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4

14


金妮搖了搖頭。
一齊上街樂開懷。
你大呼來我小叫,
很熟悉的聲音,但我對不上是哪個人,也無法扭頭看一看是誰在說話。
「它們還會回來的。」我說,「它們想吃掉我的心臟。」
「沒用的。」萊蒂說,「她累得睡著以後,只能等她自己醒來,也許要過幾分鐘,也許要過幾百年。什麼都叫不醒她,就算引爆原子彈也沒用。」
我終於明白了,我怎麼那麼蠢,怎麼就沒能早點明白呢?我身邊的女孩,這位倚在母親懷中的女孩,為了救我,賭上了自己的性命。
一個聲音響起:「放肆!」
赫姆斯托克家的農場和土地不再散發金光,被餓鳥們暗中注視的感覺也徹底消失。
餓鳥們開始撲騰翅膀,成群結隊。
萊蒂的身體開始搖晃。
「如果姥姥在這兒,說不定能行。」她說,「但我做不到,我想媽媽也做不到。從時間中剪掉某些東西再縫好,這非常難,你得確保所有邊緣嚴絲合縫。就算是姥姥,也未必次次成功。而你心臟里的東西更麻煩,它是個真實的東西,我想姥姥也不一定能在取出它的同時,保證你的心臟完好無損,而你離不開你的心臟。」接著她說,「它們來了。」
——謝謝您,夫人。
在這個地方,它們不再是影子。它們無比真實。它們堪堪降落在金光之外的黑暗之處,或懸在空中,或停在樹上,慢慢向前挪動,儘可能靠近赫姆斯托克農場的金色土地。它們很大——每一隻都比我還要大。
——傷到你們,我們深感抱歉。
若無真心就別來……
女孩的身體安靜地漂浮在池塘的水面上。
我是說……
「我受夠你們了。我會在自己的時空以自己的方式來處罰你們。不過眼下,我必須先料理好孩子們的事情。」
我伸出一隻手,試探著碰了碰萊蒂的肩膀,不見絲毫回應。
這兒沒有微風吹拂,空氣宛若凝固,涼夜無比寂靜。照亮小路的唯有月光。池塘在我們到達時,只是一個小池塘,沒有閃爍的金光,也沒有神奇的滿月。池水暗沉無波,真正的月亮——一彎弦月倒映水中。
「當然。」金妮說,「你們已經吃了晚餐,現在何必自討沒趣?快滾吧,討人厭的惡梟。我可不覺得你們這幫傢伙有多金貴。回家去吧!」她抬起手揮了揮。
夜色白如晝,月亮放光彩。
我倚靠在金妮身上。她身上散發著農場、廚房、小動物和食物的氣味,十分真實,在那一刻,我需要的正是這種真實。
後背上的萊蒂仍在顫抖,可隨著那個聲音繼續往下說,她平靜了下來。那個聲音說:「你們有何權利傷害我的孩子?」
果然是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我心裏這麼想,可又覺得她和萊蒂的姥姥判若兩人……
我感覺到萊蒂的身體一松,從我背上滾落下來。我抬起頭,看到金妮冷靜而明理的臉龐。她坐在路邊的草地上,我把臉埋進她的懷抱。她一手抱住我,一手摟住萊蒂。
和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很像的聲音繼續說:「我是否該將你們囚禁在某顆黑暗星球的中心,讓你們在每一刻都漫長達千年的地方慢慢體會痛苦的滋味?我是否該調出創世物種協議,把你們從物種列表上九-九-藏-書除名,讓餓鳥從世上消失,讓任何指望在世界之間任意遊盪作祟還免於責罰的東西灰飛煙滅?」
——我們的確無法破壞你們的世界。
可金妮在繼續向前走。
「它們想傷害的是我,而不是她。」我說。
「對不起,萊蒂。」我低聲說。
——我們是餓鳥,吞噬過無數宮殿、世界、國王與星辰。我們想待在哪裡就待在哪裡。
一隻狐狸從一片樹籬后躥出來,偷溜到小路上,它的眼睛、面部和尾巴被農場的光芒鍍上了一層金光。路還沒穿到一半,它就被剝離出了這個世界,在它身後,唯余無盡的虛空。
「不管那麼多了。如果不叫醒她,它們會把整個世界毀掉的。」
