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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燒的舌頭
當我睜開眼睛抬頭看時,貓眼石礦工已經不見了。
老鼠對惡狗說:「這樣的審判,既沒有陪審員,又沒有法官,不過是白白浪費時間。」
我能一口氣背完這首長詩,我這麼做了,無可避免地迎來了結尾。
藉著手電筒的光暈,我看到他的臉皺成一團,寫滿驚詫。他張開嘴想說什麼,又隨即合上。無論是在此之前還是之後,我都不記得父親曾一度啞口無言。只有這一次。我覺得無比糟糕。我馬上要死在這裏了,我不想臨死之際嘴邊掛著這句話。
你的身心頻頻受挫,你的脖頸時常痙攣
我胸腔里的心臟怦怦直跳,我敢說他一定也聽到了。我的脖子和頭皮一陣刺痛。
父親慍怒地說:「你做了什麼?你是不是恐嚇她了?是不是對她很粗魯?」
「我不會把你扛回去或拖回去。」父親的語氣漸漸露出鋒芒,「你已經不小了。」
我將念誦的內容從劉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夢遊仙境》改為吉爾伯特和蘇利文的歌劇。
「爸爸打來電話了,他叫你去接電話。」
我就是陪審員,我就是法官,我要親自執法審判,我要判處你的死刑!
我轉過身。他正穿過草坪向我走來,身著我最後一次見他時穿的衣服:晚禮服、鑲褶邊的白襯衫,配黑色蝴蝶領結。他的臉依然透著駭人的櫻桃紅,彷彿在海灘上曬了太久,可他的手卻十分蒼白。他看上去像個蠟像,而非真人,應當在杜莎夫人蠟像館的恐怖屋看見才對。當發覺我在看他時,他咧嘴一笑,活像一個蠟像勾起了嘴角,我咽了一口唾沫,希望太陽能再度升起。
「啊?」
「我什麼都沒對她說。她就這麼走了。」
「如果你真的是萊蒂的話,」我對她說,「那你就過來啊。」
「我不喜歡你吼我。」我說。
「過來吧,小笨蛋。我跟你說,它們都已經回家啦。」萊蒂說。
沒錯,我心想,可你得跨入精靈環來接我。
「不,他沒有。」
當你躺倒在地,被頭疼折磨,無休無止的焦慮使休息成為禁忌。我想你沉浸於任何語言都沒有不妥之處……
時間一分一秒逝去。我等待黑夜再度開口與我對話,等待有人到來,等待想象中的幽靈鬼怪https://read.99csw.com站在圓環外誘使我出去。可什麼都沒再發生,只有我在靜靜等待。
「你餓了。」黑夜裡的聲音說。這已不再是萊蒂的聲音,也許是我幻聽,可這聲音非常響:「你累了。你的家庭厭惡你。你沒有朋友。至於萊蒂·赫姆斯托克,我們遺憾地告訴你,她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月亮越升越高。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我默默哼唱,攏出一個個詞的嘴形。
我在上學時用心學了這首詩。這首詩由《愛麗絲漫遊仙境》中的一隻老鼠所念,愛麗絲在自己的眼淚匯成的淚湖中發現了它。
天空越發灰暗,世界正逐漸失去深度,折入黃昏。不知影子們是否還在原地,反正我是感覺不到它們了,或更甚之,也許影子已遍布整個世界。
暮色蒼茫,萬物失色,憔悴而疲憊。許多蚊子在我耳邊嗡嗡哀鳴,一個接著一個,落到我的臉頰和雙手上。幸好我穿了萊蒂堂兄這身古怪而過氣的裝束,因此裸|露的皮膚很少。蚊子落到我的皮膚上時,我眼疾手快,一記掌擊。一些蚊子飛走了,一隻沒飛走的蚊子正在我的手腕內側大肆啜飲,被我一巴掌打得開膛破肚,餘下一滴淚珠狀的血液順著小臂內側往下流淌。
