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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什麼也沒說。浴缸的水放滿了,他關掉冷水閥。
我不想接近烏蘇拉,我不想冒惹怒父親的風險。
父親轉向敞開的門口,對烏蘇拉說:「我來教訓他。」
他把我拖到浴缸邊,俯下身,把白色橡膠塞塞入排水孔,打開冷水閥。水涌了出來,在白色的搪瓷浴缸壁上濺起水花,水位慢慢地穩步抬升。
我走出房子,來到我的實驗室,吃光了前一天藏在這裏的水果。我讀了母親留下的另一本書——《桑蒂看破一切》。桑蒂是個勇敢堅毅但出身貧寒的女孩。她意外進入一所貴族學校就讀,遭到了大家的嫉恨。最後,她揭露了地理老師的真面目——一位布爾什維克黨人,而真正的地理老師被冒牌貨給綁架了。故事的高潮發生在學校的晨會上,桑蒂勇敢地站出來,面對全校師生,義正詞嚴地說:「我知道我本不該來這裏上學。只因文件上的一個錯別字,我來到這裏,一個叫『桑迪』的同學去了鎮上的文法學校。但我感謝上蒼讓我來到這裏,揭穿了絲特林老師的真面目。」
「我說了我不餓。」
我死死地拽住領帶,父親用力把我往下按,我拚命向上頂,終於把頭探出水面。我把領帶拽得死緊,以至於若是父親再把我的頭和肩膀按入水下,他自己也無法倖免。
水面下,我睜開眼,看到它在我眼前懸盪——一線生機。我用雙手抓住它——父親的領帶。
「關門!」父親說。妹妹被嚇得開始嗚咽。烏蘇拉關上門,盡量關得嚴絲合縫,因為一處鉸鏈嚙合得不太好,加上門閂斷了,門很難關緊。
「你不能不吃飯。」父親說,「至少得嘗一點。還有,你得向芒克頓小姐道歉。」
放到現在,我肯定會作出不同的反應。可那時我才七歲,完全沒往那一方面想。
烏蘇拉站在門口,牽著妹妹的手,面露柔和的憂色,可眼神卻透著竊喜。
他驀地把我舉到半空,兩隻大手托著我的胳肢窩,輕輕鬆鬆地架起我,彷彿我輕若無物。
爸爸先是帶著烏蘇拉在花園裡散步,自豪地向她介紹這兒的花草樹木:玫瑰花叢、黑加侖灌木、櫻桃樹、杜鵑花……如同在誇耀自己的豐功偉績https://read.99csw•com,就好似在我們買下這棟房子前,韋勒太太五十年來打理花園的辛勞根本沒被他放在眼裡。
「不。」我對他說,「我就不。」
「那再怎麼說你也得嘗一小口吧。」父親說,「這些都是你的最愛。烘肉卷、土豆泥、調味肉汁,都是你愛吃的。」
那天是星期三,母親去參加為非洲人募資鑽井的大會了,大會在鄰村的村鎮議事堂舉辦。母親準備了張貼的海報,關於水井的圖標,還有非洲人民微笑的照片。母親不在,餐桌上便只有妹妹、父親、烏蘇拉和我。
我嚇呆了。一開始,我恐懼的是發生了違背既定規則的事。我穿著衣服,不對勁。我穿著拖鞋,不對勁。浴缸的水很涼,涼得刺骨,非常不對勁。這是我在被按入水中后最初的所思所想。隨著父親把我越按越深,我的頭和肩膀相繼沒入冰冷的水中,恐懼的性質變了。我想:我要死掉了。
平日里,一看到父親在花園裡散步,我會立刻撲進他的懷裡,可那一天我沒有這麼做。我害怕他會生氣,或者說,我害怕烏蘇拉會說些什麼煽風點火的話,惹他生我的氣。
父親摘了一把水仙花,遞給烏蘇拉。烏蘇拉笑著說了些什麼,行了個屈膝禮。父親鞠了一躬作為回應,又說了些話逗笑了烏蘇拉。我想他一定把自己標榜成了身披閃亮盔甲、專程為她而來的騎士,或與之類似的角色。
我拚命伸手抓,想找個能抓握的東西,可摸到的只有滑溜溜的浴缸壁。過去兩年我都在這個浴缸里泡澡。(我還在這個浴缸里讀過很多書。這兒是我的安全港灣之一。可眼下,明擺著我要死在這裏了。)
門又被敲了幾下,力道比之前更大。「你要再不開門,」父親提高嗓門,確保我隔著木門板也聽得見,「我就破門而入了!」
我一言不發,坐在絨布馬桶坐墊上,心裏憤恨不平。我恨他,近乎和恨烏蘇拉一樣恨他。
「偷聽小鬼,和昨天一樣的規矩!」她說,「你不能離開院落。你要是膽敢一試,我就把你一整天都鎖在卧室里。等你爸媽回來,我就告訴他們你幹了什麼惹人厭惡的事九_九_藏_書。」
