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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烏蘇拉在笑。
我是個被她拿來尋開心的小東西。她玩弄我,就和來過我家的那隻薑黃色大公貓「老怪」玩弄老鼠時一個樣:放走它,任它跑,然後一躍而起,用爪子把它拍扁在地。可老鼠還是會跑,我別無選擇,也只能跑。
不,我不能想這些事。
我抬頭看天。我在電視播放的電影里見過閃電,如一把把上天入地、彎來折去的叉子刺破雲層,而我在現實中親眼見過的閃電不過是一道白光,如同相機閃光燈,將世界照亮一瞬。不過我現在所見的閃電卻與之不同。
我說:「萊蒂,我不想回家。」這不是我的真心話,我其實特別想回家,只是不想回到這一夜剛剛逃離的地方。我想回到貓眼石礦工坐在我家的白色迷你車裡自殺之前,或者他所坐的車壓死我的小貓之前的那個家。
烏蘇拉往草地上吐了口唾沫,唾沫落地之處濺開一個明亮的小火球,嘶嘶作響。
「我受夠你了。」萊蒂說,「我給了你機會。從我的土地上滾開!」
我聽到電視節目的人聲從隔壁房間傳來。我聽到走廊的門被關上,將兩間卧室與房子的其餘部分隔絕。我知道烏蘇拉下樓了。我湊到鎖孔前,眯眼往外瞧。書上有寫,可以先在地上鋪一張紙,再用一支鉛筆捅進鎖孔,把鑰匙頂落到紙上,以此逃脫……可鎖孔里空無一物。
「別斗膽與我作對。」烏蘇拉說,「我在這兒有事要辦,你礙著我了。下次可不會僅此而已了。下一次,我會把你鎖進閣樓。」
我抬起頭。
萊蒂緊緊抱住我,輕聲安慰:「別擔心。」我正想問她我怎能不擔心,我到底應該害怕什麼,這時腳下的草地開始放射光芒。
毛茸茸的黑糰子深深埋入我的胸口,我真希望她是我的茸茸,可我知道她不是。瓢潑大雨已再度變回毛毛細雨。
倘若運氣好,沒準她正在忙活別的事。
我腿一軟,癱倒在地。這一次,我沒能爬起來。
「沒有。她真的會告訴我?」
她飄浮在我的頭頂上,伸出雙手。
我的胸口如同狠狠挨了一記重拳,觸碰到鐵絲網的手臂痙攣不止,手掌火辣辣的疼,那感覺就像撞到了肘部最敏感的尺骨端。
「屋裡好熱哦。」烏蘇拉沖我笑了笑,走向燃氣爐,彎腰,熄滅,接著抄起壁爐架上的火柴。
「回去?開什麼玩笑。趁你們的人在永恆上開了個洞,我抓住機會。我本可以統治好多個世界,但我跟隨在你們後面,靜靜等待。我有的是耐心。我知道封印遲早會鬆動,那時我就能踏上真正的地球,沐浴在天陽之下。」她收起笑容,「這兒的一切都脆弱不堪,小姑娘。一個個都那麼容易破碎。他們想要的東西實在太簡單了。我會從這個世界拿走我想要的一切,就像一個小孩從一片黑莓叢中摘下黑莓,把肉嘟嘟的腮幫子塞得鼓鼓囊囊。」
我在床上立起身,翻出窗戶,懸停片刻,鬆開手落到陽台上,儘可能不發出一點聲響。其實還挺容易的。
她收起笑意,抬高手臂摸門楣。門楣很高,孩子根本夠不著。她取下放在門楣上的鑰匙,走出房間關上門。鑰匙一轉,咔嗒一響,我被反鎖在了屋裡。
(我凝視著水窪,回憶那些不可思議的經歷。現在回頭看,最讓我難以置信的反倒是這件事:一個五歲女孩和一個七歲男孩的卧室里竟然有一個燃氣爐?)
