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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是人類。」我說。
「嗯。」萊蒂說,「如果你覺得我的樣子很好笑,那麼我告訴你,這一點也不好玩。曼德拉草被拔起來時發出的聲音實在是太響了,而我又沒有耳塞。我用曼德拉草換了一個影子瓶,就是一個盛著醋的老式瓶子,醋里溶解了許多影子……」她給吐司抹上黃油,又往上舀了一塊金色蜂巢蜜,接著開始大口吞咽。「做這些事只是為了去集市交換,可集市上有好多店根本沒打算開門。不過我需要的大部分東西倒是都弄到手了。」
這句話在我的胸腔和腦海之中激起了輕微的恐懼:「你是說,去她的房間?」
「她沒給我任何我想要的東西。她說她要把我關進閣樓。」
烏蘇拉說:「我需要這個男孩安全無虞,我說過要把他關進閣樓,那就這麼辦。至於你,農場的小姑娘,我該拿你怎麼辦呢?得想個妙招。把你身體里的東西翻到外頭怎麼樣?那樣你的心臟、大腦和肌肉就會暴露在外,而皮膚會被包裹在內,然後我會把你封存在我的房間,也就是這裏,讓你的眼睛永遠只能盯著你身體內部的黑暗。我做得到。」
「我才不怕呢。」烏蘇拉嘴上這麼說,聲音卻透著恐懼。她接著說:「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你能解釋一下嗎?」我說,「你總是說些摸不著邊的話。」
除此之外,桌上還有烤吐司和自製的黑莓果醬。我還品嘗了有生以來喝到過的最好喝的茶。火爐邊,小貓舔舐著碟子上的奶油,發出滿足的咕嚕聲,那聲音響亮到連廚房另一邊的我都能聽見。
「赫姆斯托克太太,萊蒂呢?」
我們走出前門。
我摸黑爬回床上,枕著空空的枕頭,心想自己肯定要徹夜難眠了。等我再次睜開眼時,天已經亮了。
我問:「你是怪物嗎?就像烏蘇拉·芒克頓一樣?」
烏蘇拉躺在床上,雙眼緊閉。除了母親外,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成年女性的裸體,我好奇地瞧了她一眼。不過對我來說,這個房間比烏蘇拉更有意思。
藉著橙色的月光,我看到一位老太太(儘管看不清她的臉,但我近乎確定她就是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在上下走動。行走時她手持一根長而粗的樹枝,像是拄著一根拐杖。她讓我想起接受檢閱的士兵,我曾在一次倫敦行中在白金漢宮外看過閱兵,跟隨隊列來回行進的士兵步伐鏗鏘,士氣昂揚。
「我能看一看嗎?」
我翻看了一下椅子上的衣物,這些衣物和我曾經穿過的完全不同。沒有內褲;上身是一件白色汗衫,沒有扣子卻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帶;下身是棕色及膝褲配白色中筒襪;外套是一件栗色夾克衫,後背開了道V形的衩,就像燕子的尾巴;淺褐色的襪子也比一般的襪子長。我努力把這身衣服穿戴齊整,一邊穿一邊心想:要是鉤環、紐扣和硬得要死、掰都掰不開的紐扣洞換成拉鏈和搭扣就好了。
「你認為世界是這個樣子。」萊蒂說,「你認為它很簡單,可以任你玩弄于股掌之間,可事實並非如此。」
「這些東西能趕走她嗎?」
聽了這話,萊蒂並未露出喜色。她說:「我們去海洋邊坐一坐吧。」貓咪睜開幽藍的眼睛,目送我們離開。
「我只想讓烏蘇拉·芒克頓離開。」我說,「我恨她。」
「不知道。你為什麼覺得她有害怕的東西?她是個大人,不是嗎?大人和怪物什麼都不怕。」
「他很噁心,克倫威爾時期的那個,但我們趕在餓鳥到來前,送他離開了那裡。」
真希望我也能發出那樣的咕嚕聲。
「我愛我的海洋。」最後萊蒂開口。
「那我在後門放一雙合你腳的鞋子。」
她看上去悶悶不樂。
「謝謝。」
「哦,除了我給她鋪設好的路,她哪兒也去不了。」前屋裡,我妹妹仍在彈奏《筷子》。
烏蘇拉翻身下床,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閃電不再環繞她的身體起伏翻九九藏書騰,可她裸身站在卧室里的模樣比她飄浮在暴風雨里的樣子更加可怕。她是個大人,不,不只是大人,她年紀很大,我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像個弱小無力的孩童。
