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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他們做了什麼?」我問,「這真的是我的牙刷嗎?」
「我從沒見過這種小孔,你怎麼弄的?」金妮問。
「裏面有條蠕蟲。」我告訴她,「它從橙色天空下的大地鑽進我的腳,跟著我來到這裏。」萊蒂在我身邊蹲下,握住我的手,我對她說:「是我把它帶到這裏的,是我的錯,對不起。」
「噓。」她說,「我在幹活兒,姥姥在剪裁,你呢有點困,很安靜。高興點。」
「胡思亂想。」老太太說。她拉回我的腳,臉正對腳底板,把針戳入——不是我的腳,而是小孔本身。
「他剛剛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金妮轉向我,「對吧?」
「知道了!」萊蒂說,「說得不錯。」
我思索片刻,開口道:「他們會讓我和他們回家,烏蘇拉會把我鎖進閣樓,等玩我玩膩味后,就讓爸爸把我溺死。她這麼說過。」
湯很濃稠,冒著熱氣。我從沒在澡盆里喝過湯,這真是前所未有的全新體驗。喝完后,我把杯子遞還給老太太,她又給了我一大塊白色肥皂和一條法蘭絨面巾,說:「擦擦身子,讓你從骨子裡回暖復生。」
「哦,不必提啦。」萊蒂說,「世上沒有後悔葯,不過我很感謝你的體貼。記得下次,無論她向我們扔什麼東西,你都萬萬不能鬆開我的手。」
父親說:「這……」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最後一個來到我身邊。她俯下身,把我的腳拉到光亮之處,說:「噁心,又非常聰明。她把穿梭之孔留在你的身體里,以便反覆使用。她可以藏在你體內,需要時還能將你用作回家的門。怪不得她想把你關進閣樓。所以呢,讓我們趁熱打鐵,一鼓作氣把它解決掉。」她用手指戳了戳我腳底的小孔,腳心依然不適,但疼痛好歹減輕了一點點,現在感覺就像頭疼時突突的跳痛。
我的房間里依然潛伏著一隻怪獸。在那興許被從現實中剪掉的時間片段中,父親將我推進盛滿水的浴缸,也許抱著把我溺死的念頭;我在黑暗中狂奔數里;我看到父親親吻、愛撫那個自稱為烏蘇拉·芒克頓的東西。恐懼依然駐留於我的靈魂,讓我心有餘悸。
我的父母定住了,不再說話,不再移動。父親的嘴依然大張,母親單腳站立,跟櫥窗里的模型人一樣一動不動。
「幹得漂亮。」老太太說。
咔嚓!咔嚓!咔嚓!黑色剪刀一刀刀剪下,一塊塊形狀各異的布片落到桌上。
金妮拿來兩盞蠟燭,燭台底座安有大大的環狀把手,托台上各有一團不成形的白蠟。她用爐火引燃了一根引火木條,接著用木條相繼點燃兩盞蠟燭的燭心。她把一盞遞給我,另一盞遞給萊蒂。
「她和他們在一起嗎?」我問,「我是說烏蘇拉。」
「它是綠色的。」我說,「鮮亮的綠色,和青蘋果差不多,不是很大。總之就是一把綠色的兒童牙刷。」我知道自己描述得不怎麼樣。我在腦海中再現出牙刷的樣子,絞盡腦汁搜尋已知的詞彙來描述它,將它與別的牙刷區分開,可結果並不如意。我想象它,在腦海中看到了它,和其他牙刷一同放在衛生間水池上綴有紅白圓點的杯子里。
我在一本關於「男孩子能做什麼」的書上看到過這麼一個實驗,當然我還親自動手嘗試了:取一枚雞蛋,如果你用燭火燃燒后的殘留物把雞蛋抹成全黑,放入一個盛滿鹽水的乾淨容器,雞蛋就會呈現銀色,而這看似奇妙、人力所為的銀色不過是光影的把戲。果醬瓶里的東西讓我想到了做實驗的那枚雞蛋。
我用她們給我的毛巾把身體擦乾,不過暖烘烘的火焰也有一半的功勞。隨後萊蒂回來了,給了我一件肥大寬鬆的白色衣物,像是女孩的睡裙,布料為白色棉布,袖子很長,下擺垂到地上,還配有一頂白色睡帽。我猶豫著要不要穿上它,直到想起來這是一種睡袍,我曾在書上看到過這種睡袍的圖片。在一首九九藏書童謠中,小威利溫奇就穿著這種睡袍在城裡跑來跑去。
「那樣的話,」老太太問,「你打算怎麼做?」
