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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能總對細菌耀武揚威,呼來喚去。」赫姆斯托克太太說,「它們可不喜歡這樣。」
我想象螃蟹腿從嘴裏探出來的鏡中人是什麼樣子。「為什麼我的喉嚨里有錢幣?」
她聳了聳肩:「等你再大一些,你自然就會知道。」
「不是我。」
「鬼魂製造不出任何東西。」萊蒂說,「連挪動東西對它們來說都很困難。」
我沒有去看那個異物,它被我緊緊捏在手裡,黏糊糊的,沾著唾液和痰。我一點都不想看它,一點都不希望這個連通夢與現實的東西存在於世。
萊蒂用髒兮兮的手揉了揉長滿雀斑的鼻子。
萊蒂·赫姆斯托克站在車道盡頭的栗樹下,看上去彷彿已經等了一百年,而且還能再等上一百年。陽光透過栗樹嫩綠的葉子,將她的一襲白裙點綴上縷縷綠意。
她笑而不語。
「我會把這筆錢存進你的郵政賬戶。」母親的這番話粉碎了我的美夢。
花瓶中的水仙花如同片片陽光,為紅地磚、白牆壁、擺滿色調沉悶的木質傢具的廚房添了幾分生動明快之感。
我們路過葛縷子農場,有兩個農民正在這片農場里對罵,日後我會知道他們是凱麗·安德斯的父母。見到我們,他們停止爭吵。
「聞味道像是她。」萊蒂的母親說,「但我不確定。」
她接著說:「無論發生什麼,總有辦法解決。」在看到我臉上擔憂乃至恐懼的表情后,她補了一句:「在吃了煎餅之後。」
「你中了有獎債券。」母親說。
我們一同走在車道上,沿路有幾棟零星散布的農舍,萊蒂指著其中一戶對我說:「那棟房子里住著個男人,他夢見自己被賣掉,全身上下都變成了錢。現在,他開始在照鏡子時會看到一些東西。」
我沿著車道,漫無目的地走著——我只是不想再待在家裡了,一刻也不想多待。
老太太對萊蒂說:「去把叫你媽叫來,她在洗衣服。」她又對我說:「你幫我處理這些水仙。」
萊蒂點點頭。
「看似好心,實則愚蠢。」老太太說,「要是放手不管那些扭來扭去的蟲子,它們就會為所欲為,要多猖狂有多猖狂。讓它們明白誰是老大,它們就會乖乖聽命於你,為你效勞。你該嘗過我做的乳酪,如果細菌不聽話,乳酪又怎麼會有那種滋味呢?」
「遠不如當年了。不過,等你活到我這把歲數,你的眼力也會失去往昔的敏銳。」她放聲大笑,像是說了什麼特別好笑的事。
「十一歲。」
「親愛的,那可不對。我記得月亮出現的那一天,大家仰望天空——那時的天空是臟乎乎九九藏書的棕色混雜煤煙般的灰色,而不是澄澈的藍綠色。」她走到水池邊,把每個花瓶都接到半滿,接著拿起一把黑色的廚用剪刀,把每枝水仙花的末端都剪掉了半英寸長的一小段。
「她?」萊蒂問。她正握著合起刀刃的角柄折刀。
她回到夥伴們身邊,一同憤恨地瞪著我。我的喉嚨陣陣刺痛,如撕裂一般。
「這我都知道。」萊蒂說,「放心吧,我們不會有事的。」
「你姥姥在每個孫子孫女出生時都會給孩子買一份政府有獎債券,你也不例外。你要是中了大獎,可以贏幾千英鎊呢。」
「他自己,但有手指從他的眼眶裡戳出來,嘴巴里也有東西伸出來,像是螃蟹腿。」
周一早晨到來的除了這輛黑色羅孚,還有寄給我的一封信。
「為什麼說他們可憐?」
那天晚上,我滿心喜悅地上床睡覺。我有錢了,埋藏的寶藏重見天日,這個世界真美好。
我的爺爺(不,這不是我真正的爺爺,這隻是一具想把我賣去解剖的蠟像)把一個閃著銳利寒芒的東西塞進我的嘴,用短粗的手指使勁往裡推。那東西很硬,稜角分明,給我很熟悉的感覺。我喘不上氣來,不停乾嘔,口腔里滿是金屬味。
「什麼東西?」
她說:「你做噩夢了,是不是?」
老太太把圍裙擱在餐桌上,麻利地把水仙花掃到桌面上,接著從萊蒂手中接過銀先令,眯眼看了看,拿到鼻子前聞了聞,用手指擦了擦,又拿到耳邊聽了聽,最後伸出紫色的舌頭舔了舔。