「她循著麵包屑跑到屋外去了。她害怕了,可憐的傢伙,她真的太害怕了。」
萊蒂的聲音近在耳旁。她說:「她應當留在這裏,接受我的提議才好。」
「可是我們想趕她走啊。」
「來吧。」萊蒂說,「該去問候她了。」
一顆顆紅色血珠從手背上沁了出來,我不由得伸手擦拭,抹成一團血污。緊接著,一條形如繃帶的長布條纏上了我的腿,眼見有一條布要落到我的前額上,我趕緊躲開,卻被另一條布蒙住了眼睛。眼前什麼都看不清了,我只好拉扯蒙住眼睛的布條,不料又被一條布條纏住雙手手腕,綁到了一起。隨即我的雙臂被綁到了身上,我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後門處有一雙類似馬靴的黑色皮靴在等著我,它看起來很舊,但保養良好,而且正合我的尺寸。儘管拖鞋讓我更為自在,但我還是換上了這雙皮靴。萊蒂和我一同走向她口中的海洋,也就是那片池塘。
「她正在上頭幹什麼?」
我們已下了樓梯,正沿著過道走向門口。
她對我倆粲然一笑。對成年人來說,她的確非常漂亮可人,可對於七歲的孩子,美麗固然具有吸引力,但並非什麼必要的東西。如果她沖現在的我這麼笑,不知我會如何反應,也許面對她的邀約,我也會像父親一樣,獻出真心,忘掉身份,神魂顛倒。
窗邊的椅子上,擺著我從來沒見過的衣物。小木桌上有兩個盛滿水的瓷水壺,一壺熱氣騰騰,一壺是涼水。水壺邊有個盆,我定睛一看,原來是個放入桌子凹槽處的洗手盆。床腳有一隻毛茸茸的黑色小貓,它在我坐起身時睜開眼睛——藍綠流轉,靈動而奇異,就像夏日的大海。它發出一聲尖細的貓叫,像是在疑問。我摸了摸它柔軟的毛皮,翻身下床。
金妮伸出一根手指,劃過我的夾克衫。「這年月已經沒人穿這種衣服了。」她說,「不過我媽在上頭施了點小魔法,所以沒人會注意到,你大可穿著這身衣服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沒有哪個靈魂會發覺它的異樣。咦,你沒穿鞋?」
這兒是我原來的卧室,可又不像我的卧室。專門為我定製的黃色洗手盆猶在,瑩藍如知更鳥蛋的牆壁猶在,與我居住時一個樣。可屋裡多了許多從天花板上垂掛下來的布條,灰濛濛,亂蓬蓬,破破爛爛,就像繃帶一樣,一些只有一英尺長,另一些幾乎垂及地板。窗戶未關,冷風颼颼,吹動灰色布條東搖西晃,彷彿整個屋子都在顫動,如同風中的帳篷,海上的小舟。
「跟我回去吧。」萊蒂說,「我是出於善意,出於好心。相信我,接受吧。我想我們最初相見的地方,那個橙色天空的世界,是離你家最近的地方,可即便如此,依舊路遠迢迢。我無法把你從那兒送回你出生的地方,我問了姥姥,她說那個地方壓根已經不存在了。不過你一旦跟我回去,我們會為你找個相似的地方,在那裡你會很開心,很安全。」
我舀下一小塊蜂巢蜜,混在濃稠的粥里,倒上奶油。
「不是你引我們來這裏的,」萊蒂說,「我們來是因為自己想過來。我來給你最後一次主動離開的機會。」
我們摘下一些豌豆莢,剝開,吃掉裡頭的豌豆。我真是想不通,為什麼大人們會把生吃口感這麼好的東西做成令人作嘔的罐頭。
金妮站在樓梯下方,對我說:「你睡了很久,睡得很香。我們已經擠好牛奶了。你的早餐在桌上,火爐邊有一小碟奶油是為你的小夥伴準備的。」
「我們是。」
「用來阻止她出去。」
昨晚來到這個房間,要先走樓梯上到頂樓,再往左轉。我循著記憶,出門右轉,路過萊九-九-藏-書蒂的房間(房門半開著,可屋裡沒人),走向樓梯。可樓梯不在我記憶之中的地方。走廊盡頭是面牆,開著一扇窗,朝向樹林和草地。
「我和你說過。惡梟。」
「沒錯。」
廚房的餐桌上放著一碗粥,旁邊的碟子上盛了一塊金色蜂巢蜜,此外桌上還有一罐濃郁的黃色奶油。
「哦,怪物會害怕的。」萊蒂說,「至於大人嘛……」她摸了摸長著雀斑的鼻子,「我要告訴你一件重要的事。大人表面上是大人,內心則不然。表面上,他們個頭高大、思維跳脫,總對自己做的事心裡有數。而內心,他們其實一直沒有變過,仍和你這個年齡一樣。事實上,世上沒有所謂的大人。在這個廣袤無垠的世界上,一個也沒有。」她思索片刻,嫣然一笑,「當然,姥姥除外。」
「那雙鞋子太大了。」
世界一片灰暗。我放棄掙扎,躺倒在地,專註於一呼一吸,幸好纏繞的布條為我的鼻子留了個空當。它們把我束縛住,如同活物。
我們並排坐在長椅上,一時無言。我思考著所謂的大人:他們真的是生活在大人身體里的孩子,就像藏在冗長無趣、沒有圖片也沒有對話的大部頭中的童書嗎?