烏蘇拉被父親逗得眉開眼笑。我聽不到父親說了什麼,但我看到了他在逗樂烏蘇拉時勾起的嘴角。
可我轉念一想,沒準烏蘇拉只需幾天就能得償所願。這個想法讓我瑟瑟發抖。
我撒了謊。我餓得渾身難受。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
他直起身。我被他拎了起來。渾身濕透,氣喘吁吁,憤憤不平,淚流滿面,心有餘悸。我鬆開牙,但手依然抓著領帶。
衛生間只剩下我和父親。他的臉色已由紅轉白,嘴唇緊抿。我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給浴缸放水。我很害怕,毛骨悚然,膽戰心驚。
父親氣得滿臉通紅,抿緊嘴唇:「出去,到走廊上!就現在!」
我的心徹底沉了下去。我爬下凳子,跟隨他到走廊上。走廊很黑,唯一的光亮來自廚房門上方的一扇小窗。父親低頭,看著我說:「一會兒你得回去,向芒克頓小姐道歉,然後把盤子里的食物吃光,吃完後上樓休息。記得要文明有禮,不許亂說話。」
「我不想吃。」我對他說,「我不餓。」
今天父親下班很早,這幾年來我從沒見過他這麼早到家。
他做得到嗎?不好說。門上了鎖,沒那麼容易撞破。上鎖的門意味著當你在衛生間里,而別人想進來時,他就會推幾下門,門會晃蕩,但不會開,外頭的人就會說「抱歉!」或者大喊「你還要多久?」然後——
「這怎麼行?」父親的嗓門抬高了點,臉色變紅了點,「我不允許他這麼污衊你。」接著他對我說,「給我個像樣的理由,一個就行。你為什麼不肯道歉,為什麼不願吃烏蘇拉為我們精心烹飪的食物?」
「因為她不是人。她是個怪物,她是……」赫姆斯托克家族把她叫作什麼來著?「她是只跳蚤。」
我輕巧地攀上卧室的窗子,翻落到自己的床上,翻開另一本書。書的主角是個生活在海峽群島上的女孩,為了不拋棄自己的小矮馬,她與納粹分子公然作對。
他沒有這麼做。
水嘩啦啦地流。
我看向他的臉,他的神情不懷好意。他上樓前脫掉了夾克衫,現在穿著淡藍色的短袖,系著褐紅色的羽狀渦紋領帶。他扯開手錶的錶https://read•99csw.com帶,把手錶丟到窗台上。
烏蘇拉坐在父親身邊,盯著我,唇角微微翹起。
我撒腿就跑,衝過走廊,轉過轉角,咚咚咚地跑上樓梯。父親一定會追上來。他的個頭比我大得多,速度也很快,但我不用和他拼太久。房子里只有一間屋子可以直接上鎖,那兒就是我的目的地——頂樓走道盡頭的衛生間。我比父親先一步衝進衛生間,「砰」的一聲甩上門,把小小的銀色插銷一推到底。
他不信奉棍棒教育,從沒打過我。他告訴我們他的父親如何扇他巴掌,他的母親如何拿著掃把死命追他,還說比起他的父母,他作為家長不要好得太多。當他壓不住火氣叱罵我時,他還時常會說至少他從沒打過我,像是為了激起我的愧疚之情。在我讀過的校園故事里,品行不端通常會招來一頓打,或是用藤條,或是用拖鞋,打完后孩子就會被諒解,事件就此揭過。有時我會羡慕故事里的孩子,羡慕他們乾脆利落的生活。
死亡臨近,我一定要活下去。
《希臘故事》里寫道:水仙的傳說來自一位名叫納西塞斯的美男子,太過美麗的面容讓他愛上了自己。看著水池中自己的倒影,他戀慕不已,無法自拔,怎麼也移不開腳步,最終活活死在水池邊。因此眾神就把他變成了一朵水仙花。讀到這個故事時,我打心底里認為水仙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花。當看到水仙那平淡無奇的樣子時,我失望透頂。
「她做的東西我一口也不會吃。」我告訴父親,「我不喜歡她。」
我知道我該乖乖閉嘴,悶聲不吭,可我忍不下去了。我要向父親坦白我為什麼不肯吃。
門向內爆開,銀色插銷當即彎折脫落。父親站在門口,撐滿了整張門。他怒目圓睜,露出了很多眼白,臉頰通紅,怒火中燒。
我不擅長撒謊,只能如實道來。
故事結尾,曾經討厭桑蒂的人全都與她熱情相擁。
他就說了這麼一句,可他的手緊緊拽住我的上臂,讓我無法動彈分毫。他要做什麼?他會第一次打我嗎?或把我拖回房間?或把我罵得狗血淋頭,無地自容?