我翻過木板梯,裸|露的腳踝和腳趾傳來火辣與冰冷相交織的刺痛,原來下方是一片蕁麻地。儘管如此,我又跑了起來,竭盡全力。我希望前方是赫姆斯托克農場。我必須拼一把。我又跑過一片田,這才意識到自己迷失了方向,車道在哪兒?我在哪兒?我只知道赫姆斯托克農場在車道盡頭,可我迷失在了黑暗中的一片農田裡。黑雲壓境,氣勢洶洶,夜色黑暗至極。雨依然在下,即使下得並不大,仍讓我不禁想象黑暗中潛伏著數不清的兇殘野狼與孤魂野鬼。我想停止想象,停止思考,可就是做不到。
我想他們一定會開車來追我。我環顧車道兩邊的樹籬,想找個藏身的豁口。我瞧見一個木板搭建的梯子,便翻到梯子另一邊的草場上,繼續狂奔,心臟如同世界上最大最響亮的一面鼓:撲通,撲read.99csw.com通,一刻不停。我光著腳,睡衣和睡袍的下擺全濕透了,粘在小腿上。我不顧一切地奔跑,就算踩到牛糞團也毫不在乎,在草地上跑好歹比在燧石路跑好受。一步步落在草地上,我的心情越來越愉悅,真實感也越來越強烈。
除了野狼、鬼魂和行走的樹木外,還有烏蘇拉·芒克頓,她警告我若我下次膽敢再次違逆她,就會遭遇更慘的下場——她會把我鎖進閣樓。
看來車道並不安全,我立刻決定橫穿這片田地,來到另一片田邊。兩塊田之間只隔著一張細鐵絲網,上面甚至沒有倒鉤,很容易從下頭鑽過去。我伸出手,將最下方的鐵絲往上推,弄出一道可以擠過去的縫,突然——
我差點忘了這回事,聽萊蒂這麼一問我才想起來,我已經餓得快撐不住了。
「哦,香香甜甜的布丁和派,麻煩已上你身來。」
小貓咪正用粗糙的小舌頭舔我的手指。
「那她一定會回來找你的麻煩。」
父母卧室的一角有個棕色的木柜子,放著一台幾乎沒開過的電視。這台電視的垂直同步總是出錯,模糊失真的黑白畫面就像水流一樣,緩慢而奇異地連貫相接:人們的頭從畫面底部消失,腳從頂部慢悠悠地落下來。
天色並非漆黑一片,這是多雲的夜晚,滿天的雲彷彿匯聚了萬里街道的萬家燈火,再投射回大地。眼睛適應后,我能隱約看透黑暗,足夠了。我跑到花園盡頭,繞過肥料堆和草堆,沖向山坡下的小路。我的手和腳被荊棘扎破了好幾次,可我始終沒有停下腳步。
我想:我在床上。我正躺在自己的床上,暗自神傷,很快就會睡著。我在床上,我知道她贏了。如果她要確認我的情況,那麼我正在床上睡覺。
「即便那樣,你還是會來。」我對她說,「你一定會來救我。」
一道洶湧澎湃、灼灼燃燒的藍白光帶破空而出。一波消逝,一波燃起,耀眼奪目的光芒照亮草場,讓我眼前得以一瞬清明。毛毛雨轉瞬之間變為傾盆大雨,啪啪下落,猛烈抽打我的臉頰,不出幾秒,就把我的睡袍澆得濕透。我在電光下看到,或以為自己看到,右手邊的樹籬有個豁口,便向那裡走去,因為我跑不動了,一點也跑不動了。我竭力加快步伐,希望那個豁口不是我的幻覺。浸濕的睡袍被狂風吹動,翻飛的聲音讓我不由膽寒。
「我剛剛遇到了這隻小貓。」我說。
我說:「我不跟你走,你不能替我作主。」我坐起身,這樣不會像躺倒時那樣覺得自己那麼脆弱。貓咪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蜷縮在我的懷裡。
燈亮著,電視開著,可沙發上沒有坐人,通向走廊的門卻開著。
「我沒涉足你的土地。」烏蘇拉說,「小姑娘,滾開。」
狂風呼嘯,像鞭子一樣狠狠抽打我的臉頰。遠在天邊的雷電隆隆低吼,小型閃電噼里啪啦。烏蘇拉的聲音很輕,我卻將每個詞聽得清清楚楚,彷彿她正在對我耳語。
可烏蘇拉把我反鎖在屋裡,她不會料到我會現在逃跑。
「她要再過兩個小時才會回來。」烏蘇拉說,「再說你說了又會有什麼不同嗎?你媽媽在任何事上都為你爸撐腰,不是嗎?」
