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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我當老散當了三十一年吶,明年便退休。」華叔笑了一聲:「每年總會遇見幾個像你這種小夥子,一腔熱血,老是把除暴安良掛在嘴邊。我問你一個簡單的問題——如果你現在面對一位持槍的悍匪,你會怎麼辦?」
迷你Mk V沿著大街往西走,轉眼間,車子走在西區海底隧道的道路上。
我伸手進外套口袋找車子的遙控防盜器,指尖卻碰到一片陌生的厚紙片。我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個圓形的紙杯墊,上面印有一頭獅子的圖案,邊緣寫著:「Pub1189」,以及這酒吧的地址。雖然我沒半點印象,但我想這是我昨晚光顧的店。
「你說……呂慧梅?是東成大廈謀殺案女死者的姐姐?」
十分之八……即是說,剛才有五分之四的機會,自己的抉擇會徒勞無功。
「我用手指穿過扳機后的空間,所以對方沒能開槍。」
我拿起夾克嗅了嗅,一陣酒氣撲鼻而來。對了,我昨晚一定是爛醉如泥,所以才沒回家,乾脆在車上睡吧。我打開副駕駛座前的置物箱,拿出一瓶阿司匹林,想也沒想便吞掉兩片,連水也沒喝。
我的前額一陣劇痛,彷佛被鎚子用力敲打,可是痛感卻是從頭顱里發出,從正前方往兩邊太陽穴延伸。
「弄錯的是你吧?我說的是西區刑事偵緝科的組長。」
我沒把心思放在那些什麼古畑或青島身上,我在意的是「只有你留在組裡」這句話。如此說來,我這六年來應該還待在西區刑事科里,即便組長換了人,同僚都走了,我還是留在原地。
「你不舒服嗎?」阿沁問道。
「你對著警務人員說這樣的話,想我抓你回去嗎?」
一位穿制服、身材略胖的中年警員緊張地打開車門,看到許友一,說:「你這回成名了,警署剛證實犯人身分,你抓到的那個原來是葉炳雄。」
事發當晚林建笙獨個兒走到鄭家興師問罪,膽怯的鄭元達連家門也不敢打開,消極地假裝家中無人,這當然瞞不過鬼建的耳朵。鄰居們都聽到這個流氓一邊叫罵,一邊狠踹大門,夾雜著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嚷著要殺他全家云云。吵嚷差不多二十分鐘,林建笙悻悻然離開,據說他還在大廈門前守候了一會,被管理員驅趕才離去。當時在鄭家除了鄭元達和大腹便便的妻子呂秀蘭外,還有他們的女兒鄭詠安以及呂秀蘭的姐姐呂慧梅。呂慧梅住在同一幢大廈的另一個寓所,獨居的她時常到鄭家用餐。
「阿一,你知道當警察最重要的是什麼嗎?」
——如果我及時送華叔到醫院,華叔便不會死。
「這種病叫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 即是『創傷后壓力心理障礙症』,簡稱PTSD。因為你曾遇上嚴重的心理創傷,那事件在你的意識里留下不能磨滅的傷痕,即使你意識不到,它留下來的心理傷害仍會持續。你的情緒會因為小事而波動,失去注意力,甚至出現短期性或選擇性的失憶。」
「這個嘛……我也不大清楚。」我敷衍過去,說:「報紙有這樣的報導嗎?」
「已經四年了,下個月考升級試。」
葉炳雄跟過去十五年多宗持械劫案有關,劫去的財物高達八千萬元,案件中共有三名警員和六名市民被槍殺,警方一亦相信他跟一條黑市槍械買賣管道有密切的關係。在十年間他一直是警方的頭號通緝犯,可是一直無法確定他的行蹤,連他有沒有潛逃外地也不清楚。就算提供數十萬元的懸賞,依然沒有任何情報。
「華叔,我想『盤』一下那人。」許友一盯住那個打著呵欠的男人,跟華叔說。「盤」是巡警的慣用語,意思是攔下路人盤問一下,檢查他的身分證,看看有沒有可疑。
我昨天幹嘛發飄?
「這樣子你有九條命也不夠死呀。」華叔嗤笑一下,說:「你應該立即躲起來,用對講機要求增援。警察不是消防員,消防員面對大火,他們不得不前進,因為他們的職責是拯救被困的人;可是我們的工作是防止罪案發生,你魯莽地犧牲自己,不見得能把事情辦好,到頭來只是白白丟了小命。」
半小時后,鑒識科人員在現場搜證,許友一坐在警車中,按著發瘀的臉頰,喝著熱茶,向筆錄的警員說明經過。縱使他能清醒地敘述事件,但他心裏猶有餘悸。
男人發覺策略錯誤,連忙多揍幾拳,但許友一沒放開左手。許友一的右手仍緊握男人的手槍,他想過把槍抓好,或是拔搶指嚇對方,可是他沒有餘暇處理。光是集中精神應付面前這兇悍的傢伙已不能分心,如果對方突然拔出小刀,也足以讓自己喪命。
二零零三年三月三十一日
我不理解這種沒來由的感覺從何而來,為什麼我會認為這個素未謀面的慣犯是無辜,我實在說不上來。
這念頭在許友一腦海中閃過。
「那個去年作品大賣的年輕導演啊。」阿沁的語氣,像是奇怪我不認識這位知名的導演似的。「據說他要拍一部像美國『殺謎藏』的寫實犯罪電影,所以挑了這案子,電影已差不多殺青了。他們還找了影帝何家輝飾演林建笙,故事集中在主角的心理描寫,講述他如何從普通人變成惡鬼:心狠手辣把孕婦殺害,再拉一群路人陪葬。因為預計這電影會引起一些話題,所以總編要我撰寫一篇詳細的專題介紹這案子,待電影上場后,也許再來一個比較性的報導。」
「大堂是昨天裝修的?」我問。
在堅尼地城海旁,兩名警員緩步走著。時間是凌晨三點,街上沒有半個人影,就只有這一老一少兩位警員信步而行。軍裝警員每天不分晝夜巡邏,年輕的警員往往跟年長的配成一組,在體力上和經驗上互補長短。
今年不是二零零三年嗎?
