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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溫暖和煦的春日,我沿著繩梯爬上一棵高大的山毛櫸,在最低的枝條上坐下,翻開書,沉浸其中。看書時我什麼也不怕。我回到了久遠的古埃及,了解了哈托爾這個女人。她化作母獅,踏遍埃及,殺生無數,讓鮮血染盡埃及的土地。人們無數次抵抗,終於找到了制伏她的辦法:他們把啤酒、蜂蜜與安眠藥混合,調配成紅色液體,讓哈托爾誤以為是血液,將其一飲而盡,陷入沉睡。在那之後,眾神之父太陽神將她封為愛神,此後她只能帶給人由愛而生的情傷。
「你父母的財力很快會支撐不起這個住處。」烏蘇拉說,「他們會入不敷出。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意識到,若想要解決家裡的經濟困難,就只能把這座房子和這片花園賣給地產開發商。這樣一來,這裏的一切,包括肆意生長的黑莓灌木,還有草坪後方亂蓬蓬的花草樹木,就會變成十幾棟一模一樣的小房子,附帶一模一樣的花園。你們要是運氣好,沒準能住進其中一棟。要是不走運,那就只能看著新來的住客眼紅。你喜歡那樣嗎?」
一拉開後門,烏蘇拉出現在我面前,迎接我進屋,儘管她不可能超到我前面,不然我一定會看見。她的頭髮梳理齊整,口紅也像剛剛補過。
接線員沒有回應,撥號音仍在持續,隨即被一個女聲蓋過。是烏蘇拉·芒克頓。「教養良好的孩子可不會背著人偷偷打電話,你說對不對?」
我坐在她身邊,看了一兩分鐘。屏幕中,一個八字鬍老頭正在教一群英國孩子如何安裝飛蠅釣的釣線。
廚房裡有我媽媽和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女人,看到她時,我的心臟忽然一疼。這不是比喻,就是字面意思:我的胸腔內部忽然一陣刺痛,一閃而逝。
「還有個好消息。我們找了個保姆,名叫烏蘇拉,她能在我不在時照顧你們兩個小不點。她會睡在你原來的卧室,頂樓那間屋。她會給你們做飯,還會打掃衛生。韋勒太太傷到了髖部,她說得休養幾周才能回來。爸爸和我都要去工作。這個節骨眼上烏蘇拉能來,可讓我心中的大石頭落了下來。」
「你鬼鬼祟祟,心懷鬼胎。」
我睡得很不安穩。
妹妹上樓洗手。
我喜歡神話,它既不是成人故事,也不是兒童故事。它勝過兩者,這點不必多加解釋。
「我喜歡她,她很漂亮。」
母親和烏蘇拉一同笑了起來。「你真是個小可愛。」烏蘇拉說完后又轉向我,「我們呢?也一定會成為好朋友的,對吧?」
妹妹正在樓下的電視房裡,看一個名叫《怎麼做呢》的流行科學秀。一開場,幾個頭戴印第安人頭飾的主持人就會蹦出來,大喊一聲「怎麼做呢」,咋咋呼呼,一陣起鬨。
妹妹吃掉了一個花生醬三明治。
我想換到英國廣播公司的頻道,但妹妹洋洋得意地看著我,說:「烏蘇拉說我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你不能換台。」
我拔腿就跑,以最快速度衝過精靈環,奔上草坪,繞過玫瑰花叢,又經過堆放煤炭的小屋,拉開房屋後門。
「我沒有。」我很心虛,話里沒有一絲理直氣壯之意,「我還在院落里,我只是在探索大自然。」
肚子開始咕咕叫,我爬下樹,走回家,路過了散發著洗衣皂和黴菌味的洗衣房,堆放著煤炭和木柴的小屋,還有一個露天廁所。廁所的門被漆成花園綠,廁所里結滿https://read.99csw.com蛛網,蜘蛛趴在網上伺機而動。我穿過後門,沿走廊走進廚房。
我走出卧室。
我也想要半克朗。不,我想要的是能用半克朗買到的東西,比如魔術戲法或惡作劇的道具,比如各種各樣的圖書。我想要的東西多得數不清,但我不想要一個裝著半克朗的灰色小皮夾。
「沒問題。」妹妹說。
「好了。」烏蘇拉說,「快回你房間去。」
我一聲不吭。
我想不通為什麼那些神要這麼做,他們為何不趁機直接殺死她呢?
