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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一片幾千萬年前的峽谷,堆滿恐龍的殘骸,或是死於鬥爭,或是死於疾病;接著是比公交車還要大的無數只雷霆蜥蜴的腐屍;隨後出現的是那個紀元的「禿鷲」:灰黑色,皮膚光裸,有翅膀但沒有羽毛,來自夢魘的臉龐——血紅的眼睛閃著飢餓的光,鳥喙之中密密麻麻全是鋒利如針的利齒,撕咬、嚼食、吞噬全都不在話下。這種生物會落到雷霆巨蜥的屍體上,啃咬得除了骨頭什麼都不剩。
「因為你可能會大禍臨頭。我覺得自己沒法把你安全帶回農場,現在的局面我一個人搞不定。可你在精靈環里就很安全。記住,無論看到什麼,聽到什麼,都不要從中離開。只要待在原地,你就不會出事。」
「放開我!」我厲聲尖叫,「放!開!我!」
烏蘇拉怒視萊蒂,質問道:「為什麼?」
萊蒂撿起綠色地衣上的果醬瓶,擰動瓶蓋。「你先自顧自跑掉,然後把瓶蓋弄得緊成這樣。」說完后,她走向碎石路,瓶蓋衝下,一手抓住瓶底,猛力一敲,接著再一次中氣十足地把瓶子砸向地面。隨後她把瓶蓋翻到上頭,又擰了擰。這回蓋子擰開了。
接著所有餓鳥一起飛了下來,彷彿等老大打頭陣后沖獵物一擁而上。它們飛向抓住我的怪物。夢魘們撕扯另一個夢魘,拉拽得四分五裂。從頭到尾,烏蘇拉的哭號聲不絕於耳。
抓著我時,帆布嘎吱作響,左右搖晃。
我抓著一團肉,離地至少十五英尺,和樹一樣高。
「回去!」萊蒂說。
我想踢踹,可沒有下腳之處。我用手指扒拉抓住我的「肢體」,指甲穿透破爛的帆布和柔軟的木質,觸碰到硬如骨頭的木芯,而帆布怪依然緊緊抓著我。
「也許吧,」萊蒂說,「但我召喚你們來到這裏,而現在,我讓你們回家。你們吞噬了斯卡薩奇,這兒沒你們的事了。快走。」
「你自己心裏清楚。」萊蒂說九*九*藏*書
我聽到一個怪異的聲音從遠方傳來:低沉的彈撥聲,像是有人在撥弄一根繃緊的弦。
「你的機會用完了。」萊蒂篤定地說,就像在告訴我們天空是蔚藍的。她抬起兩根手指搭在嘴唇上,吹出了刺耳、甜美而穿透天際的哨音。
「我沒有。」萊蒂說,「把我的夥伴放下來。」她在我下方,離我有好一段距離。我怕從高處墜落,也怕抓住我的這個怪物。
——這兒還有需要清理的東西。杜鵑花叢間的清風和綠草窸窣著嘆了口氣。
影子沒有移動。
她把果醬瓶遞給烏蘇拉,烏蘇拉把手伸進瓶子,拉出了那條透明蟲。這條蟲子曾是我腳底的一個洞。它不斷蠕動伸縮,似乎因烏蘇拉的觸摸而十分愉悅。
「我從沒指使過任何人。」它對我說。有那麼一刻,我感覺它在嘲笑我,可笑聲轉瞬之間變為一聲尖叫,如此大聲,如此凄厲,以至於震痛了我的耳朵和腦袋。
我不想死。父母曾告訴我,我不會真的死去,真我不會死去。他們說沒有人在離世時真的死去了,還說我的貓咪和貓眼石礦工不過是換了個身體,不久之後就會回歸。我不知他們所言是真是假。我只知道我習慣了做現在的自己。我喜歡看書,喜歡爺爺奶奶還有萊蒂,而死亡會將這些全部從我身邊奪走。
「我要打開他。路壞了。缺他體內的那一部分。」
「你把路堵死了。」它對萊蒂說。
突然,一隻餓鳥以超乎想象的速度俯衝直下。我感到身旁的空氣一陣激蕩,看到一塊長滿尖齒的下顎和一對像煤氣灶一樣噴火的眼睛,聽到一陣撕扯聲,像是一塊窗帘被一分為二。
無臉帆布怪沒有發出人類的言語聲,而是直接在腦中與我們對話,全然不似烏蘇拉動聽悅耳的聲音。我知道它說的是什麼意思。
它們都盯著我。