這是很典型的香港小家庭,丈夫為了養妻活兒,拚命工作加班賺取微薄的薪水,把收入的大部分貢獻給房貸,餘下的省吃省用,一家三口擠在小小的安樂窩——只是他們的下場不大典型,夫妻兩人死亡,遺下一間未還完貸款的凶宅、一樁駭人聽聞的新聞,以及一個未懂事的女兒。
許友一點點頭。
「我說,這些牆壁、架子、桌椅是昨天裝修好的嗎?」
他記得的,只有蜷縮地上、身上一片紅褐色的華叔的身體,以及那個血流披面、沒露出半點感情的惡魔的表情。
——當警察最緊要的,自然是保住自己的小命呀。
「華叔……華叔現在怎麼了?」許友一鼓起勇氣問道。
「我們為什麼往九龍去?呂慧梅不是住在東成大廈嗎?」我好奇道。
這場扭打只持續了一分鐘。由於傳出槍聲,附近有居民報警,碰巧有一輛巡邏車停泊在附近,五名警員很快到場。看到對方增援已到,男人不再反抗,被趕到的警員用手槍指嚇下伏在地上,任由他們替他銬上手銬。
三年前退休了?我昨天才跟他吵了一頓啊?我正想追問,目光卻捕捉到難以read.99csw.com置信的數字,令我怔住。
「老黃三年前退休了啦。他現在應該在加拿大生活吧。」
我完全認不得警署了。
這場一分鐘的打鬥,在許友一心中卻像三個鐘頭那麼長。當他回過神來,看到血泊中的華叔,不由得跌坐地上,面容扭曲。許友一對男人被捕、救護車到場之間的事情全無記憶,只懂大力地喘著氣,精神恍惚地左顧右盼。
我熟練地把連槍袋的左輪手槍系回皮帶,把警員證放到襯衫的口袋,穿上夾克和骯髒的鞋子,走到車廂外,伸一個懶腰,全身的骨頭也咯咯作響。
阿沁點點頭,說:「那時我還沒畢業,所以對於不同報章的不同報導特別敏銳。教授老是跟我們說報導即使再客觀也是人寫出來的,只要是人處理的信息便有偏差,要當好記者便要無時無刻探求事實的真相。你身旁的活頁夾有當年的報導,兩份主流報紙卻沒有統一的說法,我還希望在調查前線的你能告訴我真相呢。」
盧沁宜這時才發覺我是跟她開玩笑。
因為事出突然,本來一家人快快樂樂的晚飯頓變家庭糾紛。呂秀蘭發現丈夫的外遇自然氣上心頭,女兒又因為林建笙的吵罵嚇得大哭不止,於是呂慧梅在林建笙離開后,帶著外甥女回七樓的住所避風頭,讓妹妹和妹夫冷靜一下。說起來,呂慧梅和鄭詠安倒命大,如果他們沒離開,說不定這案件會變成四屍五命的滅門慘案——翌日早上,當呂慧梅和小女孩回到鄭家便揭發了命案。
我的心底冒出一個疑問。即便這個林建笙幹了如此天理不容的壞事,即便我是如此反感,那點疑問還是紮根在我的腦海里。又是那該死的「刑警的直覺」嗎?
「對啊,就在下一個街口……」男人轉頭向左邊望過去,兩個警察隨著他的視線,向那個方向瞥了一眼……
我敲了敲額頭,把餘下半瓶的礦泉水喝掉,踏出車廂,關上車門。手錶的指針指著十點,縱使昨天跟同僚們鬧得多麼不愉快,我也不能借口逃避工作。不論林建笙是否真兇,我也得先把他逮住,否則真相只會永遠埋藏在表面之下。這兒往警署只要十分鐘腳程,我沒打算駕車回去。我家距離警署有八個街口,停車場在兩者之間,我為什麼還要買輛二手的日本車代步,老實說,我並不知道。
那兩具躺在血泊中的屍體再一次浮現眼前。

「刑事科的指揮官是姓馬的,學長你是否弄錯了?」
我跟著她離開警署,回到大街上。在警署門外,一輛紅色的迷你Mk V泊在路邊,盧沁宜走到駕駛座外。
我竟然曾認為這個林建笙是無辜的?這傢伙簡直是惡魔。我對這人渣的所作所為感到憤怒,這情感勾起沉澱已久的印象,我曾幾何時有過同樣的感想。為了一己私利,傷害多條無辜的生命,破壞好幾個家庭的幸福,這種人死有餘辜。
「這是刑警的直覺。」
當我聽到「呂慧梅」這三個字,猶如觸電似的刺|激著我。
「犯人林建笙拖累了七、八個人陪葬,雖然你當刑警的司空見慣,但對一般市民來說,這結局真是既可怕又悲傷啊。」
雖然我說感覺上很陌生,我卻沒懷疑過這是一個陌生的環境,我很清楚下一個路口有多遠、我該在哪兒轉彎。這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就像一杯既溫且冷的開水,明明知道沒可能存在,我的神經卻傳達著明確真實的訊息。
「那麼說,我只是配角吶?」我說。
我猛然從睡夢中驚醒,映入眼帘的不是天花板,而是擋風玻璃和方向盤。陽光從左邊車窗射進車廂,在乍暖還寒的天氣下,這一點點陽光透過皮膚傳來現實的感覺。我蓋著藍灰色的夾克,身上穿著縐巴巴的白襯衫和黑長褲,連襪子也沒脫掉,蜷縮在椅背差不多躺平的駕駛座上。
