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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一定餓了吧。」萊蒂說。那一瞬間霎時破碎。沒錯,我快餓死了,飢餓之感佔據了我的頭腦,吞噬了殘存的夢影。
真的存在能在水中燃燒的燭焰嗎?當我身處海洋,我知道答案是存在,我還知道其原理。我理解這回事,就像我理解了什麼是暗物質,暗物質構成宇宙萬物,它必定在那兒,只是我們無法發現。我發覺自己正在想著一片海洋,它在整個宇宙之下奔騰流轉,如同一波接一波輕柔拍擊老舊木碼頭的幽暗海水。這片從永恆延伸到永恆的海洋居然能縮小到裝入一個水桶,只要你禮貌地請求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助你一臂之力。
廚房外的世界依然在等待。赫姆斯托克家的霧色家貓(我想我從未知曉她的名字)走過廚房,落地無聲。這讓我想到……
我說:「我好餓啊,萊蒂,我不喜歡這樣。」
「你想過跨出精靈環嗎?」
她皺起鼻子:「我跟你說,所有人都曾無所不知。知道萬物如何運作並不稀奇,而你得放棄掉這個能力,才能享受。」
金妮吸了吸鼻子,臉頰上的紅潤因爐火的暖意更深了幾分。「荒唐可笑。」她說,「它們就是不知饜足的嘴,每一隻都是。」
金妮聳了聳肩:「都是一回事,我們只要把它們送回家就行。」
「一直以來,無所不知?」
我們離開了農舍。我一直抓著萊蒂的手,心裏暗自許諾,這次我再也不會把手鬆開。
我懸浮在海水深處。
萊蒂看起來像淺色絲綢與縷縷燭焰。我不知道我在她眼中是什麼樣子,但我知道即使在這個除了知識皆為空無的地方,這也是我無從得知的一件事。如果向體內看,我只能看到無數的鏡子,凝視自身深處,無窮無盡。
「我從沒見過那麼多惡梟。」萊蒂說,「過去它們來的時候,只有幾十隻。」
我張開嘴,想告訴她現在沒有任何東西能殺死我,可她卻說:「不是殺了你,而是毀了你,溶了你。你不會死在這裏,沒有任何東西曾死在這裏,可你若在這裏停留太久,你的一部分就會擴散出去,變得無處不在。這不是一件好事。沒有足夠的你聚集在一個地方,『我』的意識就會消失。你將不再有想法,不再有觀點,因為你會變成一長串無窮無盡的想法和觀點。」
這是我所九九藏書想的第一件事。
我看向月光下的萊蒂,問:「你一直是那樣嗎?」
「我現在要怎麼做?」我問。
萬物在我體內輕言細語,彼此交流,我全部都能聽懂。
「赫姆斯托克太太?那隻白耳朵的小黑貓,她還在這兒嗎?」
「它們很快會找來這裏。」萊蒂說,「它們不蠢。在最後一口目標沒吞下肚前,它們絕不會善罷甘休。」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呢?」我問。
我們來到農舍的大廚房。我的桌位上有一個盤子,盛著一份肉餡土豆餅:主料是一塊土豆泥,上表面是棕色脆殼,下面墊著碎肉、蔬菜和調味肉汁。我向來害怕在家以外的地方吃飯,害怕因剩下不想吃的食物被數落一頓,害怕被逼著坐下來小口進食直到吃光,就像在學校時一樣。不過赫姆斯托克家的食物向來可口,從不會讓我害怕。