又是一片寂靜,堪稱死寂,餓鳥們無話可說。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也不見了蹤影,我本以為她會站在旁邊。站在我身邊的只有金妮,她默默地凝視著如同一面黑鏡的小小池塘。
海浪越來越大,在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如同那桶海水,透射出明澈的藍色光芒。水面上的黑色輪廓,是那個救了我的女孩。
我立於黑暗之中,等待它們降落,等待鋒利的鳥喙撕裂我的胸口,三兩口吞下我的心臟。
直到觸碰到萊蒂漂浮的身體,奔騰的巨浪才轟然落下。我以為自己至少會渾身濕透,甚至可能被憤怒的海水捲走吞噬,便本能地抬起手臂,護住自己的臉。
我靜靜等待餓鳥們的回復,卻沒有聽見,耳邊唯有沮喪和痛苦的嗚咽與啜泣。
——我們的存在不可或缺。
幾根乾瘦的手指搭到我的肩上。「你為什麼要道歉呢,孩子?你覺得是你害死了她?」
「她會好起來的吧?」我問。
我罪惡感重重。我知道,這都是我的錯。如果當初我沒有鬆開萊蒂的手,後續的麻煩就不會接踵而至。烏蘇拉、餓鳥,引來它們無疑是我的責任。還有昨夜發生(也許已經沒有發生了)在冰冷浴缸里的事,也是我咎由自取。
「她沒有死。你沒有害死她,餓鳥也沒有,儘管它們狠命地想穿過她的身體,觸碰到你。她將回歸她的海洋。有朝一日,海洋自會把她送回來。」
我靈機一動。
我聽到無數強健的翅膀一齊拍打的聲音,還有一連串低沉的碰撞聲。我扭過頭,看到了它們:虛空禿鷲、食腐肉者、餓鳥。
金妮沒有回答,只是把我倆緊緊摟在懷裡,輕輕搖動身體,再次哼唱起一首沒有歌詞的小曲兒。
我聽到萊蒂痛苦的呻|吟。
即便如此,我依然明白眼前這一幕意味著什麼。餓鳥們會,不,它們正在撕破整個世界,使之化為虛無。再過不久,這個世界就將不復存在。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的小鎮、我的爺爺奶奶、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法國、電視、圖書、古埃及……獨獨因為我,這些人和事物通通會灰飛煙滅,蕩然無遺。
「行了!」她對夜空高喊,「過來吧!」
——我們被召喚到此地,在完成任務前必不離開。我們能將事物恢復成應有的樣子。難道你們要剝奪我們的能力嗎?
一群餓鳥飛向一片夜空,那片夜空的雲層間逸出星光點點。餓鳥們撕開了一個我叫不出名字的風箏形狀的星座,用力撕扯,大口吞咽。沒過幾十下心跳,那片夜空和那個星座的所在之處唯餘一片虛空,一跳一跳地搏動,直視那裡都會刺痛眼睛。
——她擋住了我們九-九-藏-書的合法獵物。
我凝視著她。
「我們得趕緊送她去醫院。」我依然抱有希望,「找個好醫生,也許能治好她。」
當我從後門進入農舍時,滿月當空,夏夜靜好。當我與萊蒂和她的母親從前門離開時,多雲的天幕上掛著一彎微笑的白色月牙,和煦的春風不時吹拂而過,風向不定,一開始從這邊吹來,一會兒又從另一邊吹來。時不時,一陣風會捎來淅淅瀝瀝的雨滴,和風細雨自飄搖,一點也沒有暴風驟雨的前兆。
「她受傷了。」金妮緊緊摟住我,「傷得很重。如果我們不快點採取行動,她必死無疑。」她給了我最後一個擁抱,「起來吧。」我不舍地脫離她的懷抱,站起身來。
盡情玩鬧多痛快。
我大概站了兩次心跳的時長,卻覺得漫長得像永恆。
「沒錯,你們不能,所以你們好自為之!回家去吧。你們回去不是還有場仗要打嗎?」

我看著萊蒂。她雙目緊閉,頭低垂在胸前。
我聽到嘯嘯的響聲,似有一陣颶風正向我們逼近。
我在池塘邊停下腳步,老太太在我身邊停下。
「我們是不是該叫醒赫姆斯托克老太太?」我提議。
不過在她開口之前,我已經意識到了變化。平生第二次,我看到大地開始閃耀金光:花草樹木、樹籬、柳樹叢和最後幾束離群的黃水仙綻放出瑩潤的暗金色光澤。我環視四周,半是恐懼,半是好奇。我看到在農舍後方西邊,也就是池塘的所在之處,金光最為耀眼奪目。