短髮女生看看我,再盯著我胸前的警員證,仔細端詳上面的名字和照片,剎那間脹紅了臉,一臉窘困的樣子,接著以機關槍的速度一口氣說:「你、你便是許警長嗎?很抱歉!我遲了整整一個鐘頭!我昨晚顧著寫稿,睡得晚,結果今早睡過頭了!都是我的鬧鐘不好,好死不死的選今天沒電,我平時很少失約遲到的!你知道我們當記者的從不會浪費時間,這次只是意外!更糟糕的是,我在公路上才發現油缸快沒汽油,花時間去加油卻又遇上塞車!那時我想先打個電話給你,怎料我忘了帶手機出來!你的手機號碼我也沒記下來,我真是胡塗啊!很對不起,要你等我,真是十分抱歉!」
我晃晃腦袋,擺脫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不少警務人員也曾患PTSD,重要的是這病有沒有影響工作。我很清楚自己的精神狀態,如果被小小的情緒病打敗,我又如何勝任這職務?什麼狗屁PTSD,什麼娘娘腔創傷壓力,只要意志堅強一點把它們克服就是了。
「不,兩人也在卧房,我親眼看過。」
——要死了。
我審視整個案子,雖然找不到任何漏洞,但有種奇異的感覺——林建笙不是真兇。
——如果……如果不是種種巧合,我便會跟華叔一樣被殺死。
「你找黃組長?」一位路過的男警員插嘴問道。他的前額光禿,看樣子有四、五十歲。
「對啊,我不是告訴你我正在撰寫六年前的東成大廈謀殺案的報導嗎?公共關係科那邊說你當年是偵查成員之一啊。」
「刑事科黃督察回來了嗎?」我問道。
我上班的西區警署也是區內擁有歷史的建築物之一。香港開埠初期,殖民地政府在香港島設立十間警署,除了位於中環的警察總部外,其餘皆編上編號。廣東人習慣把警署叫做「差館」,於是這些警署被稱為「一號差館」至「九號差館」。百多年後的今天,各區的警署都搬遷到其他地址,原來的建築物不是被拆卸便是改頭換面變作博物館之類,市民也忘記這些一號、二號什麼的——唯獨編號「七號」的西區警署,不但只在原址改建擴建,繼續本來的用途,甚至「七號差館」這名字仍被附近居民廣泛使用。或許如歐美人士常說的「幸運數字七」,這警署就是受到幸運之神的眷顧,逃過被遷拆的命運。
「先生,有什麼可以幫忙?」一位坐在櫃檯后穿著整齊制服的女警員跟我說。她似乎看到我四處張望、神不守舍的樣子。
我轉頭細看牆報板上的海報。「二零零九年度少年警訊獎勵計劃」、「二〇〇九年全城禁毒日活動」、「香港警務處二零一零/一一年度輔警招募計劃」……任何一張告示,也說明現在是二〇〇九年。
「安啦,我不是埋怨,」我說:「況且我也知道,當年我只是個剛調職的小咖,在組裡是新人罷了。對這案件,我的確只是個配角,主導調查的是黃督察。」
——真是如此嗎?
我回過頭來,詫異的問:「你約了我?」
「什麼風浪?」
「對,兇器大概是一把十多公分長的刀刃,鑒識科認為是像蝴蝶刀那種小刀,但刀刃不太鋒利。鄭元達頸項和胸部中了四刀,呂秀蘭腹部挨了兩刀、胸口中了三刀,傷口很深,兇手下手十分殘忍。鄭元達死時還企圖保護妻子,伏在她身上,可是失敗了,卧房的地板一片血紅。」
「你住在附近嗎?」華叔走到許友一旁邊,向男人問道。
東成大廈的血案,發生在上星期二的三月十八日。可是女警員身後的電子廣告牌,卻寫著今天是三月十五日星期日。一https://read•99csw•com時之間我以為自己看錯,但多看一眼,日期的確是三月十五日。令我錯愕的不是日期,是年份。電子廣告牌上寫著:「二〇〇九年三月十五日。」
這是偏頭痛嗎?還是宿醉?
「這便好了,」阿沁好像吁一口氣,說:「我正想多了解警方內部當時的想法……案件最後悲劇收場,表面的數據光看死因裁判庭的報告已夠詳盡了。」
「我記得六年前的報導說過,」阿沁回到案子的話題上:「鄭氏夫婦是被林建笙用刀刺死的,兇器一直沒有尋獲,是不是?」
該死的,頭痛得要命。
「什麼?」
他以右手虎口緊按手槍的滑膛,再以食指壓住扳機的後方。他感到男人的手指正在扣動扳機,只要他手指一松,另一顆九毫米口徑的子彈會穿過自己的胸膛。
許友一感到跟對方角力很久,可是這不過是五秒不到的事情。男人似乎沒想過許友一有此一著,露出一點詫異的表情,隨即鬆開右手,以拳頭揍向許友一的面頰。
夢境和回憶混亂起來,我的頭又痛了。
他伸手握住男人的手槍。
這是怎麼一回事?才一天光景,警署大門便給重新裝修了?