我凝視著萊蒂,看著她的棕色短髮、挺翹鼻子還有她的雀斑。她看上去比我大三四歲,實際上也許比我大三四千歲,或比三四千再翻一千倍。我對她無比信任,哪怕地獄之門近在眼前,可是……
我說:「人們應當懼怕烏蘇拉·芒克頓。」
萊蒂嗅了嗅空氣,說:「惡梟還沒來,太好了。」
萊蒂說:「這一次你不必跟我一起去。你可以留在這兒,我去和她談。」
「她去哪兒了?」我問。
我們走上車道。我問:「你們是準備念個咒語,把她送回家嗎?」
「你怎麼知道她去了哪裡?」
我們來到卧室門口。樓梯頂端玩具士兵所在的位置此刻是一道撕開的大裂口。我盡我所能描述一下:就像有人給樓梯拍了張照片,然後把士兵從照片上撕掉了。士兵的所在之處一無所有,唯有一片死灰,看久了讓我眼睛疼。
萊蒂拿出一匹塑料玩具小狼,這樣大小的狼你也許能在兒童動物園或者方舟上見到。她把玩具小狼埋在一大塊煤下方的薄煤層里,煤層散發著潮濕、黑暗以及粉身碎骨的古老森林的味道。
「她在害怕什麼?」
我看向編織袋,袋子里裝滿了破損的玩具:洋娃娃的眼睛、頭和手,沒有輪子的玩具車,還有帶缺口的貓眼玻璃球之類的。萊蒂站起身,拿起窗台上的那個果醬瓶。瓶子里,那條閃著銀光的透明蟲子正在扭來扭去,擰轉翻騰。萊蒂把瓶子丟進手提袋裡的破玩具之間。貓咪睡著了,完全沒注意我們。
「我在這兒很開心。」她說,「開心得不得了。」接著她用近乎遺憾的語氣說,「而你們,就開心不了了。」
萊蒂往池塘丟了一塊鵝卵石,說:「我想不是。怪物會以各種形態、各種大小出現。怪物之中,有些是人們現在懼怕的東西,有些像人們很久之前懼怕的東西,有些是人們應當懼怕卻沒有懼怕的東西。」
不過我並不害怕,我也說不出來我為什麼不害怕。我信任萊蒂,如同我倆一起去橙色天空下尋找帆布怪時一樣信任。我相信她,只要和她在一起,我就不會受傷。我就是知道,就像我知道草是綠的、玫瑰有尖刺、早餐的麥片粥香甜可口一樣。
「那這些是用來做什麼的?」
「你見到就知道了,不過我倒是希望你永遠別見著它們。」
我搖搖頭:「我打賭這不是你的真實面貌。」
烏蘇拉在床上坐起身,睜開雙眼,眸色同懸挂的灰色布條一模一樣。她的聲音聽起來仍半夢半醒:「我之前就在想該做什麼把你們倆引過來,瞧,你們來了。」
那一夜,我做了奇怪的夢。我在黑暗中猛然驚醒。我知道,只有恐怖至極、嚇得我魂飛https://read.99csw.com魄散的夢才會讓我驚醒。我使勁回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剛剛夢見了什麼。那場夢仍糾纏著我不放:它就在我的身後,可就像後腦勺一樣在我的目力所及之外。同一時刻,它既在那兒,又不在那兒。
「我們要偷偷潛入嗎?」
我從四柱床上爬下來,在床下摸索,直到摸到那個瓷夜壺。我撩起睡袍,開始小便,隨後走到窗邊向外眺望。月亮依舊飽滿,不過已落至低空,散發出暗橙色的光芒:我母親稱之為豐收月。但我知道豐收的時節是秋天,而不是春天。
晨光和煦,我的家看上去是那麼溫和友善,向我敞開懷抱,牆壁上的紅磚和屋頂的紅瓦都讓我心裏暖洋洋的。萊蒂把手伸進手提袋,拿出一顆玻璃球,按入依然潮潤的泥土。隨後她沒有進屋,而是向左一轉,沿著院落的邊緣,走到老韋勒的菜田邊停下。她又從手提袋裡拿出一樣東西:一個缺頭少腿的粉色洋娃娃,雙手被啃咬得破破爛爛。萊蒂把它埋在豌豆苗旁邊。
