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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不了解。白醫生感到沮喪,她覺得自己這半年來只是自我感覺良好。她沒有對閻志誠提供任何幫助。他仍然是那個一言不發,不合作的病人,只是他套用了在社會上打滾的假面具,來應付每星期一節的治療。
「志誠,這樣吧,我不再強求你說你的過去。」白醫生說:「接下來的半年治療,我會告訴你一些處理創傷和壓力的方法,你喜歡的話便聽,不願意的話,便當作沉悶的課堂吧。」
「誠哥……?對啊!」大力拍一下手掌,說:「對,誠哥的全名是閻志誠,你說的也許是他?」
「去年搬了?」
「是因為失憶症的關係嗎?」阿沁問。
「沒什麼,只是頭痛又發作。」我沒待她答話,便說:「我們出發往賀氏影城吧。」
「當然有!我是戴維·寶兒迷!我還有珍藏的黑膠唱片耶。」
經過吶喊期,便會進入逃避期。人們會逃避真相,嘗試以一種否定的心態去無視現實。例如被強|暴的女性會假裝事件沒有發生,或是刻意不想某些經歷,嘗試維持原來的生活。和真正從創傷康復的人不同,陷入逃避期的人並不是真的回複本來的生活,只是以一種「忘掉便可以繼續活下去」的態度去過活。他們對事件會避而不談,就像閻志誠一樣,以悲觀的角度來看待事物。
「就說你這小子總不學好,」啪的一聲,又是一記往後腦勺的巴掌。「非禮和襲警?長官,你帶他走好了。」
「明明就是二樓,阿沁你看錯了吧。」
「那麼,我跟故事的主人翁一樣,因為意外掉進時光隧道,所以身處二〇〇九年了?」
「看啊,我就說是三樓吧。」回到街上,阿沁指著那個綠底白字的拳館招牌,上面的的確確寫著「三樓」。可是,我無意深究,也懶得響應阿沁。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如果我真的只是失去六年的記憶,為什麼我的記事本上的資料也是六年前的案子的?」我以抖顫的手指,指著記事本上「東成大廈」、「林建笙」、「鄭元達」、「呂秀蘭」等文字。記事本只有頭幾頁有我的字跡,記錄了案件相關的地址、人物數據和調查進度,除此之外每一頁都是空空如也。 阿沁也似乎被這個事實嚇一跳。
「也對,因為你找我,所以我才把記事本挖出來,這說法有點道理。」我點點頭,說:「換言之我現在遇上的麻煩,罪魁禍首便是阿沁你了。」
「聽說誠哥在十一、二歲時家人都死了,好像說是在嚴重的交通事故中逝世的。」
阿廣這時候才亮出驚慌的表情。看到他那像驚弓之鳥的目光,我便差點要嗤笑出來。果然是個欺善怕惡的小混混。
「那好吧,你上三樓找,我在這兒找,」我沒好氣地笑了一笑,說:「反正你一會兒便回來了。」
他還是沒有感情、憤世嫉俗的患者……
——這是進展嗎?還是退步?還是這半年來,自己只是原地踏步?