我點點頭。卡在心口的冰塊漸漸變暖,開始融化,我再次感到完整與安全。
老太太抽了抽鼻子,說:「你是個好姑娘,可剪裁這事……你還做不到。你得毫釐不差地剪掉邊緣,再天衣無縫地縫合好。再說你能剪掉什麼東西呢?跳蚤不會任你剪掉,她不在布料里,她在外頭。」
「房子那一邊沒有電燈。」萊蒂說,「廚房相對而言新一些。走路時要用手罩住蠟燭前部,這樣火焰不容易熄滅。」
她把幾個烤餅裝入一個紙袋,我母親雙手接過,接著金妮將我的父母送出門。直到聽到羅孚點火啟動,沿小路開遠后,我才鬆了口氣。
我離高興十萬八千里,而且一點也不困。桌子對面的萊蒂向我這兒傾身,握住我的手,說:「別擔心。」
我不知道。我不這麼覺得。在我看來,這一夜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在逃避現實。老太太拿起剛剛用來給我縫睡袍的針,那緊握的手勢看似不是要縫衣服,而是要戳進我的身體。
「的確有用,而且效果很好。」萊蒂說,「前提是真的有女巫牽扯在內,可現在的事和女巫沒有關係。」
「這兒就只有你們三個嗎?」我問,「一個男的也沒有?」
我躺倒在赫姆斯托克農舍廚房的石板地上,不停翻滾,驚聲尖叫。腳底的劇痛好似光腳踩到了餘燼未熄的煤渣,疼痛密集得不給我喘息的機會。還有另一種痛楚,在我胸腔深處,更加深遠,但沒有那麼劇烈:一種不安,而非灼痛。
我吹滅蠟燭,撥開床簾,爬到床上。
老太太說:「我們已經修建了室內廁所,不知還有哪家能比我們家更加現代化。對我來說,有茅廁和尿壺就綽綽有餘了。」
晚餐非常豐盛,有一大塊帶骨牛肉,有外焦里嫩的烤土豆,外層是金色脆皮,裡頭鬆軟細嫩,此外還有黃油拌蔬菜,我認不出這道菜里黑乎乎、甜滋滋的食材,可能是蕁麻,也可能是炒胡蘿蔔(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喜歡吃炒胡蘿蔔,所以沒怎麼嘗過,但我勇敢地嘗了一口,味道很好,而在餘下的童年時光,一見水煮胡蘿蔔我就會很失望)。甜點是餡餅,餡料十足,有蘋果、碎堅果和飽滿的葡萄乾,上頭還澆了一層厚厚的黃色蛋奶沙司,比我曾經在學校或家裡吃過的任何東西都要來得更加濃郁香甜,回味無窮。
金妮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紅潤的圓臉容光煥發。老太太拿起剪刀,剪下最後一刀,一段紅線落到了桌面上。
萊蒂笑了笑,什麼都沒說。
萊蒂說:「這兒有過男人,他們來了后又走了。現在這兒只有我們。」
房間很暖和,但床單很涼。床抖了一下,有什麼東西落到了床上,緊接著幾個小爪子踩上毛毯,一個毛茸茸、暖乎乎的東西撲到了我的臉上。不一會兒,小貓就睡著了,發出輕柔的咕嚕聲。
萊蒂的母親打開烤箱的門,端出一個餡餅,放到窗台上冷卻,餡餅棕色的表皮閃閃發亮。
「姥姥喜歡這樣。」萊蒂說。
我說:「萊蒂,之前鬆開你的手,我很抱歉。」
父親皺起眉頭,看上去雲里霧裡。他把手伸入風衣口袋,拿出一根綠色的長條物,頂端用廁紙包著。「你忘了帶牙刷。」他說,「我想你用得到。」
我喜歡金妮這個名字,但我不相信她的話,依然忐忑不安。過不了多久,廚房的門就會打開,父親會把我劈頭蓋臉罵一頓,或等到我上車后再破口大罵,接著他們會開車送我回家。我會再次陷入找不到出路的迷局。
「男人?」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大笑道,「男人頂什麼用?在這片農場上,就沒有哪件事是男人能做,而我不能用一半的時間幹完五倍的量的!」
她鬆開我的腳掌。我收回腳,小小的圓孔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九_九_藏_書從未出現過。