廚房裡有個壁爐,昨日的炭灰仍悶在裡頭陰燃。我覺得廚房是個溫和友好的地方。
「我贏了幾千英鎊嗎?」
萊蒂搖搖頭,然後說:「你吃過早飯了嗎?」
男廁所里,無數道刻薄無情、幸災樂禍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我極力忍住嘔吐的衝動,堅決不讓他們從我身上獲得任何滿足感。
絕望且驚慌之際,我心一橫,把手指伸進嘴裏,儘可能往喉嚨深處探。食指指尖觸碰到一個硬物的邊緣,我用食指和中指夾住硬物,用力乾咳,順勢將硬物從喉嚨里拉了出來。
「對,你的確沒有。」
轉過一個彎,出了凱麗父母的視線範圍后,萊蒂說:「那兩個可憐人哪。」
喉嚨里有東西,又尖又硬,讓我無法呼吸,也無法喊叫。我一直咳個不停,眼淚刷刷流下面頰,涕淚交加。
老太太遞給我一個小碟子,碟子上盛著一小塊蜂窩,取自赫姆斯托克家自家的蜂房,接著她拿起一個罐子,倒了些奶油到蜂窩上頭。我用勺子咬著吃,像嚼口香糖一read•99csw.com樣咀嚼蜂蠟,任蜂蜜流到口腔的角角落落,甜蜜,黏稠,透著野花的香氣,回味無窮。
「月亮不是一直在天上嗎?」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走向櫥櫃,拿出幾個色彩斑斕的花瓶,說:「非常大的歲數,我小時候天上還沒有月亮呢。」
「嗯,算是吧,這事由他而起,就像有個人點燃了煙花的引線。他的死不過是划著了火硝紙,而眼下四處作亂的另有人在。」
我拆開信封,沒看懂信里寫了什麼,便把信交給母親。
我今年七歲,從小到大從沒收到過信。我收到過爺爺奶奶還有我並不認識的艾倫·亨德森寄來的生日賀卡。艾倫·亨德森是我母親的朋友,住在一輛房車裡,他會在我過生日時送我一塊手帕。雖然沒收到過信,我還是會每天查看郵筒,看看有沒有寄給我的東西。
「問得好,親愛的。這呀,主要得看電子的變化。電子非常小,你得湊很近才能看到,這群微乎其微的小傢伙看上去就像一張張可愛的小臉,而灰撲撲的中子看上去就像皺著眉頭的苦瓜臉。對於1912年的錢幣而言,上頭的電子不應該笑得那麼開心。我又檢查了鑄印的字母和國王頭像的邊緣,每條邊都太脆太銳利了,連磨損之處都像是為了磨損而磨損。」
我對萊蒂說:「我有點怕。」
「明知故問。我知道是你乾的。」
「沒有。」她看了一眼信封中的紙片,「你贏了二十五英鎊。」
老太太輕哼一聲:「記住,別做蠢事。小心翼翼地接近它,制伏它,切斷它的退路,讓它再度沉睡。」
「你是怎麼知道的?」
當天下午,老韋勒(他每周一和周三下午會過來干一些園藝活,他的妻子韋勒太太則會在每周三下午穿著半透明的橡膠套鞋來我家打掃衛生)在菜園裡挖出一個裝滿錢幣的瓶子——裏面有一便士、半便士、三便士,甚至還有法尋,沒有一枚晚於1937年生產。我花了一下午,用棕色沙司和醋將這些錢幣擦洗得閃閃發亮。
「沒錯。」
「姥姥。」萊蒂出聲打斷,老太太打住話頭。
「貓眼石礦工?死在車裡的那個?」
我依然心有餘悸:「實在太嚇人了。」
「哦,不過是有人想給大家送錢而已,但搞砸了,不慎驚動了這一帶本該沉睡的東西,情況不太妙。」聽萊蒂的語氣,她說的彷彿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可她說的話並沒有應驗。
萊蒂說:「不知什麼東西整出了好多麻煩,想方設法給人送錢,要不送到夢裡,要不送進現實。」她把銀先令遞給老太太,「我https://read.99csw•com朋友早晨醒來時,被這枚先令卡住了喉嚨。」
「沒事的,」萊蒂說,「有我照顧他呢。我要和他一同去冒險,他會是我的好夥伴。姥姥,好不好嗎?」