「到時你會相信才出奇,」我說:「你大概會跟劇集中的女主角一樣,認為男主角準是瘋了吧。」
「白醫生,請你省下那些手段吧。」閻志誠回複本來的撲克臉,說:「我不會說關於自己的事情,因為我信不過你。」
服務生好像聽到阿沁的話,上下打量著我。我們點了牛腩飯、餛飩麵和兩杯奶茶,雖說阿沁請客,我現在也沒胃口吃什麼鮑參翅肚——何況這兒只是廟街的茶餐廳罷了。
「許警長,那你……你有沒有記起一些新的事情?你之前說過或許一些時間后便會好轉,現在好點沒有?」阿沁像是想改變一下氣氛,可是她卻挑了一個令人沮喪的話題。
「什麼可能?」
雖然只見過一次,但閻志誠不是個完全冷漠的人。
「那個……」阿沁突然有點吞吞吐吐:
阿廣大概拗不過他的師兄,只好乖乖地站在牆角,站好四平大馬,一臉不情不願的樣子。
「那麼說,這記事本未必是證明你每天失憶的證據,反而可能是引發你這次失憶的元兇喔。」阿沁以明亮的聲音說。
大力錯愕地看著我們,說:「林建笙,是指五、六年前那椿凶殺案的那個林建笙嗎?」
「對啊!是很有趣!」阿沁興奮地說:「許警長,你知道片名『Life on Mars火星上的生命』的由來嗎?」
「元兇?」
「不!先別擔心這個吧!」阿沁說:「如果那是事實,你現在擔心也沒有用啊,而且,我相信總有另一個合理的原因來解釋你這本記事本的情況。」
「從二樓遷到三樓,這個房子較大。別看我們好像很寒酸,我們收了近五十個弟子啊。」大力笑著說。我想,或許我剛才在樓下看到的是舊招牌。「梁師傅專收像阿廣這些血氣方剛、精力無處發泄的年輕人,只要磨練幾年,便能擺脫以往的陋習,重新做人。所以說,詠春拳的宗旨就是要心正,所謂心正拳正……」
「對,不過他好像沒把事情放心上,之後還嘻皮笑臉。」
「你這婊子裝什麼矜持?看你不是樓下的『骨妹』便是樓上卡拉0K的伴唱吧?老子有的是錢,待會賞錢給你花,現在摸一把便是便宜你啦!」
「什麼出賣世界的人?」
青龍拳館位於廟街與北海街交界附近。如果說砵蘭街「龍蛇混雜」,那廟街也是不相伯仲,街道兩旁的舊式大樓里,一樣有好些妓|女公寓、麻雀館、色情髮廊、廉價酒吧或按摩中心等等。然而,廟街除了這些「特殊https://read.99csw.com行業」外,亦有很多普通的平民娛樂,有熱鬧的夜市、地道的廣東菜館、著名的港式涼茶,以及各式各樣的廉價商品,每晚吸引大批遊客光臨。「廟街」這名字,是由於街上有一座上百年歷史的天後廟,而廟街在十九世紀已記載在九龍的地圖上,從一九二o年開始,已發展為一個庶民休閑、買賣的集中地,有「平民夜總會」的別稱。如果說廟街是黑道聚集、犯罪事件的黑點,倒不如說這些負面的印象出於街道熱鬧、平民化的副作用。或許廟街比附近街道多一些小混混、多幾間色情場所,但說到底,也有很多小市民在這兒安居樂業。
「喂喂,你不肚餓嗎?下午兩點啦!我們還沒吃午飯啊。」
「怎麼說得我真的是來自未來似的?我們又不是活在虛構的作品當中。」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如果真的如你所說,我是穿越時空的警察,那麼這劇集叫什麼名字?」
「有一次爆炸師傅遲了引爆,導演氣炸了。」閻志誠苦笑一下,說:「我們當替身的全都跳出窗戶,五秒后才爆炸,只好讓我們在另一個布景再跳一次,然後用後期處理,把鏡頭連起來。」
「對,已結束了,」我站起來,說:「所以我才說只是問問罷了。你們師傅什麼時候回來?」
「我有看你有參与演出的電影啊。」白醫生微笑著說。她知道無論閻志誠有沒有危險,她也要儘力治療,努力協助他重建人生。
「你說過你的失憶是PTSD的後遺症吧,」阿沁以專家的口吻說:「或許你今早病發時根本忘了自己所在的時間,因為你看到記事本的內容,令你以為自己還在調查東成大廈的命案,所以才會讓自己誤以為在二〇〇三年。」
「沒有?他不一定是現在的成員,不知道六年前有沒有?」