我翻身下床,走到門口向外張望。過道里沒有人。我輕手輕腳,迅速閃過走廊,進入隔壁卧室。卧室的牆是淡粉色的,父母的大床上鋪著印有大朵玫瑰的床罩,落地窗連通長長的陽台。窗邊有個淡金色的床頭櫃,上頭有一部奶油色的電話。我拿起聽筒,聽著嗡嗡的沉悶撥號音,手指在號碼盤上按下電話號碼查詢台的號碼,一,九,二。我等待著接線員接通電話,告訴我赫姆斯托克農場的電話號碼。鉛筆在手,我打算把號碼記在一本名叫《潘西拯救學校》的藍色精裝書的封底。
我走回房子,推開廚房的門。見烏蘇拉不在,我拿起蘋果、橙子和褐色硬梨,裝滿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我又抓起三根香蕉,塞進針織套衫,這才奔向我的實驗室。
烏蘇拉說:「那你妻子每晚都在外面嗎?」
成人故事總是不知所云,情節展開慢得要死,讓我覺得成年本身藏有諸多秘密,共濟會般的、神話般的秘密。大人們為什麼不願讀《納尼亞傳奇》,一睹神秘的島嶼、狡詐的走私者和危險的精怪呢?
醒來后我揭掉腳上的創可貼,看到創口已經開始愈合,鬆了口氣。小孔上覆著一層粉膜,像是個血泡,沒什麼異樣。
我很害怕他們會強迫我吃飯,所幸沒有。我飢腸轆轆地坐著,聽父親開玩笑,看烏蘇拉笑得花枝亂顫。我心裏有種奇怪的感覺,父親講笑話似乎是在特地逗她開心。
她一來我就該拔腿就跑,沿著小路飛奔一英里,去往赫姆斯托克農場,可我沒有那麼做。沒過多久,母親打的去了迪克森眼鏡店,她會在那裡為配鏡的顧客測視力,調整鏡片讓他們看得更清晰,而我留在家裡,和烏蘇拉共處同一屋檐之下。
她的裙子上有破洞和裂縫,但我想這並非破衣爛衫,而是款式本身就是如此,不過是一種時尚潮流。可她的樣子卻讓我不由想象:她的裙子在無風的廚房裡翻飛,如同一片帆船的主帆,而帆船正航行在橙色天空下的孤寂海面上。
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妹妹已經睡著了,她這種倒頭就睡的本事讓我羡慕不已。
我無所謂,一個人也挺好的。
「現在是你睡午覺的時間,你應該在卧室里,在那兒我才能看護好你。」
「你是誰?」我問。
烏蘇拉不是真實的人。她戴上了偽裝的面具,和鑽入我體內的蠕蟲,還有在橙色天空下的開闊原野上興風作浪的帆布怪是同一個東西。
女人身材高挑,非常漂亮——一頭色澤如蜂蜜的金黃色短髮,一雙灰藍色大眼睛,嘴上塗著淡雅的口紅。
我們一同走上山坡。
我拿了本書,走進花園。
我吃了一根香蕉、一個梨,把剩餘水果藏到木桌下。
我琢磨著給赫姆斯托克家打個電話,有點難辦,但並非毫無可能。興九*九*藏*書許最先報警,告訴警方路邊有輛棄置迷你車的就是赫姆斯托克太太。電話本在樓下,但我記得怎麼撥打電話號碼查詢台,我只須詢問接線員赫姆斯托克農場的電話號碼是多少。我父母的卧室里就有一部電話。
「你好。」我說。
是我把她引到家裡的。這一點毋庸置疑。
母親嘆了口氣:「親愛的,可別鬧得又和格特魯德一樣。烏蘇拉是個好姑娘,家教良好,而且她還非常喜歡你們倆。」
「我不喜歡她。」我對妹妹說。
「親愛的,發什麼愣呀?這位是烏蘇拉·芒克頓。」母親說。
「她人好好啊。」妹妹對我說,「她是我的好朋友。你想看看她送我的東西嗎?」她拿出一個灰色小皮夾,和媽媽手提包里的零錢包挺像的,外殼上有個金屬蝴蝶搭扣,材質像是真皮,說不定是老鼠皮。妹妹打開皮夾,取出一枚大大的銀幣,幣值是半克朗。
大人們循規蹈矩,孩子們四處探索。大人們喜歡成百上千次地走在相同的道路上。也許他們從來不會偏離主路從杜鵑花叢中爬過去,或從籬笆的間隔鑽出去。我是個孩子,我知道十幾種離開院落溜到小路上的辦法,不像大人們只知道出門走車道。我已經決定好,先悄悄溜出實驗室,沿著草地邊的牆根走,潛入生長在花園邊緣的杜鵑花叢和月桂林。穿過月桂林后,我會從小山坡上滑下去,翻過生鏽的金屬欄杆,踏上小路。
