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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切克盯著蘇利恩實驗室里並排展現的兩幅立體圖像,看了很久。它們是一對有機體細胞的高倍放大複製品,是從伽星人某個星球的海洋底棲蠕蟲類生物身上獲得的,顯示了其內部結構,通過染色增強能輕鬆識別出細胞核和其他組成部分。他最後搖了搖頭,抬起眼,「我恐怕得低頭認輸了。這兩者在我看來別無二致。而你們說其中之一根本不屬於這個物種?」聽上去他很迷惑。
「喔,如果按蘇利恩人的經驗來看,你是對的。」施洛欣對他說道。
丹切克聽著,緩緩點著頭,「他們變成了心靈衰老的社會。」
丹切克嘆了口氣,「好吧……我說不清……都過了兩千五百萬年,蘇利恩應該要比現在這樣先進得多啊,我是這麼想的。要比地球領先太多了,這毫無疑問,但是我看地球就算達到蘇利恩今天這個水平,也不用花這麼久的時間啊。這似乎……很奇怪。」
「我能想象這裏的問題所在。」丹切克自言自語地咕噥著,「人們抱怨生命苦短,他們想要做的事情又太多,可是沒有那種限制,他們也許就什麼都做不成。有限的時間產生的壓力也是最大的動力。我時常懷疑,如果永生的夢想有朝一日能實現,結果八成就會是那樣。」
他們又談了很多關於蘇利恩人的事情,然後施洛欣不得不返回「沙普龍號」,去見加魯夫和孟查爾。丹切克留在實驗室里研究維薩展示出來的更多蘇利恩生物樣本。在這上面花了些時間后,他決定趁著這些細節在他心裏印象還很深刻,還是跟亨特討論一下他看到的東西,便向維薩詢問亨特目前在不在系統里。
「我們正在分析月球人文明和地球文明的發展速率。」她說道,「差異大得驚人。他們在開始使用石器之後幾千年就進入了蒸汽機時代。我們花費的時間十倍不止。你覺得為什麼會這樣?」
「該死!我太蠢了!」丹切克搖了搖頭,退後幾步看著他們周圍的設備,大多數東西的功能他仍然無法理解。「有太多東西要學啊。」他低聲自言自語。「太多要學……」他想了想,眉頭皺了起來。最後他又轉向施洛欣說道:「就整個蘇利恩文明來說,有些東西讓我不解。我不知道你能否幫助我。」
「我從未聽過如此荒唐的說法。還沒用占星術、超自然感官或是其他任何你腦子裡那些愚昧無知的東西來解釋,這整件事就已經夠複雜的了。」丹切克不耐煩地看了看周圍,嘆了口氣,「說真的,如果你不能區分科學與少年雜誌上的那些無稽之談,那就是花再多的時間也解釋不清楚的。記住我的話好了,你是在浪費你的時間……也許還要再加一句,也是在浪費我的時間。」
「好吧,如果這就是你的態度,那就好好享用你的午餐吧。」赫勒爾憤然站起身來九*九*藏*書,「我聽說維克為了讓你接受月球人確實存在這一事實,不知費盡了多少該死的唾沫星子。我現在知道是為什麼了!」她一轉身,大步離開了房間。
「我還有些別的事情要跟你講。」赫勒爾繼續道,「我跟凱拉贊和肖姆一起忙了半天,查閱了一些月球人的歷史,事情更有意思了。有些問題我希望能得到你的解答。你多久能回來?」
丹切克給一片吐司抹著黃油,哼了一聲。政治家可沒有資格充當科學家。「月球人會發現大量早期伽星人文明留在慧神星的東西。」他說道,「從這種源頭獲得的知識讓他們有了一個飛躍式的開端,遠超地球。」
通信屏幕的畫面出現在丹切克面前幾英尺遠的半空中,顯現出麥克拉斯基值班控制員的容貌。「你好,教授。」控制員招呼著,「我能為你做什麼?」
赫勒爾的耐心終於耗光了。「為什麼?這個理論有什麼問題?」她問道,「事實就是有什麼東西減緩了地球的發展。這說得通,而你那套行不通。傑烏倫人有方法,也有動機,而且答案與證據吻合。你還想要什麼?我想科學至少是要有開放的思維的。」
「不,我可沒說。我說的……」
過了好一會兒,丹切克才抓住她話里的要點。然後他吸了口氣,「你是說永生?」