「怎麼突然變成了科幻故事啊?」我失笑道:「說起來,我好像在電視看過一部英國的電視劇集,內容講述刑警主角因為車禍昏迷,卻發覺自己回到一九七三年,還在警署上班……」
「我怎知道你的習慣啊!」阿沁繼續笑著說:「你是不是因為某些原因,更換了記事本?」
離開拳館時我沉默不語,一種怪異的無力感充斥四肢。想到那些死去的無辜者,我便感到強烈的情緒波動。我的前額忽然又痛起來,我再次把兩片阿司匹林送進口裡。
「是嗎……」我有點失望。
「為什麼?」
「這個閻志誠是什麼人?」我對於找到一點線索感到高興。
「例如?」
接受白醫生治療的另一位病人,便有輕微的癥狀。許友一警長因為目睹同僚殉職,自己命懸一線,白醫生髮現每次跟他談到那段經歷,他也會不其然略過,或表示忘記當中的細節。這並不是許警長刻意隱瞞,而是因為意識為了防止二度侵害,自動把當中的片段封鎖。有部分人從PTSD康復后仍遺留相關的癥狀,不過,「解離」並不一定是壞事,因為這是意識的自我保護機制,就如一些人會以發白日夢來舒緩工作的壓力,只要不影響生活便沒有問題。
面對家人慘死,自己又差點喪命,這是典型的PTSD的成因。不過白醫生不明白,為什麼閻志誠會在半年前惹事。經歷創傷的病人會在事發首三個月出現癥狀,延複發作的病例不是沒有,但數目很少。另一個想法是閻志誠從十二歲開始便患上PTSD,一直秘而不宣,在沒有治療下孤獨地奮戰,經過差不多十年的光景,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怪物膨脹,因而做出暴力行為。
這半年來,白醫生跟閻志誠談過很多不同的話題,逐漸理解閻志誠的性格、態度、想法,可是在關鍵的部分,閻志誠還是拒人於千里之外。每次白醫生想了解閻志誠的過去,或是探究他心底的創傷,閻志誠都會回復第一節治療的模樣,變回冷漠沉默。
「都習慣了。」
資料上說,閻志誠的父親是位特技演員,而閻志誠中五畢業后便從事相同的職業,即使他本來的成績不錯,有足夠資格繼續進修。他就像是為了繼承父親的志向而存在,把本來的自我埋藏起來。
白醫生希望閻志誠能在情緒不穩時,利用這些技巧舒緩心理上的癥狀。做法雖然有點消極,但總比起徒然地嘗試打開這重密不透風的圍牆來得有效。
「我會先觀察一下,確定情報可靠才決定下注嘛。」
當然白醫生一直擔心這不是由衷的笑容。
好像曾幾何時,我認為這個世界是有公義的、為他人犧牲性命是偉大的、除暴安良與警惡懲奸是必然的。可是,某天這些理由都消失了,餘下白茫茫的一片。
「例如……對了,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你的記事本的?」
「或許吧。」
我愈去想,愈去抓緊記憶中的片段,它們就飄得愈遠。頭痛宛如利刃,把這些片段撕碎,變成漫天飛舞的雪花。
「你們師傅有沒有提起過林建笙這名字?」
難道我這六年來,每天都在追查一宗已完結的案件?
「怎麼了?」阿沁問,她好像察覺我心不在焉。
我們沉默了好一陣子。
「是的。」
「不過,怎麼這記事本上只有東成大廈一案的資料?」我問。
「小子,你今天走運。」我放開他,他往二師兄身後逃去,走進大門內。
「師傅和大師兄不在,這兒便由我管!不想做嘛?好,來跟我打一場吧。」二師兄捲起衣袖。他的兩條手臂也刺上刺青,看來他也不是善類。
青年看到警員證嚇得臉色發白,這時旁邊的大門打開,一個穿紅色運動服、大約二十來歲的read.99csw•com男人探頭出來。
「算了。我也不想太麻煩。」她說。
「不是三樓嗎?」
「那你只要告訴我這幾年的股票漲跌,或是英超哪一隊捧杯,我照你所說押下整副家當便成了。」阿沁扮一個鬼臉。
即使問心無愧、剛正耿直的人,也會死於非命。不幸降臨時,無人能阻,世界是殘酷的。
二師兄招呼我們走進大門。大廳掛著好些區額,又放了三個木人樁,這家拳館教的果然是詠春。我們坐在一張古舊但光潔的酸枝木椅上,正好對著正在坐馬的阿廣。
我為什麼當警察?
