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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亞離這裏很遠很遠,不知要等多久,萊蒂才會和父親一起從澳大利亞歸來。好幾年吧。澳大利亞在世界的另一端,遠隔重洋……
母親一臉茫然,可轉瞬之間,她臉上的神情就由困惑轉變成了微笑,彷彿世界剛剛重組成了一個合情合理的形式。
我父母從未注意到老怪離家出走,同樣,他們一開始也沒發現新來的小貓。當我父親頭一次說起她時,她已經和我們一同生活了好幾周。白天,她會在花園裡盡情探索,等我放學回家后,她會一直待在我身邊,寸步不離,陪伴我閱讀或玩耍。到了晚上,她會趴在我的床下,等到關燈后輕輕一躍,蜷縮在我的枕邊,撥弄我的頭髮,發出咕嚕咕嚕的輕響,聲音是那麼輕柔,從未打攪妹妹的安眠。
母親讚許地說:「很好,乖孩子。怎麼,萊蒂要離開這裏?」
我們搬出去后,老屋就被拆毀了。老屋被拆的那一天我沒有去看,我不想看到它空寂而蕭索地立在那兒,頹然倒下。那些磚頭和瓦片,那些排水管和牆壁,與我的人生有太多牽絆。
要說我從他身上和自己的童年學到了什麼,那就是我下定決心不吼人,特別是不沖小孩大喊大叫。
金妮看上去似乎要就真理的本質談論一番,可她只對我說:「她受傷了,傷得非常重,海洋帶走了她。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海洋是否會重新送她回來,但我們仍能心懷希望,對吧?」
「烏蘇拉read.99csw.com辭職了,她家裡有急事。她已經走了。我知道你和妹妹多麼喜歡她。」
我拿出一個本為老怪準備的沒開封的貓糧罐頭,打開后舀入老怪曾用過的髒兮兮的貓碗,給新來的小貓吃。
「你的問題可真不少呀,親愛的。我也沒有爸爸,對此我們從沒細想過。只有當你想孕育更多男人時,你才需要男人。」
我認為,一個故事的關鍵在於故事人物的轉變。可經歷這一系列變故的我只有七歲,從開始到結束,我一點變化都沒有,不是嗎?其他人也同樣沒變。人還是那些人。
「沒有。」
「生活本身就不公平。」金妮說,彷彿剛才那番心裡話被我大聲念了出來。
我從沒想過赫姆斯托克家的人會開車。我說:「你們家還有車啊,我都不知道。」
但有些事倒是變了。
我說:「你不用送我回家。我可以與你們一同生活,直到萊蒂從海洋中歸來。我可以幫你們干農場里的活兒,搬運東西什麼的,我還可以學開拖拉機。」
「對你來說,回家的日子會更好過。」她說。
多年之後,長大成人的妹妹告訴我,她覺得烏蘇拉是(在妹妹的印象里,在前前後後照顧我們的暴脾氣保姆中,烏蘇拉仍是最和藹可親的那一個)被母親解僱的,因為母親發現她和父親有曖昧的關係。這個推測的確有可能。當時我們的父母還在世,我可以直接問他們,可我沒有read.99csw.com問。
一輛路虎越野車停在奶牛棚後面。車門開著,車鑰匙插在鎖孔里。我坐上墊著報紙的車座,看著金妮轉動鑰匙。引擎發出一連串噗噗的響聲,繼而啟動。
我感到越來越累。歡送會非常愉快,儘管我的記憶模糊不清。不過有一點我心裏清楚——我不會再次到訪赫姆斯托克農場,除非萊蒂在那兒。
一絲怨恨在我心中閃過。就算不用考慮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否對得起一個為了你,就算不是死去,至少可以說放棄生命的人,活著本身也太過艱難。你需要在這個世界上努力生存,找到寄身之地,為了生活完成應當做的數不清的事。太難了,這不公平。
自始至終,父親對那幾夜發生的事絕口不提。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金妮的語氣有些硬,但她隨即溫柔地看了我一眼,「你不可能什麼事都知道。」她往後倒了幾米,調轉車頭。路虎上下顛簸,穿過坑窪不平的農場後院,軋過車轍和水窪。
我一點也不喜歡她,但我沒吭聲。
老怪,貓眼石礦工給我的那隻薑黃色公貓,不知晃蕩到哪裡,被哪家收養了。我們時不時會看見它在溝渠和樹林間穿梭,可不管我們怎麼叫,它都不願意過來。這種疏遠反倒讓我輕鬆。它從來不是我們的貓,我們心裏明白,它也清楚。
「萊蒂沒有爸爸?」
