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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到蒸騰的水汽,我向水龍頭下探出右腳,右手跟著移動,以確保鑷子始終緊緊夾住被我拽出一截的蟲子。我讓熱水淋上腳心,正對鑷子的所在之處,熱水滾燙,但我光著的腳丫紋絲不動,一點熱水算得了什麼?濺到右手的熱水燙傷了手指,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可蠕蟲毫無防備。它在我體內掙扎,試圖避開滾燙的熱水,在感覺到它鬆勁的一瞬,我喜不自勝地拽動鑷子,如同揭下世上最完美的一塊痂。蠕蟲被我一點點拉出來,抵抗的力道越來越小。
衛生間鏡子后的柜子里有一盒創可貼,還有一把不鏽鋼鑷子,尖尖的鑷子頭可以輕鬆地夾起碎木屑。我拿出創可貼和鑷子,坐在白色浴缸的金屬鑲邊上,扳起右腳,查看腳底的小孔。一個小圓孔,形狀無奇,邊緣光滑。我看不清小孔有多深,因為有東九-九-藏-書西塞在裏面,當小孔正對光源時,它似乎往裡縮了縮。
妹妹已放下梳子,正好奇地看著我。我起身走出卧室,來到樓下門廊盡頭的衛生間。
我感受得到,它正像一條肌肉一樣靈活地附著在我的體內。我竭力向前傾,伸出左手,擰開浴缸上中心有個紅點的熱水水龍頭。水嘩嘩流出,淌入排水口。過了大概三四分鐘后,水終於變得熱氣騰騰。
我用左手的指腹輕輕覆住小孔,遮住光線,接著將鑷子的尖頭放到小孔邊上,耐心等待。我開始從一數到一百,也許是受了妹妹梳頭的啟發。數到一百時,我突然抬起食指,同時將鑷子的尖頭刺了進去。
蟲子一碰到熱水就鬆軟下來,我穩打穩紮地往外拉,直到近乎拉出整個蟲體。可我在最後關頭得意忘形,一下子拉得太快太猛。蟲九-九-藏-書子落入我的掌心,它的末端被拉斷了,斷口正在滲出黏稠的液體。
我把蟲子夾到浴缸的排水孔上方。一淋上熱水,它就開始拚命蠕動。我鬆開手,看它落入排水管,直至消失不見。我又放了一陣子水,把鑷子清洗乾淨,往腳底板的小孔上貼了一張創可貼,再用塞子塞住浴缸的排水孔,以防蟲子從中爬出。做完這一切后,我才關上水龍頭。我不知蟲子是死是活,但我想它是不可能通過排水管回到這裏來了。
如果小孔里的東西真的是條蠕蟲,那麼它已經被鑷子的金屬尖頭夾住。我夾緊它,慢慢往外拉。
我不想殺死它——除非情非得已,我不會殺害動物,但我得擺脫它。這無疑是一條危險的蟲子。
我把鑷子放回鏡子后的柜子,合上鏡子,盯著鏡子里的自己。
不過總歸還算九九藏書順利,就算蟲子還有一部分殘留在我的體內,也只余微不足道的一點點罷了。
你可曾嘗試過將一條蟲子從一個小孔里拉出來?你可知道它與你對峙的力道能有多大?它會用整個身子緊緊扒住洞壁的角角落落。我從足底的小孔里拉出這條蟲子約一英寸后,發現拉不動了。蟲子的身軀呈灰色和粉色,帶有一圈圈條紋,如同感染了什麼病菌。我能感受到它縮在我的肌肉里,繃緊身子,讓我無法拉動。對此我一點都不害怕,不就跟鄰居給他家的貓驅蟲一個樣嗎?我的腳里有條蟲,我得讓它從我的身子里出來。
「你在幹嗎?」妹妹問。
我伸出食指捅了捅,小孔里似乎有什麼東西往裡縮了縮。
我拿起鑷子,密切關注小孔里的動靜,但不見任何變化。
我不知道我為何沒去找大人幫忙。事實上,除非迫不得九-九-藏-書已,我從來不向大人求助。這一年裡,我曾用小折刀從膝蓋上剜下一個疣,這讓我知道了小刀刺多深會出血,還讓我知道了疣的根部長什麼樣。
「看我的腳。」我說。
這一天輪到我決定睡覺時是否開門。我回到卧室,開著門。一直等到妹妹入睡,無法再向父母告狀后,我才拿出《七個小神探》系列中的一本,藉著走廊透進來的昏暗燈光開始閱讀,直到迷迷糊糊地沉入夢鄉。
我仔細翻看這條蟲子:暗灰色的蟲身,亮粉色的環紋,環節的形狀倒與普通的蚯蚓沒多大差別。離開熱水后,它似乎在漸漸恢復。頭部(這端是頭嗎?怎麼分辨?)被鑷子尖頭掐住,卷在鑷子上的身體鬆了開來,開始懸盪扭動,奮力掙扎。
那天晚上,我的妹妹坐在床邊,一遍又一遍地梳頭。她每天晚上都會一下又一下地邊梳邊數,梳整整九九藏書一百遍。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正扳著右腳查看腳掌,腳心有一道粉紅色的疤痕,從大腳趾下方一直劃到腳後跟,那是我幼年不慎踩到碎玻璃所留下的痕迹。我記得受傷后第二天,我在兒童床上醒來,看著將傷口縫合齊整的黑色縫合線。這是我最早的記憶。我早已見慣了這道粉色疤痕,可足弓處的疤痕邊出現了一個新的小孔。那一瞬的鑽心疼痛就發自此處,不過沒什麼大礙,一個小孔而已。
我很困惑。在那個年紀,我常常為之困惑:我是誰?到底是什麼在看著鏡子中的臉?如果鏡子中的臉不是我(我知道不是,因為無論我的臉變成什麼樣子,我依然是我),那我是什麼?看著這張臉的又是什麼?
我轉動鑷子,想象自己在用叉子捲起意大利麵。蟲子往裡直縮,但我一點一點旋動蟲身往外拉,直到再也拉不動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