是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她雙手捧著圍裙,圍裙里兜著好多黃色的水仙花。水仙花反射晨光,為她的臉鍍上一層金色,讓廚房也沐浴在金黃色的光輝之中。
「因為他想給大家送錢。」
我的妹妹正和她的小夥伴們在後花園玩。一看見我,她怒氣沖沖地跑到我面前,說:「你討厭死了,等爸媽回來,我要到他們面前告你的狀!」
「新鮮出爐的錢幣。」老太太說,「上面印了1912年,但昨天之前它還不存在。」
我搖搖頭。
「別帶這個男孩去。」老太太說,「自找麻煩。」
「我向你保證,」萊蒂說,「我不會讓你受傷。」
我問:「你們確定這不是哪個死人的鬼魂在作祟?我們不會被鬼魂纏住吧?」
「什麼?」
我想找人說說這枚錢幣的事,但我不知道能和誰說。大人們沒指望,就算我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他們聽,他們也不會信。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哪怕我說得句句屬實,他們也很少相信我,這種不可思議的事就更別提了,他們會相信才怪。
萊蒂的母親說:「你需要一根榛木枝,還有——」她的語氣不太肯定,「我想你應該帶著這個小傢伙一起去,錢幣是他的,帶上他同行也許更容易接近她。」
我不記得這個夢是如何開始的,可夢就是這個樣,不是嗎?我在學校,度過了糟糕的一天,從早到晚,我一直在躲避那幫喊我名字、追趕我、群毆我的孩子。我躲到了學校後方茂密的杜鵑花叢中,可還是被他們發現了。這一定是個夢(可我在夢中一無所知,在夢中,一切都無比逼真),因為我的爺爺和他的幾個老頭子朋友也與這幫孩子是一伙人。那些死灰色皮膚的老頭子不停乾咳,手上拿著削尖的鉛筆,尖銳得能把皮膚戳出血來。我死命奔跑,可他們跑得比我更快。最後,這幫老頭子和壞孩子抓住了躲在男廁所小隔間里的我。他們把我按在地上,迫使我張大嘴巴。
那天早晨,居然真的有一封寄給我的信!
萊蒂說:「我就知道這枚錢幣不簡單。」
「有點關係。」
「躲在灌木叢里,沖我還有我的夥伴扔錢幣,太討厭了!」
我大口喘氣,一口吐在床單上。吐出的口水中夾雜著血絲,顯然我的喉嚨在剛才取出異物的過程中被划傷了。
母親將這個裝著古錢幣的瓶子放在餐廳的壁爐台https://read.99csw.com上,還跟我說,說不定有哪個錢幣收藏者願意花幾個英鎊收購這些錢幣。
我回到卧室,穿好衣服,用打濕的法蘭絨面巾把床單上的嘔吐物擦乾淨。但願床單能在我今晚睡覺前晾乾。
「不好說。」萊蒂說這話時就像個大人,讓我心生懼意。
「我的妹妹還說我躲在灌木叢里沖她們扔錢幣,可我沒有。」
「你的眼力真厲害。」我驚嘆不已。
我思索片刻,問:「你十一歲多久了?」
我衝到樓下,進入門廊盡頭的衛生間,打開水龍頭,猛灌幾口冷水,拚命漱口。白色洗手池裡的血紅之色分外醒目。在那之後,我才在白色浴缸邊坐下,鬆開手掌,驚魂未定。
「萊蒂,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會的。謝謝你,姥姥。我會多加小心。」
「什麼東西?」
「是他乾的?」
「受傷?」一個高昂粗糲的聲音突然響起,「誰受傷了?哪兒傷了?為什麼會有人受傷?」
我抬頭看向老太太,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他們一直為錢所困。今天早晨,這個男人夢見妻子……夢見她為了掙錢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醒來后,他就翻開妻子的手袋,發現了一沓疊得整整齊齊的鈔票。妻子說她不知道這些錢從何而來,可男人不信,他不知道到底該相信什麼。」
