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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母親與女兒的厭女症

第九章 母親與女兒的厭女症

我自己與母親的和解,沒有趕上母親去世之前。在我原諒母親、被母親原諒之前,她已經走了。時機已經錯過了嗎?可是,死者也會成長。女兒的母親,存在於女兒身體之中。在與她的反覆的對話中,我體內的母親在慢慢發生變化。
有解決辦法嗎?正如信田所言,母親向女兒,女兒向母親,相互告訴對方,「我不是你。」我們只能從這裏開始。
假如女兒得到了幸福,母親會為女兒感到高興嗎?
憎恨父親的兒子,不會責備自己吧。父子關係與母女關係的決定性差異,或許就在此處。憎恨母親是不被原諒的,不管出於什麼理由。僅僅因為憎恨母親,女兒就得把自己當作「非人」一般引以為恥。為什麼?因為母親既是壓迫者,又是犧牲者。在佐野的書中,比起對母親的憎恨,更多的是充滿了對自己的譴責。

母親的代價

於是,出現了母親在現實中依賴女兒但口頭上卻要否認的現象。有的女兒代替長男的弟弟收留照料母親,母親卻終生一直嘆息,「讓女兒照料自己,我好可憐。」女兒聽到的是母親的哀嘆,而不是被感謝,卻還得繼續照料下去,實在很悲哀。
這個詞(指守墓女兒,引用人注)要引起感同身受的共鳴,需要具備如下幾個社會條件:母親壽命延長;女兒結婚年齡隨高學歷化而上升;母親的經濟狀態比較富裕;女兒有職業,但又因非正規雇傭人口的增長其經濟狀態不穩定;少子化現象導致獨生女增多,等等。〔信田,2008:86〕
「不是你那麼辛辛苦苦地供我上大學的嗎?我不是在好好兒地工作嗎?你為什麼要那麼陰沉那麼不開心?」〔佐野(洋),2008:62〕
母親一方面期待著女兒,可當女兒真的實現了自己未能達成的欲求,卻又不會只是單純的高興,而會懷有更複雜的心情。兒子無論實現了什麼,母親都無需與他競爭,性別在這種時候起到便利的緩衝作用。但女兒不同。因為同為女性,母親無法為自己找到借口。當然,母親可以為自己辯解,自己當年沒有後援,女兒的成就也是靠了自己的支持。可是,成功的畢竟是女兒,不是自己。
當然,母親與女兒的關係不是那麼簡單的。
女人的厭女症從母親處學來。母親通過厭惡女兒的「女人味」而在女兒心中根植自我厭惡的意識,女兒則通過目睹母親的不滿足不如意而輕蔑母親。當少女迎來初潮告訴母親時,如果母親用一種彷彿看到穢物的語氣回答「你也終於成了女人了」,這會讓很多少女受傷吧;要是女兒被母親告誡「好好收拾衛生用品,千萬別讓爸爸哥哥弟弟們看見」,這會讓少女不但不能為自己身體的變化而喜悅,反倒懷有一種必須對他人隱藏的羞恥感吧。
同時,對於母親,女兒僅僅實現了「自己獲取的價值」,是不夠的,如果女兒沒有得到「他人(男人)給予的價值」,母親的野心尚未完成。母親之所以為母親,是因為她實現了被男人選上的價值(即使並不滿足)。如果女兒沒有實現這一種價值,不管她多麼能幹有為,母親也可以一生都不把她當作一個成人。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不把女兒當成人,同時也就是確認女兒還九_九_藏_書停留在自己的領地里。沒有當上母親的女兒,即沒有像自己那樣背負作為母親的辛勞的女兒,母親決不會承認她是一個真正的成人。
社會上一邊對成為母親的女人道喜,不把沒做母親的女人當「成人」對待,但卻一點也不去分擔母親承受的重負。女人也許為當上母親而喜悅,但要意識到為之付出的代價之大,是在孩子出生之後。
徒勞地看不到出口的無盡循環。
因此,在今天談論母女關係,與不顧具體歷史條件地談論存在於任何時代的母女關係是不一樣的,也與談論二十年前或四十年前的母女關係不一樣。信田說,由於上述歷史條件的變化,現在,母親的依賴對象,不是兒子而是女兒。這是女兒地位上升的證據嗎?
以弗洛伊德理論來解讀母女關係的最出色的著作,是竹村和子的《關於愛》〔2002〕一書。書中講到,嬰兒不分性別,都密切地依賴母親。父親的角色,是用「閹割恐懼」來分離母子。可是,女孩子本無陽|具,無法閹割;更正確地說,女孩子是把陽|具置於母親腹中了,所以一出世便已經是被閹割過的了。女孩子與男孩子一樣,以母親為最初的愛戀對象,但女孩子卻不能像男孩子那樣,通過與父親的同化來將母親(那樣的女人)作為慾望的對象。女孩子不但不能愛母親,也不能愛與母親屬於同一性別(即自身性別)的對象。因此,女孩子的「愛戀對象的喪失」,較男孩子更為根源。為了忘卻那種「喪失」,女孩子將「喪失對象」內化于自己身體之中。這就是「憂傷(melancholy)」即抑鬱狀態。「憂傷就是對所愛對象的忘卻。」對於女兒,「與母親的愛被禁止、必須將之忘卻」,所以像母親一樣,即「女性性」,本身就是「抑鬱的」〔竹村,2002:174—176〕。經竹村這麼講,我發現,被視為「女人味」的要素,比如「節謹」、「嫻靜」,等等,與「憂傷」何其相似。換言之自我慾望的意識與實現,在出生之前便已受阻,這種存在就是「女人」,倘真若此,生為女人,多不合算!
自從女性學登場以來,母女關係成為一個重要的課題。當然,這也是弗洛伊德之後的心理學一向只談父子關係而將母女關係等閑視之的結果。正因為如此,海倫·多伊奇(Helene Deutsch)、梅蘭妮·克萊因(Melanie Klein)等弗洛伊德學派的女性心理學者們,竭力想建立弗洛伊德未完成的關於母女關係的理論體系。

