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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切克一時之間似乎有點震驚,然後眉頭一皺,彷彿亨特應該很清楚。「荒謬,」他說道,「還能有誰跟我們對話?月球背面最初傳送的信號用的是伽星人的通信代碼,而他們能看懂,對不對?有什麼理由假設其接收者是其他什麼人呢?」
亨特想了一會兒,問道:「幾個字母?」
「你是一個人工作嗎?」亨特問道。
亨特懶洋洋地靠在飛行車座椅里,漫不經心地望著下方玩具房子一般的休斯敦郊區,飛行車志得意滿地發出呼嚕聲,由下面某個地方不時發出的二進位指令數據流所引導。這挺有意思,他心想,地面車輛的運動模式,如何在下方的大道上協調地川流、併線、減速、加速,似乎是出自某種宏大的、統一協奏式的設計——彷彿它們都是一篇複雜到難以想象的總譜的一部分,是由一位宇宙級的作曲家譜寫的。不過這都是幻覺。每一輛交通工具都是根據其具體的目的地導航的,此外只有一些相對簡單的指令用以應付沿途的路況;所呈現出來的這種複雜性是由於其數量龐大,同時又有許多相互綜合作用的環境因素造成的。他心中暗想,生活也是如此。在歲月的長河裡,人們祈求得到解釋說,所有那些魔法般神秘的超自然力量,都是那些誤入歧途的觀察者臆想出來的,實際上並不存在於他們所觀察的這個宇宙之中。他不由得思忖,人類有多少尚未利用的天賦被浪費在徒勞追尋那些一廂情願的創造上。伽星人就不抱有這樣的幻想,他們讓自己孜孜不倦地專註于理解和掌握宇宙本身,而不是想當然地覺得它似乎是怎樣的,或他們想讓它怎樣。也許這就是伽星人很早就能飛往群星的原因吧。
「但他們是在巨人星進行對話的。」丹切克反駁道,「根據我們自己獲得的證據,那不就是我們推斷伽星人去的地方嗎?」
毫無疑問,伽星人在他們的慧神星文明繁榮昌盛的時期就曾造訪過地球——那是兩千五百萬年前了。他們的科學家預言,慧神星會隨著大氣中二氧化碳濃度的增加而出現環境惡化,而他們對於高濃度的二氧化碳承受能力很低,所以對地球感興趣的原因之一便是評估其作為移民候選目標的可能性。但他們很快就摒棄了這個想法,伽星人從祖先那裡演化而來的生化機能,讓他們無法應對突然出現的食肉動物。在他們身上,包含侵略性與殘忍性在內的大部分與之相關的特質都受到抑制,難以發展。而正是這類特質造就了地球上弱肉強食的爭鬥。在地球上漸新世末期、中新世早期的環境里,那種豐富多彩的野性將這種特質糅合得異彩紛呈,但對於溫柔的伽星人來說卻實在是難以接受,所以在地球落戶的想法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們並不知道那些信號是從巨人星來的。」亨特指出,「他們是這樣說的,但也說了各種各樣奇怪的東西。我們的信號束對準了巨人星的方向,https://read.99csw•com但太陽系邊緣之外會有什麼東西拾取到信號,我們一無所知。可能是伽星人轉發的某種信號,利用我們在電磁學方面力所不及的方式進行轉換,但話說回來,也可能不是這樣的。」
「那這條沒錯了。」她把這個詞寫在了大腿上的紙上,「幸好香農碰到的麻煩比這少多了。」
丹切克哼了一聲,但似乎無言以對了。這時候,桌邊一張靠邊的工作台上響起了終端機的電話鈴聲,這緩解了他的尷尬。「抱歉。」他咕噥了一聲,從亨特身邊蹭過去接電話。「誰啊?」丹切克問道。
「那他們現在用英語對話了,而且不是從倫敦發來的。」亨特答道。
前方的那些建築逐漸呈現出流暢簡潔的線條,那是專屬聯合國太空軍團生命科學部西木生物研究所的線條。飛行車放慢速度稍稍一停,在距離生化大樓屋頂五十英尺的高度盤旋,這棟樓和神經科學大樓、生理學大樓形成鼎足之勢,面對著臃腫的行政與中央設施,它們中間隔著一個廣場,廣場上鋪著五顏六色的馬賽克,幾片草坪和一組噴泉將廣場分割開來,噴泉在陽光下躍動著。亨特目視了一下著陸區域,然後讓計算機完成降落程序。幾分鐘后,他和琳來到頂層大堂的接待桌登記進入大樓。

