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4

4

我看向她所朝的方向,可看到的除了樹,就只有樹下的陰影。
我不知道我們身處何處,可我實在難以相信我們仍在赫姆斯托克農場上,仍置身於我出生長大的那個世界。這兒的天空透著如警示燈一般的暗橙色,帶尖刺的植物就像邊緣參差不齊的大片蘆薈,透著暗沉的銀綠色,如同用炮銅鑄造而成。
她轉向另一個方向。我們一同跨過一條林間小溪。她突然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地。
「那個嗎?」我問。
「現在我們要找什麼?」
接著它轉過身,我看到了它的臉。耳邊傳來一聲嗚咽,像是一隻小狗被猛踢一腳后發出的悶哼。我隨即意識到,發出嗚咽聲的是我自己。
萊蒂沒再順著我的話往下說,她話鋒一轉:「現在已經超出了我預計的探查範圍,我不太確定在這邊界一帶到底有什麼東西。」
我隨她四處張望了一陣,說:「我沒看到這樣的東西。」
「我們要等多久……?」
「不對,看那裡。」萊蒂偏了偏頭,向我示意。
我低下頭,見腳邊這株毛茸茸的草穗烏黑髮亮,便俯下身,用左手抓緊根部,用力一拔。
「它是女孩子哦。這不是個好主意,最好別從這片土地上帶任何東西回去。」萊蒂說。
我們離開藍鍾花,走到小路上,在我的想象中,這條路在過去一定是一條羅馬驛道。我們爬了一百碼的坡,來到迷你車出事的地點,萊蒂發現鐵絲網的倒鉤上掛著一塊黑色碎布。
只聽萊蒂大喊一聲:「快趴下!」她猛地蹲下身,把我也拉倒到青苔上。她趴在地上,我在她身旁,感覺我倆這個樣子有點滑稽。身下的青苔一片潮濕。
「閉嘴!」萊蒂厲聲呵斥。我立刻閉嘴。
大地開始劇烈翻騰震蕩,長條的灰色蠕蟲鑽出我們腳下的泥土,蠕動不止。
「風暴來了。」萊蒂如唱歌般說出這句話。她開始搖擺身體,我抓著她的手臂與她一起搖晃。我感受到,或者想象自己感受到一股電擊般的強大力量自萊蒂的手臂導入我的五臟六腑,頗有節奏地搏動著。
萊蒂說:「應該控制住了。」她抓緊我的手。我以為她會故作樂觀,可她沒有。她的聲音很低落:「我帶你回家。」
「不。」她說,「我現在不能碰,你把它放到榛木枝的枝杈上。」
「這些是什麼東西?」我問。
我伸出右手,抓住她左臂胳膊肘稍下的位置。她揮動榛木枝,說:「這邊。」
一個小傢伙被我提了起來,它憤怒地扭過頭。霎時,彷彿有十幾根針刺入我的掌心,疼痛難忍。我拂去它身上的泥土,向它道歉。它凝視著我,眼神由憤怒漸漸變為訝異和困惑。它從我手上躍入我的懷裡,https://read.99csw.com我輕輕撫摸它:一隻黑色小貓,皮毛光滑發亮,尖尖的小臉活潑靈動,耳朵上有個小白點,藍綠色的眼睛奇異而水靈。
乍一眼看去,我以為眼前是一棟建築物:像是一頂大帳篷,有鄉村教堂那麼高,由灰色和粉色的帆布拼接而成,在橙色的天空下隨著暴風而扇動。這個「帆布建築」一邊高一邊低,因風吹雨打而老化,因時間流逝而殘破。
我們在樹叢中開出一條道,穿過小樹林,進入一片大樹林。樹木生長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枝葉遮天蔽日。我們艱難地穿過樹木之間的窄縫,來到一片林間空地。這真是一方蓊蓊鬱郁、極目綠意的世界。
「我什麼都沒感受到。」萊蒂甩了甩頭,把眼睛里的頭髮弄出去,她一直沒有鬆開手中的榛木枝。「要麼是它藏起來了,要麼是我們離它非常近。」她咬了咬嘴唇,「先令,把卡住你喉嚨的那枚銀先令拿出來。」
萊蒂的手心全是汗。她捏緊我的手,不知是在安撫我還是在給自己打氣,我也加了點力,握住她的手。
我說:「我不太有安全感。」
「還沒。」萊蒂說,「它知道我們在靠近它,它能感受到我們,但它不想讓我們接近。」