老太太正在仔細查看我的睡袍。這件睡袍早已褪色,布滿深褐色的花格圖案,是幾年前我過生日時爺爺奶奶送我的禮物,穿在我身上大得怪滑稽的。「也許……」老太太像是在自言自語,「要是你爸樂意讓你在這兒過一夜,那就再好不過了。不過要想那樣的話,就不能讓他們生你的氣,甚至不能讓他們為你擔心……」
「這兒不是有電嗎?」我問。廚房裡安了電燈,老式大燈泡懸挂在天花板上,燈絲閃著光。
月光流瀉在台階上,皎潔明亮,勝過燭光。我仰頭望向窗外,一輪滿月掛在天邊。天空無雲,撒滿不計其數的璀璨星星。
「我想要記住,」我說,「因為這件事曾發生在我身上,我依舊是我。」我把這塊布片扔進火爐。
「萊蒂,問清楚他的牙刷長什麼樣兒。」老太太說。她開始一絲不苟地用細密的針腳縫合睡袍。
我無助地困於水下,緊緊揪住父親的領帶,以為他要殺了我……
「如果他現在想回家的話,就和我們走吧。」母親對金妮說,「幾個月前,他打算在科瓦茨家過夜,晚上九點還沒到,他就打電話來叫我們去接他。」
「親愛的,她嘴上這麼說,」萊蒂的母親說,「但她做不到,不然我就不叫金妮·赫姆斯托克。」
老太太開心地嘎嘎大笑。「真聰明哪,」她說,「把回家的路安在小男孩體內。這算得上聰明嗎?我覺得算不上。雕蟲小技,不值一提。」
「讓我想想。」金妮·赫姆斯托克說,「我們能讓他們找不到人,比如讓他們抵達上周二的農場,那時沒人在家。」
「那麼,」金妮說,「我們抓住了她,還護住了男孩的周全。這一夜可真是幹了不少事啊。」
「是萊蒂希婭的昵稱嗎?」母親問,「我上大學時就認識一位萊蒂希婭。當然,所有人都叫她生菜。」
吃飯時,她們完全沒有談論我到底遭遇了什麼,也沒有說我為什麼在這裏。她們一直在談農場的事——
「好嘞,你進去。」老太太說,「爽快點。」
金妮說:「他碰到了一點小小的意外,在他的睡衣晾乾前,就先穿這身。」
可我的枕邊有一隻小貓咪,它親昵地貼著我的臉安睡,身子隨著呼吸柔和地起伏。在它的陪伴下,我也很快就睡著了。
一點都不痛。
我眨了眨眼。居然還可以這樣?真想體驗一下變成別的東西是什麼感受啊。貓咪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碎肉(說真的,它似乎比那隻家貓吃得更多),跳到我的大腿上,開始舔舐毛。
「會很痛。」我說。
「晚餐有餡餅充當甜點。」我告訴父母。
走廊很黑,燭光映照出碩大的陰影。在行走的途中,落入我眼中的一切物體彷彿都在移動,陰影為它們塑造外形,提供動力:落地式大擺鐘,毛絨動物(它們真的是毛絨玩具嗎?那隻貓頭鷹是真的移動了,還是搖曳的燭光讓我誤以為它在我們路過時轉了一下頭?),靠牆的台桌,還有好多把椅子。所有東西都好似微微移動,隨即又重歸靜止。我們上了一段樓梯,又上了幾級台階,路過一扇敞開的窗。
跟在我們身後的貓咪靈巧地一連蹦上幾級台階。我不由莞爾。
「如果我燒了它,」我問她們,「那這事還算髮生過嗎?我父親真的曾把我按進浴缸嗎?我會忘記這件事嗎?」
「哈!」她說。「哈!」又一遍。
我沒有告訴她們發生在浴缸里的事,可她知道這件事我並不詫異。
金妮笑得更燦爛了:「哦,萊蒂會送他回家的。明天早晨,我們還得給他們一些玩耍的時間。在你們臨走之前呢,今天下午我做九-九-藏-書了一些烤餅……」
「我們要幫你洗衣服,烘乾,還得縫補你的睡袍。」萊蒂的母親說。她拿起我的睡袍,接過我懷裡的小貓。我差點忘了自己一直抱著小貓。
金妮收起笑容,面露憂色,問:「你想要哪種結果?」
「這兒和克里斯托弗·科瓦茨家不一樣。」我尷尬地對母親說,「我喜歡這裏。」
金妮說:「他們沒事,只是稍微縫一縫,補一補,很快就會完好如初。」她伸手指向桌上帶著花格圖案的褪色睡袍碎片,「這片是你爸和你在走廊,那片是浴缸的事。這些都被剪掉了。忘掉這些事,你爸爸就不可能生你的氣了。」
萊蒂問:「我可以看一看嗎?」她拿起果醬瓶,舉到光線好的位置。瓶子里的東西正懶散無力地張開蜷縮的身子,看似懸浮,如同瓶子里盛滿了水。它的顏色隨著光線角度的改變而變化,時而呈黑色,時而呈銀色。