「二師兄!我才沒有幹什麼啊!我只是跟這位小姐聊兩句,這條子便打我了!」
「媽、媽的……」青年被我箝制,喘著氣說:「你、你也吃過夜粥……你是哪道上的?」
「那是阿正,他剛入行,沒什麼經驗。」
白醫生直瞪著閻志誠,為這個半年以來首次目睹的性格感到訝異。
「還可以。」
「剛才你救了我。」
「我看過一部電影,內容說女主角因為車禍,每天醒來的記憶都停留在失事的同一天,於是家人們只好努力為她掩飾,每天過著重複又重複的生活。」阿沁擠出微笑,說:「你會不會擔心你也是這情況?」
我和阿沁依著李靜如的指示,找到拳館所在之處。一如所料,大廈是老舊的中式大樓,看樣子怕有六十年以上的歷史,別說電梯,大樓連閘門也沒有。我在樓梯前看到一個小小的塑料招牌,以綠底白字刻著「青龍拳館 正宗詠春 二樓」幾個字,旁邊還有「女子理髮」、「穴位推拿」等鋪滿灰塵的牌子。我們沿著昏暗的樓梯往上走,牆壁的塗漆都乾涸剝離,天花掛著成一團的電線,縱橫交錯地從大門延伸至樓上。
我……答不出來。
那個時候,他很想跟我談那個「朋友」——白醫生回想起來。
「好像是西環或上環附近,我記得數年前師傅說去探望誠哥,要過海。」
「唔……大概是吧,年份什麼的我不大清楚。師傅常常說『阿誠很認真吶,每天都打那邊的木人樁打上兩、三個鐘頭,就是這樣基本功才會好哪』……」大力指了指一旁的木人樁,卻又略有所思地收起手指。「不對,不是那個木人樁。我們去年搬了拳館,誠哥才沒可能在那邊鍛煉過。」
「警察先生,這小子入門不過三個月,我答應過他老姊要看顧他,剛才有什麼得罪,請見諒。」
「你也有看?是『迴轉幹探』(原名Life on Mars,英國廣播公司(BBC)於二零零六年首播的科幻推理影集,共十六集,曾獲多個獎項,以及被美國和西班牙製作公司重拍。「迴轉幹探」為香港播放時的譯名)!原名叫『Life on Mars』!」阿沁變得非常雀躍,說:「我超喜歡這影集的!」
創傷后壓力心理障礙的患者,往往會在逃避期和侵擾期之間遊走,在因為過去的片段閃回,令自己變得困擾后,可能回到逃避期,再一次否認現實。心理治療師的工作,就是要幫助患者離開這些迷宮,向著完成期邁進。
「那我為什麼會突然拿六年前的記事本放在身上?」
白醫生被那雙眼懾住。
「其實我也不大清楚,我只從師傅和大師兄口中聽過他的名字。」大力說:「聽說他以前在我們拳館習武,年紀輕輕便拿過業餘比賽的冠軍,後來加入電影圈當特技演員和武師之類。師傅每次說起往事也會提起他,聽說他還偶然跟師傅聯絡。」
「你誤會了,我不是不信任『你』,我是不信任包括你在內的所有人。」閻志誠露出異樣的眼神。「我今天仍在這兒,是因為我受法律約束,反抗的話便會被拘捕,失去自由。」
逃避期之後是侵擾期。創傷的回憶會重現腦海,即使個人不斷逃避,記憶還是會侵襲平靜的內心。人們會受這些回憶影響變得情緒不定,過度的焦慮、暴躁、抑鬱等等會表現出來。有些人會陷入一種叫做「過度醒覺」的狀態,就像草原上的動物,無時無刻警戒著捕獵者的攻擊。有人變得憂心忡忡,有人會容易動怒。暴力傾向其實是一種防衛機制,是因為一個人誤以為自身有危險,從而做出還擊。像那些患上PTSD的退役軍人,他們犯下殺人罪,往往是因為在戰場上恐懼被殺的回憶侵擾他們的意識,結果錯誤地把殺意放到其他人身上。
「喂,你們說的阿閻是不是師傅老掛在嘴邊的誠哥呀?」站在一旁的阿廣插嘴說。
「剛才的招牌寫著二樓。」我往下指了指。
「拳館在二樓嘛。」我回答道。
「咦?是的。你們有事要找我們拳館嗎?請進來。」
我皺一下眉頭。即使我對這女生有一點好感,我也不想讓一個陌生人插手我的過去。
「我們有保密協議,我不能向第三者透露任何內容。」
特技人?那麼,攀外牆爬水管對他來說易如反掌吧?
「就叫『出賣世界的人』吧!」阿沁不假思索地說。
「白醫生,你想繞圈子引我說自己的事情,減輕自己的壓力吧。」閻志誠突然說道。「對啊,老是把https://read•99csw.com創傷放在心底,並不會愈合的。一位美國的心理學家說過,受損最嚴重的情感便是那些從未討論過的,單單說出來已有著顯著的功效。」白醫生知道閻志誠是個敏銳的人,所以沒有迴避問題,更何況難得對方單刀直入的說道。
「怎麼又加了一個鐘頭!」
「戴維·寶兒單曲唱片《Life on Mars》的B面歌曲便是叫《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
「不會吧,我怎麼會……」一陣寒意在背後竄過,阿沁的話把一個我一直沒留意的事實揭穿。我掏出我的記事本,打開一看,不願看到的真相赤|裸裸地躺在那兒。
「那師傅被罵得很慘吧。」
「什麼?什麼謝謝我?」
——這個才是閻志誠的真面目?