斑駁的影子在精靈環外逐漸聚集,我用餘光瞥見無數無形的斑駁黑點,似乎是飢腸轆轆的餓鳥。
鼻頭的蒼蠅
「給我立刻回家!」父親扯著嗓門怒吼。我承受不住:下嘴唇不斷顫抖,鼻子開始流涕,淚水湧出眼眶,模糊了視線,生疼不已。但淚水沒有下落,我眨巴眼睛,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可現在還在乎精靈環似乎非常愚蠢。這是我的父親,不是餓鳥引誘我出去的「蠟像」。現在是晚上,父親下班回家,時間沒有錯。

「我不傻。我就要待在這裏。」
我待在原地,搖了搖頭:「我不去。」
「烏蘇拉去哪兒了?」妹妹問,「她應該上樓回她的房間了,可她不在房間,不在廚房,也不在衛生間。我想喝茶。我餓了。」
「夢魘之歌。」一個聲音說,「多麼合乎時宜啊。」
你得以閉上雙眼,小憩片刻,灼痛的眼球和鈍痛的腦袋終得舒緩,可噩夢接連不斷,你寧願醒來……
「沒錯。」他說,「你要來嗎?」
我說:「烏蘇拉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正在https://read.99csw.com和我說話的人,他真的是我的父親嗎?
「這不是我觸發的!」我對死去的男人說,「這不公平。明明是你挑起了這一切!」
我一言不發。
有人在笑。我停下口中的歌吟,環視四周,可一個人也沒見到。
沉寂。無數影子似乎再次融入黑暗。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剛剛說的話,確認那些都是我的心裡話。在童年的那一刻,我居然不再害怕黑暗,甚至能從容赴死,只要是因等待萊蒂而死。因為她是我的朋友。
「好了啦。」父親的語氣忽然變得調皮歡快,「跟我走吧,帥氣的喬治。」這是他在我還是個嬰兒時給我取的傻氣昵稱。他還為這個昵稱配了首歌,一邊唱一邊抱著我在膝蓋上彈動。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歌曲。
可手電筒的光從我身上移開。父親只說了兩句話:「我們就在屋裡。我會把你的晚飯放進烤爐。」
「他沒有那麼說。」
「沒錯,我被吞噬了。」烏蘇拉·芒克頓說。
我坐在枯樹旁,沒有動。
這已不再是一個人的聲音,而是兩個人,乃至一百個人在齊聲說話。好多好多聲音,我辨不出到底有多少。
她被來自異域的禿鷲怪撕成了碎片,說真的,我覺得你也是它們的一員,或被它們控制了,或諸如此類。
她停留在原地,露出朦朧的女孩外形。接著她笑了笑,向四周伸展,不斷顫動。她不過是另一個影子,一個填滿黑夜的影子。
「我也不喜歡你跟個小畜生似的!」他沖我大吼。我再也忍不住,淚水奪眶而出,淌下面頰。那一夜,我在哪兒都好,就是不要在這個地方。
肌肉的抽痛打攪了左腿的睡眠
怪不得你常頭擱地板,鼾聲連連
「我不知道。」
三葉草間困難眠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我的妹妹,但我在草環裏面,而她在外面。
身後的杜鵑花叢沙沙作響,另一個聲音響起,是個輕快而年輕的女聲:「沒事啦。姥姥已經搞定了,所有事情都已辦妥。你出來吧。」
我盯著他。我只聽大人們說過:某個時候,某種情況下,若發生了什麼事,就容易受重傷,就會很痛。
