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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阿沁放慢車速,一邊探頭張望。我循著她的目光,看到一個寫著「小橋下路」的路牌,她說:「找到了,這邊的路我也不熟。」
閻志誠默不作聲,在診療室里坐了一個小時。
「啪。」診療室的木門打開,壯碩沉默的閻志誠走進房間。
阿沁翻開記事簿,說:「的確,她現在在旺角一間小吃店工作。」
「他有傷害你?」
呂慧梅深深躬身,說:「謝謝您,我妹妹和妹夫泉下有知,也會感謝您替他們緝拿兇手。」
「怎可能啊!」呂慧梅爽快地笑出來,說:「雖然人人也說我跟秀蘭外表相像,小孩子很敏銳的,她一早已經知道她父母不在了,只是我一直擔任母親的角色,帶她去學校面試,參加家長會,我和她的母親沒什麼分別吧。」
一小時后,我們來到元朗郊區的路上。元朗位於新界西北,雖然有發展得非常成熟的市區,但亦有不少保留鄉村風貌的地段。這兒沒有市區的高樓大廈,房子都頂多隻有兩層,疏落地散布在狹窄的馬路兩旁。跟港島或九龍鬧市相比,這兒就像是另一個世界,完全沒有香港寸土寸金、地少人多的刻板形象。
正當我向阿沁示意離開時,李靜如從后叫住我:「警察先生。」
這是很好的進展——白醫生心裏微笑著。
「哦,」阿沁和我並肩而行,說:「你總有一點想法吧?」
然而,經過精神科醫生診斷後,閻志誠被判定為患有輕微的精神問題,加上有證人指出是肇事警員挑起事端,當時表明身分亦非執行職務,有濫用職權之嫌,律政司放棄檢控閻志誠,改為「不提證據起訴」。在香港,檢察官可以選擇這一種類似和解的手段跟被告達成協議,只要被告接受條件——多數是罰款和守行為,即是在一段時間內不再犯事便會撤銷所有犯事紀錄。閻志誠被法官判守行為一年,但附上額外的條件——閻志誠必須接受為期一年的精神科治療。
所以,我對選擇住在郊區的人有種莫名的親切感。我是個被現實束手就擒的傢伙,無法逃離這個刻板的社會,可是我由衷地羡慕打破這種宿命的人。呂慧梅選擇移居這兒,我想,她也是想逃離那個硬邦邦的格子般的環境,決心忘掉慘劇,重新開始人生。
鼻子被揍一拳,假以時日,傷口會愈合復元。
「如果對方還是不合作呢?」
「林建笙怎麼知道你跟鄭元達的關係?」
「共犯?」
兩人緩緩地品嘗咖啡,白醫生還特意把視線別開,讓閻志誠有一個喘息的空間。喝過咖啡后,白醫生再次不著邊際的聊著不同的生活話題,和往日不同的,是閻志誠偶然會點頭回應。
「盧小姐,」呂慧梅突然說:「關於小安的事情,我希望你不要寫得太詳細,可以的話最好連名字也不提。我不想她在學校的生活受影響,你明白,小孩子的心靈是很纖細的。」
一個有自毀傾向的憤世嫉俗青年,不單會危害自己的身體,更可能危及他人的性命。外國有部分研究針對PTSD和謀殺之間的關係,在個別案例中,患者會不自覺地殺害他人——只要患者認為理由合乎他們的常識,便會動手。這情形多數發生在軍人身上,像從越戰歸國的美國軍人,當中有不少人患上PTSD,導致種種社會問題。可惜的是,在那個年代根本沒有「創傷后壓力心理障礙」這名詞,PTSD這名稱是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才正式確立,在那之前,精神科醫生只是以傳統的方法去了解和治療這些「失常」的病人。
「先生、小姐要些什麼?」一個衣著樸陋、容顏憔悴的女人站在櫃檯后,以平板沒感情的聲音問道。
「不,是近油麻地碧街那一邊。」油麻地在旺角南面,算是個較舊式的小區。
「不知道?」阿沁站住,意外地看著我。
我和阿沁坐在沙發上,呂慧梅送來咖啡,再坐在我們的對面。今早醒來我只喝了一瓶礦泉水,這杯咖啡來得正好。
「李靜如小姐,」我保持著平穩的語氣,說:「對你來說,林建笙犯下的事情是無妄之災,因為他個人的決定,連累你陷入今天的環境。可是,你別忘記,當年是因為你搭上鄭元達,才引起一連串事件。你的一個錯誤決定,導致了今天的結果。即使你不用為林建笙的罪行負責,你也得為你自己負責。你再不高興、再不滿意,也要面對已成事實的過去。」
看到「阿閻」這名字,令我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彷佛找到事件的關鍵。這種不理性的判斷也許就是刑警的直覺。
「這樣子,一年的療程至少可以減少他的一些癥狀吧。」
「你那時便結識了鄭元達?」
阿沁的筆桿不住搖動,左手偶然撥弄耳邊的頭髮,專註地筆錄呂慧梅的話。
「什麼?林建笙在眾目睽睽下撞死了七個人啊!」
「請兩位進來吧。」
「她逢星期天上芭蕾舞課。」呂慧梅跟我們說。
「怎麼了?」
就像似曾相識。
容易發怒、暴力、憤世嫉俗、疏離、情感局限……加上小時的創傷,差不多可以判斷成PTSD了。白醫生甚至有點懷疑,閻志誠當上特技演員是因為他有自毀傾向,面對極端的情況也不當作一回事。如果這是事實,那麼他的病況可說是相當嚴重。
「我在手機里有記下他的地址,他曾趁著太太和女兒不在,邀我到他的家……」
白醫生起初以為閻志誠是因為躁鬱症、暴力傾向或類似的疾病而被法院的醫生判定有精神障礙,可是她詳細閱讀過病人的心理報告和個人紀錄,才發覺未必是那回事。