她晃悠悠地走下池塘,直到池塘里的水淹至大腿。她的外套和裙子漂在水面上,使水中的月亮碎成幾十個小月亮,圍繞著她不斷變換,光怪陸離。
「那樣最好。」金妮說,「省得麻煩。」
沒有回應。一陣潮潤的風刮過,轉瞬即逝。
——我們要履行職責。
來到池塘中心,暗沉的池水已沒過她的臀部。她停了下來,將萊蒂從肩膀上放下,用雙手分別托住她的頭與膝蓋,慢慢把她放入水中,非常非常慢。
餓鳥們擠作一團。寂靜籠罩了蘇塞克斯的夜晚,唯有葉片隨風沙沙作響,一隻貓頭鷹在遠方鳴叫以及微風路過留下的一聲嘆息。但在這寂靜之中,我聽到餓鳥們在交頭接耳,權衡各個選擇的利弊,密謀行動。在寂靜中,我感覺到它們的目光鎖定在我的身上。
(一段縹緲的記憶浮現出來:如一個幽幻的時刻,似記憶之湖中一個顫動的倒影。我知道心臟被它們奪走時是什麼感覺。具體來說,我知道當餓鳥們,或者說一張張嘴,撕開我的胸腔,拽出我依然在跳動的心臟,為了得到裡頭隱藏的東西而瘋狂掠食我的心臟時,會是什麼感覺。我知道那種感覺,彷彿那真的是我的人生以及死亡的一部分。接著這段記憶被乾淨利落地一刀剪斷——)
「你們是食腐物種,吃的是垃圾、廢物和渣滓。你們只是清潔者,哪來的資格傷害我的家人?」
但我感受得到它們。
——把男孩給我們。
萊蒂緊緊抓住我的手,說:「他處在我們的保護之下。他在我們的土地上。你們若膽敢踏上我們的土地一步,就會瞬間灰飛煙滅。所以說,你們快走吧。」
金妮停下腳步,站在小路中央,背對農舍。
剛才我為什麼覺得她身著銀裝?她明明穿著一件打滿補丁的灰色九九藏書睡袍,睡袍下應該是一件長睡衣,過時了幾百年的那種款式。
萊蒂說:「也許它們都回家了……」
金妮一步一步往後退,目光一刻也沒離開自己的女兒。
她周身銀光閃閃,依舊是一頭雪白的長發,但她腰身筆挺,如同少年。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但她臉上耀眼的光芒讓我根本無法直視她的臉,確認她到底是不是老太太:那光芒如同閃耀的鎂光照明彈,如同夜空中綻放的煙花,還好似正午陽光照射到銀幣上所反射出的炫目光輝。
巨浪來臨,世界震顫,我仰頭望著漸行漸近的巨浪:它比樹木更高,比樓房更高,大腦與眼睛無法承載它,心靈無法追隨它。
——但是我們可以破壞這一個。
沒有拍岸的驚濤,沒有飛濺的巨浪,也沒有震耳欲聾的轟鳴。當我放下手臂時,眼前只有一塘暗沉而寧靜的池水,水面上只漂浮著幾片蓮葉,倒映著似在深思的殘月。
我想到了用珍珠作眼睛的屍體和骨架,想到了輕搖尾巴優雅遊動的美人魚,我的金魚也會這麼動一動尾巴,然後不再動彈,肚皮朝上浮上水面,就像浪頭上的萊蒂一樣。我問:「她再回來時,還會和從前一樣嗎?」
萊蒂在黑暗中握緊了我的手。
「世上有條約,有律法,有協定,你們全都違背了。」
四下一片靜默。
「先別急著道謝,你們得先把這個世界恢複原貌,天上缺了牧夫座,地上少了棵橡樹,少了只狐狸,你們要把這些修補得和原來一模一樣,惡梟。」銀光閃閃的女皇說出最後一個詞時的腔調無疑屬於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別吃晚飯別吃肉,
「一句抱歉就完事了?」質問的語氣。
我愣愣地看著她,直到眼睛再也承受不住她的光芒,才把頭扭到一邊,緊閉雙眼。眼前一片模糊,唯有讓人欣喜的殘像。
老太太放聲大笑,彷彿我講了個全宇宙最可笑的笑話。「沒有任何事物會永遠一樣。」她說,「不管是過去一秒,還是過去一百年,瞬息萬變,物換星移,人也會像海洋一樣動蕩變化,永不重複。」
我感受到她身體的顫抖與抽搐。
「你們兩人它們都不該傷害。」老太太輕哼一聲。我無比愧疚,我從未感到如此愧疚過。
「死?」老太太聽起來被冒犯了,「赫姆斯托克家族的人哪會那麼……普普通通……」她咬牙切齒,彷彿這樣才能傳達出話語的分量。