左手掌心裏,之前被我的體溫捂熱的銀幣越來越冷,直到變得和冰塊一樣冰涼刺骨。我的右手緊緊抓住萊蒂的手。
呼的一聲輕響,榛木枝尖端冒出一團火苗。萊蒂連忙把它插入潮濕的青苔。她對我說:「收好你的銀幣。」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生怕銀幣很燙,可沒想到它觸手冰涼。萊蒂沒有拔出插在青苔里的榛木枝,燒成黑炭的尖頭仍煙霧騰騰。
「再找找,一定在這兒。」萊蒂說。
我們向她所指的方向走去,穿過一片草地,走進一片小樹林。「在那裡!」我激動地說。我在一片青苔上發現了一具小動物的屍體,看樣子是只田鼠,沒有頭,鮮紅的血液染紅了它的皮毛,滴落在青苔上,紅得扎眼。
有什麼東西穿過樹林,從我們頭上掠過。我抬起頭,看見一個毛茸茸的棕色扁平物,像一張大地毯,邊緣不斷翻卷拍動。在這張「地毯」前端張著一張血盆大口,朝向地面,嘴裏布滿幾十上百顆微小而鋒利的尖牙。
「對不起。」萊蒂說。我們正從一棵開滿白花的蘋果樹下走過,芳香四溢,世界變得像蜂蜜一樣香甜。「這就是所有生物的宿命,生命短促,浮生一夢。今天還是小貓咪,明天就垂垂老矣,不久后就只餘下記憶,而記憶也會漸漸模糊,慢慢淡去……」
它在我們頭頂懸浮了一會兒,身子不停拍動,接著飛遠了。九*九*藏*書
「好,從現在開始抓住我的手臂,千萬別鬆開。」萊蒂說。
「牽住我的手,不要放開。無論發生什麼事,千萬別放開。」
她等了一陣子,可怪物什麼也沒說,她便開始念誦一些我聽不懂的詞句,一會兒像在說話,一會兒又像在唱歌。這門語言我從未聽過,在日後的生活中也不會再次聽到。不過她吟唱的調子很耳熟,和一首童謠一樣,那首童謠叫《男孩和女孩,大家出門來》。沒錯,就是那個調,萊蒂一定在用一種很古老的語言唱這首童謠。
「我保證過,不會讓任何東西傷害你。」
她的手很溫暖,還沒有冷汗,這令我很安心。
狂風過境,龐大的怪物劇烈晃動,如同迎風鼓盪的碩大船帆。大風止歇後,怪物已經換了個姿態。它朝我們俯下身,貼近地面,像一個體形巨大的帆布科學家在仔細研究兩隻小白鼠。
樹林到了盡頭,我們走進一片曠野。
萊蒂正在說這門塑造的語言,我雖然一個詞也聽不懂,卻能明白她的意思。林間空地里的這個怪物將被永遠鎮於此地,無法逾界,不得對領地之外的東西施加任何影響。
「沒錯,你的眼睛真尖。」萊蒂讚許地說。
怪物沒有立刻回應,空洞的眼睛俯視著我們,隨後一個如風一般單調無奇的聲音響了起來:「我是這兒的貴婦人,長久以來一直居於此地,早於人們在石頭上獻人祭的時日。我的名字屬於我自己,孩子,不屬於你。速速離開此地,不然我就把你倆吹到天涯海角!」它揚起一條碎布條,像是在揮動手臂。我感到自己在瑟瑟發抖。
萊蒂捏住我的手,令我稍感振作。她說:「我讓你報出名字,聽到的卻不過是關於歲月的空洞吹噓。說出你的名字,我不會再問你第三遍!」她說這話的語氣特別像個蠻橫無理的鄉下女孩,也許是因為話語里的怒氣吧。她生氣時說話的感覺和平日完全不同。
「不。」灰色怪物木然地說,「小姑娘,小姑娘,誰是你的朋友?」
「那是一匹鬼蝠狼。」萊蒂說,「沒想到我們已經到了這種程度。」她站起身,望著那個毛茸茸的傢伙遠去的方向,隨後舉起榛木枝,緩緩轉動。
「你只管抓住我的手。」她再次強調,「我沒讓你動時千萬別亂動,聽明白沒?」
「我們離目標越來越近了,接下來要找的是一場風暴。」
兩隻膽戰心驚、緊緊握住彼此之手的白鼠。
「沒有。我們仍然在農場的邊界。赫姆斯托克農場範圍很大,我們從古國來到這裏時,帶了很多土地過來。我們帶來了農場,還順帶帶來了生活在農場中的各種活物。姥姥管它們叫『跳蚤』。」