「對呢,那時候我也經常照顧小安。我想我這個阿姨滿稱職的。」呂慧梅幸福地笑著。「所以那個人來到妹夫家吵鬧時,我想也沒想便帶小安回家了,萬一他們夫婦之後打起來,也不會傷到小安。」
閻志誠離開后,白醫生感到一份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片段2.二零零三年六月三十日
「少廢話,你是林建笙的妻子,所以你有義務回答我的問題。」我把頭湊近,盯著她雙眼道。
學過功夫的暴躁男人,難怪常常坐牢。
在那節治療時段里,閻志誠對白醫生的話充耳不聞,唯一說過的話,便是「法官沒有規定我必須回答你的問題吧?」白醫生心想,法院的醫生有法院做後盾,所以閻志誠才會合作進行心理檢查。換到這所康復中心,閻志誠便回複本來的面貌。
「因為她察覺到我的問題背後的意義,最後還給了我林建笙的記事簿。」我把那本破舊的記事簿拿出來。「她果然對丈夫余情未了,這麼多年還帶著他的遺物。」
呂慧梅點頭微笑,說:「是……是的。」
「她不敢說出來。」在路上,我對阿沁說。
——我已經做出了無可挽救的事情。
「不知道,」我說:「我又不是記者,不會擬好問題。調查的目的不一定是找答案,更多時候是為了找問題。」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早上在車上醒過來、發覺街道的變化、在警署發現失去了六年的記憶的經過一一說出。
「你有沒有聽過他提起那兒的朋友?有沒有哪一個特別相熟?」
「全名是什麼?」我掏出口袋中的記事本,寫下拳館的名字和人名。
閻志誠一言不發,坐在白醫生面前的粉藍色沙發上。
「是要拜祭親人嗎?」白醫生再說。
「妹妹和妹夫死時,小安只有四歲,整天嚷著要找媽媽,於是我扮成她媽媽的樣子,她才安靜下來。後https://read•99csw.com來她習慣了叫我『媽』,我也覺得無所謂了。」
「他的仇人是鄭元達,又不是胡老先生,他沒理由去傷害對方吧。」
雖然閻志誠如此說,白醫生知道這不是事實。他是很想談及那位死去的朋友,所以才會開口,而這位朋友更是平日無人觸及的話題,所以即使是白醫生這位「敵人」,他也願意接上一、兩句話。
不少人覺得每星期接受一次心理治療是很嚴重的事情,更遑論為期一年,可是換個角度去想,每星期跟醫生交談五十分鐘至一小時,一年合起來也只是五十個鐘頭,一個人真的可以在兩天多一點的時間里,充分了解、改變、治療另一個人的心理疾病嗎?一星期一次的治療,其實只是很基本的診治而已。
「她今天還以為你是媽媽嗎?」阿沁訝異地問。
白醫生預計,這一節的治療還是徒勞無功。可是她沒打算放棄,即使每星期對望一小時,她也希望能在一年之內獲得對方的一點響應。即使是再小的一步,也是不能替代的進步。
「表面看進展不錯,但我有點懷疑實際上的康復程度。」白醫生在文件上寫下評估。「如果處理不好,很可能會變成長期病患,甚至隱藏到意識的底層。一旦遇上什麼外部刺|激便會引致發病……保險起見,建議把療程延長半年至一年。」
「好吧,你問吧。你是不是想問我建笙在事發前幾天有沒有什麼異樣?或者他有什麼藏匿的地點?六年前你們都不斷問這個……」
大部分病人第一次見白芳華醫生時,會感到訝異。白醫生不是個容貌醜陋的大嬸,亦不是有什麼三頭六臂,她只是一個正常的五十三歲女士,態度親切溫文,不過她擁有一頭紅色的頭髮、一雙碧藍色的眼珠、一個中國化的名字,以及一口流利的廣東話。
目睹親近的同僚被殺,在千鈞一髮之間制住悍匪,在死亡邊緣搏鬥一分鐘;調職后遇上十年難見的血腥兇案,在組裡又得不到比自己低級的同事的尊重,這樣的壓力和創傷,足以把一個正常人推往絕路。
「好耶!午餐吃披薩!」小安露出燦爛的笑容,走上樓梯往二樓去。
「刑警盤問不合作的證人時,最簡單的做法是放狠話,讓對方知道鬥不過自己,只能言聽計從。」我邊走邊說:「這一招通常很有效,對方投降便會從實招來。」
相比超前一個病患,這案子才棘手。
「對,這也有可能,所以我說他無辜的機率只有百分之二十。我猜的情形是,林建笙被胡老先生罵走後,跟朋友會合,言談間說起這事,他的朋友慫恿他去教訓鄭元達,提出利用爬外牆水管的方法半夜潛入鄭宅。這個朋友戴上手套先爬進室內,卻因為某種原因殺死了在卧房中熟睡的鄭氏夫婦,隨後而至的林建笙沒料到這一幕,知道自己脫不了嫌疑,於是慌忙逃走。林建笙沒機會向任何人提起這件事便撞車死去,所以如果真的有共犯的話,那傢伙至今仍逍遙法外。」
「這個,」我握起拳頭。「還有這個。」我掀開夾克,拍了拍腰間的手槍。
「那對警察便會說實話嗎?」阿沁噘噘嘴。
「阿寶!阿樂!Stop!Sit!」平房的大門打開,一個身穿藍色裙子的女人喝止了兩隻大狗,經過庭園來到欄柵的閘門前。
女人怔了一怔,表情變得很複雜,慢慢地說:「我……我便是。這位警察先生,請問有什麼事?」
「這很難說,但我覺得沒有。」
巧合的是,她的丈夫是位華人,就是姓「白」。兩人相識時以名字聊了不少話題,結果撮合了一段姻緣。白醫生常打趣說她婚後其實有冠上夫姓,只是沒有人察覺。
「我來是為了查問有關林建笙的事情。」我斬釘截鐵地說。