我有點印象了。
法醫很快便排除了自殺的可能性,鄭元達挨了四、五刀才斃命,呂秀蘭更是失血過多致死。問題是兇手如何闖進房子里。住宅的大門門鎖沒有被撬的痕迹,搜證的同事只在門外找到林建笙踹的腳印。然而,這個謎團不消一個鐘頭便解開,東成大廈旁的一位露宿者說他在凌晨時分看到一個男人沿著水管,從大廈的外牆爬下來,神色慌張,往東面逃走。
「長官,什麼事嘛。」男人再打一個呵欠,不情不願的樣子,用左手掏出皮夾。
「怎可以就此作罷!我們要找出真相!」我記得我當時很激動。
——如果我沒有大意把視線移開,華叔便不會死。
「總編輯說要跟娛樂組來個連動計劃,因為庄大森導演正在拍攝這案子改編的電影。」
「喔!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因為這個報導並不是為了揭發什麼內幕,雖然讀者都比較喜歡爆料哪。呃,我這個專題是以受害人為中心的,所以集中在受害者的角度來說明事件,不過報導一定要全面,許警長便是以一個局外人的客觀身分來審視這案子,讓讀者可以從中抽離,不會覺得雜誌變得煽情……」阿沁緊張地說,好像怕剛才說錯話。這女生一著急起來說話便像機關槍掃射。
「先生,麻煩你給我看看身分證。」許友一伸手擋住對方。
「原來我昨晚去過中環嗎……」我搔搔頭髮,把杯墊反過來。
盧沁宜怔了一怔,接不上話。
「保護市民?警惡懲奸?」
雖然我認為我應該儘早到醫院找尋我失憶的原因,但好奇心使我難以拒絕對方的邀請。或許這個盧沁宜能告訴我東成大廈謀殺案的調查結果——如果這案子已經了結的話。
當然,許友一不打算直接對華叔說出自己的意見。華叔是警署的老臣子,就算是督察級也會尊稱他一聲華叔,跟對方同級約許友一如果執拗不放,便未免太不世故,不懂做人。華叔加入警隊時廉政公署仍未成立,在後來那個打擊貪污的年代,他沒被撤職便證明他正直清白。許友一猜想,華叔年輕時也許跟自己一樣,懷抱著熱情投身警界,只是這三十年的打滾磨光了他的熱忱。
阿沁試了三次才成功啟動引擎。「老爺車,沒辦法。」她苦笑一下。
「刑事偵緝科指揮官黃柏青督察啊。」
當我正在盤算如何發問會顯得不太突兀,一個穿黃色長袖汗衫和黑色牛仔褲的短髮女生上氣不接下氣的衝進警署,走到我身旁跟櫃檯后的女警說:「麻、麻煩您,我約了刑事科的許友一警長九時半見面,請、請您替我通知……」
「什麼?」
回到駕駛座,我從座位旁的暗格取出一瓶礦泉水,大口的喝掉半瓶。藥物開始發揮功效,頭痛減輕不少,但伴隨而來的是和夢境交錯的迷糊記憶。獨立零碎的片段糾纏在一起,像散落一地的底片,我無法把昨天、前天、一星期前,甚至一個月前的記憶整理。混亂的感覺充斥著全身,不安和疏離感慢慢滋生,身邊的一切景物,就連我正在呼吸中的空氣,也像是跟我排斥的異物。
姓馬?誰啊?
我記得我昨天說過這句話,隨之而來的,是同僚的訕笑。
「媒體的報導果然有差呢,」阿沁說:「所以說,許警長在我的報導里佔了很重要的位置啊。」
持槍男人的表情沒半分變化,沒有憤怒的樣子,更沒有猙獰的笑容。許友一在瞬間知道,對這個男人來說,開槍殺人就像呼吸一樣自然,是平常不過的事。
「謝謝你!」她深深地鞠躬,往大門走去。「那我們走吧。」
「什麼刑警的直覺?別發傻了!你以為你是誰啊?」 「嘿,大偵探,你還是回家休息休息吧。」 「別添亂子啦,咱們這些小角色就該安守本分,萬一惹上面的傢伙討厭,將來便要吃不完兜著走……」
「大概是宿醉,我今早開始便頭痛。」我說道:「對了,你為什麼要把這樣的老案子翻出來?縱使這案件再嚴重,也是六年前的事情了。時事雜誌應該報導一些新案件吧?」
「悲劇收場?」
我昨晚下班后大概去了酒吧灌酒,縱使我對昨天完全沒有印象,到過哪兒、見過什麼人、何時回到停車場一無所知。不過,我一想到今早在車廂里醒來而不是在醫院病榻上蘇醒,便感到萬分慶幸——我爛醉如泥也沒有發生交通意外,真是奇迹。
我把藥瓶放進口袋,伸手關上置物箱,卻發覺佩槍和警員證混在其他雜物里,擠在置物箱裡頭。
「嘿,你今天才從學堂畢業嗎?這些冠冕堂皇的話留待升級試對上司說吧!當警察最緊要的,自然是保住自己的小命呀。」
醫生曾對我說,遇上這情形時先閉上雙眼,深呼吸,把腦袋放空,待心跳緩下來才慢慢張開眼。我趕緊依著這方法,在駕駛座上待了五分鐘,再睜眼時心情倒也平復過來。
短期性的失憶。
「阿一,你入行多久了?」華叔保持著相同的語調,雙手交迭背後,緩緩地問道。
對了,是東成大廈的兩屍命案。
「啊,我前天跟你通電話,你說今天休假,能抽時間接受我的訪問嘛。」短髮女生遞上名片。「我聯絡你們的公共關係科,說想找負責的警官接受訪問,他們便告訴我可以找你,又給我你的號碼。或者我前天在電話里的說明不大清楚……」