「我的小貓https://read•99csw•com被軋死了。」我對萊蒂說,「它還那麼小。這是死去的那個男人告訴我的,但不是他開的車,他說司機沒有看見。」
一番變換后,這個破爛的怪物看向下方的我們。
她打開一道有五道橫杆的柵欄門。一同穿過門后,她鬆開我的手。我們正站在車道盡頭,不遠處就是那張擺著幾個破舊金屬奶桶的木頭台桌。空中的氣味恢復如常。
榛木枝正朝著一個方向猛擺,如同一塊磁鐵受到了同極排斥。萊蒂咧嘴一笑。
怪物掛滿破布條的臉漸漸扭曲,也許是在微笑吧。我感覺它在打量我,分析我,鑽研我,把我里裡外外看了個透——包括連我自己也不知曉的部分。
我再次凝神環視四周。我看到了草地,一隻在車道另一邊啄食草籽的紅褐色的雞,幾台銹跡斑斑的農用機器,路邊有一張木質台桌,桌上有六個空空的金屬奶桶。我看到了赫姆斯托克家的紅磚農舍,它就像一隻蹲伏在田野上休憩的動物,安然閑適。我看到了春日的花兒開遍田野,白色和黃色的雛菊,金燦燦的蒲公英和小杯子一樣的毛茛,還有一株不合時令的藍鍾花孤零零地綻放在那張放有奶桶的木桌下的陰影之中,花瓣上猶掛著亮閃閃的露珠。
「那是種我從沒見過的東西。」萊蒂說,「我把銀幣當作放大器,可似乎——」
「我們到了。」萊蒂說。
我很高興她帶了我一同去。
萊蒂繼續前行,我走在她的身邊。我們牽著彼此的手,我的右手握著她的左手。空氣聞起來很奇怪,瀰漫著一股放過焰火之後的氣味。我們一步步深入森林,周圍變得越來越昏暗。
我把小貓放到田埂上,一落地,她立刻猛地撲向一隻蝴蝶。蝴蝶靈巧地向上一閃,一下子飛到了她夠不著的地方。接著她就追遠了,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我問:「我們真的回來了?」
「沒有的事。」萊蒂說,「你無法滿足他們的所欲所求,隨他們去吧。」
「我說過我會保護你,對吧?」萊蒂說。
萊蒂對我低語:「別說話。」我點點頭,緊緊咬住嘴唇。
萊蒂說:「報出你的名字!」
「那是什麼?」我問。胸腔里的心臟猛烈跳動,我甚至懷疑自己不一定能站起身。
萊蒂一把拍開我手裡的東西。觸地后,這個東西不斷塌陷坍縮,不一會兒就消失了。萊蒂握住我的右手,牢牢抓緊。做這一切時,她始終沒有停止吟唱。
「我不是在用卜棒探測礦脈或水源,」萊蒂對我說,「只是作為引導。我想,我們首先要尋找的是一個藍色的……藍色的瓶子,或是某個藍中帶紫、閃閃發光的東西。」
「對。」
腦海中,我感覺怪物正九_九_藏_書在尖叫、抗議、咒罵,可橙色天空下的這片林地卻異常安靜。打破寂靜的,唯有帆布和枝丫隨風搖動的沙沙聲。
我們一同走到藍鍾花前。萊蒂閉上眼睛,伸出榛木杖,前後搖晃身子。如果說她是鍾錶或羅盤的中心,那榛木枝就是轉動的指針,正指向我所無法感知的一回午夜或一處東方。「它是黑色的,」萊蒂突然開口,彷彿在描述某樣夢中之物,「而且軟軟的。」
萊蒂停止吟唱。
一陣狂風捲起樹葉和污泥,打在我們的臉上。我聽到遠方天空傳來隆隆轟鳴,如同行駛的火車發出的聲響。視線越來越模糊,透過樹葉篷蓋望見的天空昏暗無比,似是烏雲壓境,又似是早晨直接到了黃昏。
萊蒂抓著我的手,說:「你再不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把你當作一個無名之物處置,你將被再次束縛封印,失去自由。」
「那是只什麼貓?」
「沒錯。」
我曾多次夢見過這首童謠,詞句奇異簡樸,朗朗上口。有幾回夢裡,我還聽懂了萊蒂在吟唱什麼,夢中的我也說那種原初的語言,並統領著一切真實事物的自然法則。在我的夢中,這門語言是真理之口,用它講述出的一切都會成真,因為這門語言說出的任何字眼都不可能是謊言。在我的夢中,這門語言是萬物之源,我曾用它療愈傷痛,翱翔天空。還有一次,我夢見自己在海邊供應住宿和早餐,對前來留在我身邊的每個人,我都會用那門語言說:「完好如初。」他們就會變得完整,不再殘缺破碎,因為這是一門塑造的語言。