在香港,無論是土地、建築、政策,還是居民,都被打造成相同的外貌,猶如倒模一樣,只講求效果和作用。土地不夠用,便把大海填平,把樹木砍掉,然後興建四十層的大廈。大廈附設購物商場,商場里放一個美食廣場,讓各個大型連鎖餐廳進駐。居民如積木般嵌進這些四十層高的箱子里,每天依靠鐵路,往返市中心的商業區,出賣勞力和智慧。下班回家經過住宅樓下的商場,便到恆久不變的大型超級市場購買日用品。遇上假日,便到這些商場中的電影院看一齣戲,或是約朋友到戲院旁的卡拉OK唱三小時的流行曲。小孩子上學學習相同的知識,目標是擠進大學,而在大學里無論學習什麼科目,目標也是成為下一批塞進那些四十層箱子的積木之一。
我們之後再談及一些針對治安的話題,還有對政府對刑事案件受害者的遺孤有沒有足夠支持的看法。
「是很要好的朋友吧?」白醫生親切地微笑,說道。
「我不想談他的事。」閻志誠回答,語氣卻很柔和。
「不,鄭元達是我二十六歲時的事了。」李靜如說:「鄭元達之前我也有幾個情人,建笙每次知道后也大吵大鬧,也試過向他們報復,其中一次更打斷了對方兩條肋骨,令他再次因為傷人罪入獄。真是個大爛人。」
「閻先生,請坐。」白醫生把憂慮驅出腦海,微笑地對閻志誠說。
「這看來很合理,當中卻有一個大漏洞。」我對於釐清了想法感到興奮,說:「本來我打算請你載我到醫院的,但現在我想繼續調查。」
「什麼儘快啊?這案子六年前已經結案,也不差這麼一點時間嘛!」
「這個……只拍側面可以嗎?」阿沁不死心,畢竟缺乏照片的報導對讀者的吸引力大減。
「好吧,不過接下來的便是警務工作,你得聽從我的指示。」「沒問題!許警長!」阿沁把手放額上,作勢向我敬禮。
「人也死了,如何調查啊?」
「那麼說,你懷疑那個什麼『阿閻』?」
「這是很嚴重的失憶症啊!」阿沁大嚷:「難怪你今早怪怪的,原來你忘記了案件的後半部。」
「你有李靜如的資料?」
白醫生在香港回歸中國后,仍沒有離開。她繼續在自己的診所工作,亦在公立的精神康復中心任職,為香港的市民服務。她沒想過退休,即使年過五十,她仍關心每一個來求診的病人。在華人的社會,心理和精神疾病往往被忽略,白醫生希望讓更多人了解種種精神疾病的細節。香港是個節奏急促的社會,在這個高密度、高壓力的環境下,心理疾病可以造成很大的傷害。白醫生不認為自己一個人可以改變什麼,但她知道,再微小的力量還是有其作用,對一個病態的社會來說,減少一個病人效果並不顯著,但對那位康復的病人而言,獲得重生的價值是無法估量的。
「這個……還是別提了。」我隱瞞不說。「總之,我想打鐵趁熱,去調查一下林建笙這個人。」
「只……只是些小問題罷了。」我支吾以對。
「他應該沒異議吧,反正是公務員,政府有醫療福利,他不用擔心診金。警務工作壓力大,即使他康復,我仍覺得長期接受心理治療較好。」白醫生心想。
「我只記得一個叫『阿閻』的名字,他提得較多。不過我沒見過那個人。」
因為區內缺乏規劃,交通頻繁,旺角展現出自由市場所能做成繁華,也帶來全港最嚴重的空氣一污染。旺角的人口密度是世界之最,每平方公里達十三萬人,空氣中的懸浮粒子超標兩倍,還有霓虹燈造成的光污染、露天市集帶來的噪音問題等等,對不少外https://read.99csw.com國人來說,能在這區泰然生活的市民相當不可思議。
「這……未免想得太戲劇化吧?」
「如果林建笙一心殺掉鄭元達,他衝動地拿起刀子去東成大廈是合理的。可是,如果林建笙一如我們所知般暴戾成性,他不會被一個老頭威脅說報警而手下留情,他有刀子,一定遷怒面前的囂張老頭,即使不刺下去,也會拔出刀子恐嚇對方。可是他沒有這樣做,我只能推斷他當時沒有刀子,換言之他是離開東成大廈后,再去買或拿刀子,之後待半夜攀外牆到三樓殺人。這是有預謀有計劃的殺人事件。我們判斷林建笙是兇手,全因為在現場找到他的指紋和腳印,可是這麼一來,就有個奇怪的地方——既然是有預謀殺人,犯人會不會笨得不戴上手套,留下一堆指紋?他既然有時間去準備刀子,也應該有時間去準備手套吧?」
我們走進房子,大廳的裝潢很優雅,即使外表老舊,室內卻和市區一般住宅沒大分別。事實上,這麼大的房子,在市區大概要花好幾十倍租金吧。客廳左面的牆上掛著幾個木製手工藝術品,右邊的架子則放了好些異國情調的裝飾物,像歐洲式的玻璃瓶、日本的木娃娃、稱為「菲律賓魔杖」的棍棒、不知道來自中亞還是中東的銀匕首,以及我看不出產地甚至用途的抽象擺設。呂慧梅似乎是個曾周遊列國、見多識廣的女士。
我感到心頭一震。
「不知道。」我聳聳肩。
我們來到一家沒有座位的小吃店,賣的是熱狗、炸魚丸、煎釀三寶之類的小吃。
「話雖如此,你到今天仍記掛著林建笙。」
我抓抓頭,沒有全名比較難追查下去,但聊勝於無。
「他是許友一警長,是當年的案件調查成員之一。我邀請他一同接受訪問。」阿沁回答,我微微點頭。
談了五分鐘——是白醫生自己獨自說了五分鐘——她突然有一個小發現。
真是一成不變啊。
我覺得這個呂慧梅很不簡單。雖然事隔多年,但一般人提起這樣的慘劇,也會遲疑一下,尤其是親眼目睹家人遇害。不過,說不定她現在侃侃而談,當年也一樣哭過恨過,只是時間磨光了她的怨懟,有某些事情令她堅強起來。
「醫生,下一位病人已到了。」護士拿著文件,對白醫生說。
「那個人……林建笙在門外擾攘時,應該嚇怕你們吧。」
「媽,我回來了!」大門打開,一個背著背包的小女生走進玄關。這個女孩子扎了馬尾,穿著一襲白色連身裙,看來大約十歲,是個小學生。她看到我跟阿沁,很有禮貌的點點頭,向我們打招呼。
「拳館?」
縱使是如此微小的動作,白醫生也差點感動得掉下眼淚。這是一個缺口!