我目送著手電筒的光劃過草坪,經過玫瑰花叢,向著房子上移,直至消失於視野之外。我聽到後門打開,又再次關上。
「我等著你。」烏蘇拉說。
https://read•99csw•com我被吞噬了,」她重複道,「成了虛無。它們把我從體內放出來,只允許我出來一小會兒。那裡很冷,很空。但它們向我保證會把你送給我,這樣我就能有一個可以玩弄的東西,可以在黑暗中作伴的東西。等你被吞噬后,你也會化作虛無。你化作虛無後所剩下的東西都會屬於我,成為我的玩具、我的消遣,我們將作為同被吞噬的夥伴,一直共處到時間盡頭。我們會相處得非常愉快。」
他讓手電筒的光照到我臉上,十分刺眼。「告訴我你對她說了什麼。」他似乎在努力控制脾氣。
要是隨身帶著本書就好了,儘管天色已經暗到幾乎沒法看書了。我再次在腦海中默念眼淚池中的那隻老鼠所念的長詩。跟我到法庭去,我要把你控告,我不睬你的辯解,要把你審判。
「等爸爸媽媽回家,我就告訴他們你今天很可怕,總是嚇到我。你等著瞧吧。」她真的是我的妹妹嗎?她的聲音語氣無疑和我妹妹一個樣,可她一步也沒跨入綠草環。她沖我吐了吐舌頭,轉身跑回房子。
「嗯,你妹妹說了。好啦,是時候回家了,你的晚飯在餐桌上。」
她向我走來,模糊的臉龐逐漸清晰。她幾乎全|裸,面帶微笑。幾個小時前,我看到她被撕成碎片,而現在她是完整的,不過看上去比今晚我所見過的其他人都要虛幻。我看到房子閃爍的燈光穿透她的身體。她的笑容依然未變。
針扎般的疼痛起於腳心,直貫脛部
我停留在原地。我親眼看到烏蘇拉被撕成碎片,被食腐肉的餓鳥瘋狂掠食。這些餓鳥來自一個超乎我理解的宇宙之外的地方。一旦踏出精靈環,我心知肚明,我會和烏蘇拉遭遇相同的命運。
「別傻了。」
腳趾的絞痛
獵狗說:「我就是陪審員,我就是法官,我要親自執法審判,我要判處你的死刑!」
我把整首歌從頭到尾唱了兩三遍,唱給自己聽。記得所有的歌詞讓我心安,即使我一直沒太理解歌詞的含義。
在過去的幾個小時,我頂住了比他所經歷的更可怕的遭遇。忽然間,我明白了:我已經不在乎了。我抬起頭,看著光亮後方高大的黑色身影,說:「惹哭一個小男孩讓你覺得自己很強大?」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這句話我永遠都不應該說出來。
「烏蘇拉在哪裡?」
我不https://read•99csw•com想懼怕黑暗。我不怕任何真實的事物。我只是一刻也不想繼續待在這裏,在漆黑之中,等待一個從我身邊跑開且沒有回來跡象的朋友。
一隻虛幻的手舉了起來,觸碰唇上的微笑,為我送來一枚烏蘇拉的飛吻。
身著晚禮服、已經死去的男人緩緩轉動頭顱,直到他的臉正對我的臉。他的眼珠向上翻轉,似乎正茫然地盯著高空,像個夢遊者。
乾渴難耐何時解
蝙蝠在我頭頂上方盤旋。我向來喜歡蝙蝠,可那天晚上的蝙蝠實在是太多了,密密麻麻,鋪天蓋地,就和餓鳥一樣。想到餓鳥,我不禁渾身發抖。
要是能看清是誰在說話就好了。有個恐懼的具體對象,比起面對可以化作任何東西的某樣東西,要容易面對得多。
「求你了,爸爸,我必須待在這裏。」
杜鵑花叢上的月亮清晰可見,皎潔的新月,如同剪下的一片厚指甲。
「如果你不趕緊來,就等著吃苦頭吧。」
「你死了,你不是真實的。」
黃昏在不知不覺間化作夜晚,此刻我正坐在花園的精靈環內,什麼也看不見。燈光,親切溫暖的電燈燈光,在房屋裡亮了起來。