老太太抬起一隻手,放在萊蒂蒼白的額頭上,微微抬起,接著垂落下來。
金妮輕輕搖晃身體,為我和她的女兒哼唱溫柔動聽的小曲。我從她懷裡探出頭,回頭看向說話的人,淚水迷濛了我的視線。
一股潮濕又溫熱的東西浸濕了我的後背。
我感受到它們接二連三撞上萊蒂。萊蒂牢牢罩住我,用她的身軀將我與世界隔開。
我鬆開萊蒂的手,拔腿就跑,用最快的速度全力飛奔。我知道一旦猶豫,甚至一旦放緩速度,我就會改變想法,那會是一個能讓我活命的錯誤想法。
——不……別這樣,夫人。
金妮只說了一句:「我不知道該怎麼叫醒她。」
見我向它們跑來,餓鳥們升上高空,就像見到人跑近時騰空而起的鴿子。我知道它們在上空盤旋。
陰影之中,一隻餓鳥支支吾吾地開口道:
金妮開口了,一開始我不知道她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對萊蒂或我說話九_九_藏_書。「它們逾越了界限。」她說,「它們可以傷害你,孩子,這根本算不了什麼。就算它們毀滅了這個世界,也算不了什麼——畢竟,這隻是個普通的世界,只是無數個世界中的一個,如同沙漠中的一粒細沙。可萊蒂是赫姆斯托克家族的一員,是我的小寶貝,餓鳥們沒有權利傷害她。」
樹上的一隻餓鳥扇動龐大的翅膀,放聲大叫,那是一聲融合勝利與喜悅之情的尖叫,是一個飽含飢餓之感與享樂之意、號召大夥積極進發的信號。我感到胸中有東西在回應這聲尖叫,好像是心臟中一塊小得不能再小的冰片。
萊蒂說:「按他剛才說的,我們得去叫醒姥姥。」
金妮也站了起來,女兒的身體軟綿綿地掛在她的胳膊上,像個壞掉的布娃娃。我凝視著萊蒂的樣子,萬分吃驚。
「不用擔心。」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再度變得熟悉,「你很安全,絕對安全。它們都走了。」
一隻餓鳥發出一聲刺破長空、經久不息的尖叫,飽含焦躁和不得饜足的食慾。
有人在哼歌,歌聲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意識到,哼歌的是我自己,與此同時,我想起了曲調與歌詞。
它們落在一棵高大的橡樹上,瘋狂撕扯,狼吞虎咽。沒過幾秒,橡樹就不見了,隨之消失的還有橡樹後方的一切。
——我們不能跨越邊界,這點沒錯。我們不能從你們的土地上搶走那個孩子,這點同樣沒錯。我們不能傷害你們的農場和農場上的生物……
我是個普通的孩子,也就是說,我以自我為中心,還未完全信服除我之外的東西真實存在。我堅信,毫不動搖地堅信,我在所有創世之物中最為重要。對於我來說,沒有任何東西比我自己更加重要。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說:「你沒做錯什麼。」可金妮一言不發,沿著小路走向農場,繞到奶牛棚後方。萊蒂個頭不小,我本以為帶著她走路會很吃力,可看金妮的樣子,彷彿萊蒂的體重還不如一隻小貓咪。她的頭和肩部搭在金妮的肩膀上,如同一個睡著的孩子正被母親抱著上樓睡覺。金妮抱著萊蒂沿著樹籬走在小路上,往回走,往回走,來到那片池塘邊。
我聽到了它們的聲音,不同聲音相互交織,我分不清是哪幾隻在說話。
「她死了嗎?」我問。
「它們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次回到這個世界了。」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說,「不過是一幫吃腐肉的烏鴉罷了。」
「你們不能把它剪掉嗎?我是說我心臟里那個它們想要的東西,你們能把它剪掉嗎?就像昨晚老太太剪衣服那樣。」
這是虛空。不是黑暗,不是空無。這就是躺在繪著現實的薄布之下的東西。
它們笑得那麼大聲,聲響如同一輛漸行漸近的火車。我緊緊抓住萊蒂的手,萊蒂亦然。