我脫下全身衣服,把濕漉漉的一大團衣服放到壁爐邊的地磚上,很快匯成了水窪。我拿起壁爐架上的火柴盒,抽出火柴,擰開燃氣閥門,點燃了壁爐里的燃氣爐。
「爸爸說你弄壞了他的領帶,還害得他渾身濕透。」妹妹的語氣暗含得意之情。
烏蘇拉後退一步,與此同時騰空而起,懸浮在我和萊蒂上方。萊蒂向我伸出手,看都沒看一眼我坐在哪裡,便精準地抓住了我的手,與我十指相扣。
金光四溢。每一根草葉、每一片樹葉都在閃閃發光,連樹籬也不例外。這光芒柔和而溫暖。在我的眼睛看來,草皮下的泥土彷彿也由實實在在的物質化作了純粹無瑕的光芒。在籠罩草地的金色光華中,環繞烏蘇拉噼啪作響的藍白電光相形見絀,暗淡無神。
「當你父親把你丟在浴缸里,再也不管你時,你會無比愉悅。」烏蘇拉輕聲說,她的嘴唇拂動我耳朵的感覺似有若無,「因為你不喜歡被關在閣樓里,不僅因為那裡黑暗九-九-藏-書無光,有蜘蛛和鬼魂出沒,還因為我會把我的朋友帶到那裡。白天你看不到它們,但它們會一直與你共處一室,那滋味可不好受。我的朋友們呢,不喜歡小男孩。它們之中有和狗一樣大的蜘蛛,有會抓住你不放的舊衣服,還有你的腦子和腦漿。什麼書啊,故事啊,你就別想著能在閣樓里讀了。」
我們蹚過深深的水坑,嘩啦嘩啦濺起水花,萊蒂穿著長筒雨靴,我光著滿是傷口的雙腳。到達農家院時,濃烈的糞肥味撲鼻而來。我們穿過一個側門,走進農舍的大廚房。
我一把鬆開電籬笆,踉蹌地後退了一步。我已經跑不動了,但我仍頂著風雨與黑暗,沿著籬笆快步前行,一路提心弔膽,就怕再次觸碰到電籬笆,直到眼前出現一扇五道橫杆的柵欄門。我翻過門,穿過農田,走向遠處更為幽深的黑暗——樹,我想,那是一片樹林。我不敢靠近農田的邊緣,生怕那兒又有電籬笆等著我。
「的確有可能。你肚子餓嗎?」
有什麼東西觸碰到我的左手,軟軟的,還用鼻子拱了拱我的掌心。我低下頭,生怕是一隻碩大如狗的蜘蛛。藉著環繞烏蘇拉騰轉的閃電散發的電光,我看到手邊有一團黑色的小東西,一隻耳朵上有一點白——是一隻小貓。我把小貓托起來,放到胸口,輕輕撫摸。
烏蘇拉微微一笑,周身的閃電開始騰轉起伏,蓄勢待發。她立於狂風的風眼,宛如力量的化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她是風暴,她是閃電,她是成人的世界,擁有無邊的力量、無盡的秘密和隨心所欲玩弄人于股掌之上的愚蠢殘暴。她沖我使了個眼色。
「你能做什麼呢?帶他回家?這兒是個由規矩構成的世界,小姑娘,他總歸屬於他的父母。就算你帶他回家,他父母也會來接走他,而他的父母屬於我。」
也不是叉狀閃電。
我並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也並不在意,至少在那時,我唯一在意的是烏蘇拉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我轉身離開窗帘縫、燈光和房子,光著腳逃入黑暗的雨幕。
「你在我的土地上。」萊蒂說。
我如痙攣一般不停顫抖,渾身發冷,全身的熱量彷彿被偷了個精光。濕淋淋的衣服緊貼皮膚,冰涼的水滴落到地上。每邁一步,拖鞋都會發出吧唧吧唧的滑稽聲響,水都會從拖鞋面上鑽石形狀的小孔里汩汩往外冒。
「天真的男孩啊。」烏蘇拉雙腳落地,周身的閃電將她照得像一幅身著灰、綠、藍色衣衫的女人像,一點都不像個真人。「你還嫩著呢,而我是個成年人。在你們的世界還是個熔岩球的時候,我就已經成年了。我可以對你為所欲為,你只能任我戲弄,任我蹂躪。給我站起來,跟我回家。」