昨天我似乎為了公事跟同事吵了一頓,還差點大打出手。我好像抓住某人的衣領,幾乎把對方摔到地上。
我們在大廈外牆搜查,發現確鑿的證據——在水管上我們找到攀爬的痕迹,它們的分佈顯示有人從一樓攀上三樓,再從三樓爬回街上,而水管和外牆上更有跟鄭家大門相同的鞋印和屬於林建笙的指紋。最令鑒識科人員雀躍的,是嫌犯在死者伏屍的房間的窗框還留下一個血掌印,除右手拇指外四根指頭的指紋清晰可見,而且這扇窗沒有關上。如此一來,單是環境證據已足以把林建笙送上法庭,加上殺人動機和目擊者的證詞,這案子應該很快便會結束。
林于卑路乍街截停一輛計程車,把司機拉出車廂,奪去車輛。目擊者透露,林劫車后駛https://read•99csw•com至山市街前,因為燈號轉紅,林便把車衝上行人路,無視路人閃避,高速前進,十多名市民被撞倒受傷。「那輛計程車好像發了瘋似的,(時速)六十多七十公里的衝過來,有兩個小孩子在我眼前被撞至飛起,那傢伙準是瘋了。」傷者李先生表示,即使有人被撞倒或輾過,林當時完全沒有減速的意圖。
「對了,當年有報導說林建笙遇見警員逃走肇禍,也有說他是企圖用車子撞倒警員,到底哪個版本才是真的?」
「轟!」
「那麼說,當時你本能地扣住對方的手槍,所以才逃過一劫?」
我摸摸口袋,掏出深褐色模擬皮封面、尺寸只比名片大一點點的廉價記事本。我打開第一頁,第一行寫著潦草的「東成大廈」四個字。
「不過結果你還是在西區的刑事科待了下來嘛!」阿沁笑著說:「其他人不是退休了便是調職了,只有你留在組裡,這不正正說明了你的分量嗎?說起來,你比我想像中年輕呢,我還以為你是個像古畑任三郎的大叔,沒想到你反而像青島刑事。」
「賊王葉炳雄?」許友一訝異地問道。
「老弟,你真走運,對方拿的是馬卡洛夫而不是黑星。」警長笑了一笑。
「小姐,請你慢慢說。你約了我見面嗎?」
在沒有任何先兆下,許友一前方傳出一聲巨響,和聲音一同出現的,是熟悉的硝煙氣味。許友一隻把視線從男人身上移開半秒,就在這半秒的間隙,他已陷入想象不到的麻煩。
上星期,位於香港西區修打蘭街的東成大廈三樓發生駭人聽聞的凶殺案,一對夫婦被刺死,女死者還是位孕婦。男死者鄭元達是個個頭矮小、體型略胖的傢伙,他在一家小型貿易公司任職,擔任部門主管。他的妻子呂秀蘭比他年輕幾歲,雖然擁有一流大學的文學學士學位,但沒有工作,在家照顧四歲的女兒,以及準備迎接新孩子的來臨。
他在警校學過如何處理目前的情況,但他的腦袋一片空白。一般來說,警員遇襲時應該拔槍,確保自己和同僚的安全,然後求救:可是,他知道這刻這些知識派不上用場。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夠時間拔槍。
阿沁好像有點驚訝,說:「許警長,你不是把案情細節都忘光了吧?我的報導還得仰賴你啊!」
「咦?鄭元達不是伏屍客廳嗎?呂秀蘭才是在卧房吧?」
「黑星的扳機復方沒有空位,你沒可能把手指插|進去跟對方角力。」警長指了指手槍的扳機。「流進香港黑市的手槍,十把里有八把是黑星,給你碰上馬卡洛夫,不是好運是什麼?」
七、八個人陪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林建笙死了嗎?從後視鏡中我看到我錯愕的表情,不過阿沁似乎專註于駕駛,沒留意我的樣子。
我從沒問過醫生所謂「短期性的失憶」有多嚴重,是忘記剛看過的電影的內容呢?還是忘掉昨天午餐吃過什麼呢?我一直以為,這跟健忘差不多,再嚴重也不會有大問題。
雙屍命案疑犯劫車逃亡 西環失事釀成八死五傷
片段1.二零零二年十月十二日
對了,就是這句令我發飆的。是哪個混蛋罵的?我記不起來。雖然剛升級當警長,但我在刑事偵緝科里還是個經驗不足的新人。那些傢伙的嘴臉讓我作嘔,沒有半點認真工作的態度,但求交差就好。就連黃組長也是同一副臉孔,以後要在他手下辦事……唉,一想到這兒頭又開始痛了。
現在這感覺叫「未視感」吧?和對陌生的事物產生熟悉感覺的「既視感」相反,「未視感」指對熟悉的事物產生陌生感。怪異的是,我這種陌生的感覺卻又不完全陌生,彷佛「既視感」和「未視感」同時發生。
「不,我問的是為什麼說我走運?」
我經過屈地街,從皇后大道西走向德輔道西。警署就在兩個街口之外,可是此刻我有種奇妙的陌生感。賣衣服的店鋪、路邊的書報攤、欄柵上的海報、馬路口的指揮燈,按道理我每天上下班也會經過,應該對這一切也很熟悉,可是它們給我一種陌生感。
「許警長,東成大廈已經拆掉兩年多了,你沒理由不知道喔?」阿沁沒回頭,一面駕駛,一面回答:「而且,呂女士在事發后不久便搬到新界居住,畢竟東成大廈有太多可怕的回憶吧。」