我不怎麼想念童年,但我想念那時即便大局岌岌可危,而自己仍能從小事中獲得喜悅的能力。我無法控制我所寄身的世界,無法逃離傷害我的人或事,無法從傷心崩潰的時刻中抽身而出,但我依然能從讓我開心的事物中獲得滿足。蛋奶沙司香甜濃郁,入口即化,脹鼓鼓的黑色葡萄乾點綴在厚如蛋糕、嚼勁十足、樸實無華的布丁上,噴香撲鼻。也許我活不過今晚,也許我再也回不了家,但這頓晚餐非常棒,再說我信任萊蒂·赫姆斯托克。
下一刻,我的頭撞破水面。我眨了眨眼睛,咳了幾聲。我正站在赫姆斯托克農場後方的水塘中,池水漫及大腿,萊蒂站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
她牽起我的手,緊緊握住:「可你沒有離開精靈環,沒有聽信它們的話。幹得漂亮。這就是毅力,這就是品質。」她聽起來非常自豪。在那一刻,我忘記了飢餓,也忘記了恐懼。
「我只想確保烏蘇拉願意離開。」萊蒂說。
起初,我沒明白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什麼,我想不通。烏蘇拉·芒克頓由在暴風中肆意翻飛的灰色布條組成,而萊蒂·赫姆斯托克由絲綢薄片組成,冰的色澤,內部是星星點點的閃爍燭焰,足足有成百上千縷。
「我沒法帶你到海洋那兒。」萊蒂說,「但沒什麼能阻止我把海洋帶到你身邊。」
我向下看,下方的藍色世界融入黑暗;我九-九-藏-書向上看,亦是如此。沒有力量把我拉向更深處,也沒有力量把我推向水面。
我放慢吃飯的速度,用叉子叉住殘餘的肉餡土豆餅,繞著盤子緩緩轉圈,讓最後幾口餡餅在盤中停留得越久越好。
我知道,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會度過這一宇宙,就像度過上一個宇宙一樣。
「所以說,你曾經無所不知?」
「她多大年紀了?」我隨口一問,沒指望能聽到答案。金妮只是笑了笑,萊蒂聳了聳肩。
滿是燭焰的絲綢移動了,一個緩慢而優雅的水下動作。在水流的拉扯下,它生出了手臂一直拉著我的手、身體和一張熟悉的雀斑臉蛋。它張開嘴,用萊蒂的聲音說:「我很抱歉。」
金妮為我倒了一杯水,對萊蒂說:「這是你自己的錯。你放出信號把它們叫來,就像敲響了晚餐鈴,它們自然會蜂擁而至。」
「你不能永遠待在這裏。」萊蒂說,「它會毀了你。」
水桶里的水閃閃發亮,放射出藍綠色的瑩瑩光輝。我看到萊蒂的臉倒映在水面上。一道道波紋,一圈圈漣漪,水波湧上最高點,撞擊到桶壁,濺起水花,又再次落回水面。
我從沒聽過這個表達,我想她是在告訴我們,這種生物不過是嘴而已。要說那些影子實際上是嘴,的確說得通,我親眼看到它們把自稱為「烏蘇拉·芒克頓」的怪物瘋狂吞噬得一乾二淨。
「什麼?」我問,「你在說什麼?」
我媽媽的媽媽會批評我吃飯的樣子像野獸,她會對我說:「你要細嚼慢咽,像個人,而不是狼吞虎咽,像只豬。動物吃起飯來茹毛飲血,人吃起飯來細嚼慢咽。你得像個人一樣吃飯。」狼吞虎咽,茹毛飲血,這正是餓鳥們吞食烏蘇拉·芒克頓時給我的感受。毫無疑問,它們也會這樣把我吞噬殆盡。
「進來或出去都不行。」金妮說。她拿走了我吃空的盤子,又放上一個碗,碗里盛著一塊熱氣騰騰的葡萄乾布丁,澆了一層厚厚的黃色蛋奶沙司。