沒錯,父母經常統一戰線。
烏蘇拉飄了下來。她的粉色襯衫沒扣紐扣,向外飄開,露出白色的文胸,半長裙隨風飄揚,顯出她的小腿肚。儘管狂風暴雨,她看上去完全沒濕,衣服、臉頰、頭髮全是乾的,連一點雨絲都沒沾上。
「有時候吧。你得仔細聽。」
我打開卧室的窗,聆聽夜的聲音。細雨綿綿,瑟瑟入耳。寒夜之中,我近乎凍僵。妹妹在隔壁屋裡看電視,不會聽到我的動靜。
「跟我來。」萊蒂說,「你得趕緊窩到廚房的火爐前暖暖身子,再來個熱水浴,不然你會得重感冒的。」她鬆開我的手和身子,往後退了一兩步。金光慢慢暗淡,漸漸消散,只剩下灌木叢間淡去的星點微光,如同篝火之夜盛宴落幕之時最後一刻的煙火。
「她死了嗎?」我問。
時而炸響的閃電和一股古怪而刺鼻的金屬味如影隨形,刺痛我的皮膚。周圍越來越亮,光源便是那閃爍的藍白電光。
她每一動,溫順地環繞住她的閃電就會隨之閃爍。她撐開五指,如同加速播放的電影里綻放的花兒。我知道她在耍我,我知道她想讓我做什麼,我恨自己不敢堅定立場,可我依然遂了她的願:我開始逃跑。
狩獵遊戲到此結束。
卧室門背後掛著一件我幾乎從未穿過的睡袍,當走廊亮燈,房門敞開時,它會在牆上映出一片夢魘般的陰影,讓人心驚肉跳。我穿上這件睡袍。
「你運氣很好。」萊蒂說,「再退十五英https://read.99csw.com尺,就是安德斯家的田地了。」
「把男孩給我。」烏蘇拉說,「他屬於我,我經由他的身體來到這裏,他是我的所有物。」
身後響起隆隆雷聲,儘管我沒看見閃電。我翻過一面籬笆,雙腳陷入一片剛剛犁過的柔軟泥地。我跌跌撞撞地跑過泥地,偶爾摔倒,但都咬咬牙,爬起來繼續奔跑。眼前又出現一個木板梯,通向另一片田,這片田沒有犁過。我靠著車道邊的樹籬跑過這片田,以免跑得太遠,迷失在這片曠野里。
我摸黑穿過卧室,重新爬上床。
從小到大,我從書中潛移默化學到了許多知識。我對人們所言所行的理解大多從書上學來。書是我的老師,教我知識,也是我的導師,給我建議。在書里,男孩們會爬樹,所以我也爬到樹上,有時爬得太高,一直戰戰兢兢,生怕自己掉下去。在書里,人們會順著排水管爬上爬下進出房屋,所以我也照做,攀上排水管。我小時候的老式排水管是固定在牆磚上的沉重鐵管,不是如今的輕型塑料管。
我正要跑起來,不顧一切地奔跑,卻看到客廳的燈亮著。這個有橡木鑲板的房間只在意義非凡的場合動用,我和妹妹從沒進去過。
逃跑時,烏蘇拉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未曾停下。
「這就是那隻貓?我拎起來的那隻?」
「你一無所有。」萊蒂生氣地說,「至於他,你就更別想了。」萊蒂扶我站起來,在我身後張開雙臂抱住我。我們兩個孩子立於黑暗中的一片牧草地上,萊蒂抱著我,我抱著小貓,一個聲音從上方和四周全方位逼來:
卧室的門開著,妹妹走進來,拿她枕頭下的睡裙。她說:「因為你太不聽話,他們不讓我和你睡一間。今晚我和爸爸媽媽一起睡。爸爸說我可以看電視。」
耳邊傳來噼里啪啦的碎裂聲。
我猶豫不決,不知該往哪裡走。如同聽到了我的心聲,一道閃電劃破天際,將整個世界點亮一瞬。一瞬足矣。我看到一個木板梯,立刻向它跑去。
她捏了一下我的手臂,什麼也沒說。
卧室里沒有浴巾。我站在地上,全身都在淌水,思考如何把自己擦乾。我掀起薄薄的床罩,裹住身子擦拭,擦乾后換上睡衣。睡衣是紅色尼龍材質,閃閃發亮,條紋圖案,左袖上有一塊黑色的塑料燒痕。有一回我靠燃氣爐太近,燒著了睡衣的左袖,興許發生了奇迹,我的胳膊沒有燒傷。