許友一嘗試把男人按倒地上,但他沒有成功。男人企圖把他推往海里,也一樣失敗。兩人就這樣僵持著,你一拳我一腳互相扭打。許友一佔了一點上風,他用右手握住的手槍,以槍柄重擊對方的頭部,男人血流披面,但仍不住掙扎。
所有傷者被送往瑪麗醫院治理,其中入名傷者(包括林建笙)送院后證實不治,目前尚有三名傷者情況危殆,兩名輕傷者包紮后已經出院。死傷者家屬往醫院等候消息,部分人情緒激動,有死者的母親更暈倒。由於事態嚴重,保安局局長及行政長官先後到醫院慰問傷者及家屬,而行政長官發表聲明,譴責肇事者枉顧人命。對於繼去年「賊王」葉炳雄在西區海旁落網,再有通緝犯潛藏西區,有議員表示關注……
兩具屍體的形象再一次浮現。那蒼白的臉孔、艷紅的厚唇……
「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當你見過風浪,嘗過苦頭,便會知道光靠著一股蠻勁有害無益。槍打出頭鳥,像你這種年輕人要學的,不是如何表現自己,而是如何安分守己,無論在街頭面對罪犯,還是在差館面對上司,道理也是一樣。」華叔繼續說。
「華叔,這樣說有點不好吧。」被老警員叫做「阿一」的許友一按了按警帽,說:「當警察就是為了犧牲自己維持正義,如果面對匪徒,我們一定要挺身而出啊。」
「菜鳥,給我閉嘴。」
——如果我沒有攔下葉炳雄,華叔便不會死。
「那是蘇制的馬卡洛夫PM,而不是大圈常用的大陸制五四式黑星手槍。」
「盧小姐,我不是交通部的,除非你的行李箱中藏著屍體,否則我抓你回去也沒意思。」我笑著說。
「今天娛樂新聞也給當成時事了,讀者愛看,銷路上升,大老闆下命令,總編輯想反抗也沒法子啊……」阿沁緩緩說道,看來今天記者這口飯也不易吃。
「往哪兒去?你不是說做訪問嗎?」

他沒有多想,他只知道目前要做的是阻止對方發射第二發子彈。
「嘿,這個留待你自己見識見識了。」華叔不懷好意地笑著:「熬得過便平步青雲,熬不過的話,便像我一樣,當三十年老散啰。」
循著男死者外過這條線索追查下去,出來的結果也十分典型——酒吧女侍的丈夫是個暴躁的傢伙,曾犯多次的傷害罪,吃過好幾年的牢飯,是警署和監獄的常客。大概因為丈夫不在身邊,妻子才會在客人身上找尋溫暖,當丈夫發覺比自己年輕一輪的妻子不忠時,後果便不問可知。那個丈夫叫林建笙,綽號「鬼建」,三十九歲,雖然不是黑道中人,但跟一些混混有來往。
許友一感到一股反胃的感覺,那種不安的情緒彷彿要從喉頭湧出來。
「啊……那個……對不起!我以後不敢了!」
「誰?」
「是嗎?事隔太久,我不大記得了。」六年前的案子,不記得也是人之常情吧?況且我根九九藏書本沒撒謊,我真的是「不記得」了。
「他們是誰?日本人嗎?」我問。
「立這種大功,應該很容易通過升級面試吧。」便衣警長插嘴說:「看來你很快便告別這身軍裝了。」
「請問學長你要找誰?」女警問道。
「許警長,別戲弄我嘛。」她吁了一口氣,說:「還有,叫我阿沁好了。」
華叔在新海旁街的一座貨倉旁邊,打開放置簽到簿的小木箱。巡警每次巡邏,都會依照安排,按時在各個簽到簿上簽名,證明巡邏工作完成。西區沒有夜店,通宵營業的只有一些茶餐廳,所以這兒的巡邏警員們的工作不大辛苦,跟九龍區一些龍蛇混雜的街道相比,這兒可說是天堂。許友一這些年來跑夜班,頂多遇上有市民投訴噪音,或是小車禍之類,某程度上可說是非常沉悶。
盧小姐深深皺起眉頭,說:「一點時間也抽不出來嗎?可是我這個專題不能再拖了。而且呂慧梅女士只願意今天接受訪問,她拒絕了我很多次,我好不容易才讓答應……」
許友一 Hui Yau Yat 517-716929-123 $56888
許友一發覺自己沒中槍是下一秒鐘的事情。華叔在他身旁發出慘叫,然後向前彎腰,倒下。許友一想伸手拉住華叔,但他的身體沒有反應。不知道是因為接受過嚴格的訓練,還是出於動物本能,他這一刻沒有再把視線移開,直盯著面前的男人、對方的臉孔、他所握住的手槍,以及靠在扳機上的食指。
名片的左上角印著時事信息雜誌《FOCUS》的紅色F字標誌,而正中央則以黑色墨水印著「時事組採訪編輯 盧沁宜」的字樣。
啪。
負責筆錄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便衣警長。他記下許友一的供詞后,瞥了放在旁邊包在透明塑料袋的證物一眼——那把黑色的半自動手槍。
不過我卻感到一絲不協調感。
我拉起座椅,瞇起眼睛往車外看,當瞳孔習慣了炫目的光線后,我才發覺我身處寓所附近的停車場內。我住的大廈沒有停車場,所以我只好在離家四個街口外的露天停車場租一個車位。在香港這個地少人多的鬼地方,買二手車的最大考慮並不是車價高不高,而是車位的租金貴不貴。
他亦知道這距離無處可逃,無論他向那個方向逃走,子彈還是會無情地擊中自己。
我本來很想回答我在這兒上班,可是話到喉嚨卻說不出來。這真的是七號差館嗎?