「不能。」
「幹嗎非得偷偷摸摸的?我們要像紳士名流一樣,大大方方地走上車道,穿過正門。」
「不。」萊蒂說,我覺得她的聲音有些傷感,「其實你做不到。我給過你機會了。」
「它需要多大就能變得多大。」萊蒂惱怒地說,接著嘆了口氣,「唉,我們還是快點把那個叫什麼來著,烏蘇拉,送回她的家鄉吧。」她接著說,「我並不知道她懼怕什麼。和你說個秘密,其實我也怕她這種生物。」
我聽到一聲輕響,像是破布爛衫在抖動。屋裡的灰色布條開始一條接一條與天花板分離。布條落了下來,可並非直線下落,而是從四面八方沖我們飛來,彷彿我們是磁鐵,把它們都吸了過來。一條灰布落在我的左手背上,粘住不動了,我用右手抓住這條灰布,想把它扯下來,一開始沒扯動,我用了點勁,把它扯了下來,灰布與皮膚的相接之處頓時發出一聲如同吮吸的聲音。我的左手背上剛被布條粘住的那一塊變色了,它變得那樣紅,紅得仿若嘬了很長很長時間,嘬得比我在現實中的任何一次都更加長久、更加用力。
我想把那場令我膽喪魂消的夢拉回腦海,卻尋之不得。我知道這場夢中含有背叛與失落。這場夢嚇得我無法再次入睡。火爐已近乎熄滅,只剩暗紅色的餘燼告訴我它曾一度旺盛燃燒,發出光亮。
我們站在樓梯頂端,卧室的門緊閉著。萊蒂說:「她不會把你關進閣樓。」她沒敲門,直接推開,走進曾經屬於我的房間,我不情不願地跟了進去。
萊蒂聳聳肩:「每個人都表裡不一,沒有顯露真實面貌。你沒有。我也沒有。人類比你所想的要複雜得多。這是事實,誰都免不了。」
「我不會害怕她。正如姥姥所說,她就像一隻跳蚤,自命不凡,目空一切,恣心縱慾,就像一隻吸飽了血肚皮都快脹破的跳蚤。但她無法傷害我。在我生活過的諸多時代,她的同類我見過幾十個。比如克倫威爾執政的時代就有一個,那個有點意思,他讓人們感到孤獨。為了消除孤獨感,人們用各種法子傷害自己:挖出眼珠啦,跳下深井啦。自始至終,那個蠢貨就坐在大公爵的地窖里,像只和鬥牛犬一般大的又矮又胖的癩蛤蟆。」
「餓鳥?」
「這是假的。」我這麼告訴她,彷彿相信她就破壞了我童年的信念支柱。「你的池塘,不是你的海洋。這怎麼可能是一片海洋呢?海洋比大海還要大,而你的池塘真的只是一個池塘。」
「就是姥姥口中的惡梟。清潔者。」
「你也害怕惡梟嗎,萊蒂?」
鞋子前端有銀色鞋扣,但鞋子太大了,不合我的腳。我便直接穿著襪子走出房間,小貓跟在我後面。
「我們不念咒。」萊蒂的語氣帶著些微沮喪,「我們有時會動用一些秘訣,但我們不念咒,也不耍把戲。姥姥不同意這麼做九*九*藏*書,她說這太平淡無奇了。」
「我今天早上調查過了。我還找了其他東西——一些界標,防止你跑得太遠,卷進更多的麻煩。來的路上,我沿途還撒了麵包屑,徑直通向這個房間。現在打開這個瓶子吧,取出通道,我們送你回家。」
萊蒂搖搖頭。我們並肩沿著蜿蜒的燧石小路走向我家,走向那個自稱為烏蘇拉·芒克頓的怪物。我拎著裝有睡衣睡袍的棕色紙袋,萊蒂捧著相較她的身高大得過分的拉菲草手提袋,袋子里裝滿了破損的玩具。這些玩具是她先用一株會尖叫的曼德拉草換來了溶解在醋里的影子,接著用影子換來的。