「算是吧。」金妮說,「赫姆斯托克家的男性成員,我的那些兄弟read.99csw.com們,生活在另外的世界。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們的孩子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些女性成員來到了你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我敢說她們每個人都是一段傳奇。不過萊蒂、萊蒂的姥姥和我比較特別,我們最為純粹。」
「不。」金妮溫和地拒絕了我,「你有屬於自己的人生,這是萊蒂給予你的。你要長大成人,努力讓她的犧牲值得。」
她的眼睛如此不同尋常,讓我想到海邊,所以我給她起名為「海洋」,但我隱隱覺得,這似乎還藏著我說不清的原因。
二十多歲時,我和父親終於冰釋前嫌。在我小時候,我和他合拍的地方實在太少,這一定讓他非常失望。他不想要一個埋頭書海、終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孩子。他想要一個和他年少時一樣的孩子:熱衷於游泳、拳擊和橄欖球,瘋狂飆車,縱情享樂。可我讓他的希望徹底落空。
儘管我家的前門從未上過鎖,金妮還是按響了門鈴,在門墊上不停刮蹭長筒雨靴,直到我母親打開門。母親套著粉色棉睡衣,看樣子快要上床睡覺了。
我問:「萊蒂她——當真是你的女兒嗎?」我為何要提這個問題?我當時不知道,現在依舊不知道。也許我只是想多加了解萊蒂,她不止一次挺身而出,救下我的性命,而我對她的了解卻少之又少。
我的一小片腦海憶起了另一段連貫的經歷,可一下子就尋不著了,如同剛從一場甜美的睡夢中https://read.99csw.com醒來,四處看了看,接著把被子拉過頭頂,再次沉入夢鄉。
「哦,你不必專程送他回來,」母親說,「本該由我或他爸去接他的。」她低頭看向我,「親愛的,你該對赫姆斯托克太太說什麼呢?」
「怎麼了?」
「她要去澳大利亞,和她父親一起去。」金妮說,「我們會懷念小男孩和我們共處的時光,萊蒂回來后我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們,那時他能再來我們家玩。」
那是五月底,也可能是六月初,我放學回家,看到她在後門口等我。她看上去很清楚自己在哪裡,在找誰。她是一隻小黑貓,比小貓咪大一些,一隻耳朵生有一塊白色斑點,眼睛透著晶瑩濃郁而不同尋常的藍綠光澤。
我條件反射地回答:「謝謝您照顧我。」
我會把臉埋入她毛茸茸、軟綿綿的毛里,安然入睡,她綿長的呼吸會在我的臉頰邊輕輕顫動。
我的腦海中依然有一些揮之不去的想法。
「赫姆斯托克老太太說萊蒂沒死。」我說,「可她看起來死了,我覺得她真的死了,我不信老太太說的話。」
在烏蘇拉和萊蒂的事過去大約一個月後,在搖搖欲墜的老屋轟然倒地,一棟棟規整的房子拔地而起,在一個個在城裡上班、在鎮上居住、靠流轉資金而非建屋子、挖溝渠、放牧、紡織來掙錢的年輕人住進后的五年前,在我第一次親吻愛笑的凱麗·安德斯的九年前……
她駛入我家車道,停在大門外。我先下了車,她隨九*九*藏*書後也下了車。
她跟隨我進屋。
我們以十五英里的時速,一路顛簸。
「我把他送回來了。」金妮說,「戰士從戰場上凱旋,毫髮無傷。他在我們家萊蒂的歡送會上玩得很開心,不過呢,小夥子現在該休息啦。」
我再也沒有去過車道盡頭,沒有想過那輛白色迷你車。只有看到壁爐台上那兩枚未經打磨的貓眼石時,我才會想起貓眼石礦工。在我的印象里,他常常穿著格子襯衫和牛仔褲,臉和胳膊泛著棕褐色的光澤,而不是一氧化碳中毒后的櫻桃紅。此外,他還沒系蝴蝶領結。
「對。」我捏緊拳頭,滿懷希冀。
「你有爸爸嗎?」
我身著奇裝異服在夜裡將近十一點到家,母親卻似乎壓根沒注意。她說:「親愛的,我有個壞消息要告訴你。」
這樣一來,我在頂樓的卧室就沒人睡了。母親問我想不想搬回去,我說不,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要說不。我記不清自己為什麼討厭烏蘇拉,說真的,我甚至隱隱感到一絲歉疚,我對她的厭惡實在太過絕對,堪稱無理取鬧。但我不想回那間屋住,儘管屋裡的黃色洗手盆是專門為我定製的。我一直和妹妹共住一間,直到五年後我們賣掉了這座老屋。(我和妹妹憤然抗議,至於父母嘛,我想他們只為經濟重擔一下子卸下而鬆了口氣。)
赫姆斯托克太太回到她老舊的路虎車上。藉著前門的燈光,我看到車上濺滿泥漿,原本的塗漆早已褪色。她往後倒出車道,開上了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