老太太拿起紅線和針,開始穿線。她誇張地嘆了口氣:「老眼昏花,老眼昏花了啊。」可她舔了舔線頭,看起來輕而易舉就把線穿過了針眼。
萊蒂看得很入神:「你說得沒錯。那傢伙把回家之路安在他的體內,怪不得她不想離開他。」
金妮說:「……你兒子能在這兒過一夜,我家萊蒂開心得不得了。這兒有那麼點過時老氣,我有點擔心他適應不了。」
「和我說的一樣。」萊蒂說。
金妮仔細看了看,舔了舔手指,輕輕觸碰我腳底板上的小孔,兩天前我曾從這個小孔里拉出那條蠕蟲。一陣嘶嘶的輕響后,腳上的疼痛開始緩解。
「不可能。」老太太說,「玩弄時間的把戲,只會把事情越弄越複雜……我們可以把小男孩變成別的東西,那樣的話他們再怎麼拚命找,也不可能找到他。」
「我們來找我們的兒子,他有可能來……」
雨點打在窗上,啪嗒啪嗒,窗框迎風晃蕩,咔嗒咔嗒。
她的母親點點頭:「赫姆斯托克家族的大多數男性都外出去尋找他們的命運和財富了。受到感召時,沒有什麼能讓他們留在這裏,他們的眼神會變得恍惚而疏離,不久后我們就會失去他們。下一回,他們會動身前往更大的城鎮乃至都市,除了偶爾寄來的明信片,我們都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
老太太停下手中的動作,說:「它不想出來,把針死死地纏住了。」
「快來個熱水浴。」老太太說,「不然他會得重感冒。」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遞給我一個馬克杯,盛滿了爐子上的黑鍋里熬著的湯。「喝下去吧,讓你從裡到外暖和起來。」
貓咪放鬆身子,蜷縮起來,直到變得像一個黑色的絨環。它合上靈動的藍眼睛,轉眼就睡著了,發出愜意的咕嚕聲。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說:「他的父母過來了!他們剛剛開車駛過帕森家的榆樹,被美洲獾看到了。」
萊蒂的房間在頂樓,我們進了隔壁的一間。壁爐里燃著一團火,橙黃色的火光照亮了整個房間。屋裡溫暖舒適,床的四個角上各立有一根柱子,掛著床簾。我在動畫片里見過類似的床,可從沒在現實中看到過。
金妮遞給老太太一個空的果醬瓶,老太太一手托起瓶子,一手將懸盪在針上的東西的一頭對準開口,慢慢放入。最後,等針上若隱若現的閃爍尾跡滑入果醬瓶后,她骨瘦如柴的手腕果決地一晃,蓋上了蓋子。
「這個嘛,」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心滿意足地說,「你要問我的話,可以說這是個手藝無可挑剔的剪裁活兒。」她拿起我的睡袍,我完全看不出她剪掉了哪一片,縫合了哪一處,睡袍平滑無縫,完全看不出縫補的痕迹。她把桌上剪下的布片推到我面前,說:「這是你的這一夜,你想留下的話可以留著,不過我要是你的話,就會燒了它。」
此刻心臟怦怦跳的感覺有些奇異。
「可她還控制著男孩的父母,」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說,「還有他的妹read.99csw.com妹。我們不能就這麼將她放歸自由。還記得克倫威爾那年代發生了什麼嗎?還有比這更早的,紅毛威廉二世的時代呢?跳蚤會招來一大幫惡梟。」
「我的腳燒起來了,好疼啊。」
門打開,我的父母走進廚房。我想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可大腿上的貓咪動了動,像是在安撫我,萊蒂也對我溫柔地笑了笑。
她握住黑色剪刀,咔嚓咔嚓剪了起來。這時敲門聲從前門傳來,金妮起身去應門。
「她?」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被逗樂了,「那東西?」
我看著老太太把那東西捲起來,依舊琢磨不透眼前看到的究竟是什麼。它看起來內部中空,外表平滑,長度超過兩英寸,比蚯蚓還要細,就像一條透明的蛇蛻下的皮。