「這說得通,你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通道,成為通道是件非常危險的事。」她用食指敲了敲我胸口正對心髒的位置。「她最好回到她原來所在的地方,我們會把她安全送回家,同樣的事我們已經為她做了十幾次了。可她特別倔,怎麼勸導都聽不進去。好啦,去吃早飯吧。如果有事找我,就去九畝田那兒。」
「怎麼可能?你什麼意思?難道你和你的家人會為了保護這個世界而阻攔我?你是你們家唯一一個離開農場邊界的人,還在不知道我名字的情況下企圖封印我。你母親就不會幹這種蠢事。小姑娘,我可不怕你。」
萊蒂把手探入手提袋深處,掏出那個關著透明蠕蟲的果醬瓶。
「你不過是在威脅我,嚇唬誰呢?」
「我朋友啊。」我告訴她,「那個可怕的怪物呢?」
我們坐在老舊的長椅上,看著風平浪靜的褐色池面、悠悠漂浮的睡蓮葉和聚於水岸的浮萍。
「你也在害怕。」
前屋裡有台鋼琴,還有一個蓋箱分離的藍色玩具箱。萊蒂從手提袋裡拿出一把破損的木琴,扔到鋼琴和藍色玩具箱間堆得宛如碎石坡的一堆玩具之中。
她好奇地看著我,問:「昨晚發生什麼事了?我以為你會被狠狠教訓一頓,可爸爸媽媽就這麼回家了,而你要在朋友家借宿一夜。他們為什麼說你睡在朋友家?你不是一個朋友也沒有嗎?」接著她注意到萊蒂,「她是誰?」
「你回來啦。」我說。
「她出門了,去找一些需要用的東西。必須把你家的那個傢伙送回家,不然會有麻煩,情況會越來越糟。萊蒂封印了它一次,被它溜了,所以萊蒂得把它送回家。」
「我不走!」烏蘇拉的語氣任性恣情,像個因未被滿足而鬧脾氣的小孩。「我才剛到這兒沒多久。現在我有了一座房子,有了幾個寵物——他的爸爸就是我的小甜心。我讓大家開心。全世界沒有一個像我一樣的生靈,剛才你們進來時我正巧在探查,發現我就是天下的唯一。這兒的人不會保護自己,不會隨機應變,所以這兒是全宇宙最棒的地方。」
我躺在地上,默默聽著,除此之外什麼也做不了。
「不許你這麼說她。」妹妹說,「她是個好人。她正在小睡呢。」
萊蒂走進廚房,拎著一個老式手提袋,上了年紀的女性常常拎著這種袋子去商店購物:一種大大的編織袋,幾乎和籃子一樣,外層由拉菲草編織而成,內層是一層布襯裡,把手是搓緊的麻繩。萊蒂手中的編織袋裝得滿滿當當。她的臉上有刮傷,還出血了,雖然血已經凝結,但看起來還是怪凄慘的。
「這些東西能用來標記界限,阻擋一些事物出入。」
「可你不怕烏蘇拉。」
「惡梟是什麼?」
我們穿過大門,走進房子。大門沒有鎖,除了節假日出門,我不記得它曾經上過鎖。
喵!藍綠色眼睛的黑色小貓大叫一聲,像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接著它轉身往回走,昂首闊步,尾巴衝天。它帶我轉過一個轉角,走過一段我沒見過的通道,來到樓梯平台。它活蹦亂跳地下了樓梯,可愛極了,我跟在它後面。
我感受到萊蒂的手抓住了貼在我臉上的布條,吧唧,布條在分離時依然發出了濡濕的吮吸聲,可感覺上已失去生機。布條脫九九藏書落後掉到地上,一動不動。這回我的皮膚沒有滲出血珠,可糟糕的是我的胳膊和腿都跟睡著了似的,不聽使喚。萊蒂扶我站起身來。
如果我生拉硬扯,這些布條會讓我受傷。
我想了想,對她說:「和你在一起,我更有安全感。」
「也許吧。那你覺得烏蘇拉·芒克頓會害怕什麼?」