警察局是另一種辦公室,一樣有辦公室政治,有派系鬥爭。
「身為醫務人員知法犯法,未免太差勁了。」我啐出一句,不由得苦笑起來。
面對連珠炮發的話,我完全反應不來,旁邊的女警員靦腆地微笑著。
時間已是凌晨四點。新海旁街在西區堅尼地城海邊,雖然馬路一邊設有街燈,漆黑的大海還是一片暗淡朦朧。由於港島土地不敷應用,政府不斷填海,堅尼地城的海岸線便不斷向海延伸,曾有人打趣說終有一天維多利亞港會被填平,港島會跟九龍半島連接起來。這說法雖然誇張,但許友一清楚知道,他現在所處的新海旁街,以前是海的中心,距離岸邊至少一百公尺。許友一自小在西區長大,小時候時常跟父親到海旁垂釣,可是當政府把附近的碼頭攔起來,讓工程車把泥土倒進大海里,那些愉快的時光只能變成回憶。
即使抓到大賊,許友一沒有半點興奮的心情。他的內心仍被生死一線的經歷所他的腦海里仍是充滿倒在地上的華叔的影像,以及葉炳雄那副蒼白陰鬱的臉孔。
「我看他沒有什……」華叔不以為然地說道,可是許友一沒等前輩贊同,筆直地向男人走過去。
「不如你說說發現命案時的資料吧!」阿沁接著說:「我找呂慧梅女士是為了跟進那案件的後續,想報導一下受害者走出陰霾的經過。我已訪問了好幾位被林建笙撞死的死者家屬,不過呂女士是首當其衝的受害者,也是最接近事件原點的人,我擔心她會受不了。許警長你在場的話,應該能替我補充一些細節……」
男人和自己只有幾十公分的距離,而且對方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口(要有一絲猶疑,只要拔槍的動作慢上半秒,便要吃上一顆子彈。
「是……是啊。真是悲劇。」我硬生生地吐出這句附和的話。
「啪!」許友一結實地挨了一拳,眼前金星直冒,不過他沒有倒下。他以左手叉向男人的脖子。他不擅長近身格鬥,但如果比體力和耐力,他還有點信心。
我恍似看到一幕幕類似的回憶,汽車衝上行人道,把路人撞倒、輾斃,就像在我面前發生。強烈的噁心感從胃湧上,差點讓我吐出來。
許友一默默地跟華叔並肩走著。雖然這一次是他首次跟華叔一同巡邏,但他跟華叔在警署內有過不少交流,華叔對他很是關照。之前他一直期待跟華叔拍檔,希望從這位老前輩身上掙點經驗,只是沒想過對方傳授的是這些手段撇步。
我搖搖頭。到現在還認為這案件別有內情,已經稱得上是偏執狂了。
【本報特訊】兩星期前港島西區東成大廈發生兇案,警方通緝中的嫌犯林建笙(三十九歲)昨日于港島西區堅尼地城被巡邏警員截查,林逃跑時搶去一輛計程車,在卑路乍街往西逃走,期間衝上行人路,令七名路人死亡、五名路人受傷。林建笙于士美菲路路口被警方衝鋒車欄截,與一部停泊的貨車相撞,林被夾在車廂,救出後送院證實不治。
那女警略略皺眉,說:「我上星期才調到這區,我只知道我來的時候大堂已是這樣子了。」
那股怪異的陌生感再一次向我襲來。我掛起警員證,推門走進大堂,四周再一次令我陷入迷惘。警署大堂的褐色木椅都給換成時尚的不鏽鋼椅子,牆壁也給粉刷過,貼著形形色|色的政府海報。那個放文宣和警務資料的破木架沒了,取而代之的是黑色外框銀色鋼條的直立式架子,文宣和數據整齊地插在不同的間隔內。天花板的熒光管給換成內嵌式的省電燈泡,柔和的光線跟我印象中的炫目白光相差很遠很遠。
警署外頭依舊放了兩門裝飾用的古老大炮,可是樓梯和牆壁都煥然一新,鋪上亮麗的雲石和淺灰色石磚。玻璃門旁的磚牆給換成落地玻璃,讓經過的人對警署大堂一目了然。就連牆上「西區警署」四個中文字亦翻新,換上方正的字體。
死有餘辜。
我是因為不認同東成大廈兇案的結果而留下來的嗎?為了找尋真相而留下來的嗎?
你的情緒會因為小事而波動,失去注意力,甚至出現短期性或選擇性的失憶。
我的腦袋一片混亂。我清楚記得昨天還是二〇〇三年,東成大廈凶殺案發生后的一個禮拜。我幾乎想問問面前的人現在是哪一年,但這樣問只會讓人以為我有神經病。不好,我得冷靜下來。我……是不是發病了?
「好痛!」
我把車門鎖好,沿著大街往警署走。港島西區是個老舊的小區,和緊張繁忙的中環、遊人如過江之鯽的銅鑼灣、悠閑憩靜的南區等地不同,西區很少受到注意。這兒最為人熟知的是區內有多間歷史悠久的名校,其中包括著名的香港大學,小區中多是育有子女的家庭,所以西區的治安並不壞,可說是民風淳樸。事實上,西區是香港最有歷史價值的小區之一,在一百年前這兒是著名的風月場所集中地,每次我想到這條曾經滿布妓寨的街道,https://read.99csw.com今天卻設立一間又一間的幼兒園和中學校,當中的演變教我吃驚。
「剛才太匆忙嘛,而且交通警察才不會隨便給泊在警署外的車開罰單,一來不知道會不會是緊急求助的市民,二來不知道會不會是高級警員的座駕,萬一得罪上級便惹禍上身。」她吐吐舌頭,說道。
「西區刑事偵緝科指揮官是馬鴻傑督察,並不是什麼黃柏青。」
許友一倒抽一口涼氣,剎那間感到背脊發麻。
「盧小姐,你竟然在警署門外違例泊車?不怕吃罰單?」我一邊打開車門,一邊說。
混亂的感覺充斥著全身,不安和疏離感慢慢滋生,許友一感到一陣暈眩。他覺得現實猶如一面沉重的高牆,正慢慢地倒塌,壓向自己。周遭的空氣變得如糨糊般黏稠,似要被空氣弄至窒息。
可是現在我忘掉了六年的事情!