因此我沒有輕舉妄動,僅是坐在山毛櫸壯碩的樹枝上看著他九九藏書倆。當他們走到杜鵑花叢後方,離開我的視野后,我爬下繩梯,進屋上樓,來到陽台上繼續觀望他們。天色灰暗,可遍地開滿了黃色的水仙花,爭奇鬥豔,婀娜多姿,外層的花瓣色澤淡雅,吹彈可破,裡層的花心微微綻開,就像小號一樣。
「不用啦。」烏蘇拉·芒克頓溫柔地說。她看著我,微微一笑。我想父親和妹妹都沒有注意到她的微笑,沒有發現她的表情、笑容或破布球般的眼睛里不含一絲一毫的溫柔。
父親生氣的樣子特別可怕。他的臉(稜角分明,向來平易近人)會漲得通紅,他會扯著嗓門大喊大叫,怒不可遏,嚇得我動彈不得,無法思考。
我醒來時,父母都已經去上班了。
天氣轉涼,灰暗的天空荒蕪空洞,了無生趣。我穿過父母的卧室,來到陽台上。我與妹妹的卧室和父母的卧室共用一個陽台。我站在長長的陽台上,對著天空祈禱,但願烏蘇拉趕快厭倦這場遊戲,從我的生活中消失。
他說:「好哇,你小子。」
下樓時,烏蘇拉正在樓梯下方等我。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企圖,開始拚命掙扎,對他拳打腳踢,可一點都沒奏效,完全阻止不了他猛地把我按入冰涼徹骨的冷水之中。
一陣扭打。我全身上下濕透了。看到父親也和我一樣,藍色襯衫緊貼高大的身軀,我感受到一絲愉悅。
我坐在山毛櫸的樹枝上,看著他倆說說笑笑。
父親說:「我的領帶要被你拽破了,鬆手!」領帶的領結被拉成豌豆粒大小,內襯翻了出來,濕淋淋地晃蕩著。他接著說:「你真得慶幸你媽不在家。」
我邊讀邊想:烏蘇拉不可能一直把我禁足在家裡。很快,頂多再過幾天,一定會有人帶我到鎮上,或帶我離開這裏,那時我就能趁機去往車道盡頭的農場,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萊蒂。
父親從來不打我。
「我會道歉。」我說,「我會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說那些話的。烏蘇拉不是怪物。她……她很漂亮。」
那天晚餐,烏蘇拉做了烘肉卷,打死我我也不吃。我已下定決心,絕對不吃她製作、烹飪或觸摸過的任何食物。父親的臉色很難看。
興許趁此機會,我能離開院落,逃向小路九-九-藏-書。可我心知肚明,要真這麼做了,出現在我面前的會是滿臉憤怒的父親,和他身旁漂亮動人、一臉得意的烏蘇拉。
他再次把我按下水面,可對死亡的恐懼給了我力量。他的領帶被我的手拽住,被我的牙咬住,他沒法讓我鬆開,除非動手打我。
我想和他說說話,可他身邊總有另一個人。
廚房裡有張兒童桌,當父母要很晚才到家吃飯或他們有朋友來家裡做客時,我和妹妹就會坐在兒童桌邊吃飯。可那天晚上,我們圍著大桌子用餐。我想坐兒童桌,那兒沒人看著我吃,沒人關注讓我更為自在。
「他們才不會相信你呢。」
烏蘇拉露出甜美的微笑:「你確定?要是我告訴他們你掏出你的小雞雞,在廚房遍地撒尿,還得由我來擦乾淨地,給廚房消毒,那會怎麼樣?我會表現得毫無破綻,他們一定會相信我。」
妹妹從房子里出來,向他們走去。父親把她抱了起來,三人一起走進屋子。妹妹摟著父親的脖子,烏蘇拉的臂彎里滿是黃色和白色的嬌艷花朵。我一直看著他們。我看到父親一手托著妹妹,另一隻空著的手往下伸,輕飄飄地搭在烏蘇拉半身裙的曲線上,透出一股似有若無的佔有慾。
我鬆開手,雙腳落到濕透的地墊上。我向身後馬桶的方向退了一步。父親俯視著我,說:「回你房間去,今晚我不想再見到你。」
第二天同樣糟糕。
他倆挨得太近了。有時父親會把手搭在烏蘇拉的肩上,也許是出於友善,可兩人緊密無間的姿態還是讓我十分擔心。父親以為烏蘇拉就是個普通人,對她好得過分,可她是個怪物。今天她換了身衣服:下身是一條灰色半長裙,上身是一件粉色襯衫。
臉完全露出水面后,我緊緊咬住領帶,就咬在領結下面。
父親沒有窮追不捨,也許是不屑於追一個小孩,可我還沒喘幾口氣,就聽到了他的第一下敲門聲,勁道很大。「開門!」
我想沖他大喊,警告他別送花給一個妖怪,可我沒有那麼做。我只是靜靜地站在陽台上觀望,他們沒有抬頭,沒有看見我。
「我不。」
「這是健康食品,有益於你長身體,而且味道很好。」父親說,「再說,我們家從不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