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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尾聲

「什麼是否值得?」
我聽到一聲貓叫。過了一會兒,它慢悠悠地走出陰影,步入一片明亮的月光。它毫無怯意地走到我身邊,用小腦袋蹭我的鞋。
「你總是這麼說。」金妮說。
「算是吧。」我對她說,「謝謝。」一直坐在這兒,不知不覺間,暮色已經降臨。
金妮說:「我覺得你比起上次來這兒時狀態更好,新生的心靈破繭而出。」
「她在沉睡。」金妮說,「她還在養傷,還不能說話。」
當她提及「他們」時,我心生一種尷尬的恐慌。我猛然意識到:我的妹妹、她的丈夫和孩子、我的孩子,還有其他善意的人、憂心的人、來訪的人,都會為我的缺席大傷腦筋,擔心我出了什麼事。不過呢,如果有一天他們可以欣然原諒我的缺席,那就是今天。今天漫長而難熬,它終於結束了,真是太好了。
我蹲下身,揉了揉它的額頭,摸了摸它的背。這是一隻漂亮的黑貓,也許黑色是我的想象,因為月光抹去了一切色彩。這隻貓的一隻耳朵上有個白點。
暮色漸濃,我看不清坐在我右邊的老太太的臉色。坐在左邊的金妮說:「生而為人,沒有過關或失敗一說,親愛的。」
池塘之上,滿月當空。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上一次見到月亮時的月相。我只記得自己看了一眼月亮,其餘記憶均是一片混沌。
「他們會原諒我的。」我說。但願如此吧。再不回去,妹妹會憂心忡忡,還有一些和我不怎麼熟的人會惋惜無法向我訴說我不在場讓他們多麼遺憾。「謝謝你的好意,讓我在湖邊靜坐思量,非常感謝。」
我又抿了口茶,吃完三明https://read.99csw.com治。裝茶的馬克杯是白色的,盛三明治的盤子也是白色的。無盡的夏夜即將走到盡頭。
我打算把盤子和馬克杯送進廚房,可老太太在農舍門口攔住我,說:「你得回家了,不然他們要派出搜索隊了。」
「你回來過幾次。」她說,「我記得二十四歲時你來過一次,那時你成了兩個孩子的爸爸,非常恐懼,不知所措。你在離開這一帶時又來過一次,那時你應該三十多歲了吧?我在廚房做了一頓美味佳肴,你和我講了你的夢想,還有你當時正在創作的藝術。」
我再次問老太太:「我為什麼來這裏?」
我還有另一個問題要問:「我為什麼來這兒?」
老太太看著我,彷彿這個問題很逗。「葬禮。」她說,「你想逃避葬禮上的各色人等,一個人靜一靜。所以你先開車去了你小時候住的地方,當發現那兒沒能填補你內心的空洞后,你又來到這兒。你每次來都是這樣。」
「可以這麼說吧,親愛的。」金妮說,「餓鳥們撕開你的胸口,掏出你的心臟。你臨死前的尖叫太過撕心裂肺,萊蒂受不了,她不能什麼都不做。」
「我每次來?」我喝了幾口茶,茶水依然熱乎乎,茶香濃烈:一杯上好的建築工人茶。茶勺都可以垂直懸在這杯茶里。我爸常常這麼評論一杯他所認可的好茶。九*九*藏*書
「這樣啊,」我說,「如果是她為了看一看我而指引我到這兒來,那就讓她看吧。」話說到一半時,我就意識到:萊蒂其實一直在看著我。我在這條長椅上坐了多久?當我在回憶與她共度的往事時,她一直在審視我。「哦,她已經見到我了,是吧?」
「我能和她說說話嗎?」
「對啊,你每次來都這樣。」
「沒錯。」她平靜地說,「先吃你的三明治。」
不知第二個月亮的幻覺從何而來,可這份疑惑只持續了一瞬,就從我的思緒中消失了。也許只是視覺殘留,或是重影什麼的:有什麼東西曾在我腦海中翻江倒海,如此濃烈以至於讓我信以為真;可現在它逐漸消逝,淡入過往,如同日漸模糊的記憶,或融入暮色的陰影。
「你。」老太太有些尖銳地說。
在我的記憶中,金妮就是一座山,我曾倚著她的胸口顫抖抽噎。現在我的個頭已經超過了她,再也無法想象她那麼安慰我。
「萊蒂希望你來。」不遠處傳來一個聲音。
「我過關了嗎?」
她撩開蓋住眼睛的頭髮:「忘記會讓你更好受一些。」
「所以滿月很好啊。」老太太贊同地說。
「不。」我說,「我從沒來過這兒,自從萊蒂去了澳大利亞,在她的歡送會之後。」我接著說,「其實根本沒那場歡送會吧。你懂我的意思。」
「我不記得了。」
「我下次什麼時候來?」我問。
「下次萊蒂從澳大利亞來信時,請代我向她問聲好。」
九九藏書她——為我犧牲了自己?」
鴨塘上空的月亮依舊飽滿,我不由得想到了傳說中的聖愚。他們往湖裡撒網,捕撈月亮,因為他們相信水中的倒影比起高懸天際的天球,距離更近,更容易到手。
她來到長椅的另一邊坐下,我夾坐在兩位赫姆斯托克中間。金妮說:「我想萊蒂只是想看一看是否值得。」