我在樓梯頂部徘徊,聽著樓下的電視房傳出的聲響,接著光腳悄悄地走下樓梯,坐在從下往上數的第三級台階上。電視房的門半開著,再向下一級,正在看電視的人就會看到我。所以我坐在第三級上等候。
「我比你先看到她,」妹妹說,「她是我的朋友。」
「好的,芒克頓小姐。」我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暗恨自己乖乖聽從了她的命令。
我愛我家的房子,也愛我家的花園。我愛房子的破爛陳舊,也愛花園的散亂蕪雜。我愛這個地方,像愛著自己身心的一部分。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說,這裏已融入我的骨血。
我下樓吃早餐。母親一臉愉悅地說:「親愛的,好消息,我找到了一份工作。迪克森眼鏡店需要一位配鏡師,他們讓我今天下午開始工作。我一周要工作四天。」
「這些嘛,」烏蘇拉說,「我早就知道了呢。」
那時父親的辦公室距家大約一小時車程,我不知道他具體做什麼,但我知道他有個非常漂亮可親的秘書。女秘書養了一條玩具貴賓犬,每當知道我和妹妹要去見父親時,她就會從家裡把貴賓犬帶過來,讓我們和它一起玩。有時當我們走在大街上,路過一棟棟房子時,父親會說:「那棟也是我們的。」可我一點也不關心房子,所以我從沒問過「那棟房子怎麼就是你們的」,甚至沒問過「我們」指的是誰。
我不認為烏蘇拉·芒克頓會是任何人的朋友。我想去找萊蒂,把烏蘇拉的事告訴她。可我該怎麼說呢?我們家來了個穿灰粉裙子的保姆?她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少吃點垃圾食品。」父親悶悶地說。
「我在你體內。」她說,「聰明的小孩一點就通。就算你告訴別人,別人也不會相信,而且因為我在你體內,你的所作所為全都逃脫不了我的掌控。我不想讓你說出來的事,我就有本事讓你根本說不出口。」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read•99csw•com給大家錢?」
烏蘇拉端著一碟三明治走進花園。
父親到家了。晚餐已經上桌:蔬菜濃湯、烤雞、新鮮土豆配冷凍青豆。桌上的菜我都愛吃,但我一口也沒嘗。
吃完晚餐后,大家一起看《碟中諜》。這個系列的電影我一直很喜歡,可這次卻看得心神不寧。電影人物一個個揭掉臉上的皮,露出另一張面孔。臉上的皮通常是橡膠面具,面具下的面孔也總是英雄。可我不由想象,倘若烏蘇拉揭掉臉上的皮,底下會是什麼呢?
隨後,大人的講話聲蓋過了電視節目的聲音。
「哦。」我說。
五分鐘后,母親到家了,進門后她向大家打了聲招呼,接著走進廚房去看烏蘇拉。烏蘇拉再次出現,說:「爸爸一回家就開飯,你們先去洗手。」
「我的天哪!」倫敦警察廳著名調查組——走私犯和秘密間諜調查組的戴維森警探不由感嘆,「打死我也想不到這個地方!」
可我已經七歲,不再是小孩了。我曾經無所畏懼,而今卻時常受驚。
「我記得我說得很清楚,你不能離開院落。」
「所以我接了配鏡師的工作嘛。」母親說,「烏蘇拉只要求吃住,不要報酬,她要在當地住幾個月。今早她打電話聯繫上我,她的介紹信非常棒。」
我沒吭聲。
「我想和爸爸說說話。」我不抱希望地說了一句。烏蘇拉沒有說話,只是微微一笑,笑容中沒有溫暖,也沒有愛。我走上樓,爬上床,躺在黑黢黢的卧室里,怎麼也睡不著,最後索性放棄。可就在不再期待之時,困意倒包裹住我,送我入夢。
「烏蘇拉·芒克頓,你的保姆。」