可是,女兒還是與兒子不一樣。女兒要回應母親的雙重期待,既要像兒子,又必須做好女兒。女性的選擇可能性擴大的時代,同時也是「作為女兒」和「作為兒子」的雙重負擔使女兒的負荷更為沉重的時代,假如是一個既有女兒也有兒子的家庭,母親會為兒子傾注更多的精力財力,這使女兒的角色更加微妙複雜。女兒必須回應母親的期待成為優等生,但為了不至於威脅到母親更溺愛的兒子的地位,又要費心使自己的成績不要超過哥哥弟弟。在《惡夢》〔2007:50〕一書中,小倉千加子描寫了處於這個位置的女兒的苦惱,「雖然是個女人,但要做出與男九-九-藏-書人匹敵的成績,卻又決不能壓倒了哥哥。」

無論是回應母親的期待,還是背叛母親的期待,只要母親還活著,女兒就不可能逃離母親的束縛,無論是順從還是叛逆,母親都一直支配著女兒的人生,直到死後。女兒對母親的怨恨,表現為自責和自我厭惡。女兒無法喜歡不能愛上母親的自己,因為母親和女兒互為分身。對於女兒,厭女症總是包括母親在內的自我厭惡。
演員、社會活動家中山千夏,長年生活在拚命讓孩子成為明星的母親的支配之下,她在一篇隨筆里寫了與母親的抗爭對決,對激動亢奮地堅持「都是為了你好」的母親,她執拗地追問到底,最後終於逼母親承認了,「其實是為了我自己」。中山能夠與母親建立起這樣的個人關係,令我尊敬,但我自己一直迴避了這種機會。待我意識到時,母親已經老了弱了,不可能再去逼問已成弱者的母親了。這個機會,我永遠地失去了。
同時,孩子們也看到,在孩子的人生中作為最初的絕對權力者登場的母親,卻伺候並被控制于更為強有力的權力者。