「這https://read.99csw.com不是個真正的精靈環。」我對她說,「不過只是一圈綠草罷了。精靈環是我們玩遊戲時的戲稱。」
「先慢慢把他放下來好嗎?」
不知道烏蘇拉是否有過母親。她的臉上沾著泥,膝蓋上也是。她在號啕大哭。
「為什麼?」
我們在玫瑰花叢邊的草坪上抓住了烏蘇拉,她正抱著那個果醬瓶,透明的蟲子懸浮在瓶子里。烏蘇拉看上去神色古怪。她先擰了擰瓶蓋,接著停了下來,抬頭望天,又收回目光,再次看向果醬瓶。
它看上去依然是灰色的布條,可不像布條一般沒有生機。它在我身邊的草地上不停翻騰,滾來滾去,像一團令人作嘔的蠕動物,被一陣我無法感知的風所吹動。
而是一塊陳舊的布料——一片脆弱而破爛的帆布。我感受到帆布之下是木頭,不是品質優良、堅實牢靠的木頭,而是那種在樹木坍塌的地方常見的風燭殘年的木頭,總是濕漉漉的,用手指一捻就碎得七零八落,軟軟的木質里有小甲蟲,有樹虱,還滿是絲絲縷縷的真菌。
草坪上的影子紋絲不動。若一定要說出點變化,它們的顏色更深了,看起來比先前更有實感。
它們來了。
抓住我的怪物沒有要放我下來的意思。它沒說話,立刻開始飛速移動,就像一艘支離破碎的高桅帆船,跨過草坪飛向通道。
「讓它們進來的不是我。」萊蒂說,「它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這兒它們很少來,因為沒什麼可吃的。可現在,這裏出現了它們的食物。」
我聽到了慘叫聲,腦海中有,耳邊也有——是烏蘇拉·芒克頓的聲音。
萊蒂說:「你們已經完成了到這兒來的任務,抓到獵物並清理乾淨了。你們可以回家了。」
她把蟲子甩到草地上,蟲子漸漸變大,不過沒有發光。它變了:彷彿比我料想的離我更近。我可以從中穿過,從一頭到另一頭。我能沿著它一路奔跑,如https://read•99csw.com果這條通道的盡頭不是一片滿是辛酸苦楚的橙色天空。
「媽媽!爸爸!萊蒂!讓她放我下去!」
——我們是清潔者。我們來此地清潔。
烏蘇拉走向通道入口。(那怎麼會是一條通道呢?我想不通。它仍是一個閃爍著銀黑光輝的透明蟲洞,躺在草地上,不過一英尺長左右,如同一個小東西在我眼中變焦放大了。不過它確實是一條通道,你能帶著一棟房子從中通過。)
它們很龐大,身形流暢,由來已久。僅僅是看到它們,我的眼睛就會刺痛。
我們等候在一旁。
「回去的路不完整,被堵死了。」
「在他身體里的,不是一段通道,而是一扇門,一扇大門。這扇門悄悄爬升,深入到他的體內。為了離開這裏,我只須穿透他的胸骨,掏出他跳動的心臟,把通道補全。」
她跑向我的山毛櫸,掛著繩梯的那一棵,使勁把果醬瓶甩到樹榦上。若她是想藉此敲開瓶蓋,那她未能如願。果醬瓶僅是彈開,落到盤根錯節、半遮半掩的地衣上,完好無損。
那樣我必死無疑。
「他可以補全這條路。殘餘的路在他體內。」
「你指使父親傷害我。」我對抓住我的帆布怪說。它正在不停掙扎,抵抗著撕扯它的無數夢魘。餓鳥們撕破它的身子,每一隻都無聲地扯咬出織線,拍著沉重的翅膀飛上高空,盤旋幾圈后再次下落。
黑色餓鳥將草地上的東西風捲殘雲般一掃而空,連一小塊灰布片也不剩下,接著它們轉向透明通道,通道正在蠕動,一抽一抽,宛如一個活物。幾隻餓鳥用爪子鉗住通道,拽到半空,其餘餓鳥張開飢餓的嘴,無情地將通道撕咬得徹底解體。
餓鳥們落在它身上,如同海鷗圍住海灘上擱淺的魚,瘋狂撕咬,彷彿它們已經餓了一千多年,亟須飽九-九-藏-書餐一頓,而下一頓飯可能又得再等一千年。它們撕扯著灰撲撲的布條。在我的腦海中,我能聽到餓鳥們狼吞虎咽地將千瘡百孔的帆布肌理送入布滿利齒的口腔時,帆布怪那痛苦而凄楚的尖叫。
我手裡抓著的不是一團肉。