他們走向大堂後面的電梯間。等電梯的時候,琳說道:「克里斯肯定又在跟他那些動物打交道了。」
亨特張開手臂懇請道:「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克里斯,我想要說的就是咱們現在要打開思維,接受這麼一種情況,我們可能正讓自己陷入某種預設結論的怪圈。你說他們肯定就是伽星人,你可能是正確的;而我認為他們有可能不是。這就是我要說的。」
這時,琳說道:「希望墨菲定律這次別應驗吧。」
亨特沉默了片刻后,說道:「他肯定當上保險推銷員了。」
然而,這些前往地球的訪問除了滿足伽星人的科學好奇心之外,還有一個很切實的後果。在研究他們發現的那些地球動物時,他們甄別出了一種全新的、基於基因而產生的吸收二氧化碳的機制,這使地球的動物群體擁有更高的、更具適應性的耐受度。這就意味著,要解決慧神星的問題還另有途徑可選。於是,伽星人引入大量地球動物物種到自己的行星,進行基因試驗,目的就是要把地球基因編碼組移植到他們自己的物種當中,此後便在其子嗣後代中自動遺傳下去。那艘墜毀在木衛三的飛船上保存著一些早期地球動物的樣本,已經從廢墟中搶救出來,丹切克將其中很多都帶回了西木九_九_藏_書研究所做細緻的研究。
「沒錯。」
「我並不認同。」丹切克說道,「有什麼可加倍謹慎的?伽星人的思維沒那個本事去構想什麼能對我們或是對其他任何人、任何生物構成威脅的事情,這你很清楚。他們沒有經歷過塑造智人的那些環境因素。」在亨特答話之前,他伸出一隻手在面前擺了擺,「至於說你擔心蘇利恩人可能已經以某種方式發生了徹底的改變,你可能忘了,決定人類行為的最根本的特質能夠建立起來,不是幾千萬年的事情,而是幾億年。我充分研究過慧神星的進化過程,令人滿意的是,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伽星人也是這樣的。在那樣的時間尺度上,兩千五百萬年幾乎不值一提,基本上沒有可能引發你所提出的那麼巨大的變化。」
「如果我們不單獨處理並安排著陸,那蘇聯人就會那麼做了。國務院就是這麼想的,否則我們也不會加倍謹慎。」亨特告訴他。
「或許他們也通過同樣的方法學會了伽星語。」
亨特很務實地向柯德維爾堅稱,如果他們要成功地為來自蘇利恩的飛船安排著陸,丹切克必然要囊括在接待隊伍當中;毫無疑問,在全世界科學界,就伽星人的生理和心理問題方面來說,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為了解。柯德維爾暗中跟西木研究所的主任提及此事,他同意了,並照此知會了丹切克。丹切克倒是不需要做太多工作。只是要充任身負處理地球大事之責的顯赫人物,這種狀態讓他不怎麼開心。
「而現在它說英語了。那是不是意味著它是美國的波音公司製造的呢?」
是金妮從航通部總部的辦公室打來的,「你好,丹切克教授。我想亨特博士跟你在一起吧。我有一份給他的緊急信息。格雷戈·柯德維爾說要找他,讓他立即知道此事。」
丹切克回應道:「這當然是顯而易見的。」聲音里透出輕蔑的嘲諷,「伽星人遷移到巨人星的時候留下了某種監控設備,自然是為了偵測,只要出現任何智慧活動的跡象就警示他們。」
實驗室的一角擺著一張桌子,幾乎都被計算機終端設備和顯示屏堆滿了,桌邊有把椅子,亨特坐在椅子上看著丹切克。「說實在的,關於聯合國的路線嘛,有些事情得說說。」他說道,「我可不覺得你想過我們是在冒多大的風險。」
琳從解剖台上直起身來,她剛才好奇地研究著那頭達福獸的內臟。「我猜聯合國感覺安全行事是對人類負責。」她說道,「這是跟一個全新的文明進行接觸,他們覺得前期工作應該由專業人士控制。」