作為反面教師的母親

這種母親,其實是在對女兒宣告: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對你放手。這等於是說,你的人生屬於我,作為我的分身,實現我的夢想藍圖才是女兒的職責。信田佐與子有本書題為《以愛的名義的支配》〔1998〕,母親的行為,完全如那書名所示。女兒當然會對母親的期待感到壓抑,母親一方將「愛」、「自我犧牲」強加於人,性質惡劣。
另一本母女關係的書,著者是佐野洋子,她說,「母親其實一直嫉妒我。」作為一位學業優秀的長女,她一直對母親懷有憎惡。佐野接受了大學教育,一直擁有職業,這在那一代人中是少有的。她的母親,與世上許多母親一樣,比起優秀的女兒,更溺愛病弱的哥哥。富有繪畫天賦的哥哥11歲時突然病逝,妹妹便代替哥哥接下了哥哥的繪畫用具,背負著父母的期待,升入美術大學,成為一名成功的畫家。看到女兒的華麗成功,母親滿臉不開心。
「母親嫉妒女兒」,每當女兒快得到幸福的時候,母親便出來干涉——就這麼一個簡單的命題,心理學者岩月謙司〔2003〕炮製了好幾本關於母女關係的書。
佐野對母親一直抱有一個不能消釋的疑念:當哥哥死去的時候,母親一定在心中祈願,死的是女兒就好了。佐野一直無法愛上母親,一直懷有憎恨,同時又一直責備憎恨母親的自己。
母親要女兒「代理實現」自己未能滿足的慾望,這是在女性的人生選擇機會增加了之後才出現的新近現象,現在的女性,失去了「不過只是個女人」、「反正就是個女人」的借口,也有了「只要努力就能有所成就」的選擇可能。在20世紀90年代以後的這二十年裡,選擇進四年制大學的女生人數急速上升,超過短期大學。同時,在女生選擇的專業中,醫學系、法學系等實用學科增加了,在最近的國家醫生資格考試和司法考試中,女性占及格人數的三成左右。在這個現象背後,我看到了兩代女人的執著。女兒的高等教育,沒有母親的支持是不能實現的。即使父親說「女人不需要什麼https://read.99csw.com教育」、「短期大學已經夠了」,但母親也堅持抵抗,支持女兒,「雖然你父親那麼說,別擔心,學費我給你出」——有這樣的後援,女兒才能升入大學。女性對資格證書的熱心,是出於「女孩子也應該有一技之長」的意識。在這種意識背後,我們可以看到母親一代對現實的把握和絕望。女生進工科和經濟系的很少,這是因為,母親一代在結婚前有過辦公室白領職員的經驗,她們深入骨髓地懂得,在需要集體協作的職業領域,是沒有女人的位置的,所以,她們勸女兒去尋求只要有了資格便能單幹的職業。
最近接連出版了不少關於母女關係的書籍,有信田佐與子的《不堪承受的母親之重——守慕女兒的嘆息》〔2008〕,還有齋藤環的《母親支配女兒的人生——「弒母」為何困難》〔2008〕,壓卷之作則為佐野洋子的《靜子》〔2008〕。本章的執筆受到了這些著作的刺|激和啟發。
讀者是否會鬆一口氣:終於趕上了母親還活著。不,人生不是總能「趕上」的。當母親不再做母親了,女兒才終於從女兒的角色中解放出來。
佐野說,「神智清醒的母親我一次也沒喜歡過。」在母親不再是母親之後,她才與母親和解了。聽到痴獃的母親說出「對不起,謝謝」的時候,佐野放聲痛哭,「終於從折磨我五十多年的自責中解放出來了」,「活到今天,真好。」她的表達是「我被原諒了」,而不是「我原諒了母親」。她的自責意識,強到了那個程度吧。
在「用錢把母親扔掉了」的老人公寓里,母親漸漸患上了痴呆症。那麼要強、那麼粗疏、從沒表揚過女兒、從沒說過「對不起、謝謝」的母親,痴獃了以後,「變得像個菩薩」。自從小時候牽著母親的手被推開以後就再也沒牽過的母親的手,佐野第一次去牽了,去撫摸一直不願接觸的母親的身體、鑽進母親的被窩去陪睡,這些都是母親痴獃以前不可能的事。
齋藤環是拉康派的正統繼承人,他的母女論對於熟悉弗洛伊德理論的人很好懂。不過由一個男性學者來解剖母女間複雜糾纏的關係,讓我有些難以接受也無法滿足。正因為好懂,不自在的感覺也就更為強烈,與母女關係相比,父子關係更單純,在父子關係中,兒子弒父之後去代替父親的位置便了事,兒子只需憎惡作為壓迫者的父親即可,但女兒對母親卻不盡然如此,齋藤說,兒子有很多切斷父子關係的機會,但女兒並非如此。

母親為女兒的幸福高興嗎

「有論者將與『厭母』相通的『厭女症』視為近代以後的產物 ,我不那麼認為。至少,按照弗洛伊德的學說,女孩子的厭母有更為根源性的因素。」〔齋藤(環),2008:117〕