聽她說這幾句話時,我的皮膚像過了電,如同先把氣球放在毛衣上摩擦、再用它輕觸臉頰和頭髮時的感覺——遍及全身的刺癢感。我的頭髮濕透了,即便如此,它們似乎也一根根豎了起來。
為了逃離她的禁錮,我已經在黑暗中奔跑了許久,半小時還是一小時?要是我一直在車道上,沒有穿過一片片農田就好了。那樣的話,我肯定已經到了赫姆斯托克農場。可現在,我迷路了,還再次落入魔爪。
「沒有。」萊蒂說。
「我無所謂。」我對妹妹說。
我用盡全力,扯開嗓門大喊:「萊蒂?萊蒂·赫姆斯托克!你在嗎?」沒有回應,我也沒指望能聽到回應。
我一步一步往下爬,想象自己是蝙蝠俠,是校園小說里上百個男主角或女主角。回過神來,我想象自己是落在牆上的一滴雨,是一塊磚,是一棵樹。我心想:我正躺在床上,並不在此處。(在我腳下,電視房的光線透過沒拉窗帘的窗流瀉出來,將窗外的細雨映照成閃閃發亮的千絲萬縷。)
車道上的燧石扎傷了我的腳,可我哪裡顧得上呢?我很確定,烏蘇拉和我爸在做的事很快就會結束。也許他們會一同上樓,進我的房間查看我的情況,這樣烏蘇拉就會發現我不見了,立刻追趕上來。
「對啊。她有告訴你她的名字嗎?」
口是心非,我怕她怕得不得了,她是我從小到大遇見過的最可怕的東西。
一輛車從遠處駛來,驟然出現的車燈刺痛了我的眼。我僵立原地,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正在床上熟睡。車從我身邊疾馳而過,沒有減速,我往車離開的方向瞥了一眼。藉著尾燈的紅光,我看到那是一輛白色的麵包車,應該是安德斯家的車。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房間深處,父親正把烏蘇拉壓九-九-藏-書在大壁爐邊,背對著我,烏蘇拉也背對著我,手撐著高大的壁爐架。父親從背後抱住烏蘇拉。烏蘇拉的半長裙被撩到了腰部。
「讓我想想……」萊蒂一邊帶領我穿過一塊塊田地一邊說,「你全身都濕透了,得趕緊換身衣服。我一會兒去翻一下綠卧室的抽屜櫃,我記得堂兄傑佩斯在參加老鼠大戰前在那間屋留下了一些衣服,他的個頭不比你大多少。」
我是個七歲男孩,雙腳被磨得鮮血淋漓,剛剛還尿了褲子,而懸浮在我上空的怪物是那麼強大,那麼貪婪,它想把我抓進閣樓,等玩膩味后再讓我爸殺了我。
萊蒂看起來沒有生氣。她想了想,說:「我可以為你造一扇新的門,或者直接讓姥姥送你回到海洋彼岸你最初所在的地方。」
但我看到了農田邊緣,樹籬之中的確有個出口。在我離出口咫尺之遙時,一個聲音響起:「我記得我跟你說過,你得待在房間里。可現在,我卻發現你在鬼鬼祟祟地四處遊盪,像個溺水的水手。」
「我說過我會把你鎖進閣樓,是不是?我說到做到。你爸爸現在很喜歡我,他會對我言聽計從。說不定從現在起,每天晚上,他都會登上閣樓,放你出來。每天晚上,他都會把你淹到浴缸里,把你的頭按入冰涼的水中。我會讓他每晚都這麼做,直到我厭倦的那一天,到那時我會告訴他,不用把你帶回來了,只要把你按在水裡,直到你不再動彈,直到你的肺被黑暗與涼水充斥。我會讓他把你丟在冰冷的浴缸里,你將再也無法動彈。在那之後,每天晚上我都會親吻他,再親吻他……」
我從未摸黑或頂著雨沿著排水管往下爬過,但我知道哪兒有立足點。我還知道最大的挑戰不是失足跌落,掉入二十英尺之下的潮濕花床,而是在下爬途中會經過一樓的電視房,烏蘇拉和父親可能在裡頭看電視。
狂風呼嘯,烏蘇拉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你們把我封印了很久,可你們帶給了我一扇門,我利用他把自己帶出了囚籠。現在我已經出來了,你還能拿我怎麼樣?」