施洛欣笑了起來,「我確定他們會很歡迎你這麼做的,教授,但你打算怎麼把它帶回休斯敦呢?你忘了,你可並不是真的在這裏啊。」
「賽里奧斯人到達地球的時候,這裏也是冰川紀,之後還延續了很長時間。」赫勒爾提醒他,「所以這也扯平了。因此還得問——到底是什麼造成了差異?」
「似乎?」
丹切克反駁道:「太牽強了。」他是在公然諷刺了,「科學還有一個原則,你似乎對此有所忽視,一個人要儘力通過實踐來驗證假說。我想不出你能用什麼辦法驗證你這個異想天開的說法,但作為建議,我忠告你可以試著諮詢一下《超人》連環畫的創作者們,或是為廉價小報供稿的作者。」說完,他的注意力就完全放在了自己的餐食上。
「我還不確信這種解釋。」赫勒爾緩緩答道,「你自己就說過幾次,數萬年不足以造成很大的差異。我讓維薩做了一些計算,基於『沙普龍號』在地球上的時候左拉克獲得的人類基因數據,結果似乎也證實了。這種模式在蘭比亞人出現以前很久就建立起來了。而他們只不過是在大戰前兩百年才出現的。」
「確實。當他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就又走上了老路。但他們的文明已經停滯很久了,結果就是,他們大部分具有突破性的奇迹都是在相對近期的時代出現的。瞬時傳送技術發展出來的時候,剛剛能趕上去干涉月球人戰爭的尾巴。而像超空間能源分配網九-九-藏-書路、神經直聯耦合機這類東西以及最終出現的維薩,都是更晚的時候了。」
「別問是什麼加速了月球人的發展,試著問問是什麼減緩了地球的速度。」
「噢,我明白了。」丹切克說道,「太怪了。」

「我想我沒看出其中的關係。」
「蘇利恩人完善了他們幾代人夢寐以求的一種能力——給自己的基因編程,抵消身體老化和損耗……無限期地。」
丹切克的表情似乎在說,不可能有任何另外的方向。「你什麼意思?」他問道。
「我懂了。」丹切克看上去有點吃驚。他默默無言地吞下培根,吃了一會兒,又說道:「我可否問問,如果有的話,那你能提出什麼不一樣的解釋呢?」
丹切克低聲咕噥了幾句,眼巴巴地看了看伽星人的實驗室,然後意識到他通過維薩收到身體傳來的信號,他的身體已經餓了。「實際上,我這就要回來了。」他答道,「也許我能跟你在食堂聊聊,十分鐘后見,好嗎?」
「他給你留了個信兒,說他早上要去休斯敦。但沒再講更多細節。」
赫勒爾看著他,明顯一臉懷疑,「讓他們倒退數萬年從頭開始?不可能!也許頂多幾個世紀就了不得了,絕不會那麼久。我可不買這個賬。肖姆也不會。凱拉贊也不會。」
「一些你至今還未曾提及的東西。」赫勒爾答道,「月球人很早就發展出了理性、科學性的思考,從他們文明的一開始就完全依賴於此。相對來說,地球有數千年的時間走了旁門左道,相信魔法、神秘主義、聖誕老人、復活節兔子和牙仙會解決問題。只是到了近代才開始發生改變,可是甚至到今天仍然有不少那種事。我們讓維薩進行評估,跟這個相比,所有其他因素加在一起都黯然失色。就是這個造成了差異!」

「但是來到地球的賽里奧斯人也來自一個很先進的文明。」赫勒爾指出道,「所以這也就扯平了。那還有什麼能製造出差異呢?」
「自從我跟凱拉贊和肖姆交談並詢問他們原因后,我想了很多。維克說每一件事必有原因,哪怕要費些工夫挖才能發現。那麼對於整顆行星來說,數千年來頑固地秉持著許多無意義且迷信的事情又會是什麼原因?哪怕只需要一點點的觀察和常識就能證明那些都毫無用處啊。」
「好的,到那兒見。」赫勒爾表示同意,隨後屏幕消失了。
丹切克的鼻子皺了皺,面露愁容。政治家假扮科學家真讓人難以容忍。「月球人的文明是在逐九_九_藏_書漸惡化的環境條件下發展起來的,冰川紀正在逼近。」他說道,「這提供了額外的壓力。」
丹切克的眼睛在他的鏡片后不明所以地眨著,「怎麼可能?」
「不,他不在。」維薩告訴他,「他十五分鐘前乘坐一架飛機離開了麥克拉斯基。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接通那邊的控制室。」