父親把我的牙刷放到我面前的桌子上,我撥開裹住牙刷頭的廁紙——這真的是我的綠色牙刷,千真萬確。父親的風衣下是一件乾淨的白襯衫,沒有打領帶。
「你的牙刷長什麼樣?」萊蒂問,「快點。」
萊蒂抿起嘴唇,噘到一側,歪著腦袋,大概正在腦海中把各種辦法過一遍。忽然她眼神一亮,說:「剪開再縫合?」
胸腔里有什麼東西在撲動,如同一隻小飛蛾,接著它沉寂下來。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問:「你勇敢嗎?」
黑色|貓咪正蜷縮在火爐邊的搖椅上。「我能把這隻小貓帶到房間里去嗎?」
貓咪睡在火堆邊的軟墊上,在我們用完餐后,它才來到一隻體形足有它四倍大的霧色家貓旁邊,與它一起享用我們吃剩的肉。
「你穿的是什麼?」她盯著我身上的小威利溫奇同款睡袍,一臉困惑。
我麻利地脫下紅色睡衣——睡衣的下擺完全浸濕,褲腿破破爛爛,再也不可能修補回原來的樣子。我先用手指探了探水溫,接著爬進澡盆,坐在裡頭,在這令人安心的廚房裡,面對熊熊燃燒的爐火。我背靠澡盆壁,享受熱乎乎的水,雙腳逐漸恢復知覺,開始一跳一跳地抽痛。我知道裸體不雅,可赫姆斯托克一家對此不甚在意:萊蒂拿著我的睡衣和睡袍出去了;她的母親在布置餐桌,拿出刀、叉、勺、壺、罐、用來切肉的餐刀還有端飯菜的大木盤,有條不紊地擺放齊整。
「你個小兔崽子,真欠揍。」父親說。
「昨天是蛾眉月,現在卻是滿月。剛剛還在下雨,可現在天上連雲都沒有。」
我套上睡袍,睡帽對我來說太大,箍不住前額,松落到了下巴,萊蒂就把它拿走了。
「姥姥喜歡讓滿月照耀房子的這一邊。她說這樣恬靜安寧,能讓她想起自己小姑娘的時光。」萊蒂說,「你小心點,別被台階絆倒。」
「花楸漿果配紅線,疾行女巫不向前。」我順口背了出來,這是我在書上看到的。
「別讓他們帶走我。」我對萊蒂說。
通向奶牛棚的門需要新刷一層油漆啦,一頭名叫萊安諾的奶牛右後腿看起來要瘸了啦,以及通向水庫的小徑需要打掃一下。
身邊的金妮問:「怎麼了?」
「這事可以留到明天再說。」金妮說,「萊蒂,帶男孩去找一間屋,讓他好好睡上一覺,今天他一定累壞了。」
「我叫萊蒂。」
克里斯托弗·科瓦茨比我大兩歲,高一個頭。他和他的母親住在車道對面的一棟鄉間大別墅里,就在老舊的綠色水塔旁邊。他的母親離婚了,我很喜歡她。她幽默風趣,開一輛大眾甲殼蟲,那是我看到的第一輛大眾甲殼蟲。克里斯托弗有好多我從沒讀過的書,他還是海雀書友會的一員,有好多海雀出版社出的書。我只能去他家看那些書,他從來不肯把書借給我。
金妮拿著我那件老舊的睡袍回到屋裡。「我用軋布機壓過了。」她說,「可這衣服還沒幹,這樣縫合時邊緣會更難對齊。誰高興拿著一件濕衣服縫縫補補呢?」
萊蒂的母親正拿著一根撥火棍,在碩大的火爐里撥弄,把燃燒的木柴攏到一塊。
她旋動縫衣針,九_九_藏_書慢慢往外拉。我吃驚地看著一條閃閃發光的東西(一開始是黑色的,漸漸變得透明,最後變得像水銀一樣反光)從小孔里被縫衣針的尾部牽拉出來。
「謝謝。」我對父親說。
我的心臟里好似卡了一塊冰,冰冷森涼。老太太的手腕靈巧地一抖,緊緊扒住縫衣針的閃光物就松垂下來(這部分現在看起來不像水銀了,更像是蛇爬行過花園后留下的黏液拖痕,銀光閃閃),順勢從我的腳心被拉了出來。
「你們……你們對他們做了什麼?」我一時不知自己是不是應當難過。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正用一個大木勺攪動爐子上一個球莖狀的鍋。她把勺子抬到嘴邊,誇張地吹了吹,啜了一口,抿了抿唇,接著往鍋里先加了一撮料,又加了另一把料。她把火調小,抬頭看向我,從最上頭濕漉漉的頭髮掃視到最下頭凍得發紫的光腳。我站著沒動,腳下的石板地上慢慢匯聚起一個小水窪,睡袍上的水滴落入水窪,水花四濺。
我看向她,心裏很慌。我要在這些不熟悉的人面前把衣服脫|光?