「我不怕你。」
萊蒂說:「回你家去吧,待在這兒對你的身體不好,回去吧,為你自己好。」
我翻出窗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直到摸到鐵質排水管。排水管淌著雨水,又涼又滑。我先抓住排水管,接著邁了一大步,讓光溜溜的腳落在將排水管結結實實固定在牆上的環狀金屬夾上。
「你不過是一隻跳蚤。」我說。
烏蘇拉站在門口,對妹妹說:「我們不和他說話。在他獲准重新成為家庭的一員前,我們都不和他說話。」
掌心中萊蒂的手給了我勇氣,可她只是個女孩,就算她比我大,就算她已經十一歲了,就算她已經十一歲很久很久了,她也不過是個女孩,而烏蘇拉是大人。此時此刻,無論她是哪種怪物、哪個巫師、哪樣實體化的夢魘,她總歸是個大人。大人和小孩爭鬥,總是大人獲勝。
我看到前方赫姆斯托克農舍的燈光,溫暖舒適近在眼前。我欣喜若狂,雖然我不明白我們怎麼這麼快就到了農舍。
我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樹籬的豁口,跌跌撞撞,疼痛難忍,渾身濕透。
大腿上的濕熱感讓我低下頭,一股黃色細流正從我睡褲的襠部往外流。我已經七歲,不小了,可仍像個小嬰兒一樣,嚇得尿了褲子。烏蘇拉正居高臨下,冷冰冰地看著我,面對這種情況,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衝過樹籬豁口,踏上一片柔軟的草地。
我在床上,睡覺的時間到了……眼皮開始打架……我睡著了,在我的床上沉沉睡去……
我輕巧地落在窗沿上。老天爺啊,他們倆可千萬別突然回房撞見我。我攀下窗沿,手一松落入花床,腳下的泥土非常柔軟。
別看我,我心想,別看向窗外。
客廳拉了窗帘。窗帘由綠色天鵝絨製成,配有白色襯布,沒有完全拉實,柔和的金光從縫隙里逃逸而出。
我號啕大哭,直到再也哭不出聲來。我大口喘氣,思索著烏蘇拉的事兒,或者說帆布怪、蠕蟲、跳蚤,她一定會在我試圖逃離院落時把我抓住。我明白得很。
我一寸一寸往下挪。以往我沿排水管往下爬時,會踩上電視房的窗戶外沿,再跳到花床上,可此九*九*藏*書刻這絕無可能。我小心翼翼地壓低身子,沒入陰影,膽戰心驚地向屋裡瞥了一眼,生怕會對上父親或烏蘇拉的視線。
我並不勇敢。我正在逃離生活中的一切。我又冷,又濕,還迷了路。
這一次,我沒有鬆開萊蒂的手。小貓針一樣鋒利的細爪正慢慢掐進我的肩膀。我用另一隻手摸了摸它,反被它咬了一口,不過它咬得不重,看來只是受了驚嚇。
我走到門邊,關掉電燈。
烏蘇拉晃晃悠悠地向上飄,彷彿被升溫的空氣帶了上去。萊蒂低吟了幾個古老的單詞,送入這個世界,草坪頓時爆射出萬丈金光。我看到烏蘇拉被掀倒了,可我沒感受到風,不過空中一定有一陣風,因為烏蘇拉正如一片枯葉,在颶風中無力地飄搖。我親眼看著她倒入黑夜,下一刻,烏蘇拉連同她的閃電一同消失得無影無蹤。
屋裡沒有人。
她的嘴唇拂動我的耳朵——這不是幻覺。她正懸浮在我身旁,頭靠在我耳邊。感受到我的目光后,她再次露出皮笑肉不笑的微笑。我一時岔氣,胸悶氣短,別說跑了,連動一動都很吃力。完蛋了。
我一邊跑,一邊想著父親,想著他摟住名不副實的保姆的腰,親吻她的脖子。接著我透過冰涼的冷水,看到他把我按下水時的臉。可衛生間發生的事現在一點也不讓我害怕,我害怕的是父親親吻烏蘇拉的脖子,把她的裙子撩到腰上到底意味著什麼?