「哦?他早到了?請他進來吧。」白醫生瞥了案頭的時鐘一眼。
「李靜如工作的店在砵蘭街。」剛下車,阿沁便說。
「是親人嗎?還是朋友?」白醫生問。
這個鄭元達其貌不揚卻風流成性,或許他對女性有一套手段,把她們治得帖帖服服。
閻志誠今天並不是空手而來,手邊帶了一個小小的紙袋,袋中冒出一紮小小的白菊花。
白醫生很喜歡自己的中文名字。雖然香港人習慣按照音譯,替英國人姓氏配上中式的單姓,將「棕色Brown」譯作「白」令她覺得有點可笑,但她對名字「芳華」有說不出的滿意。「Flora」來自拉丁語「flos」,意思是花朵,「Flora」更是羅馬神祇中花之女神的名字:而她的中文名字不但在粵音上接近,連意義上也如出一轍——「芳香的花」。她很喜歡跟歐美的朋友說明這個中文名字的由來,甚至念上像「爽塏三秦地,芳華二月初」這些她不太懂意思的古老詩句。「白色的香花」,比起「弗羅娜·布朗」有詩意得多。
「如果被他打過的人都計算在內的話,太多了。」李靜如無奈地回答。
「什麼?你說鄰居曾阻止林建笙吵罵?」我又發現一項報告沒提到的細節。 「是啊,胡老先生雖然老邁,但仍很大火氣,罵人的話很嗆又不怕死。林建笙大吵大罵,胡老先生看不下去,走出走廊說他騷擾居民,再不走便報警。聽胡老先生說,林建笙舉起右手作勢要打他,胡老先生不但不怕,更伸長脖子讓對方揍下去,罵著對方敢打下去便報警,林建笙憤然收手,多罵幾句便離開了。」
我從車窗望出去,沿路看見零星的建築,有些裝潢得像歐洲式別墅,有些保留了香港古老的中式村屋風格,更有一些只用金屬板搭成的臨時房屋。這些房子,有些是住宅,有些是冷門行業的辦公室,有些是工廠。我們剛剛經過一個蘭花種植場、一間小型的塑料廢料回收工廠、一所犬只訓練所和一間寺廟。每次我到這些區域,我便會想什麼時候樹木會被砍光,然後土地被高聳的摩天大樓填滿。香港是個功利挂帥的社會,機械性的、功能性的發展永遠比自然的、守舊的更受重視,久而久之,我們都遺忘了這個城市的本來面貌。
「可是這傢伙在西區逃跑時,卻害死了無辜的路人。那時候他連一點惻隱之心也沒有,」我把活頁夾的剪報拿出來。「目擊者李先生說,他看到小孩子被撞,也沒有減速。」
「沒關係,」呂慧梅擺擺手,說:「我也是這麼想。如果小安看到那情形,恐怕會讓她走不出那噩夢,沒法像現在這樣健康地成長。我的童年很糟,我明白小孩子的成長時期很重要,所以我想儘力保護小安。」
「阿閻」……
「不,只有我一個人回去罷。」呂慧梅說:「秀蘭自小便十分任性善妒,我不知道她跟妹夫會不會還在吵架,所以獨個兒去看看,打算確認他們夫婦消了氣才讓小安回去拿書包和校服上幼兒園。那時小安還在我家睡得很熟,她沒看到那……可怕的景象。」
「汪汪!」屋外突然傳來吠聲,可是不像我之前聽到的那種敵對的聲音倒像是愉快的吼叫。
李靜如沒法說明地址,不過她畫了幅地圖——青龍拳館就在三個路口外。
「待會你別作聲,在旁邊觀看就好。還有,別把自己是記者的身分說出來,她以為你是警察的話,便由得她。一般市民不會對記者說真話。」
「他……那時憤怒得要殺人的樣子。」李靜如囁嚅道。
「先請呂女士自我介紹一下吧,」阿沁邊寫邊說:「呂女士是東成大廈命案死者的家人,亦是案件的發現者。事件發生后,你的生活有什麼改變呢?」
「不,我想理由更簡單,」我盯著阿沁雙眼,說:「林建笙沒有拔出刀子,狠刺挑釁他的胡老先生,是因為那時候他身上沒有刀。」
「我本來住在東成大廈七樓,當年租住那個寓所也是為了跟妹妹一家人互相照應。案件發生后,我便遷出東成大廈。我原先在一家旅遊雜誌社工作,搬家后便辭職了,在家裡當翻譯,替一些出版社翻譯英文書籍和文章之類。」
「『為什麼』?什麼『為什麼』啊?」
「許警長,當我們談到案子時,請您隨便插話,不用太拘謹,我之後會好好整理訪問內容。」我向她點點頭。
「他的妻子李靜如還在世吧?」
阿沁和呂慧梅望向我,我卻一時語塞。我索盡枯腸,只能說出老套的台詞:「香港警方會全力打擊罪惡,所有市民應該引以為鑒,別跟林建笙走上同一條路。」
「呂女士,今天的訪問也差不多了,謝謝你抽空跟我見面,也謝謝許警長read.99csw.com的幫忙。最後我想問問兩位,你們對林建笙這個人有什麼感想。」
可是,閻志誠不是這樣想。
「對,其實秀蘭一早已懷疑丈夫有外遇,只是沒料到對方是有夫之婦,那個老公又是這樣的一個危險人物。當隔壁的胡老先生走出去跟他理論時,我擔心胡老先生會被他毆打呢。」
呂慧梅稍稍皺眉,說:「很抱歉,不是我不願意,只是我真的沒有這樣的照片。」
阿沁愣了愣,她大概沒想到呂慧梅會提出反對。
「我的意思是,既然林建笙是一個有嚴重暴力傾向的慣犯,被一個老先生當面奚落,他應該會發狂吧?尤其那時候他罵鄭元達罵得正凶,他沉不住氣拿刀刺胡老先生很正常啊。」