有什麼東西從翻飛的帆布怪中心向我們突然襲來,比一個足球大一些。在學校里玩遊戲時,我總是接不住迎面而來的東西,要麼撲個空,要麼抓得晚了一瞬,落得個臉或肚子挨一記猛擊的下場。可當這個球一樣的東西直衝我們而來時,我想都沒想就伸出了雙手。
我用左手掏出兜里的銀先令,遞給萊蒂。
我抓住了它——一團扭動撲騰的東西,由蜘蛛網和破布條糅合而成。在我抓住它的一瞬間,一陣鑽心的刺痛從腳底板傳來,轉瞬即逝,猶如踩到了一顆大頭釘。
上千片支離破碎的灰色布條落在黑色的泥地上,死氣沉沉,像是被丟棄的衣服。四周沒有任何動靜。
「沒錯。」萊蒂說,「她不會再給我們帶來麻煩了。」她略一停頓,「她是不是很大?很邋遢?我從沒見過這種模樣的。我要早知道她會那麼老舊、那麼龐大、那麼邋遢,我一定不會帶你一同去。」
我埋頭看了眼懷裡的小貓,它的小爪子正抓在我的襯衫上。
「我受夠了!」灰色怪物暴躁地甩動像破爛布條一樣的胳膊,「有個傢伙來找我,向我懇求愛與https://read.99csw.com幫助,它告訴我該如何讓它的同類開心快樂。它說它們這種生物非常簡單,畢生所求之物就是錢,除了錢之外別無所求。這種事於我而言不過是小菜一碟。如果它提出請求,我還能給予它們智慧,或者和平,絕對的和平……」
萊蒂靠近黑布,再次伸出榛木枝,緩緩旋轉。「紅色。」她篤定地說,「鮮艷的紅色。在那邊。」
榛木枝的尖端冒起一縷淡淡的細煙,萊蒂向左轉了點,向右轉了點,又向右轉了點。榛木枝尖端閃耀出明亮的橙色光芒。
「在農場,我們讓貓自然地繁衍生息。」萊蒂說。
我沒有問為什麼,直接把銀先令放到了Y形榛木枝的交叉點上。萊蒂展開雙臂,緩緩轉動身軀,榛木枝的尖端向外。我跟著她一起轉動,可什麼也沒感受到。沒有那種電擊般的搏動。轉過半圈時,萊蒂停了下來,說:「瞧!」
她接著說:「要是你剛才沒鬆開我的手就好了,好在你平安無事,對吧?一切如常,毫髮無損。」
萊蒂帶我來到老路邊的一片榛樹林(春和景明,榛樹的柔荑花序沉甸甸地垂掛在枝頭),折下一根枝條,拿出她的折刀,動作非常嫻熟,彷彿同樣的動作她已做過成千上萬次。她削掉樹皮,切出一段Y形的枝丫,接著收好小刀(我仍然沒看到她把刀收到了什麼地方),雙手分別握住Y形榛木枝上端的兩個把。
「你可以拔一個起來看看。」萊蒂說。
我問:「這兒已經離你家農場很遠了嗎?」
橙色的天空下,隨著萊蒂繼續吟唱,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
萊蒂釋然一笑,笑容燦爛而明媚。但願事實正如我所言。
「那是大奧利弗,一隻公貓,早在異教徒時代就來到了農場。我們農場里所有的貓都是他的後代。」
我們手牽手,穿過一片透著淡藍光澤的常青樹林,跨過一座架在觀賞池上的紅黃相間的漆橋,沿著一片農田的邊緣前行,田裡新種的玉米剛冒出嫩苗,像一行行栽種整齊的青草。我們手牽手,踏上一處木板搭建的梯子,翻到另一片農田。這邊的作物看上去像小小的蘆葦,又像毛茸茸的蛇,黑色、白色、棕色、橙色、灰色,帶有道道條紋,每一株都隨風搖擺,在陽光下一會兒蜷起,一會兒舒展。
風停了。
它的臉千瘡百孔,眼睛深陷布面,像兩個大窟窿。臉後頭什麼都沒有,純粹只是一張灰色的帆布面具,大得超乎我的想象,破爛不堪,支離破碎,在狂風中翻飛搖蕩。
「我能帶它回家嗎?」我問。
我說:「我沒事,別擔心。我是個勇敢的戰士。」這是我爺爺常說的一句話。我接著說,「毫髮無損。」
左方傳來一記遠在天邊的悶雷聲。
「我們到了嗎?」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