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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序章

「你給我喝過新鮮擠出的牛奶,奶還是溫熱的。」話一出口,我才意識到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不,不是你,給我牛奶的一定是你的母親。抱歉。」隨著年紀越來越大,我們會成為父母,在人生長河中看到相似的臉龐重複出現。我記得赫姆斯托克太太,也就是萊蒂的母親,是個矮胖敦實的女人,而眼前的老太太骨瘦如柴,看上去弱不禁風。她更像赫姆斯托克太太的母親,我所認識的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我們是不是掉進過水裡?我是不是把她——這個住在車道盡頭的農場里的奇異女孩給推到了鴨塘?她沉入水中的一幕在我腦海里閃過。也許她也把我推下水過。
她把頭歪向一側,看著我說:「沒錯,我認識你,年輕人。」我不是個年輕人,早已不是了。「我認識你,但人一旦年紀大了,腦子就難免糊塗。請問你是誰?」
老太太笑了笑。「你是萊蒂的朋友?從車道上頭來的?」
「你是來這兒看萊蒂的嗎?」老太太問。
我晨起禱告,按部就班,心虔志誠地念完禱告詞。晨禱結束后,我上車,開動。大約一小時后,我要與許多數年未曾謀面的人見面,不停與人握手,還要用上等的瓷杯喝下不知多少杯茶。為了消磨這一個小時,我漫無目的地四處行駛。我行駛在記不太清的蘇塞克斯蜿蜒的鄉村公九_九_藏_書路上,直到察覺自己正朝著市中心前行,就隨便變了條道,向左一轉,再向右一轉。那時我才意識到自己正駛向何方,自始至終駛向何方。我為自己的愚蠢皺了皺眉,十分懊惱。
老太太搖搖頭:「我要去燒開水。你想來杯茶嗎?」
我走進農場,沿著邊緣往前走,路過雞籠和老舊的棚屋,想起了自己正身處何處,憶起了前方將有何物,心裏一陣狂喜。草地邊立著一排榛子樹,我摘了一把還沒成熟的嫩綠榛子,放入口袋。
池塘比我記憶中的小,對面的岸邊有一棟小木屋。小路邊有一張古雅而沉重的長椅,原木和金屬相輔相成,幾年前上過綠漆的木板條片片剝落。我坐在長椅上,凝視天空在水中的倒影、擁在池塘邊緣的浮萍,還有五六片寧靜的睡蓮葉。我時不時將一枚榛子丟進池塘中央,這片池塘被萊蒂稱作……
我行駛過葛縷子農場。記得十六歲那年,我親吻了一個臉頰紅撲撲的金髮女孩凱麗·安德斯,她就住在這裏。那時她們一家人很快就要搬去蘇格蘭的設得蘭群島,再等下去,我就再也沒法親吻她或見到她了。隨後,道路兩邊變為大片的農田,過了大約一英里后,又變為雜草叢生的草場。鄉間車道慢慢變得泥濘崎嶇,就快到盡頭了。
「我想我上次來這裡是https://read.99csw•com七歲或八歲的時候。」
如果在一個小時前聽到這個問題,我的回答一定是「不」,我不記得路,我甚至可能不記得萊蒂·赫姆斯托克這個名字。可一站在這棟房子的門廊,塵封的回憶驟然掀開,隱藏於邊邊角角的記憶呼之欲出。如果你告訴我說,我重返到了七歲那年,恍惚之間,我也許會信以為真。
在轉彎看到那棟建築之前,我就想起了它:赫姆斯托克家的農舍,牆體紅磚殘破,雖年久失修卻仍不失其氣韻。
萊蒂·赫姆斯托克的海洋。
一下車,濕牛糞的臭氣撲鼻而來,我小心翼翼地穿過小院,來到前門。找來找去沒找到門鈴,我就敲了敲門。門沒有鎖好,我用指關節叩了幾下,門就輕輕地開了。
我正駛向一棟消失了幾十年的房子。
大海?好像不是。
不久之後,我放慢速度,顛簸地行駛在小路上。小路兩邊不是榛子樹和野生矮樹籬,就是黑莓叢和野玫瑰。我彷彿行駛在時間逆流中,這一條小路還是我記憶中的樣子,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陌生。
見到昔日的新房子,我放慢車速,它在我心中永遠完好如初。我把車停在車道上,打量著這幢70年代中期的建築物現在的樣子。我忘了牆磚的顏色是巧克力色。房子的新主人把我媽媽的小陽台改造成了雙層陽光房九-九-藏-書。我凝視著房子,回憶起的少年往事不及預料的那麼多:沒什麼美好的時光,也沒什麼糟糕的時日。少年時代的我曾在這裏住過一陣子,可這裏似乎並未與如今的我有什麼相關。
我猶豫了一下,詢問她能否先為我指一下鴨塘在哪裡。
「她在這兒?」我很詫異。她不是去了很遠的地方嗎?美國?