白醫生估計,閻志誠現在是回到逃避期之內。或許閻志誠曾在半年前經歷過侵擾期,變得暴躁,可是她又覺得不對勁,因為他很快回到逃避期,以迴避問題的態度來跟白醫生見面,這半年來他亦沒有表現出第三期的徵狀。
最後的是完成期,或是稱作「熬過而完成」的階段。當人能夠正視創傷,以客觀的角度和積極的心態去面對,克服障礙,便能真正度過創傷帶來的壓力,完全康復。一部分人能自行經過這四個階段,甚至快速地跳過中間的逃避期和侵擾期,從創傷中復元,可是PTSD的患者便會卡在第二期或第三期之中。
「志誠,這星期工作忙碌嗎?」
「我覺得之前一場那個被爆炸炸飛的演員的動作不及你利落。」
我們一邊吃著午餐,一邊聊起阿沁的事情。阿沁是個獨生女,中學時便立志要當記者,結果在大學修讀新聞系,畢業後進入FOCUS實習,一干便是四年,雖然不是一帆風順,倒也無驚無險。她在編輯部滿能幹似的,畢竟入職四年便給委任主導一個十二頁的專題,依她所說,就是工作了八年的老鳥也不一定有這機會。
那位「二師兄」一話不說,一巴掌往那個叫阿廣的青年的後腦勺摑過去。
「許警長,你吃什麼?讓我請客,當作答謝你接受訪問。」
剎那間,我心頭為之一震。交通意外中逝世……我又一次想起林建笙臨死前的惡行。
「你再不去做便是三個小時。」
閻志誠坐在診療室的粉藍色沙發上,簡單地回答白芳華醫生的問題。經過半年的診治,白醫生感到閻志誠漸漸卸下那副厚重的裝甲,見面時不再抱著不合作的態度。可是,即使白醫生親切地稱閻志誠作「志誠」而不是「閻先生」,她知道自己仍無法衝破對方心理上的那道防線。
「也不是吧,我印象中這個姓氏雖不普通,也未算稱得上罕見……」我回過頭向大力問道:「他是六年前在這兒習拳的嗎?」
不過,會不會有另一些可能?
換言之,現在的閻志誠可能只是他自我塑造出來的假象。白醫生恐怕那個憤怒地毆打休班警員的閻志誠才是他的真正性格。或許那個警員有點像導致他父親死亡的司機,或者那人身上的服裝勾起他的回憶,甚至微小如氣味之類讓他醒覺,於是閻志誠便按捺不住痛打對方,以發泄喪親之痛。
「我看到是寫著三樓啊。」
「沒有,我還是錯覺著現在是二零零三年,東成大廈凶殺案是上星期的事。」
「我姓馮,是這家拳館的助教之一,大家都叫我『大力』。」「馮大力」坐在一旁,說:「梁師傅去了澳門,請問你是不是有事要找他呢?」
「別碰我!」右方忽然傳來阿沁的叫喊,像是遇上什麼麻煩。我連忙向那方向跑去,一轉角便看到一個十七、八歲、染金髮的青年一臉輕佻下流,把阿沁逼往牆角。
因為人類是一種習慣活在「後悔」之中的生物。
「總編輯常常提醒我們,」阿沁若有所思地說:「說女生單槍匹馬採訪要特別小心,光靠一股勇氣是不行的,那只是蠻幹而已。我這些年來也見過不少人,也曾訪問過好些黑道和小混混,但我倒沒想過今天會遇上這種事。這麼說吧,因為心情輕鬆,突然被那傢伙抓一把時特別吃驚。」