「墨菲。『什麼事兒都會變得一團糟——現在就簽下申請表吧。』除了賣保險的,誰還能想得出這種話?」
「顯然英語是他們通過監聽過程學會的。」
亨特嘆了口氣,將平板顯示屏轉過來面對著自己,「是我們,克里斯……維克和琳。你正巴望著我們來呢。」
丹切克往後退了一步,亨九-九-藏-書特把自己的椅子往前挪到屏幕前方。「嗨,金妮。」他打了聲招呼,「什麼事兒?」
「真是荒唐。」
「我實在是很忙。」他簡短地答道,「他們是誰,想幹嗎?」
「永遠別想。咱們還是希望能有人記得亨特的擴展定律吧。」
亨特搖了搖頭,「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一百年前的無線電就把它激活了,我們也老早就知道它了。」
「每一件有可能搞錯的事情都會出錯……除非有人把它當成個事兒來好好對待。」
「確實如此。」
亨特衝著面前那個控制顯示面板一皺眉,上面持續更新著飛行系統狀態概況。想了片刻,他說道:「對數。」
「九個。」
「亨特的擴展定律是什麼?」
香農確認自己理解了那條信息的答覆是兩天前發回來的。亨特之所以想出這種傳遞信息的方法,是因為他們在琳的公寓過夜那晚,在那堆《泰晤士報》的填字遊戲里找了一個玩了玩。唐·麥德森是航通部的語言專家,他專職研究伽星人語言,也是《行星際日報》字謎欄目的長期供稿人,同時還是亨特的密友。所以,托柯德維爾的福,亨特儘可能多地跟麥德森講了講巨人星局勢的問題,他們一起編輯了那條發往木星的信息。現在除了等待之外無事可做,希望能有個好結果吧。
「是啊。我們能在這兒聊。」
丹切克的表情頓時緩和下來,嘴唇抿成一條線,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噢,當然。我很抱歉。下來吧。我在E層的解剖實驗室。」
丹切克想了想這個問題,然後一齜牙,「這正證明了我的觀點。它只對伽星人的代碼有反應。我們以前從未發送過任何用伽星語編碼的東西,對吧?因此它肯定是來自伽星人的。」
可惜的是,那些試驗並不成功,之後不久,伽星人就消失了。地球物種留在了慧神星上,很快就讓那些毫無防禦能力的當地物種滅絕了。地球物種適應了那顆行星的環境,繁盛起來,繼續演化……
「誰?」
「丹切克教授,這裡是頂層大堂。我這裡有兩位訪客找您。」
在亨特身邊的座位上,琳低頭看著幾天前的《行星際日報》上那個填了一半的填字遊戲,然後抬起頭來。「這條有什麼思路嗎?——『聽起來像是伐木工的勞動號子。』你會怎麼解?」
「『朱庇特五號』來了一條信息給你。」她向下看著,讀著屏幕邊緣下的什麼東西,「是任務總指揮約瑟夫·B.香農發來的。內容如下:『試驗室測試得到了你希望的結果。完整的結論文件現在正在整理以便傳送。祝好運。』」金妮又抬起了頭,「這就是你想知道的嗎?」
窗外粗短的機翼一顫,飛行車一斜,滑出了交通走廊,進入短程降落程序。大約一英里之外,有一片巨大的白色建築群矗立在一處河岸上,建築緩緩移動著,最後移到了擋風玻璃中心,位於正前方。
大約兩千五百萬年後——大概距離地球目前這個時期五萬年之前read•99csw.com——慧神星上進化出了擁有智慧的、真正的人類。他們存在的痕迹隨著2028年實施的月球探索計劃而大白于天下,這個種族隨即被命名為「月球人」。當時亨特第一次牽涉其中,從英格蘭調到了聯合國太空軍團。月球人是一個暴力、尚武的種族,他們迅速發展出先進的技術,最終形成兩個極為對立的超級大國:賽里奧斯和蘭比亞,並引發了一場終極的、災難性的大戰,波及整個慧神星表面,甚至還擴散到星球之外。隨著這場激烈衝突的升級,慧神星被毀,冥王星和小行星帶誕生了,而月球成了孤兒。
「我看自我們從木衛三回來之後,他就沒上來透過氣。」亨特說道,「我很驚訝,他居然沒有開始變得像它們其中的一員。」「沙普龍號」重返太陽系的時候,丹切克跟亨特都在木衛三。實際上,那整個故事當中最令人驚異的部分之所以能夠拼湊起來,很大程度上都要歸功於丹切克,而其中更為敏感的細節仍然不曾向這個毫無戒心、心理完全沒有準備好的世界公布。