「孩子。」他用銳利的南非口音說,「它們得了結這件事。它們是吃腐肉的虛空禿鷲,清理殘渣、收拾殘局是它們的工作。它們會完美履行職責,清理得一乾二淨,把你徹底從這個世界清除,就像你從來沒存在過一樣。和它們去吧。不會痛的。」
我喜歡這些詞句的聲音,儘管我不知曉含義。
「來吧,孩子。」貓眼石礦工說,「反正早晚躲不過,何必一拖再拖呢?」
這話沒錯,或者說大體上沒錯。
「嗨!男孩!」
肺中的塵團
「誰在乎你呢?」那個聲音是如此無可奈何,又如此切中要害,「好啦,踏出圓環,到我們這邊來吧。只需一步就好。踏出邊界,我們就會讓你的痛苦煙消雲散。無論是此刻的痛苦,還是即將到來的痛苦,通通化為烏有,再也不會找上你。」
妹妹從房子里出來向我跑來,呼喚著我的名字。當快到我身邊時,她停下腳步,問:「你在做什麼?」
「你說的也許是真的,」我對黑暗與影子說,「也許不是。就算是真的,那就那樣吧,我不在乎。我要在這裏等萊蒂,她會回來找我的。你們這幫愚蠢又恐怖的傢伙,就因為我身體里多了點東西,連我自己都不想要的東西,就想把read.99csw.com我撕成碎片,就算在這裏等萊蒂等到死,也好過你們說的那種去路!」
「我……就是想在這裏。」我說。
「你的小夥伴,她救不了你。」他說,「早在它們的獵物將你設為來往兩地的門,將通道融入你的心臟時,你的命運就已經註定。」
「你已經死了。」我對她說。
「沒什麼。」
太陽漸漸西沉,影子沒入黃昏,變得越發朦朧不清。外頭到底有東西嗎?雖有猶疑,但我一步也沒離開草環。
「你現在就給我回家。」
「你在這個世界怎麼能開心呢?你的心臟里有個蟲洞,身體里有個通向未知世界的入口。當你日漸長大,它們會不斷渴求,不斷叫囂,讓你一刻也無法忘卻它們的存在。若你沒有聽從它們發出的『心聲』,找尋到那個你無法擁有乃至無法想象的東西,缺失之感就會讓你夜不能寐,攪亂你的日常,摧毀你的生活,直到你最後一次合上雙眼,直到你所愛的人給你下毒,把你賣給解剖者。即便死到臨頭,你的身體里仍然有個蟲洞,你會哭號,你會咒罵這渾渾噩噩的一生。你無法成長。當然,你可以選擇走出來,由我們為此畫上句號,清清爽爽,乾乾淨淨,不然你也可以選擇待在圓環里,死於飢餓和恐懼。等你死了,這個圓環就會毫無用處,我們就能拽出你的心臟,奪走你的靈魂,留作紀念。」
獵狗對屋子裡的老鼠說:跟我到法庭去,我要把你控告……
「我沒有。」
我想尿尿。我背對房子,往枯樹外走了幾步,生怕再多邁一步就會踏出精靈環。我在黑暗中撒尿。剛剛尿完,一道手電筒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父親的聲音響起:「你到底在這裏做什麼?」
「你可以自己動手做吃的。」我對她說,「你又不是什麼都不會的小嬰兒。」
我背靠精靈環中央的枯樹坐下,閉上眼睛,沒有挪動腳步。我尋思著一些詩歌來轉移注意力,伴著呼吸無聲地念誦,嘴巴在動,但沒發出聲響。
那天下午,我站在精靈環里,環心有一棵枯死的樹。我從未如此惶恐不安,失魂落魄。沒有鳥兒歌唱,沒有昆蟲哼鳴。什麼都沒有變化。我聽到樹葉在沙沙作響,還有風吹過草地時草兒的嘆息,可萊蒂不在這兒,微風也沒捎來任何人的聲音。令我恐懼的唯有層層環繞精靈環的影子,可即便直視,我也抓不住影子的形態。
我沒有回應,直直地看著他。他鋥亮的黑皮鞋踏上綠草環,可沒有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