「普通吧。」
「說得也是。」阿沁也側著頭,忍俊不禁。
「會害怕沒有什麼好奇怪的,」白醫生說:「你是個盡責的演員,即使不害怕受傷,也會害怕動作失敗要重拍那一場吧。我時常想,如果在大型的爆炸中主角失手,怎麼辦。」
「你這臭小子,看你被制伏的架式,便知道是你先出手吧!你這傢伙九成又演什麼日字沖拳,學了半點基本功便胡來!」二師兄罵道。他轉過頭,擠出笑容對我說:「這位長官,這小子犯了什麼事?可否網開一面?」
我看錯了嗎?想不到身為警察的我,竟然也犯這種錯誤。我搔搔頭,走上三樓,甫推開大門便看到拳館的招牌,名字下方有個向右的箭頭。
不對。
「我記得有天晚上打開電視,無意間看到,後來斷斷縷縷看過幾集。故事好像滿有趣。」
「哈,我倒希望你是從二〇一五年回來的。」
「看到記事本的內容前,你已發現自己失憶了?」
「我們會綵排多次才正式上場,導演還會保險地多設幾台攝影機,有任何不妥當便靠剪接處理。」談到工作之類的話題,只要不涉及個人感情,閻志誠也願意多說幾句。
「不,我只是想起所以問問罷了。」我嘴上這麼說,卻很清楚這話騙不了這位有紋身、明顯在道上混過的傢伙。事實上,這話大概連那個在旁邊坐馬坐得滿頭大汗的小子也騙不過吧。
她作的另一個猜測,是閻志誠有「解九-九-藏-書離」的癥狀。
「他剛才問我價錢,又對我毛手毛腳……」阿沁雖然不大憤怒,但從她的表情中還看得出有點不快。
「一個人?」
啊,原來她說的是剛才阿廣調戲她的事。
有專家為創傷性壓力反應列出四個時期,分別是「吶喊」、「逃避」、「侵擾」和「完成」。吶喊期是當人面對創傷時最早經歷的階段,就如同字面所說,受害者會感到震驚和恐懼,內心產生激烈的不快情緒,令人很想高聲吶喊。有些人在意外事件發生后表現冷靜,並不是跳過了吶喊期,只是心理上暫時壓抑了情緒,經過一段時間后——例如因災禍失去家人,回到空洞洞的居所時——便會爆發。
「哎喲!二師兄!幹啥打我?」
那麼說,因為她聯絡我,勾起我對東成大廈兇案的記憶,所以我連作夢也夢到六年前的現場。的確,這也是很合理的解釋,我稍微安定了一點。
「沒、沒有。」大力說:「我有親戚住在港島西營盤,和發生那兇案的大廈只有一街之隔,所以很記得那案子,如果師傅提過相關的名字我一定記得。誠哥和林建笙有什麼關係嗎?」
剎那間,那些白色的菊花在白醫生腦海中浮現。
其實,我真的寧願如阿沁所說,我是因為掉進時光隧道跨越了六年,而不是舊患所造成的失憶症。因為這代表人類真的可以突破時間的束縛,去改變過去的事情。就像那影集中,男主角在一九七三年遇見年輕的父母,甚至是孩提時代的自己……
算了,還是別想太多。
又是西區?東成大廈血案,林建笙車禍,現在連這個神秘人物閻志誠也跟西區有關。是巧合嗎?