「這也是我正在深入思考的問題。」赫勒爾往前一靠,隔著桌子堅定地盯著他,「你覺得這樣一種說法怎麼樣?對於神話和魔法的信仰深植于地球文化中,而且持續了那麼久,其原因可能是:在我們文明的最早期階段,它是起作用的。」
「我會儘力的。什麼問題?」
「他提到過什麼原因嗎?」
「你已經廣泛研究過伽星人的基因工程技術。」施洛欣答道,「遷移到蘇利恩后,他們甚至做得更為深入。」
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施洛欣笑了,「左邊那個是單細胞微生物有機體,其體內的酶既定的程序是分解自身細胞核的DNA,將碎片重新按照宿主有機體的DNA進行重組。」她說道,「等這一過程結束,整個結構就迅速轉變為寄生物所寄居的這個細胞的複製品,不管是什麼樣的細胞。在那之後,寄生物便分毫不差地變成了宿主的一部分,根本無法與宿主本身自然產生的細胞區分開來,因此不會遭受宿主自身的排異反應。它完成進化的那顆行星遭受著一顆相當熾熱的藍巨星散發出的強烈的紫外線輻射,也許是因為細胞修復機制,讓這一物種避免了極端變異,最終穩定下來。就我們所知道的來看,這是一種獨特的適應性。我認為你看到這個會很感興趣的。」
「我也有同樣的想法。」施洛欣說道,「我跟伊希安談論過此事。」
丹切克沉著臉盯著自己的盤子看了一會兒,然後抬起頭齜了齜牙,「地球俘獲月球導致的劇變。」
「我想,也許你低估了科學方法的複雜性。」丹切克告訴她,「為了可靠地鑒別出事實與謬誤、真理與神話,要歷經若干世紀、許多代人才能發展出所需的技術手段。它自然是不可能一夜之間就出現的。你還能盼著其他什麼呢?」
「不可思議。」丹切克咕噥著。他走到那台光亮潔凈的由金屬與玻璃組成的設備前,形成圖像的數據就是從那裡生成的,他俯身仔細察看那小小的盛放著組織樣本的容器。「我最有興趣的是回去之後親自對這種有機體做一些試驗。啊……你認為蘇利恩人是否能讓我帶走一個樣本呢?」
丹切克有些惱怒地把叉子扎進食物里。「如果你想要作為生物學家和人類學家懷疑我說的話,你自然有各種權利那樣做,女士。」他擺出架子說道,「依我看,沒有什麼正當的理由去忽略最起碼的事實,轉而投奔什麼假說。我們已經知道的東西很完美地支https://read.99csw.com撐著那個結論。」
丹切克就此想了想,然後略微有些勉強地答道:「很好。」他防禦似的把下巴往前一伸,「但是我確實看不出為了提出一個不同的見解,有什麼必要搞出聳人聽聞的說法。在早期採用理性方法能加速一個種族的發展,而缺乏理性會讓另一個種族停滯,這兩種說法都是對的。你說的這些東西,關鍵是想表達什麼?」
「噢,啊……好的,如果你不介意。」丹切克說道。
「我想不出答案。你呢?」
赫勒爾盡量讓自己保持鎮定。「我說的可不是那種東西。」她的聲音里有了一絲緊繃感,「平心靜氣地聽兩分鐘,好嗎?」丹切克什麼都沒說,隔著桌子滿臉質疑地盯著她,繼續吃著飯。她繼續道:「考慮下這個設想。傑烏倫人從未忘記他們是蘭比亞人,我們是賽里奧斯人。他們仍然將地球看作是對手,一直都是。後來他們被帶到了蘇利恩,利用一切機會吸收掌握伽星人所有的科技,而地球上的對手則隨著月球被俘獲帶來的災難被打回起點。此外,他們還獲得了監控的控制權,也許到了這時,他們自己就能將飛船和任何東西瞬時轉移到銀河系任何地方了。因為他們已經有了自己獨立的人工智慧,傑烏克斯,就在獨屬於他們的行星上。而且他們的身體也是人類的形態——跟他們的對手在身體上沒什麼區別。」赫勒爾往後一靠,期待地看著丹切克,彷彿是在等待他自己補充其餘的部分。他停下了送到嘴邊的叉子,不可置信地盯著她,目瞪口呆。
「是克里斯田·丹切克嗎?我來跟他說。」卡倫·赫勒爾的聲音從背景里飄了過來。幾秒鐘后,控制員挪出屏幕一側,赫勒爾進入畫面,「你好,教授。維克等不及琳從華盛頓帶消息回來了,所以他給休斯敦打了電話。格雷戈回去了,但琳沒回去。維克過去看看是怎麼回事。我能告訴你的也就這些了。」
