會來的。我沒有錯,挑起事端的是你兒子!
純一還沒來得及站好,佐村光男就出來了。抹了頭油的頭髮油光鋥亮,寬寬的額頭下一雙閃光的大眼,給人以精力旺盛的形象,正是法庭上見過的那個人,一點沒變。
「關於案件的詳細情況,到了現場就可以告訴我嗎?」
開車到中湊郡,單程預計需要兩小時。南鄉手握方向盤駕車駛入東京灣橫斷道路。進入房總半島以後,一直沉默的純一說話了。
「說實話,我根本不想再看到你,不過既然我們已經見面了,我要你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