丹切克砰地關上消毒櫃,走到水槽前洗手。「在『沙普龍號』到達木衛三的時候,智人在那裡進行會面的唯一代表是……我想想,就是太空軍團木星任務的科學和工程人員。」他冷冷地指出,「他們的言談舉止堪稱典範,在那艘飛船抵達地球之前很早就跟伽星人建立了完美的文明關係。那時根本就沒有任何所謂的『專業人士』摻和,除了從地球發來一些言之無物的建議說局面應該如何控制,那些玩意兒在當時都只會被當作笑話。」
亨特面露喜色。「一點兒不錯,金妮!」他說道,「謝謝……太感謝你了。」金妮點點頭,對他報以微笑,屏幕隨即熄滅了。
丹切克嗤了一聲,回到檯子旁邊,「你在說什麼呢?」
「我知道這點,」趁著能插句話,亨特說道,「但你離題了。這不是問題所在。問題在於,我們可能根本不是在跟伽星人對話。」
他們發現丹切克身穿一件污漬斑斑的試驗室白大褂,正在測繪、檢查解剖台上的一些樣本組織碎塊,那是從一具巨大的、褐色的、毛茸茸的屍體上取下來的。它肌肉發達,下頜已經去掉了,令人恐怖的、尖銳鋒利的食肉動物牙齒暴露在外。丹切克告訴他們,這是跟中新世後期的達福獸有親緣關係的一個有意思的樣本。它擁有獨特的趾行動物的運動模式,這很明顯:穩健的長腿,沉重的尾巴;此外,它的三顆上臼齒可以將其歸類為半犬以及所有現代熊類的祖先——這與新魯狼很不同,這種東西丹切克也有個標本,它兩顆臼齒的上牙結構將其定位在擬指犬和當代犬科動物之間。亨特對他的話深以為然。read.99csw.com
「整個情況都很反常,」丹切克焦躁地說著,同時把他用的那些器具放進屋子一側的消毒櫃里,「政治、戲劇般的間諜活動……這可是知識大發展的史無前例的良機,也是整個人類種族發展過程中進行量子級飛躍的好機會,然而我們卻不得不在這裏密謀,就好像是在對付違禁麻醉劑之類的東西。我是說,天吶,我們甚至都不能在電話上談論這事兒!這太反常了!」
「就像你本人曾經說過的,伽星人不玩間諜遊戲,只跟事實打交道,教授。」琳插話了,她的語氣顯然是希望讓事情緩和一下,「但不管那是誰,對於如何展開行星際聯繫,似乎都有一些可笑的想法……而且他們對於地球在這些日子以來的經歷有一些相當詭異的認識,所以信息傳遞者肯定並沒有直言不諱。這聽上去可不怎麼像伽星人,對吧?」
到了這些事件趨於結束的時候,少數幾名倖存者被困在了月球表面。後來,月球被俘獲,最終穩定下來環繞地球運行,這些倖存者當中的一些人總算是成功登上了整個太陽系裡僅存的庇護所——地球。歷時千年,他們岌岌可危地徘徊在滅絕邊緣,重拾野蠻愚昧,在這個過程中丟失了能夠追溯本源的印跡。但後來他們又逐漸壯大,大肆擴張開來。他們替代了尼安德特人,那才是地球上未受侵擾進化演變的靈長動物的子嗣。最終,他們以現代人的形態統治了整顆星球。直到很久以後,當他們最終重新發現了科學,冒險重返太空,才發現用來重構他們起源故事的證據。
亨特把椅子轉了個圈,發現那兩張正對著他的面孔充滿疑惑。「我猜我們能停止對這件事的爭論了。」他告訴他們,「看上去似乎用不了多久就能弄個水落石出了。」
「誰呀?」
「我們幾分鐘后就到你那兒。」
「丹切克教授不在辦公室。」接待員查看了一下顯示屏,對他們說道,「輸入對應他的路線通行代碼后,顯示他前往了一間地下試驗室。我到那裡試試。」她鍵入了另一個代碼,片刻之後,屏幕上的字元消失了,化作一團彩色,隨即顯現出一位身材消瘦的禿頂男子,瘦骨嶙峋宛如鷹鉤的鼻子上架著一副老古董式的金絲眼鏡。他的皮膚讓人感覺彷彿是後來才綳在他的骨架上的,幾乎沒富餘出多少來包住他那桀驁不馴的、突兀的下巴。看起來,突然被人打擾讓他不太高興。
琳想了想,然後輕輕一笑,「噢,我明白了——夠賊的。聽起來像『伐木工的節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