我說:「全都怪我。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我跑了多遠?看樣子應該不遠。餓鳥們開始有所反應。萊蒂大聲喝止我,可我仍在繼續奔跑,穿過農場。農場上的每一片草葉、小路上的每一塊卵石、路邊的每一棵柳樹和榛樹都金光閃閃。我不停奔跑,並憎恨自己這麼做,如同憎恨自己站在游泳池的高空跳板上一躍而下的那一刻,心知后無退路,而前方的盡頭只有疼痛。
我哽咽著點點頭,怕自己一開口根本說不出話來。
「好啦,高傲的美人們。」金妮雙手叉腰,大聲說,「你們不能留在這裏read.99csw.com,是時候離開了,你們自己心裏清楚。」她廢話不多說,「快走吧!」
一個聲音說:「傻瓜!別動!求你別動!」是萊蒂的聲音,我被她死死壓住,想動也動不了。她在我上方,比我重。我深深陷入草地和濕潤的泥土,什麼也看不見。
金妮搖搖頭,說:「無法挽回了。」
「走吧。」她說,「我送你回家。」
我們穿過散發著濃烈糞肥味兒的農家院,走上小路。我們拐了個彎。儘管很黑,但我很清楚這兒是什麼地方。這兒是一切的起始之地。貓眼石礦工把我家的迷你車停在這個角落,獨自赴死,臉色如同石榴汁,內心為輸掉的錢而悲痛不已。這兒是赫姆斯托克農場的邊緣,生與死的界限薄得一捅即破。
不計其數的餓鳥變換了一下姿態,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但沒有移動位置。我先是以為它們在彼此耳語,後來又覺得它們在吃吃暗笑。
幾分鐘前我還看得到池塘的另一邊,可眼下,滾滾波浪佔據了我的視野,我能看到的只有萊蒂漂浮的身體、無垠而孤寂的海洋以及昏天黑地。
依然沒有一絲風,但水面上先是湧現了一道道輕柔涌動的浪,緊接著,一波波後浪越來越猛,拍打著池岸。一道大浪升到頂點,沖我撲面而來,劈頭蓋臉,打濕了我的衣服和臉。我舔了舔沾濕的嘴唇,鹹的。
我知道是誰在說話了。這聲音聽起來像萊蒂的姥姥,赫姆斯托克老太太,如此神似,又如此不同。如果老太太曾是一位女皇,那她也許會用這種腔調說話,端莊嚴肅,抑揚頓挫,凜然不可侵犯,與平日截然不同。
金妮說:「你們在浪費自己的時間,也在浪費我們的時間。回家去吧。」
「她不喜歡那樣。」金妮說,「就算你——」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餓鳥的語氣中含有恐懼和猶豫。
我不想死,更確切地說,我不想死得跟烏蘇拉·芒克頓一樣,被一種甚至沒腿沒臉的怪物用利爪和尖喙撕裂。我一點都不想死。我很清楚自己的抉擇。
不過,我很難描述它們的外形。我能看到它們,抓住每一個特徵,可一移開目光,它們就消失了,腦子裡關於它們的印象頓時蕩然無存,除了那撕天裂日的鳥喙和利爪,顫動的觸鬚,還有毛乎乎的堅硬喙部。我無法記住它們真實的面孔。當我扭過頭,唯一留存的感知是它們正直勾勾地盯著我,目露駭人的飢餓貪光。
女孩和男孩,大家出門來。
——好的,夫人。
金妮有些吃力地上了岸,與我一同站在水邊,低垂著頭。海浪滾滾而來,驚濤拍岸,濺起漫天水花,繼而退去。低沉的隆隆聲從遠方傳來,越來越響。有什麼東西正跨越海洋,朝我們奔涌而來,從數里之外,乃至千里、萬里之外:一道銘刻在海藍之上的白色細線,它離我們越來越近,變得越來越遮天蔽日。
來了。什麼東西撞上了我的背,把我壓倒在小路邊的泥地里,臉朝下。我的腹部狠狠著地,我眼冒金星,一時提不上氣來。
一隻餓鳥翹起鋒利的鳥喙,猛地啄向腳下的大地,開始大肆撕咬——不像在吞食泥土和牧草,而像在吞下畫著世界的一片帘布。草地進了它的肚子后,什麼都沒剩下——空無一物,僅剩一種類似灰色的顏色,一種不停搏動的無形灰色,如同我們家的電視屏幕在取下天線、圖像消失后顯現出的雪花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