丹切克一邊嚼著,一邊皺起眉頭。「我想月球人加速發展的決定性因素已經相當明顯了。」他說道,「按年代算,他們距離伽星人當初做基因試驗的時間更近,因此他們擁有更強大的基因不穩定性,隨之而來的就是更為極端的變異。蘭比亞人的突然出現無疑就與此大有關係。」
三十分鐘后,卡倫·赫勒爾仍然怒氣難消,她站在停機坪邊緣一棟建築旁邊,看著太空軍團的人員安裝一台永久性的發電設備。一段距離之外,丹切克走出大廳門,看著她,然後緩緩走向相反的方向。他的雙手握在背後,走到邊緣圍欄的時候,他停下來,站了很長時間,望著遠處的沼澤,時不時轉回頭看看赫勒爾站立的地方。最終,他轉過身若有所思地走回大廳門前。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停住腳步,又望向她,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改變方向朝https://read.99csw.com她走來。「我……我很抱歉。」丹切克說道,「我想你可能說對了一些事情。當然,你的推論要進一步驗證才行。我們應該聯繫其他人,儘快告訴他們這件事。」
「不錯。很長一段時間里,似乎烏托邦已經降臨。」
「是的。」施洛欣停了好一會兒,丹切克一直好奇地望著她。然後她說道:「蘇利恩的文明停頓了很長一段時間。反常的是,恰恰是由於其先進的科學才導致了這個結果。」
「並非所有的結果都能預見。過了些時候,他們所有的文明進程、創新、創造性都停滯不前了。蘇利恩人變得太聰慧了,懂的太多了。特別是當他們知曉為什麼有些事情不可能做到,為什麼再也無法獲得更多,他們知曉其中的一切原因之後。」
「維薩剛才告訴我維克去別的地方了。」丹切克答道,「我不知道是出什麼事了。」
赫勒爾似乎早就預料到會這樣,她沒有反應。「也許你像生物學家一樣思考得太多了。」她說道,「試著以社會學的角度看看,從另外的方向問問題。」
「那為什麼這些問題沒有阻擋月球人?」
十分鐘后,丹切克在麥克拉斯基狼吞虎咽地吃著盤子里的培根、雞蛋、香腸、洋蔥煎土豆,同時赫勒爾坐在桌子對面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說著話。太空軍團的大部分人都正忙著改造另一棟建築,用於存放更多的永久性設備,除了附近的廚房裡傳來一些叮噹亂響的聲音,他們周圍沒有什麼生命的跡象。
「你是說他們停止夢想了。」丹切克傷心地搖了搖頭,「太不幸了。人類的很多成就都源於某人夢想著要做到某件不可能的事。」
「他們能實現那些魔法和奇迹。」赫勒爾過了一會兒繼續說道,「他們可能安插了自己的……『特工』到我們遠古的歷史文化當中,有意識地灌輸一些系統性的信仰,我們至今仍然沒有完全從中解脫——這些信仰是要保證讓對手花費極為漫長的時間才能去重新發現科學,去發展技術。這樣一來,就沒有必要再去擔心對手了。與此同時,傑烏倫人給自己騰出大量時間在他們自己的世界里立穩了腳跟,擴展傑烏克斯,榨取更多的伽星人知識,以及任何他們想要的東西。」她往後一靠,攤開雙手,期待地看著丹切克,「你怎麼想?」
丹切克盯著她似乎看了很久。「不可能。」他最後說道。
施洛欣點點頭,「在過去,年輕的一代總是太幼稚、太缺乏經驗,他們無法認清事情的不可能性,不夠聰明,所以做出了各種嘗試。令人驚訝的是,他們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取得了成功。不過後來呢,當然了,不會再那麼年輕幼稚了。」
丹切克剛剛咽下一大口食物,頓時就給噎住了,憋得滿臉通紅,「什麼?太荒誕了!你是說,支配宇宙運行的物理法則在過去的幾千年裡發生了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