「當她去尋找事件的源頭時,一開始就不該帶著你。」老太太抽了抽鼻子,「她必須靠自己的力量釐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沒必要帶你一起。小傻瓜。不過,她下次一定會吸取教訓。」
「和過去每一次你來這裏時一樣。」老太太說,「你會回家。」
「我就是我。」老太太說,「一直是一個人。」
「快了。」老太太和金妮同時說道。
我咬了一口三明治,味道很好。烤麵包片新鮮出爐,咸乳酪濃香襲人,西紅柿的滋味妙不可言。
說話的人正繞過池塘,向我們走來,是個女人,身穿棕色外套,腳蹬長筒雨靴。我看著她,百感交集。她看上去比現在的我更年輕。在我的記憶中,她是個壯實的成年人,可她現在的樣子看起來依然不到四十歲。在我印象中她豐|滿敦實,可現在的她依舊豐盈迷人,雙頰紅潤。她依然是金妮·赫姆斯托克,萊蒂的母親,而她的模樣,我確信和四十多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沒問題,知道你記掛著她,她一定很高興。」
我思潮起伏,記憶紛亂,很想弄明白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我問:「我剛才回想的事,都是真的嗎?」話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明明有這麼多問題可問,我偏偏問了這https://read.99csw.com一個。
老太太吸了吸鼻子:「我不是剛和你說過,兩個人對同一件事的記憶,不可能完全一樣嗎?」
鴨塘在紅磚農舍後方,我坐在鴨塘邊綠漆斑駁的老舊長椅上,想起了我的小貓。
「萊蒂為你做了一件難以衡量的大事。」金妮說,「我想她應該很想看一看你後來怎麼樣了,是否值得她為你付出的一切。」
「那接下去會怎麼樣?」
「我知道。你怎麼可能是兩個人呢?」
「我不知道家在哪裡。」我對她們說。
我努力回憶這一幕:「這和我記得的不一樣。」
「等她恢復好,準備好。」
「這不是你可以知道的事。」老太太說。
「我記得很多很多事。」她說。
我回頭看老太太,問:「你真的記得月亮什麼時候誕生?」
我把空杯子和空盤子放到地上。
我說:「但願沒打擾到你們。」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
我拿起盤子和馬克杯,與老太太一同沿路走回農舍。
「得等到她從那兒回來。」老太太邊說邊比了個手勢,可我辨不清她指的到底是鴨塘還是天空。
我鑽進汽車,啟動引擎。老太太站在門口目送我離去,溫和有禮。我轉過拐角,駛上小路。
在我記憶中,萊蒂一直比我高一個頭,畢竟那時她十一歲。倘若現在的她站在我面前,不知我會見到什麼,見到誰。
「沒錯,親愛的。」
我接過茶,抿了一口,抬頭端詳老太太,這回我觀察得更為仔細。我將她與四十年前的記憶作對比,得出結論:「你不是萊蒂的母親,你是她的姥姥,對吧?你是赫姆斯托克老太太。」
「說來有點好笑。我曾有一陣子覺得有兩個你九九藏書,這個想法是不是很奇怪?」
「沒有的事,親愛的。」老太太說,「這怎麼能叫打擾呢?」
「夜色白如晝,月亮放光彩。」我說,「就像歌里唱的那樣。」
我說:「我曾有一隻和這隻很像的貓,非常可愛,我不知後來她去了哪裡。」
我只記得「海洋」長大了,幾年來我與她親愛有加。我不知後來她去了哪兒,但我轉念一想,就算記不清細節那又何妨?她終將死去,我們所有人都終將死去。
老太太聳了聳肩。「你剛回想的事?也許吧。或多或少。記憶因人而異,對於同一件事,兩個人的記憶不可能完全相同,即便他們親身經歷了這件事。你讓兩個你並肩而站,兩人說的話也可能千差萬別。」
我轉過身,好奇地向後看:農舍上空只掛著一彎弦月,皓月清輝,恬靜淡然。
「客氣什麼呀。」她說,「這點小事不值一提。」
「你把她送回到了我們身邊。」金妮說。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捏了一下,就這麼走遠了。
農舍的一扇門開了,小路上傳來腳步聲。沒過多久,老太太來到我身邊坐下,說:「我給你送了一杯茶過來,還有一個乳酪西紅柿三明治。你在這裏坐了好一會兒了,我想也許你是陷入回憶一時難以自拔了吧。」
當然如此。
「走吧。」金妮溫柔地說,「他們已經發覺你不見了。」
我透過後視鏡看到後方的農舍,光線一時迷離,農舍上空彷彿懸挂著兩個月亮,如一雙俯視著我的眼睛:一輪盈盈滿月,一彎脈脈弦月,在天空兩側遙相呼應。
我站起身,走了幾步到池塘邊。「萊蒂,」我儘力忽視身後的兩位女士,「謝謝你救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