母親的嫉妒

女人有兩種價值,自己獲取的價值和他人(男人)給予的價值,在女人的世界里,后一種價值似乎高於前一種——酒井順子的《敗犬的遠吠》〔2003〕一九_九_藏_書書這樣告訴我們。在前一種價值不能期待的時代,女人們可能還活得輕鬆一點。但當今的女兒們,前一種價值和后一種價值都必須滿足。母親也變得期待女兒能將兩種價值都實現,有的母親等著給結了婚的全職女兒帶孩子。
對於自己付出的代價,母親想讓孩子來補償。如果是兒子,補償方式簡單明快,即,出人頭地,將母親從蠻橫粗暴的父親手中拯救出來,終身恭順孝養。在父權制度之下,母親的最終勝利和最大報酬,就是把兒子培養成一個戀母情結的孩子,讓兒子繼承家業以後,自己登上「家業繼承人之母」即皇太后的地位。
隨著少子化現象,女兒成了「長著女人面孔的兒子」。在只有一兩個孩子的家庭里,很可能只有一個女兒或都是女兒。在這種情況下,對子女的教育不會有性別差異。事實上,像兒子一樣被期待、被精心養育、接受著像兒子一樣的教育投資的女兒們為數不少,大學升學考試落榜后再次挑戰的女生比率上升,也是這個原因。
母親的不如意,與自己無法改變現狀的無力感混為一體。母親一邊詛咒自己的人生,一邊又將同樣的人生強加給女兒,引來女兒的憎惡。女兒一邊視母親為「不想成為那樣的人」的反面教師,但同時也知道要想解除母親的束縛必須藉助他人(男人)之力,對這種只能委身他人的人生深感無力,而且,她還預感到,自己委身的那個男人,或許與不合理地支配母親的父親一模一樣,為此而恐懼不安。
相反,信田佐與子的書名中的「守墓女兒」一詞,表面看來與歷史潮流背道而馳,其實反倒是非常現代的現象。在父權制之下,出嫁的女兒,作為兒媳所守的,應該是婆家而不是娘家的墓,父母本來不能期待女兒為自己守墓,現在,不但有不婚的女兒,還有出嫁以後也切不斷與娘家關係的女兒,如果沒有她們的登場,就不會出現「守墓女兒的嘆息」了。對於這種歷史變化,信田自己也意識得很清楚,她說,「『守墓女兒的嘆息』居然能成書名,四十多年前當我還二十多歲的時候,根本無法想象。」〔2008:86〕
齋藤的書,書名副題為「『弒母』為何困難」,可是,「弒母」的問題,表面看來沒有時代之分,其實也是當今特有的現象。在過去,結婚為切斷母女關係提供了一個社會性契機。不管怎麼哭怎麼喚,嫁出去的女兒就是「別人家的人」,娘家母親再不能對女兒多嘴,女兒對娘家母親也不能多管,婚禮時三三九度 的最初兩杯酒,第一杯是與婆家雙親結親子之盟,第二杯才是結夫妻之約。對於女人,婚禮就是重新結成親族關係的不可逆轉的儀式。女兒出嫁以後母親還能終身支配,不過是最近才出現的現象。

母親與女兒的和解

對這樣的母親,女兒會感謝嗎?
如果齋藤所主張的,是說母親本為嬰兒慾望的絕對對象,「厭母」是起源於嬰兒對與母親的分離的怨恨,那麼,「厭母」應該是不分性別的。即便嬰兒的「厭母」確如齋藤所言,南希·霍多羅夫(Nancy Chodorow)也曾經論述過這個問題,她認為這僅僅是由於一個歷史性|事實,即嬰兒的最初撫育者為母親。另外,「不擁有陽|具」便等於「軟弱無力」,這種意識也是近代家庭制度下所特有的吧 。近年來,在對弗洛伊德的研究中,一種有力的傾向是對他的理論進行歷史化的解釋,只把他的學說視為產生於19世紀末維也納的父權家庭之下、關於近代家庭中特有的性別分化機制的理論,而不是視為關於人類普遍心理的學說。齋藤說,「弗洛伊德的假說,對性別分化的過程機制提出了明晰而體系性的解釋,在這一點上的價值,無論如何也不可忽視。」這是事實,但我認為,需要加上「在近代家庭制度之中」這樣一個歷史條件。read.99csw.com
當然,這裏必須加一個條件,即,在「近代家庭」制度之下 。在近代之前,支配階層的女人只管生,孩子生下以後自然有人來養;而下層百姓家的孩子,則無需費時費心,自然就會長大。前近代的女人們,沒有近代之後的女人那麼多煩惱吧。而且,在一切都被決定、女兒只能有與母親一樣的人生的社會裡,母親和女兒無需相互競爭。或許可以說,前近代的女人們有苦勞,但沒有苦惱。
女兒呢?女兒早晚要出嫁成為「別人家的人」,對女兒的投資不過是白白扔進陰水溝,不能期待投資的回報。可是,這種「常識」已經是稍前一個時代的了。現在,女兒終其一生為母親的所有物,並不因為出嫁了,女兒便可以免除娘家父母老后的護理義務,母親也指望女兒來照料自己。在過去十年裡,「希望接受護理」的家庭成員順序中,第一位從兒媳變成了女兒。與此相應,實際上由女兒護理父母的比例也增加了。
假如女兒選了一個連母親自己也想選的無可挑剔的男人結了婚,母親會怎樣呢?新娘的母親愛上女婿很常見,想讓自己也著迷的男人當女婿的母親有千千萬。即便如此,和那個男人結婚的,依然還是女兒,不是自己,女兒越幸福,母親心中滋味越複雜,還伴隨著女兒被別的男人奪走的喪失感。我毫不懷疑,對離婚後回到娘家的女兒,母親在心中是暗暗歡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