我靜默了一陣子,思考著每一個可能。
「謝謝你。麻煩你也別提及我們住在元朗,我怕那些長舌的家長會猜到小安的身分。」呂慧梅向阿沁鞠躬。看樣子對呂慧梅來說,小安比什麼都重要。
「建笙他……脾氣暴躁啰。那好幾年他常常犯事,一點事情便動手打人,坐牢像家常便飯,每次判個兩、三個月的。因為這原因他找不到長工,只能到地盤打散工,還好他死去的老爸留了個小房子給他,否則他和我只能睡天橋底。」
閻志誠微微點頭。
「呂女士,原來你有女兒嗎?」阿沁問道。
李靜如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沒說半句話。
阿沁圍繞呂慧梅的生活、對政府的意見、受害人的想法等話題打轉,偶然也問我的意見,但我對這些項目沒有什麼好說,只好回答一些公式答案。
「幸好你想得周全……」阿沁話到一半便打住,看來她發覺這才不是什麼「幸好」的事情吧。
「嗚……汪!」一陣低沉、從喉頭髮出的吼叫傳來后,接下來是一連串急促的狗吠聲。兩隻差不多有半個人高的大狼狗,在鐵欄柵后怒目而視。還好欄柵夠高,不然它們應該已經撲過來,咬住我和阿沁的手臂。
「那不是你的親生女兒吧,」我插嘴說:「她是鄭詠安,你的外甥女。」
「她不是叫你『阿姨』而是『媽』?」我問。
「那件案子令你辭職嗎?」我問道。
我們跟呂慧梅說幾句客套話后,離開了房子。阿沁突然想起某件事似的,在庭園回頭跟呂慧梅說:「呂女士,請問有沒有你和你妹妹一家的照片?可否讓我們刊登?如果你不願意出鏡,我可以把你和小安的樣子做處理模糊掉的。」
「你記得我在車上說過林建笙沒用刀刺胡老先生很奇怪吧。」
阿沁面有難色,但仍回答道:「好的,我明白了。我只會提及你收養了外甥女,但不會詳細說明。」
「我正在等你呢。」呂慧梅淺淺一笑,打開大閘。這個女人便是呂秀蘭的姐姐嗎?我似乎對她的樣子有點印象,卻不大認得,也許曾在報告中看過她的照片。她的樣子和妹妹不大相似,不過眉毛和妹妹有點像,而且她應該四十歲了,看樣子卻仍很年輕,光這一點便和呂秀蘭有夠像吧。
「對了,」阿沁突然笑著說:「剛才你對李靜如的態度令我嚇一跳呢,今早你還是一副好好先生的樣子,想不到你對著一個潦倒的女人說得這麼狠。『少廢話,你是林建笙的妻子,所以你有義務回答我的問題』,就像電影里的惡警似的。」
白醫生知道這不會是給自己的禮物,但她察覺到這花束對閻志誠有特別的意義。這束花似乎是拜祭用的——白醫生暗忖。這一刻,她對這發現感到無比的驚喜,因為這代表閻志誠並不是個無血無淚的機器人,他還有感情。
「通常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工作上被奚落、管工對他呼喝之類。」
「許警長,你的話很恐怖耶!」阿沁一臉奇怪地說。
可是當對方亮出警員證,表示自己是休班警員時,閻志誠不但沒有退縮,更一拳往對方的鼻子揍過去,將對方按倒地上,不斷痛毆。受害者被打掉三顆門牙,鼻樑縫了十二針,結果閻志誠被控襲警罪,給送上法庭。
「下星期我們再喝咖啡。」白醫生笑著說。
本來我想拒絕,但一想到我沒有這六年來的記憶,而她對這案件的後續比我更清楚,我得讓她當我的指路燈。
「這麼多年了,該說的早說完哪!你還想我說什麼啊?我現在已夠倒霉了,你們幾時才肯放過我?建笙人也死了,我房子也沒了,錢也賠了,因為我是林建笙的老婆,結果工作也丟了,現在只能在這種小店打工,一天工作十六小時只掙得幾千塊,你還想我說什麼?」李靜如顫聲說道,像是為了壓抑怒氣。
「沒問題,謝謝你,白醫生。」
「他應該暴跳如雷吧。」
「大致上我想問的都問過了。」我對李靜如說:「你剛才說的那間拳館在哪兒?」
阿沁拉拉我的衣袖,像是叫我別逼得太緊,我向她打手勢,示意她別插手。
「哎!我今早看見你臉色已不大好,你又說頭痛要吃藥,我還勉強你來接受採訪,我真是個笨蛋!讓我載你去醫院,這兒最近的是博愛醫院……」阿沁邊說,邊扭車匙。
「除了你的情人外,他通常是為了什麼事打人?」
但死人不會復活。
「小安,媽今天有客人,你回房間吧。午餐我們叫外賣披薩好了。」呂慧梅對那個叫小安的女孩說。
「林建笙在逃亡時令多人死亡,後來死傷者的親屬入稟法庭,以民事途徑向林建笙的家人追討賠償,我知道呂女士你並沒有加入他們,是什麼原因?」
「咦?」李靜如詫異地看著我。「怎樣的人?」
「哦……?就算這麼說,也跟案情沒有關係喔,林建笙離開后很憤怒,半夜帶著刀子爬水管闖進鄭宅尋仇殺人,不是很合理嗎?」
「他如何找到鄭元達的住址的?」
白芳華醫生對閻志誠這個案子拾回一點自信,心想這可以在一些無可挽回的情況出現前,讓閻志誠回到人生的正常軌道上,再次融入社會當中。