「沒錯,你們已經清理了目標。回家去吧。」
「回去的路……不完整了。」她說,「壞掉了,缺了門的最後一部分……」她困惑地環視四周,最後把目光聚焦到我身上——不是我的臉,而是我的胸口。她笑了。
當尖叫聲停下,我知道烏蘇拉·芒克頓已經永遠消失了。
當盯著蟲子看時,我的胸口又一陣劇痛:冰涼徹骨,如同剛吃下太多冰激凌,以至於身體內部都凍住了。
我們飛速穿過草坪。「我帶你去精靈環。」萊蒂說,「在我回來接你前,你必須待在裏面。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千萬不能從中離開。」
「放他下來,現在!」萊蒂對烏蘇拉說。
隨後,支離破碎的帆彷彿失去了風的助力,抓住我的東西緩緩癱倒在地。
打開時,她伸長雙臂抓住我,把我拉離地面,帶上高空。我驚慌失措地攀住了她的手臂。
「送我回去。」烏蘇拉說。此時此刻,我覺得她看上去一點都不像人了。她的臉怎麼看都彆扭,像是用類似人臉的特徵草草拼接而成,比如我的山毛櫸一側上像疙瘩一樣突起的灰色螺紋和樹瘤,再如奶奶的房子里床頭板上的花紋。這種花紋若在月光下以一種不妙的角度看,就會像一個張開大嘴、放聲尖叫的老頭。
我看得到萊蒂臉上的怒氣,還有她緊握的拳頭和發白的指關節。我還看得到頭頂上不斷盤旋的餓鳥……
我的爸媽不在這兒,萊蒂在。她說:「斯卡薩奇,把他放下。我給過你一次機會。既然通道的末端在他體內,送你回家會困難一些,但我們依然做得到。就算媽媽和我做不到,姥姥也一定做得到。所以放他下來吧。」
高空之中出九-九-藏-書現了許多黑點,烏黑髮亮,黑到極致,更像是出現在我的眼球上,而非確有其物。它們有翅膀,但不是鳥。它們比鳥古老,時而在空中迴旋,時而螺旋前行,幾十隻,也許有上百隻,每一隻都扇動著不同於鳥的翅膀,緩緩下降。
「你為什麼讓它們進來?」烏蘇拉哭了起來,讓我渾身不自在。我不知道在大人哭泣時該怎麼做。在此之前,我只見過兩次大人哭:我姑姑病逝時,我曾在醫院見過爺爺奶奶哭;我也見過我媽哭。大人不能哭泣,我知道這一點,他們沒有母親在身邊安慰他們。
我以為吃下通道后它們就會離開,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可它們沒有。它們落了下來,我試著數它們有多少只,可怎麼也數不清。我本以為一共有幾百隻,但我可能錯了。它們可能只有二十隻,也可能多達一千隻,我無法解釋。也許它們的所來之地超越了時間與數字的法則。
好多好多影子。
餓鳥「嗖」的一下飛回高空,嘴裏還掛著一條灰布。
——你沒有凌駕於我們之上的力量。
它們落到地上。我盯著它們,可除了影子外什麼也看不到。
不!
萊蒂抓住我的胳膊,一言不發。
「精靈環就是精靈環。」萊蒂說,「任何想傷害你的東西都無法穿透它。好了,好好待著。」她握緊我的手,牽著我走進綠草環,接著她轉身就跑,奔入杜鵑花叢間,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
我猛地落到草坪上,擦破了膝蓋和手掌的皮。萊蒂拉我起來,扶著我離開那曾經自稱為「烏蘇拉·芒克頓」的怪物癱軟在地、體無完膚的殘體。
萊蒂轉身牽住我,說:「跟我走。快點。」
接著她搖身一變,上一刻還是個滿身泥濘的裸體成年女性,下一刻就像一把肉色雨傘,徐徐張開。
「我不過給了他們想要的東西。」她的語氣既氣急敗壞,又驚懼不已。「我讓他們快樂。」
她停下腳步,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