她咧開嘴,我從沒見過哪張人臉在笑起來時嘴張得那麼大,牙露得那麼多,可她的笑中不含一絲笑意。
穿過草地向我們走來的女孩身披一件帶兜帽的亮紅色雨衣,腳蹬一雙大得不合腳的黑色長筒雨靴,從黑暗中走出來,毫無懼意。她抬起頭,看向烏蘇拉·芒克頓。
我走向窗邊,通過窗帘的縫隙往裡看,剎那間映入眼帘的一幕居然是……
我回過頭,什麼也沒看見。沒有人在。
空中響起一聲扭曲的刮擦聲,很嚇人,飽含痛苦和折磨,讓我心煩意亂。小貓搭在我前胸的爪子也驟然僵直,全身的毛霎時立起。小東西扭動著爬上我的肩膀,發出嘶吼聲。我抬頭望向烏蘇拉,看到她的臉,這才明白剛才的聲音來自哪裡。
烏蘇拉直起身子,離地三英尺。我四腳朝天,躺倒在潮濕的草地上。她像破電視機上的人像一樣緩緩下降,不容阻止。
我哭了起來。一人獨自在卧室里,又冷又潮。我放聲大哭,宣洩內心的痛苦、憤怒與恐懼。在學校,哭鼻子的男孩子會被笑話,而現在,沒人會進來看我,沒人會嘲笑我。我放聲大哭,毫無顧忌。
自稱「烏蘇拉·芒克頓」的怪物懸停在空中,離地二十來英尺,周身被閃電環繞。她沒有飛,飄浮在空中,像個氣球一樣輕飄飄的,可銳利的狂風沒有吹動她一絲一毫。
「我看到了。她一定是在你把她從那片田野里拎起來之後,就一直跟著你了。」
妹妹一溜煙地去了隔壁父母的房間。「你不是我們家的一員。」我對烏蘇拉說,「等媽媽回來,我就把爸爸乾的事告訴她。」
父母是一個整體,不容侵犯與褻瀆。未來在剎那之間變得無法預料:什麼都有可能發生。我的人生列車已偏離軌道,穿過原野,正與我一同沿著車道向下馳騁。
埋在我懷裡的貓咪發出一聲尖厲的叫聲,不是貓叫。我將目光從烏蘇拉身上移開,看向身後。
我翻過低矮的金屬欄杆,踏上小路。離開了家的範圍,我感到腦袋驟然一輕,彷彿有種未曾察覺的頭痛忽然之間消失了。我急切地低聲呼喚:「萊蒂?萊蒂·赫姆斯托克?」接著我心想:我在床上,我正在做夢,這夢好逼真啊。我就在自己的床上。我不信烏蘇拉會剛好在那一刻想到我。
雨聲嘀嗒,溫柔地落在窗玻璃上,可連這也沒給我帶來一絲愉悅。
「離開我的土地。」萊蒂說。
我沒有抬頭看天,也沒有回頭。
轟隆隆!轟隆隆!繼攪醒大地的一記驚雷,天雷如同一隻被激怒的雄獅,發出一連串攝人心魄的低吼,耀眼的閃電不時劃破天空,就像失靈的閃光燈。借閃電的光芒,我看到我所在的這片農田如同一個孤立的點,四面八方都是樹籬,沒有出路,沒有門,也沒有木板梯,除了農田盡頭我翻進來的那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