「在油麻地的青龍拳館,不知道是打詠春還是洪拳的。他曾在那兒學拳,但後來沒學了,卻仍跟那兒的人保持聯絡。」
「這位是?」她看著我。
「沒有,就算罵得再凶,他從來沒打過我。」李靜如忽然堅決地說:「建笙他不打女人的。」
李靜如似乎沒想過警察會問這個問題,一臉狐疑。
「他看我的手機簡訊。我一向很小心,看完鄭元達的簡訊都會刪去,可是出事前一天我忘了帶手機,而恰巧鄭元達寄簡訊約我……那個,於是露餡了。」
李靜如像是泄了氣,眼眶泛紅。
我們沿著小徑回到阿沁的迷你Mk V,剛坐回駕駛座,阿沁便說:「許警長,今天真是麻煩你了。看來數據滿豐富的,這篇報導應該能順利交差。你現在要回西區警署嗎?還是你說有事要處理?我可以載你一程。」
「那麼說,你反對向兇手索償?」
白醫生目前跟閻志誠進行了三節的治療,每次他都默然地坐在椅上,跟白醫生對望。白醫生幾乎無法發現他的臉上有任何表情,平板、木然,就像雕刻一樣,猶如死物。白醫生試過以不同的態度提問,可是對方完全沒有反應,不論是善意還是惡意的響應。
阿沁瞪大眼睛看著我,只怪我衝口而出把原因說了出來。
閻志誠突然微微點點頭。
這有點不妥。那股不協調感隨著呂慧梅的話再一次在我的思海中躍動——縱使我沒法弄清楚什麼地方不妥當。
「這樣嗎,真可惜了。不過還是要謝謝你。」
「其實我那時跟鄭元達不是認真的……」李靜如九_九_藏_書幽幽地說:「鄭元達好像除了我之外,還有其他女人,我也沒想過當他的情婦,大家只是各取所需吧……」
「為了這報導我做了好些資料搜集嘛。」她得意地笑著說:「我還查到她沒再婚,現在打工的小吃店是朋友開的。死傷者索償后,她已經一貧如洗了。我可以帶你去找她,不過,你得讓我隨行採訪。」
「是呂女士嗎?」阿沁拿出名片,隔著欄柵說:「我是FOCUS的盧沁宜,早幾天跟你約好……」
「不,我想問你,你覺得林建笙是個怎樣的人。」
白醫生從閻志誠的個人資料中,知道他在十二歲時因為嚴重的交通意外失去家人,自此便要孤獨地面對這個嚴苛的成人世界。白醫生本來認為閻志誠的問題不大,至少他熬過那段日子,今天有一份工作,也有正常的社交生活。可是第一次見面后,她推翻了原來的想法。
「小安沒見過那情形。」呂慧梅搖搖頭。
「還是不太好吧。」呂慧梅斬釘截鐵地說,像是沒有轉圈餘地。
「閻先生,你今天怎麼帶了束白色的花?是要送人嗎?」白醫生以從容的語氣問道。
病人叫閻志誠,二十一歲,是個特技演員,亦即是坊間稱為「替身」或「龍虎武師」的職業。雖然叫做「演員」,實際上沒有演出的機會,因為他們的工作只是代替主角演出危險的場面,從爆炸中的房子破窗而出,或是飾演被主角打飛、從十多公尺的高台掉下的混混,觀眾不會留意他們的存在,對這些真正賣命冒險的工作人員一無所知。
阿沁的嘴角微微上揚,看來她看穿了我正氣凜然背後的窘態。她從手提包拿出小巧的數字相機,說:「我想為兩位拍幾張照片,選一、兩張刊登在專題報導里,可以嗎?」
「那他除此之外有沒有得罪了什麼人?」
「昨天有朋友送我一包藍山咖啡,聽說很珍貴的,不如喝一杯?」白醫生起身往咖啡機走過去,抓起兩個杯子。她特意強調「朋友」兩個字,讓話題轉變得不太突兀,也令對方不致退回本來的高牆之後。
「就是你覺得他性格如何,為人如何之類。」
「那天……」雖然說對方不介意,提起當天的事情仍有點令我難以敔齒。「案發當天,呂女士跟小安一起發現兇案,有沒有令小安蒙上陰影?這些打擊對小孩子不一定有實時影響,搞不好在青春期那些可怕的回憶會一一浮現……」
我的腦海里再次出現「既視感」。
閻志誠可能因為童年的精神創傷,令他的行為出現異常。
白醫生從容地微笑。這兒是西區精神科中心七樓的三號診療室,她每星期有兩天在此上班。病人離去后,她再一次審閱對方的病曆紀錄。
半小時后,我們來到旺角鬧市。從新界的郊區回到九龍的核心地帶,就像突然從抒情的古典鋼琴曲轉變成重金屬搖滾音樂,有點教人難以適應,也更難教人相信兩者也是香港這小城市的不同面貌。
呂慧梅苦笑一下,說:「這不過是事後孔明罷了。因為一個獨立事件便引申至整個情況,任何人也知道是多麼的無稽。與其加強釋囚的管理,不如加強犯人的心理輔導,確保他們出獄后能融入社會吧。」
「不愧是刑警先生呢,一眼便看穿了。」呂慧梅尷尬地笑著,說:「她是我妹妹的女兒,秀蘭死後,我便收養她了。」
「叩叩。」兩聲敲門聲傳來。
我本來想跟阿沁說,叫她載我到醫院,可是我的頭突然痛起來,剛才對話中的不協調感又一次展現眼前。不同的是,這一次我漸漸看清楚問題的所在。
「我十六歲時離家出走,在朋友介紹下認識的。不久我們便同居,我二十歲時便跟他結婚。剛結婚時還好,不過他每次打工總是不長,他老爸的遺產又吃得七七八八,我便去酒吧打工。就是那時開始吧,他愈來愈暴躁,我們之間的爭吵也一次比一次嚴重。我二十一歲那年他第一次因為傷人入獄,我們的關係便愈來愈差了。」李靜如的語氣漸漸平靜下來。