「那麼,」母親說,「明早我們幾點來接你呢?」
我拈起邊緣參差、依然潮濕的碎布片,站起身,驚醒了小貓。它猛地跳開,消失在陰影之中。我走向火爐。
她坐在火爐另一邊的搖椅里,輕輕搖動,沒有看我。
萊蒂握住我的手,說:「她要處理掉這個小孔。我會握住你的手,你不必一直盯著看。」
「你明早穿的衣服已經給你放好了。」萊蒂說,「我就睡在隔壁房間。如果你有什麼事想找我,就大聲叫我的名字,或者來敲我的門,我會馬上過來。姥姥說讓你用室內廁所,但廁所離這裏挺遠的,你可能會迷路。所以如果你想方便的話,床下有個夜壺,想必你知道怎麼用吧。」
「那是月亮。」我說。
我能感受到它順著我的大腿離開——看來它曾在我體內一路向上遊走,從大腿、腹股溝游移到腹部再到胸口。感受到它離開我的身體,我鬆了口氣:灼燒感減輕了,恐懼也隨之淡去。
她把睡袍放到老太太面前的桌子上,接著從圍裙前袋裡拿出一把老舊的黑色剪刀、一根長針和一卷紅線。
萊蒂的母親已經從餐桌下拉出一個錫澡盆,並拿起火爐上的黑色大水壺往澡盆里添了熱氣騰騰的沸水。她又往沸水裡兌了幾壺涼水,直到她說現在的水溫剛剛好。
啊!!!
「我們不能把他變成別的東西,」萊蒂一邊收拾桌子上剩下的碗碟和餐具,一邊說,「不然他的父母會瘋掉。如果他們正處在跳蚤的控制之下,那跳蚤會推波助瀾,讓他們變得瘋癲狂躁,喪心病狂。接下去,我們就得報警讓警察用拖網到水庫里撈人,或更甚之,到海洋里撈人了。」
「就算你不帶走她,」萊蒂說,「她也會來找你的。」
正當父親說話時,母親大步向我走來。「他在這兒!親愛的,我們擔心得腦子都糊塗了。」
十足的安全感。祖母的特質彷彿濃縮到了那一地點,那一時刻。無論烏蘇拉·芒克頓是什麼東西,此時此地,我一點都不懼怕她。
我連忙縮回腳。「你要做什麼?」
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攏住火焰,我照她的樣子做,跟在她的身後。黑色|貓咪跟著我們,走出廚房,穿過一扇白漆木門,下了一級台階,進入走廊。
「哦,這樣啊。」母親說,「好嘞。晚安,親愛的,和你的新朋友玩得愉快。」她低頭看向萊蒂,「寶貝,你叫什麼名字?」
噼里啪啦,布片開始冒煙,很快燃燒起來。
儘管克里斯托弗是個獨生子,但他的卧室有一張雙層床,那一晚下鋪歸我。上床后,克里斯托弗的母親和我們道了晚安,關掉燈,合上門。克里斯托弗立馬從上鋪探出身,端起藏在枕頭下的玩具水槍向我噴射,弄得我手足無措。
金妮站起身,走出房間。她要去哪兒?
我母親的腳落到地上。她邁出一步,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