倘若你頭也不回地向後倒退,跌入一個泳池,想必你會受驚。我此刻的心情就與你跌入水池時的心情一樣。海水刺痛了我的雙眼,我閉上眼睛,閉得非常非常緊。
「為何?」
當萊蒂到來時,這回是真正的萊蒂,她提著一桶水。考慮到她要read.99csw.com走這麼長的路,這桶水在她手中想必非常沉重。她跨過草環邊緣,徑直向我走來。
我努力屏住呼吸。
「呃,我是說,如果我今晚,難逃一死……」我吞吞吐吐,不知前方將要面臨什麼。我想請求她們,代我向爸爸媽媽說聲再見,或告訴妹妹什麼壞事都沒撞她身上真是不公平。她的生活安全無虞、安逸自在,而我卻接二連三地陷入泥淖、捲入災難。可我怎麼想都覺得不對勁,當金妮打斷我時,我鬆了口氣。
她把金屬桶放在我身邊的草地上,一滴也沒有灑。「我在說海洋。」她說,「它不願離開,姥姥費了好大的勁與它斗,折騰完后她說她得躺下休養一陣子。不過我們終歸弄到了一桶海水。」
「我一直是怎樣?」
我微微扭頭去看萊蒂,因為她依然牽著我的手。她自始至終沒有放開我的手。我看到了她。
「享受什麼?」
我希望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似乎在談一場我倆共享的夢。有那麼一瞬間,這場夢在我腦中近在咫尺,觸手可及。
我剛剛還處於無所不知的狀態,可萊蒂把我從池塘里拉了出來。
「她在打盹兒。」金妮說,「她沒年輕時那麼精力旺盛了。」
「媽媽正在做晚飯,你再忍耐一會兒吧。我來之前你一個人待在這裏,你害怕嗎?」
直到再也憋不住后,我吸了一口氣,以為自己會被嗆死。
「踏進水桶,你不用脫鞋,直接進去就行。」
「今晚沒人會死。」她信誓旦旦地說。她收走我的空碗,拿到水池裡沖洗乾淨,接著用圍裙把手擦乾。她脫下圍裙,拐進走廊,幾分鐘后套著一件樸素的棕色外套和一雙大大的深綠色長筒雨靴再次出現。
我沒有嗆水。我感受到涼涼的水(如果那是水的話)湧入我的鼻腔和喉嚨,充滿我的肺部,不過僅此而已,它沒有讓我痛苦。
「和這次不太一樣。」萊蒂說,「過去要麼是我們把跳蚤送回家,弄得惡梟沒有目標可尋,就像克倫威爾執政時期地窖里的那隻跳蚤。要麼是惡梟找到了跳蚤,把它抓到半空中帶走,比如紅毛威廉二世時期讓人夢想成真的那隻肥跳蚤。過去,我們從來不需要刻意擺脫它們。」
「這不重要。」金妮說,「它們總歸會回去的,沒準等得無聊了就自個兒回去了九九藏書。」
我想撫摸她柔軟的毛皮。我想……我意識到,我想和她道一聲永別。
我無法游泳。我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可即便在水下,我感覺到萊蒂依然握著我的手。
萊蒂看起來沒有金妮那麼有把握,即使年齡和智慧擺在那兒,她畢竟是個女孩,而金妮是個大人,她的自信令我安心。她們兩人我都無比信任。
我睜開眼睛,很好奇包圍著我的世界里有什麼,是否與我體內的世界有相似之處。
我看到了自己自出生后曾走過的世界,體會到這個世界是多麼脆弱,而我所知的現實不過是一塊碩大的黑色生日蛋糕上那層薄薄的糖霜,混雜著不斷蠕動的幼蟲、夢魘與飢餓。我從上方和下方觀察了這個世界。我看到了超越現實的圖案、大門和通道。我看到了這些東西並加以理解,它們將我填滿,就像海洋的海水一樣。