「呃……」阿沁苦笑一下,說:「他們是日劇的刑警角色,我想你沒看過吧。」
他不知道,他的內心,已留下深刻的烙印。

這案件拍出來,大概會像「八仙飯店之人肉叉燒包」而不是「殺謎藏」吧。
我從車門的間隔拿出一個活頁夾,裏面夾著幾份剪報的影印本。看到剪報標題時,我的心臟猛然地跳了一下,一字一句衝擊著我的思緒。
看到她那個慌張的表情,我忍不住噗哧一聲的笑出來。
跟那些曲折離奇的推理電視劇不同,我們做出簡單的調查后,很輕易地掌握案情的來龍去脈。也許是工作的關係,鄭元達經常和生意上的夥伴到夜店消遺,一年前和一位酒吧女侍搭上,對方還是個有夫之婦。鄭元達的老闆似乎很清楚他們的關係,常常勸他及早抽身,只是他沒聽老闆勸告,沒料到惹來殺身之禍,還累及家人。
我凝視這串數字,看了差不多一分鐘,還是沒有頭緒。算了,犯不著花腦筋在這些小事,宿醉過後,下午便會記起一切吧。
「是的,學長。」她笑容可掬地回答。
「好吧,」我說:「我想我勉強能抽一點時間出來。」
「就是那個頭號通緝犯。」
胖子警員臉色一沉,良久,開口說:「華叔走了。子彈擊中動脈,失血過多,沒到醫院便去了。」
我怎麼會如此大意的?竟然把這麼重要的東西隨便放在置物箱里?佩槍和證件不離身是警員的基本常識啊。如果昨天有小偷趁我熟睡打開車門盜竊,我便惹上大麻煩了。
「對。」我點點頭。
「呃,我只是忘記了一部分,對某些細節還記得很清楚,例如鄭元達夫婦的死因、林建笙的行兇手法等等。」
我靜心一想,如果我因為發病失去了這六年來的記憶,從今天早上到現在一切不合理的地方也變得合理了。街道的陌生感是因為我只對六年前的店鋪有印象,警署的裝修是在這六年之內完成的,黃組長三年前退休亦十分正常,畢竟他已差不多五十歲——呃,我說的是六年前他差不多五十歲。問題是,我對身邊的事情的認知,只維持在六年前的狀態。我現在是否仍在西區警署上班?仍在刑偵科工作?
計程車行走約五百公尺后,警方的衝鋒車迎面趕至,林疑似一時心急,往左駛去,卻撞上停泊路邊盛載鋼筋的貨車,相撞后鋼筋插入計程車車廂。消防員於五分鐘后趕至,由於相撞時計程車以高速行駛,車架嚴重扭曲變形,二十分鐘后林才被救出。
許友一感到天旋地轉。
就在他們簽名途中,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手插口袋,不慌不忙往他們的方向走過來。
一個星期前已是這模樣?發生了什麼事?這是同事們跟我開的玩笑嗎?可是,這規模可不是簡單能做到,誰會大費周章來整我?
許友一沉默不語,不置可否。他明白華叔的意思,但他有著不同的想法。如果在鬧市中匪徒亮出武器,即使再危險,警察也得優先保護市民。若然連警察也退縮,試問誰敢迎上前去,向惡勢力說不?
這是什麼?為什麼上面寫了我的名字?沾有一點水漬的白色杯墊背面,寫著用藍色原子筆留下的文字。看樣子,這像是個銀行賬號,後面更有金額。這大概沒有錯,可是我卻認不得這帳戶號碼,更遑論那個五萬多元代表什麼。
那個男人的右手握著一把短小的、黑色的手槍。槍嘴正在冒煙。
頭好痛。
就像我每天也看過類似的風景,這一刻才是第一次踏足這街道上。
我盯著方向盤,感覺有點迷糊。我瞧了手錶一眼,指針指著九字和十字之間。昨晚我沒回家嗎?我昨晚去了哪兒?我是不是太累,駕車回來后直接在車廂里睡著了?
我看不下去。
三月十八日凌晨西區東成大廈三樓發生兩屍三命凶殺案,戶主鄭元達(三十六歲)和妻子呂秀蘭(三十二歲)在十八日早上被發現伏屍家內,警方調查復認為事件牽涉桃色糾紛,通緝一名叫林建笙的男子,懷疑他因為妻子與鄭有柒而殺害鄭氏夫婦。綽號「鬼建」的林曾多次因犯事入獄,而林于案發後失蹤,直至昨日下午四時兩名巡邏警員于西祥街發現外貌與林相若的男性,上前截查時對方反抗並逃走。吳姓警員表示,林被發現時表現冷靜,待吳與同僚步近時突然發難,往卑路乍街逃去。
還有那一句「辛苦你了」。
許友一做出一個他沒想過的行動。
醫生曾這樣告訴我。
不好,我的老毛病又要發作了嗎?
「呃……」我把掛在頸上的警員證揚了揚,說:「這兒是西區警署吧?」
「職銜比組裡的探員高,卻不見得他們認同。」我想起被同僚孤立的情形。「我的意見他們都不接受,一個剛調職的警長的分量,比不上一位在組裡待了二十年的老探員的半句話……」
我掏出藥瓶,嗑了兩片阿司匹林。
「很抱歉,因為一些突發事件,我想我今天不太方便……」我想,我現在最優先要做的,是到醫院讓醫生檢查一下——
走著走著,我來到西區警署的門外——我沒預料到它給我的震撼,比陌生的餐廳招牌和路燈更甚。
「你那本不是時事信息雜誌嗎?」我問道。
我呆了半晌,細心查看這個「簇新」的門面。不對。這不是一天完成的裝潢,路磚和牆壁已有點舊,角落有丁點破落,積了好些灰塵,它們說明了這大門不是昨天給換上的。
——我當老散當了三十一年吶,明年便退休。
「當然是去呂慧梅女士的家呀。許警長,你說你家在附近,叫我到警署接你,我對這兒附近的路不太熟,只知道七號差館的位置。」她不好意思地笑道。
「庄大森導演?」這名字似曾相識。
可是我們沒有拘捕林建笙。也許正確一點的說,我們沒能拘捕林建笙。發現屍體后的七小時,林建笙已經逃離住處,消失在人群之中。他的妻子李靜如——即是那個跟鄭元達有染的酒吧女郎——堅持說不知道丈夫的行蹤。慣犯林建笙在鄭家門外吵嚷,離開東成大廈后,一直忿忿不平,深夜攀爬外牆進鄭家尋仇殺人,事後潛逃——這樣想大抵很合情理吧。沒有人對這調查結果感到不滿,而餘下的工作只有把犯人逮捕歸案。
「可是你那時剛升任警長了喔?」
「當然是跟他搏鬥,把他拘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