我再也沒有見過那輛白色迷你車。兩天後的周一,父親收到一輛黑色羅孚。這輛汽車比迷你車大,但坐上去沒有迷你車那麼舒服。紅色真皮座椅布滿裂紋,散發著一股陳年的雪茄味兒。若在這輛車的後座上坐太久,很容易暈車。
那天早上,我沒有吃到比往常更多的甜食,但我感覺自己非常富有。在此之前,我從沒贏到過任何東西。
萊蒂和老太太都笑了起來。我感到自己十分愚蠢,囁嚅地說:「抱歉。」
「那棟房子里有個女人瘋了。」萊蒂指著另一戶人家對我說,而我完全沒有質疑她。「她在床墊里藏了錢。現在她從早到晚就守在床上,生怕有人來偷。」
我走下樓梯。
「什麼是我乾的?」
當我刮掉碟子上最後一點奶油和蜂蜜時,萊蒂和她的母親走進廚房。赫姆斯托克太太仍穿著長筒雨靴,她大步流星地走進廚房,彷彿在趕赴什麼十萬火急的事。「媽!你怎麼能給孩子吃那麼多蜂蜜!他的牙會蛀壞的。」
「你這把歲數指多大歲數?」
我醒了,喉頭梗塞,胸悶氣短。
我抬起頭,滿臉期待地看著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萊蒂看了我一眼,我想我剛剛是不是失言了。有時大人們不喜歡被問及年紀,有時又喜歡。按我的經驗https://read.99csw.com,上了年紀的人喜歡,他們為自己的年齡感到自豪。七十七歲的韋勒太太和八十九歲的老韋勒總愛把自己的歲數了掛在嘴邊。
我踢了一塊石頭:「你說的『再大一些』,指的是『再過很久』嗎?」
「你到底多大?」
「你弄疼我們了。」
「這和死了的貓眼石礦工有關係?」
沒有贏得幾千英鎊(我早就想好了要用這筆巨款來幹什麼,我會買下一個地方,在那兒獨自生活,比方說一個入口隱蔽的蝙蝠洞穴),我有些失落,但一筆天降之財還是令我喜出望外。二十五英鎊。一便士能買四小塊黑傑克口香糖或水果沙拉口香糖,也就是一法尋一塊,不過現在法尋已經不能用了。二十五英鎊,一英鎊等於二百四十便士,一便士可以買四塊口香糖……好多好多糖,多得算都算不清,想都不敢想。
我從口袋裡拿出那枚銀先令給她看。「我醒來時,它卡在我的喉嚨里,可我不知道它是怎麼進去的。如果是被人塞進去的,我肯定會中途驚醒,可我一醒來,它就在我的喉嚨里了。」
「所有爭吵,所有噩夢,都和錢有關,是吧?」
我向她打招呼:「嗨。」
在母親把紙片放進手提包之前,我請求她讓我看了一眼印有我名字的紙片。
可現在躺在我手裡、剛才卡在我喉嚨里的東西一點也不可怕——不過是一枚錢幣,面值一先令的銀幣。
「那麼跟我來吧。」
老太太聳了聳肩:「我會和他嘴裏的蛀蟲打個招呼,讓它們別打蛀壞他牙的主意。」
萊蒂對我莞爾一笑:「你一定平安無事,我保證。我就一點也不怕。」
「若當真遇上飛來橫禍,別怪我沒警告過你。」老太太說。
我很失落。
萊蒂親手製作起了煎餅。她用一個大煎鍋在廚房的爐火上煎出一疊像紙一樣薄的煎餅,擠上檸檬汁,往每一片中間啪嗒一下舀上一勺李子醬,再把煎餅像雪茄一樣緊緊捲起來。做出夠吃的量后,我倆坐到餐桌邊,狼吞虎咽,把所有煎餅一掃而空。
老太太把錢幣遞還給我。
老太太轉向我,繼續說:「我的乳酪曾多次被授予勳章,多次!在老國王統治的時代,他們不惜派出專人,騎馬奔波一星期,大老遠專程過來買上一塊我做的乳酪。來買乳酪的人說,國王本人就喜歡在吃麵包時搭配我的乳酪,還有幾個王子,迪肯王子、傑弗里王子,甚至小王子約翰都對我的乳酪讚不絕口,宣稱這是他們嘗過的最美味的乳酪……」
我幫她將水仙花插入花瓶。她問我把花瓶放在廚房的什麼位置比較好,然後採納了我的建議,讓我感到自己受了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