我的床緊挨著牆,就在窗戶下方。我喜歡開著窗戶睡覺。最美好的莫過於雨夜:我會開著窗,枕著枕頭,閉上眼睛,感受清風拂過臉頰,傾聽樹枝吱嘎搖曳。幸運的時候,還會有雨點乘風落到我的臉上。那時我會想象自己正乘著海洋上的一葉扁舟,隨波漂流。我從未設想自己是個海盜,也從未設想自己要漂到什麼地方去。我在我的小舟上,僅此而已。
我坐在床上,凝視窗外。
「我好喜歡你呀。」妹妹對烏蘇拉說完后,轉向母親和我,「我長大以後,也要變得像烏蘇拉一樣漂亮。」
我已經長大了,不用睡午覺了,但我的年紀還不足以與她據理力爭並佔據上風。
小孩總會相信自己是神仙聖人,至少一些小孩如此,只有當周圍的世界完全順應他們的想法運轉時,他們才會心滿意足。
我沒吭聲,但電話那頭的烏蘇拉無疑聽得見我的呼吸聲。我放下聽筒,回到了和妹妹共用的卧室。
和潘西在一起,我腦海中有些部分非常愉悅,儘管其他部分全被恐懼侵佔。我在等爸媽回來,我要告訴他們發生了什麼事,他們一定會相信我。
我把書帶到後花園。頭頂上方是陽台,身旁是一片花圃,花圃在電視房的窗戶下方。我開始閱讀書中的故事,看那些頭為動物、身為人類的古埃及眾神將彼此大卸八塊后又使其復活。我沉迷其中,忘了飢餓。
我回到卧室,繼續閱讀《潘西拯救學校》。一個航空基地的秘密計劃被間諜竊取,不慎泄露給敵軍。航空基地隔壁有所小學,間諜就是這所小學兼任打理菜園的幾位老師。秘密計劃被封在挖空的西葫蘆內部。
「每個人都想要錢。」烏蘇拉的語read.99csw.com氣好似這一點不言而喻,「錢能讓大家開心,你若不抗拒,它也能讓你開心。」我們踏過一堆草屑,前方是「精靈環」——一圈綠草地。遇上潮濕的天氣,一朵朵黃色毒蘑菇會在精靈環里蓬勃生長。
「潘西,我們欠你一句道歉。」嚴厲的女校長一反常態。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如星光般閃爍的眼睛,讓潘西不由覺得自己一學期以來都對她有誤解。不過——「你拯救了學校的聲譽!趁你還沒太過於自我膨脹,你是不是還沒到老師那兒去背新學的法語單詞的動詞變位?」
「我和你們的媽媽說好了。」她張開塗著淡色唇膏的嘴唇,甜甜一笑,「當我在家時,你們倆不能到處亂跑。你們可以在房子或者花園裡自由活動,我也可以陪你們一起去找小夥伴,但你們不能出門,不能離開院落,散步閑逛都不行。」
我把這間小木屋叫作實驗室,因為裏面放著我的化學實驗裝置——一份我在幾年前收到的生日禮物。自從我在試管里搗鼓出某些產物后,這套實驗裝置便被父親逐出住房。那時我隨意混合了一些東西,加熱,直到混合物爆炸,變成黑乎乎的一團,散發出臭雞蛋的氣味,飄蕩在屋裡揮之不去。父親說他不反對我做實驗(儘管我和他都不知道我能實驗出個什麼名堂。這不要緊。我在母親生日時用這套實驗裝置給她表演過,實驗非常成功),但他不希望在屋裡聞到實驗的氣味。
我對母親說:「我不喜歡她,能不能把她打發走?」
「巧克力里全是加工糖,會讓你吃飯沒胃口,牙齒全蛀光。」母親說。
「瞧!」妹妹說,「瞧我拿到了什麼!」
「我不餓。」我解釋道。
「他是個靦腆的孩子。」烏蘇拉·芒克頓說,「但我確信一旦他與我熟了,我們一定會成為好朋友。」她伸出一隻手,拍了拍我妹妹灰褐色的頭髮。妹妹咧嘴一笑,露出大大的牙縫。
可此刻沒有下雨,也不是夜晚。透過窗,能看到的只有一棵棵樹,一片片雲,還有天邊縹緲的淡紫色光輝。
沒人看見我。我躡手躡腳地穿過月桂林,但沒能按計劃滑下山坡。上次來時,山坡上還沒長出那麼多黑莓灌木和蕁麻。我撥開擋路的植物,一路向下。
我從未感到如此孤獨。
「睡覺去。」她說,「快點。」
我有一些以備不時之需的「應急巧克力」,藏在我的生日禮物——那個塑料蝙蝠俠模型的下面。嘴裏含著巧克力,我忽然想起鬆開萊蒂的手去接破布球的那一瞬,憶起腳下緊隨其後的一陣刺痛。
山坡下,烏蘇拉正站在生鏽的金屬欄杆前等我。這是怎麼回事?倘若她要到這個地方,來的路上一定會被我撞見,可我壓根沒見到她。她雙臂環胸,冷冷地看著我,灰粉裙子迎風擺動。