呂慧梅似乎皺了一下眉,她大概沒想過有我這個不遠之客。對案件受害人的家屬來說,警察也是勾起痛苦回憶的人物之一吧。不過她很快回複本來的微笑。
「她不敢說『我相信我丈夫沒有殺人』。」
「或許他殺了人後,開始覺得人命不可貴吧?」阿沁側著頭說。
「是啊。」阿沁似乎被我突如其來的一問弄胡塗。
「說得也是。」我點點頭。
「你怎麼知道?」
「……是朋友。」這是閻志誠四個星期以來第二句話。
白醫生放下筆桿,揉了揉被老花眼鏡壓得瘦軟的鼻樑。
「我覺得,兇手所帶來的苦痛已經夠多了。如果不能及早放下,只會被噩夢纏繞。而且,林建笙所做的事情都是他一人的罪行,追討賠償,不是會把他的家人拖下水嗎?兇手已經折磨了很多人,我不想反過來去折磨與事件無關的人。」
原來如此,我明白呂慧梅辭職和搬家的理由了。她是為了照顧外甥女。也許這也是她堅強起來的原因,畢竟她肩負起照料小安的責任。說起來,小安的樣子還有幾分家呂慧梅,尤其是那雙眼睛,外人把她們當成母女也不足為奇。不過,呂慧梅說她跟妹妹的外表相像?我覺得有不少的差距吧。我依然記得呂秀蘭死亡時那副艷麗詭異的臉孔。
「不知道。」
「剛才呂慧梅說鄰居胡老先生曾跟林建笙理論?」我問。
阿沁吐吐舌頭。她大概以為警察都會講道理,其實對付小混混,用拳頭方便得多了。
「林建笙有沒有仇人?」我問。
我們把車泊在一個破舊的巴士站對面,沿著小徑往山上走。小徑兩旁都是斜坡,長滿高壯的樹木,對於生活在香港市區的人來說,這兒就像深山般陌生。走不了兩分鐘,我看到一片平地,有一幢兩層高的舊式平房坐落在矮樹之間。
下午一時是午飯時間,加上星期日,旺角街頭車水馬龍,人車爭路,阿沁好不容易才在山東街找到一個停車位。
閻志誠沒有回答,但白醫生沒有錯過對方眼神中閃過的一絲動搖。
又是典型的故事。對男人來說,在妻子面前抬不起頭是最難堪的事情。林建笙的收入一定不及李靜如,妻子賺得比他多,他這種大男人一定接受不來,只能藉暴力掩飾內心的不安。
和之前的病人不同,閻志誠並不是主動求醫的。他只是被法律所限,不得不見白芳華醫生,每星期跟對方待上一個鐘頭。
「不,」呂慧梅笑著搖頭,說:「我辭職和搬到這兒跟案件無關,是另外一些理由。如果您以為我因為事件而失去對人的信心,躲在郊區一角便錯了。這兒雖然偏僻一點,但空氣好,亦十分清靜,對城市人來說環境簡直無可挑剔吧?」
阿沁點點頭,再說:「事件發生后,有議員提出加強出獄犯人的監管,林建笙是 個慣犯,有多次的傷人紀錄,所以不少人認為如果政府加強釋囚的管理,林建笙事件 便不會發生。你認同這說法嗎?」
「醫院?你身體不舒服嗎?」阿沁詫異地說。
「也許他沒想到呢?」
「不,只是舊患,偶然發作罷,趁我現在想清楚事情,我想儘快調查。」
「什麼?」李靜如愕然地看著我,就連我身旁的阿沁也微微發出呼聲。
白醫生決定抓緊機會,嘗試突破閻志誠的心房。「白芳華」……白醫生期待這些白色小花為她帶來運氣。
白醫生每次想到這裏,都感到不安。香港沒有越戰軍人問題,但閻志誠的工作經常面對read.99csw.com打鬥、爆炸或生命危險,萬一他精神上的保險絲突然斷掉,難保他會做出像幾個月前西區的通緝犯瘋狂車禍。
「如果是心有鬼的,也不會說。」我不懷好意地笑了笑,說:「可是我自然有方法讓對方說實話。」
「不、不要客氣,只是分內事。」
「是在朗豪坊附近嗎?」我問。
閻志誠沒有回應。
「他年輕有錢時便有不少酒肉朋友,我們結婚後他好像滿孤僻,頂多隻有跟拳館的朋友來往。」
「這個……請等我一下。」李靜如走進櫃檯后的休息室,一陣子后回來,手上拿著一本褐色封面的記事簿。「這是建笙的記事簿,他失蹤那天沒帶在身,我……我想它對你有用。」
「請問李靜如小姐在嗎?」我把警員證放在她面前。
「你今天仍戴著結婚戒指。」我指了指她的左手無名指上那枚簡陋的銀戒指。
「不敢說什麼?」她似乎對我剛才的調查感到不解。
我接過記事簿,打開一看,日期還是二零零三年。在不同的日期旁邊寫著工作的數據,也有約朋友會面的時間。我點點頭,收下記事簿,離開小吃店。
「你……」李靜如咬牙切齒,像是無處發泄情緒。她雙手放在桌上,不住顫抖,無名指上的銀戒指敲打著檯面,發出喀嗒喀嗒的聲音。
「你們怎麼認識的?」
「不,我只是覺得當中有疑點。」我緩緩地說:「林建笙無辜的可能,大概只有百分之二十吧。相比起他是無辜的可能,我比較在意的是他有沒有共犯。」
我點點頭,但呂慧梅說:「我不想刊出我的樣子。」
閻志誠直盯著白醫生,白醫生偶然提起一些話題,嘗試抓住閻志誠的注意。她曾聊過一些生活上的小事情,談過像音樂或電影這些無意義的話題,也打過擦邊球,談到閻志誠之前跟警員的衝突和個人資料上所寫的家庭背景。可是,閻志誠還是沒有露出半點打開話匣子的意圖。