「抱歉了,我加入這拳館只有五年,我只能說這五年來我也不知道拳館有一個叫阿閻的人。現在時候還早,晚上有人回來練拳,到時我可以問問,他們或許會知道得比較清楚。」
「許警長,你去哪兒?」當我打開通往二樓走廊的木門時,阿沁卻站在往三樓的階梯上,回頭問道。
「不啦。那是取自戴維·寶兒的歌曲。」阿沁說:「雖然這曲子在一九七一年已收錄在大碟當中,但它在一九七三年再推出單曲唱片,而影集的故事背景便是一九七三年!這個名字是不是很有意思?」
阿沁插起腰,一副不認輸的樣子,往三樓走去。我打開沉厚的大門,往二樓的走廊走去——可是我循著二樓的走廊,從一端走到另一端,也沒看到像拳館的門面,只見一間占卦算命、一間看起來尚算正經的理髮店、兩間附帶色|情|服|務的按摩女郎公寓,和幾個空置了的單位。
「我……忘記了。」我說。
「你們時常面對這些危險場面,沒有壓力嗎?」
面對創傷壓力的患者,有可能進入一個極端的狀況,不單逃避過去,甚至把意識抽空,以「離開」的角度去觀看自己。
「阿沁,剛才他對你幹什麼?」我轉頭問道。
畢竟時間有限,閻志誠半年後便會從白醫生的眼前消失,湮沒在人海之中。
「唏!你怎麼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啊!」
我鬆開右手,掏出警員證,以貼著他的鼻子的距離說:「你說我是哪道上的?」
白醫生笑了笑,說:「那樣的傢伙才會活得輕鬆,他看來很懂得處理壓力嘛。」
「許警長你說過失憶症是因為PTSD吧,或者你跟我談談那件事情,抒發了情緒,會讓情況變好呢?我聽過人家說,傾訴是治療心理創傷的有效藥方,我保證我不會跟其他人說,不如你試試看?」
「真的么?那一言為定了!別賴賬啊許警長!」阿沁燦爛地笑著,眉宇之間流露著一份親切感。這一刻我才留意到這個短髮女生樣子不錯,一雙眼珠清澈動人,牙齒像貝殼般整齊漂亮地排列著。
「你竟然留意到。」閻志誠報上淺淺的微笑。這種笑容雖然不常見,但只要觸及一些令人愉快的話題,閻志誠還是有著常人的反應。
只是,白醫生認為閻志誠的「解離」徵狀具有摧毀性。她懷疑閻志誠解離出一種「理想的身分」去生活。
「站住!」二師兄大喝一聲,說:「長官不跟你計較,不代表我放過你!牆角,四平大馬,一小時!」
我們都希望擁有改變過去的能耐。
片段3.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十五日
「哦哦?是皮條嗎?我好心替你教馬子什麼是待客之道,你還……」說時遲那時快,青年突然推開阿沁,一個突刺步一拳往我胸口打過來。我想也沒想,以右手撥下,眼見左拳又至,便用左腕把拳頭攔下,往下一按把他雙手壓住,再沖前用身體緊貼對方把他撞到牆上,用右手叉住他的脖子,令他無法移動半步。
「談夠了我吧!那麼你呢?」阿沁一邊喝奶茶,一邊問:「你為什麼當警察?」
大力聳聳肩,說:「我們之中恐怕只有師傅跟他有聯絡吧。早陣子師傅滿高興的,說阿誠終於有出頭天,在一部電影中擔任一個有對白的小角色,不用繼續做那些連樣子也看不到的替身。我記得說是賀氏電影公司,你可以去賀氏影城問問看。」
「這還不簡單嘛,」阿沁笑了起來。「因為我前天找你,說要採訪有關東成大廈的案子,你一定是特意找回舊記事本,準備資料跟我做訪問時用。這不是很合情合理嗎?」
「你又明知我打不過你……」
白醫生從紀錄知道閻志誠唯read.99csw.com一的家人——他的父親——在一宗交通意外中喪生。當時閻志誠只有十二歲,幼時母親病逝或許已留下童年陰影,更糟糕的是,他的父親在他的眼前去世,那場交通意外中,閻志誠也在事發現場。距離只差一公尺,時間只差數秒,閻志誠便跟父親踏上不同的道路,生死相隔。
是準備交給阿沁嗎?可是我沒理由為一位記者做得這麼周詳吧。
我的腦海忽然變得混亂。過去的片段不斷閃回,可是我無法看懂每一個細節。我就像在看一出自己擔任主角的影片,可是完全無法理解它的拍攝手法。鏡頭與鏡頭之間連貫不上來,在寬銀幕的畫面里,只是一連串無意義的顏色拼湊,以曲線和平面組成的混沌。
「你穿過了時光隧道,從二〇〇三年跳躍了六年,來到二〇〇九年的今天。」
我搖搖頭,答:「是因為主角離奇地回到過去,活在一個既陌生又熟識的城市,就像火星人給丟到地球,或是地球人給放到火星上?」
「這完全沒有關係吧?現在又不是一九七三年。」我啞然失笑。
我們在一間裝潢陳舊的茶餐廳吃午飯。旺角那邊人車爭路,油麻地這邊卻是人流稀少,相隔只有三個街口,感覺卻有天壤之別,人群就像鐵釘,統統被旺角那片巨大磁鐵吸引過去。茶餐廳里只有五、六個客人,穿白色制服的服務生都一臉輕鬆的模樣,我想他們之前在午飯時間比較忙,現在能夠休息一下。
「不,我來是想向你們查一個人的資料。」我沒有轉彎抹角,問道:「請問你們拳館是不是有一位叫『阿閻』的成員?」
「那案子不是結束了嗎?」大力追問。
我們相視而笑。之前的尷尬漸漸消失。
「二師兄!這、這隻是誤會啊!」阿廣像是在求饒。
我驟然停下手中的筷子。
「那麼,有空時我教你兩招自衛術,用來對付色魔吧。」
「我的眼力不差嘛。」白醫生笑著說:「你滿意演出嗎?」
「不對,我們當記者的才不會弄錯這些細節。」
「阿閻?」大力摸著下巴,說:「沒有啊。」
我點點頭,問:「這兒是青龍拳館嗎?」
閻志誠不置可否。
「哦?」閻志誠回答道。
例如這一本根本是新的記事本,我把案子的數據抄寫一次,目的是把這些數據交給某人?