金妮·赫姆斯托克在廚房裡,穿著圍裙忙得團團轉。她身材圓潤,讓人備感親切。我一言不發,低頭吃飯,一勺勺挖起美味的食物送進嘴裏。金妮和萊蒂正在低聲說話,語氣急促。
我仍穿著早晨她們為我準備的那身怪異而老氣的衣服。當我把腳抬出池塘,踏上岸邊的草地時,我發現我的衣服和皮膚都滴水未沾。海洋退回了池塘。如同在一個夏日從夢中醒來,我腦海中殘餘的認知僅剩:在不久前我還無所不知。
聽上去不是很奇怪。萊蒂鬆開我的一隻手,依然抓著另一隻。我心想:我絕不會鬆開你的手,除非你叫我這麼做。我抬起一隻腳,放入晶瑩剔透的海水,水幾乎要溢出桶外。我踩到桶底,水很涼爽,但不冰冷。我把另一隻腳也放入水中,隨著水一同下沉,如同一塊大理石雕像,萊蒂的海洋的波浪霎時沒過我的頭頂。
「今晚不在。」金妮·赫姆斯托克說,「她出去轉悠了。今天下午,她還在門廊的椅子上睡覺呢。」
萊蒂搖搖頭,臉上沒有笑意。她說:「無所不知太無聊了。若你想在這兒找些樂子,就得放棄那些個東西。」
「我沒聽懂。」
「怕。」
我吃得津津有味。
「那它們的家在哪裡?」萊蒂問。
「我試著推了它們一把,可沒有用。」萊蒂就事論事,語氣淡然,「我就用一個保護罩罩住了它們,但撐不了多九九藏書久。這裡是安全的,沒有我們的允許,任何東西都不能進入農場。」
她沒有回答。水流像夏日的微風一樣拂過我的頭髮和衣服。我不再寒冷,不再飢餓,我無所不知。整個浩瀚無垠、錯綜複雜的世界變得如此簡單清晰,觸手可及,輕輕鬆鬆便可揭開神秘面紗。我餘下的時間都會待在這裏,待在這片海洋,或者說宇宙,或者說靈魂,或者說一切有分量之物的集合之中。我會永遠待在這裏。
我所想的第二件事是:我知曉了一切。萊蒂·赫姆斯托克的海洋在我體內流動。我知道從「蛋」到「花」,它填滿了整個宇宙。我知道什麼是「蛋」——那是宇宙起始之初,尚未創造之聲在虛空中的吟唱之地;我知道「花」在何處——空間在空間之上具有微妙的褶皺,折為維度,如同一朵朵綻放的奇異蘭花,標志著萬物終結之時、下一次大爆炸來臨之際最後的美好時光。但我知道,萬物不會全部終結。
「這些。」她的手揮向農舍、天空、不切實際的滿月和一束束、一片片、一簇簇的璀璨群星。
我又咳了幾聲,感覺到海水逸出了鼻腔、喉嚨和肺部。我大口呼吸,讓新鮮空氣填入胸腔。一輪碩大圓潤的豐收月掛在赫姆斯托克農舍的紅磚屋頂上,灑下清輝。在妙不可言的最後一刻,我依然無所不知:那時我仍知道如何在需要時讓圓月當空,每一夜都照耀到屋子的背面。
「她這種東西,就像逃出雞舍的雞,高傲自大,目空一切,為所有的蠕蟲、甲蟲和毛毛蟲都是自己的盤中餐而自命不凡,卻從沒想到過世上還有狐狸。」金妮說,「而現在,我們招來了一大群狐狸,所以我們得把狐狸也送回家。過去有幾次它們四處嗅探、找尋獵物的時候,我們就把它們送了回去,是吧?」
「對不起。」她說,「我沒想到要花這麼長時間。它不願意合作,只好由我和姥姥來做,姥姥提著這桶沉甸甸的水走了大半的路。它不願與姥姥爭吵,但死活不肯幫忙,這實在太不容易了……」
我想,這是一種可以讓人呼吸的水。我想,也許能在水中呼吸是個秘密,只要知道,每個人都能輕鬆做到。
我想和她爭辯。她錯了,絕對錯了。我喜歡那個地方,那種狀態,那樣的感受。我永遠不會離開那裡。
「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