電視節目中不時夾雜穿透耳膜的爆笑聲。
「我可不喜歡打小報告,」烏蘇拉說,「可剛才有人從卧室下來時,手上和嘴角都沾著巧克力。」
我口中的實驗室是一間漆成綠色的小木屋,建在院落里離房子最遠的地方,挨著老舊的大車庫。木屋邊長著一棵無花果樹,可我僅見過它碩大的葉片和綠色的嫩果,從沒嘗過成熟的無花果是什麼滋味。
我默默地看著她。她成熟的氣韻、金色的頭髮和灰粉的裙子,無一不讓我害怕。
到了上床睡覺的時間,今晚輪到妹妹決定read.99csw.com門是開是關。她把門關得緊緊的。我無比想念走廊的燈光。窗開著,我躺在床上,清醒得不得了,耳邊是一座老房子在漫長的一天後發出的疲憊聲響。我拚命祈禱,希望我的願望快成真:但願父母快點把烏蘇拉送走。這樣我就能去赫姆斯托克農場,告訴萊蒂我做了什麼,她會原諒我,讓一切回歸正軌。
我忘了我回應了什麼,也許我根本沒說話。儘管肚子很餓,但我連個蘋果都沒拿,就徑直走出了廚房。
「不許說『哦』。要說『好的,芒克頓小姐』。」烏蘇拉俯視著我。她灰藍色的眼睛讓我聯想到帆布上的破洞,現在看起來一點也不漂亮。
蠕蟲鑽進腳底這件事沒有嚇到我。我沒有和別人說這件事,不過第二天我倒是想了想:人經常會得這種「腳蟲病」嗎?還是說只有我一人,在橙色天空下赫姆斯托克農場的邊界,撞上了這件事?
我得承認一件事:當我還只有三四歲時,我和正常小孩不大一樣。「你這個怪小孩喲。」好幾個姑媽在不同場合這麼說我。等我平平安安長大成人後,我常以啼笑皆非的心態回憶那些糟糕的童年往事。但我並不覺得自己哪裡古怪,我只不過是想做自己,想以自己的方式生活。
要是當初沒有鬆開萊蒂的手就好了。毫無疑問,烏蘇拉的事是我自找的,僅靠把她沖入下水道或往她床上放青蛙,我根本擺脫不了她。
她笑了笑,笑聲清脆得像小鈴鐺,聽起來友善真誠,發自內心,絲毫不夾雜破布條的扇動聲。她接著說:「偷聽的小鬼……」電視房的門一下子敞開,烏蘇拉直勾勾地盯著我。她的妝容又補過了,雙唇柔和水潤,睫毛長而挺翹。
我走上樓梯,步入卧室,躺倒在床上。腳底被蟲子鑽出的小孔陣陣抽痛,胸口也胸悶氣短,隱隱作痛。我放空思想,以書為伴。每當現實生活太過艱難或無法撼動,書就是我的寄身之所。我抽出十幾本母親小時候留下來的舊書。故事發生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講的是幾個女生的冒險故事。她們與走私犯、間諜和內奸鬥智斗勇。無論對手多麼強大,這些女孩一直勇往直前,步步為營。而我呢,既沒有膽量,又沒有謀略。
我很餓,但不知道這些三明治是不是有詐。我害怕吃下之後,它會在我胃裡變成一團噁心的蟲子,在我體內蠕動遊走,不斷繁殖,佔領我身體的每一寸角落,直至頂出我的皮膚。
我說:「她不是好人。」
我躺在床上,看了一本又一本書,直到烏蘇拉出現在門口,說:「你下來吧。」
但願她是個和藹可親的保姆。格特魯德,我們家六個月前的前任保姆,就非常討人厭:她喜歡捉弄我和妹妹,比如把床單像蘋果派一樣對疊,弄得我倆很蒙。到最後,我和妹妹忍無可忍,高舉標語牌到屋外遊行抗議,牌子上分別寫著:「格特魯德真討厭!」「格特魯德做的飯難吃死了!」我們還往她床上放小青蛙。不久后她就回到瑞典老家去了。
妹妹也來到花園。
父親的聲音:「不是,她今晚要去安排明天的活動。不過從明天起,一周一次就行了。她在村鎮議事堂為非洲人籌錢,好讓他們有錢鑽井,我覺得還為了讓他們有錢避孕。」
妹妹正坐在餐桌邊,喝著一碗麥片粥。
我一言不發地盯著烏蘇拉,母親用手肘輕輕推了我一下。
「你們沒錢。」我說,「你們不是說家裡缺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