「不,不用了,反正只是一些不大重要的調查,犯不著勞師動眾。」我想,我不能說我正私下調查一宗結案六年的凶殺案吧?我和阿沁只好告辭,萬一之後找不到線索,再回來一趟。因為是私下的調查,我可不想留下電話號碼。
我倒沒想過這彆扭的可能。
「你有沒有試過害怕演出失敗受傷?」
「搞什麼……咦?阿廣你又幹了什麼?這位長官,這臭小子犯了什麼事?」他似乎看到我手上的警員證和被我制伏的青年。
「許警長,剛才……剛才謝謝你。」阿沁突然說道。
「我到了警署才發覺時間過了六年的。看到記事本前,我只記得之前一天跟同事爭執、後來去了喝酒……」
「我並不是個奉公守法的人,我只是屈服於現實。」閻志誠一臉木然。
「他們去了澳門,那邊正在舉行武術交流會,我想他要大後天才回來。如果長官你很急的話,我可以替你聯絡他。」
我看看手錶,時間是兩點十分。雖然從早上我只在呂慧梅那兒暍過一杯咖啡,但我幾乎沒有飢餓的感覺。當然,不餓也得吃點東西,萬一之後過上歹徒,使不上氣力便麻煩了。
「有這種方法喔。」白醫生亮出恍然的表情,說:「那你有沒有碰過同事犯錯的情形?」
我努力猜想當中的理由。或許六年前我跟同僚吵上一頓后,被黃組長紀律處分,停職兩個禮拜,所以我沒有記下案件的進展——事實上根據我從剪報得悉的後續,我們組裡也沒有什麼新的調查行動,只是林建笙不幸過上巡警而已。說不定我在停職期間丟失了記事本,換新的使用后才找回,又或者我只是自暴自棄把記事本收起來,反正組裡人人也說結案,我留著資料也沒意思,眼不見為凈。
「操你媽的!你是說如果你比我厲害的話便會教訓我嗎?牆角,四平馬,兩小時!」
閻志誠靜默了下來。
「其實還有另一個可能啦。」阿沁忽然挑起一邊眉毛,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
「啊,等等,」當我跟阿沁步出拳館大門,大力突然叫住我們:「我剛想起,師傅曾說過一件關於誠哥的事。他說誠哥一個人也可以熬出頭來,踏上正途,師傅有時會拿來告誡那些渾渾噩噩的小子。」他邊說,邊用拇指指向還在坐馬的阿廣。
「今天早上我發覺自己頭腦一片模糊時,偶然找到的。」
我冷淡的響應,讓阿沁有點不知所措。
「原來如此啊。你有這唱片嗎?」
「幹什麼!」我把青年喝住,他瞧見我走過去,卻退後。
「在主角用機關槍掃射時,穿黑色衣服從直升機掉下水面的是你吧。」
「那個閻志誠……」我打斷他的話,問道:「你知不知道他住在哪兒?」
「阿沁,你要不要告這混蛋?」我問。
我似乎連六年前的事情也有點想不起來了。
「『閻』這個姓氏滿罕見喔。我還以為那是名字或綽號。」阿沁對我說。
只要條件符合,便會爆炸——閻志誠可能是顆計時炸彈。
「抱歉,我還是不想談。」
「你有沒有他的聯絡方法?」我問。
「莫非你說的正是我現在的……」我沒法說下去。也許我六年來,每天意識也停滯在那一天,我已因病辭去職務,只是昨晚因為一些意外,令我無法在家中或療養院醒來,陷入這個詭異的情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