「林建笙為什麼沒有立即刺胡老先生兩刀?」
旺角是個怪異的地點,它一方面擁有媲美台北西門町或東京原宿的年輕人潮流中心,另一方面它亦擁有香港數一數二「聲色犬馬、龍蛇混雜」的砵蘭街,滿布色情場所。近年因為大型商業購物中心朗豪坊在此落成,附近租金大幅上漲,令不少「小本經營」的風月場所陸續遷離,想不到警方撲滅不熄的罪惡之都,竟然被地產商削掉一半勢力,真是諷刺。
「我不知道,所以才值得調查。」我翻開林建笙的記事簿,查看三月的日程。三月初的某幾天記錄著「開工:寶馬山地盤」、「開工:北角碼頭地盤」,可是在三月十一日以後的「開工」寫得十分潦草,變得歪歪斜斜。唯一不同的是三月十六日本來整齊的寫著:「光明撞球室:阿閻」,卻被原子筆劃掉。在三月十七日——即是林建笙到東成大廈犯案的同一天——同樣以歪曲的字體寫著:「阿閻」。
「對你來說是六年前,對我來說是上星期啊!」
白醫生原名Flora Brown,她在英國出生,因為父親被派到香港殖民地政府擔任公職,她三歲時便跟家人一起從位於英國東南面的老家移居到這個位於亞洲東南面的小城市。她在香港長大,自小習慣這個華洋雜處、中西合壁的環境,所以她十八歲離開香港,在英國修畢精神科醫學博士學位后,還是回到香港這個第二故鄉,開展她的事業。
「許先生,下星期同樣的時段,即是星期一下午三點至三點五十分,沒有問題吧?」
雖然店裡只有她一人,但我沒想過她便是林建笙的妻子。按年歲計算,她今年也不過三十三、四罷了,可是她的皮膚和樣貌卻像個四、五十歲的老女人。
「是對你很重要的人吧?」白醫生稍稍傾前身子,讓閻志誠感到她的誠意。
不過,白醫生明白她不可以追問下去,否則只有反效果。
「即便如此,她仍然相信他沒有殺死鄭氏夫婦。西區的車禍,她可能認為是意外。」
「你說他當時身上沒有刀子嘛。這又跟共犯有什麼關係?」
「你打算問李靜如什麼?」阿沁邊走邊問。
「林建笙有什麼朋友?」我改變話題。
「不,」呂慧梅認真地說:「我認為法律賦予市民追索的權利,這是他們應得的,我不反對。這隻是我個人的選擇,當時我希望遠離事件,這樣才可以早一天回複本來的生活。」
不好,我說溜了嘴。
「林建笙沒有對付胡老先生。為什麼?」
呂慧梅望望窗外,再回頭說:「林建笙雖然幹了好些可怕的事情,傷害了很多人,我不會說我原諒他,但我想,他的所作所為給社會帶來警惕,讓我們知道幸福的可貴。」
「就是這個原因。」我嘆一口氣,說:「我不是要證明林建笙無辜,只是覺得案子里有一些疑點沒弄清,隨便把案子完結是不負責任的做法。我的醫生曾跟我說,PTSD短期的失憶,或者這個『短期』不是指失去多少時間的記憶,維持失憶這狀態的時期。我病發至今只不過三小時,或許不一會便復元了。」「PTSD?你曾遇過什麼重大的打擊嗎?」
「你認為林建笙無辜?」阿沁的聲調提高了八度。
「我說過這隻是猜想而已。」我攤攤手,說:「不過當中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林建笙為什麼要殺死鄭元達夫婦,還要用這麼殘忍的方法對付孕婦。剛才李靜如也說,鄭元達不是她第一個情人,林建笙也曾毆打過那些男人,為什麼林建笙這一次要用刀子下殺手?我總覺得有點不合情理。」
阿沁放好錄音筆,從手提包拿出一本筆記簿,說:「呂女士,這個訪問的目的主要是讓公眾知道林建笙事件后,相關人物都能重拾生活,如果訪問過程中有什麼地方令你不快,請你坦白告訴我。」
「啊,今天的時間到了。」白醫生望向時鐘。「下星期同樣時間,即是星期一的四點至四點五十分,可以嘛?」
我的思緒回到記事簿中的那個名字。
「都這麼多年,要放下的都放下了。」呂慧梅仍掛著微笑,喝了一口咖啡。
我聽過醫生說,小孩遇上這種事件,患上PTSD的可能性極大,影響可以很深遠。
白醫生把沖泡好的咖啡遞給閻志誠。閻志誠望向咖啡杯,停頓數秒,伸手接過。
她們兩人你三言我一語,最後達到共識,便是我跟呂慧梅面對面坐著,照片會拍到我的正面以及呂慧梅的背影。沒想過我突然由配角升級當主角了。
難怪林建笙這麼火大,因為反過來想,搞不好自己的老婆也「禮尚往來」,讓鄭元達到自己的家裡幽會過。
這家店在兩家快餐店中間,顯得特別寒酸。也許是地緣關係,這幾家店不如彌敦道和西洋菜街那邊擁擠,我想砵蘭街還是黃昏后才會真正熱鬧起來。小吃店只有一個顧客,他拿著一串魚丸離開后,我和阿沁便走進去。
兩個月前,閻志誠在街上跟人發生爭執,原因好像只是走路不小心撞到肩膀之類。
「你那時已經很疼小安吧。」我特意岔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