我身著黑西裝、白襯衫、黑領帶、黑鞋子,光鮮亮麗。平日里若這麼穿,我會渾身難受,彷彿這身西裝是偷來的,或自己在假扮大人故作老成。可今天,這身行頭卻讓我莫名安心。在這艱難的一天,我的確應該這麼穿。
童年記憶中的鄉間小路已變為黑色的柏油路,成了夾在兩片雜亂無章的居民區之間的緩衝地帶。我繼續向前行駛,離城市越來越遠。我不該開上這條路,但這感覺卻出奇地好。
萊蒂應該快五十歲了吧。就沖她小時候那天真活潑的談吐,她應該比我大不了幾歲。相遇那年她十一歲,而我……我幾歲來著?記得那時我剛過完糟透了的七歲生日派對,所以那時我應該是七歲。
我依然心裏一驚,儘管心知肚明這兒就是車道的盡頭。前面沒有路了。我把車停在農場邊,心裏沒底。不知過了這麼多年,還有沒有人住在這裏,確切來說,赫姆斯托克一家是否還住在這裏。這不太可能。不過,僅憑九九藏書我零星的記憶,她們一家本身就不同尋常。
眼前寬闊的大路曾經是一片大麥田邊的一條燧石小路,我行駛在路上,腦中冒出掉頭的念頭:掉頭離開,不去揭開塵封的往事。可我按捺不住好奇心。
有時我照鏡子時,會在鏡子中看到父親的臉。我記得他每次出門前,都會對鏡子里的自己微笑,並讚許地說:「真精神!真不錯!」
平滑的黑色馬路越來越窄,越來越曲折,漸漸縮為童年記憶中的單行道,滿是泥土和疙疙瘩瘩的燧石。
「謝謝。」
老太太將抹布擱在碗櫥上:「你不能喝大海里的水,對吧?又咸又腥,就像鮮血一樣。你還記得路嗎?繞過房子,沿著小路一直走就到了。」
我記得,我想起來了,我想起了一切。
我知道,是時候開往妹妹熱熱鬧鬧的房子,度過彬彬有禮、舉止拘謹的一天了。我得同十年前就忘卻的人閑聊,他們會問起我的婚姻(我十年前就離婚了,這是一段日漸損耗、難逃破裂結局的婚姻),是否有交往對象(我沒有,我甚至不敢說我以後會有),孩子們怎麼樣(他們都長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他們真希望今天能過來),工作呢(挺好的,謝謝你的關心。我會這麼應答,永遠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己的事。如果我擅長談論這件事,我就不必去做了。我從事藝術創作,有時做的是真正的藝術,https://read.99csw•com有時這能填補我生命中的一部分空虛,但不是全部)。我們還會談論逝者,一同追思緬懷。
她去了哪裡?美國?不對,是澳大利亞。沒錯,就是澳大利亞,離這裏很遠很遠。
很久很久之前,我是不是來過這裏?我一定來過。童年的記憶常常會被後來發生的事掩蓋,變得隱約朦朧,如同大人塞得滿滿當當的衣櫃底部的幼時玩具,可這些記憶並未永久消失。我站在門口,大喊:「你好!有人嗎?」
沒人回應。我聞到了烤麵包的香氣,還有上蠟的傢具和古木的氣味。眼睛逐漸適應黑暗后,我向屋裡望了望。正當我打算掉頭離開時,一個老太太手拿一塊白色抹布,從昏暗的門廊走了出來。她留著灰白色的長發。
我倒車駛出車道。
「赫姆斯托克太太?」
「鴨塘?」
池塘就在前面,我心想,只要繞過前頭的棚屋,就能看見了。
從五歲到十二歲,我在老屋裡生活了七年,後來老屋被推倒,永遠消失在了時間長河中。我父母在花園邊緣蓋了棟新房子,建在杜鵑花叢和被我們叫作「精靈環」的環形綠草地之間。新房子在三十年前就賣掉了。
我看到了池塘,一股古怪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彷彿找回的過往吹散了歲月的陰霾。
這不是一片大海,而是一片海洋。
我記得萊蒂對那片鴨塘有個很有意思的稱呼。「萊蒂好像管它叫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