如我所言,孩子們喜歡另闢蹊徑,而大人們只知道循規蹈矩。我們離開大路,抄了一條萊蒂所知的近道,穿過幾片農田,進入一大片棄置的院落。這片院落屬於一位富人,花園凄冷破敗,房屋日趨坍圮。我們又回到路上,眼前正巧是我家院落邊緣處的金屬欄杆。
「是有點。我想現在她應該已經發現自己被我設下的界標困住了。」
「斯卡薩奇,姥姥把你們這類東西叫作跳蚤,其實她隨便怎麼叫你們都行,我想她就是覺得跳蚤這個稱呼比較好笑……她不介意你們是什麼,她說你們夠無害了,就是有點蠢。因為在這片天地,有種以跳蚤為食的東西,姥姥管它們叫惡梟。姥姥一點也不喜歡它們,說它們殘暴無情,非常難纏,還總是不知饜足。」
「那手提袋裡是些什麼東西?」
當我們回到廚房,小黑貓不知去了哪裡,不過那隻霧色家貓正坐在窗台上,凝視著窗外的世界。餐桌上,早餐用具已收拾妥當,我的紅色睡衣和睡袍整齊疊放在一個棕色大紙袋裡,連同我的綠色牙刷,一起等待著我。
「我沒有威脅你。」萊蒂說,「我非常希望你能抓住機會。當你在這個世界上尋找同類時,你就沒有想過,這兒為什麼連一個歲數大的同類都沒有嗎?你從來沒想過。你很開心你在這個世界獨一無二,你從沒停下來思考過。」
我看著她,躁動的心不知不覺間平靜下來。
妹妹沒有提到我的衣服。
「不,我們想讓她回家。」
金妮說:「我不恨烏蘇拉,她做的事完全符合她的天性。她從沉睡中蘇醒,她想給予每個人他們想要的東西。」
我把熱水和冷水倒入洗手盆,兌出合適的溫度,洗臉洗手。我接了冷水打算刷牙,卻沒找到牙膏,倒是看到了一個圓形小鐵盒,盒蓋上用古雅的字體印著「麥克斯·梅爾頓強效牙粉」。我倒了一些白色粉末到牙刷上,開始刷牙,嘴裏有股薄荷和檸檬的清爽氣息。
萊蒂猶豫良久,只回答了一個字:「怕。」
妹妹正在前屋練習鋼琴。聽到我們進屋的聲音,她停下彈奏《筷子》這首樂曲,轉過身來。
「你看吧。」
我們走上樓梯,萊蒂在每一級上都放了東西:一個清透的玻璃球,內部有一絲繚繞的綠色;一個金屬連接件;一顆珠子;一對天藍色的洋娃娃眼珠,連接在控制眼睛開合的白色塑料片上;一個小型馬蹄磁鐵;一塊黑色鵝卵石;一枚徽章,可以附在生日賀卡上的那種,表面印有「我七歲了」;一個火柴盒;一隻塑料瓢蟲,底部有塊黑色磁鐵;一輛玩具車,半邊被擠壓變形,車輪不知去向;最後是一個缺了條腿的鉛兵。
我等待烏蘇拉回應,可她一聲不吭,不予應答。耳邊唯有一聲門被摔上的巨響,和其後咚咚咚迅速跑下樓梯的聲響。
我想念爸爸,想念媽媽,想念家裡自己的床,它離這兒僅一英里左右。我想念昨天,想念在烏蘇拉、父親的怒火和浴缸夢魘到來前的昨天。我希望昨天能夠回來,這份渴求無比迫切。
「你不會讓她抓到我,是吧?」我問萊蒂。
「還在給人們發錢。」萊蒂說,「僅限於當地人。她在得知人們自以為的所需之物后,努力把這些東西送給他們。她這麼做,是為了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純粹,能讓她生活得更為開心自在。現在她已經不那麼在乎給別人發錢了,她現在更關注有所求而求之不得的人群。」
「聽起來不可怕啊。我知道烏蘇拉害怕它們,可我不怕,做清潔的有什麼可怕的?」
「你得離開這裏了。」萊蒂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