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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這回輪到了海倫

第十二章 這回輪到了海倫

「這個嘛……」蓋普說。
「去死吧他。」蓋普說。
蓋普想:有人謀殺了媽媽。要不就是抓住她當籌碼,抓她的男子要求,起碼公開強|奸40個處|女,才肯放這位著名女權主義者毫髮無傷地回去。而且他們還會要我孩子的命,等等。
此刻,有個老婦走出家門,看外面在吵什麼。她立馬就認出了我。我在她家轉角處抓住過很多人。「啊,行啊你!」她叫道。我對她笑笑,她步履蹣跚地朝我走來,停下腳步,瞟著自家修剪完美的草坪,那輛玩具翻斗車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撿起來握在手裡,帶著明顯的厭惡,把車拿給我。我把這玩具和碎玻璃還有尾燈和閃光燈的塑料碎片放回車后。這是個乾淨的居民區,我討厭亂扔垃圾。而在公路上練習跑步時,我只看見滿地垃圾。我也把其他水管放回了車上,除了手上還握著那根長水管(就像武士的標槍),我輕輕推著掉在路邊的螺絲刀和鋼絲圈。歐·費克特把它們集中起來,放回了金屬抽屜里。他修水管一定比開車在行,我想,他抓著管道扳手的樣子駕輕就熟。
最後我總是跑得比他們快,我對他們揮手,他們總是會停下來。儘管我追車的姿態顯然很瘮人,但這樣嚇不著超速者。不是這樣的,他們總是被我為人父母的態度嚇到,因為他們總是年輕人。是的,我作為父親的形象總是讓他們清醒過來,屢試不爽。我開始只是說:「你沒看見我的孩子在那裡嗎?」我嗓門又大又緊張地問他們。老超速的人一聽到這個問題,馬上會嚇一跳,以為撞到了我的孩子。他們會馬上生起防禦心。
「你要做醫生嗎?」她問他,把他讓進辦公室。
「對不起。」他們通常會這麼說。

「只可能是羅傑!」保齡球胖子咕噥道,他仍舊腳朝天,仍舊活著,坐在亮著燈的車裡。我看見他流了點兒鼻血,好像被保齡球撞到了。
他和蓋普完全不同,就像一個是鴕鳥,一個是海豹。邁克·米爾頓穿戴整齊的時候,看上去很優雅;脫掉衣服,他最像蒼鷺。他又瘦又高的,身上那件剪裁得體的粗呢外套,遮掩起他的佝僂。他有副模特身材,最適合穿衣服那種。要是脫|光了,他的身體便沒什麼可看的。
「媽的,」蓋普說,「可愛?」
「求你了,」她說,「上床吧。」
「上帝啊,你在打給誰?」海倫走進廚房問,「已經兩點一刻了。」
我鬆了口氣,而且和往常一樣,也樂見機動車給大卸八塊,我看著他們一直到天亮,直到這一雙笨重的路虎終於被分開拖走為止。它們就好像兩頭累極的犀牛,在郊外私通的時候被活捉。羅傑和保齡球胖子站著吵架,晃著他們的保齡球,直到我們這個街口的路燈都熄滅了為止,然後,就好像收到信號似的,兩個保齡球友握了握手,朝不同方向走開了,好像他們知道要去哪兒似的。
「本來想的。」他說。

碗碟洗好了,他在她對面的桌邊坐了下來。
他驚醒過來,當他意識到自己在哪兒,和誰在一起時,露出了大為慚愧的表情。而海倫一點兒也沒有愧意,她只是看起來很悲傷。蓋普後來想,就好像海倫已經知道他夢到了拉爾夫太太一樣。
我回家打電話報警。要是在白天,我決不允許我家附近發生這種鬧劇,但通常的郊區超速犯,並不會開對方的路虎去打保齡球,我確定他們是真的迷失了。
「知道,我盡量。」歐·費克特說。我本來可以就這樣算了,但這水管工點了根香煙對我微笑。我想,在他那張朋克臉上,我看見了這個世界的壞笑。
「不管,那麼有人拿了我的球。」羅傑應聲。
跑完五英里之後,我會做55個俯卧撐,接著來五個百碼衝刺,跟著55個仰卧起坐,接著55個肩橋。我不是特別喜歡數字五,只是因為不用記住太多不同數字的話,這種不需要動腦子又累的費勁事,會輕鬆點兒。衝過澡后差不多五點,從傍晚到晚上,我允許自己喝五罐啤酒。
「那羅傑是個白痴,」男人解釋道,「我們搞錯了蛋蛋。」
他在樓梯上等著。「要讀什麼東西嗎?」他問。
「你當然很迷人啦,蘿貝塔。」蓋普說。
蓋普徘徊走進廚房,並沒有真的留意時間,也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又開了一罐啤酒,他發現自己在撥打珀西家的號碼,電話通了。蓋普能夠想象「燉肥肉」要從多深的睡夢中醒過來接電話。
幸運的是,我很少需要警察出馬,我通常對初犯很有一套。只有一次我不得不攔停同一個司機,也不過才兩次而已。他是個自負的小夥子,開一輛血紅的水管工貨車。車身上塗著駭人的黃色廣告語說,該水管工處理管道疏通需求以及所有水管問題。
邁克·米爾頓吸引海倫之處,是很多男人和少數女人吸引她的地方。30多歲的她,是個迷人的女人,並不僅僅因為外表美,還因為她簡直完美。必須指出一個重要的區別,她看起來不僅保養有道,而且她有很好的理由來保養自己。海倫這種驚人但迷人的外表,並沒有誤導別人的意思。她是個成功的女人。她看起來能全盤掌控自己的生活,只有最自信的男人,敢在她回看的時候,繼續盯著她看。哪怕在公車站,她都是那種一回看別人,別人就不敢盯著她看的女人。
貨車從路邊疾速而去,留下輪胎的焦味和有如骨頭脫臼般生脆的雜音,我感到老婦脆弱的手肘在顫抖,她的恐懼傳給了我,我意識到,像我剛才對歐·費克特那樣激怒任何人有多危險。我可以聽到他在大概五個街口開外憤怒地疾駛,我祈禱所有可能出現在路邊的貓、狗和孩子。當然,我想,現代生活比以前艱難五倍。
「你沒看見我的孩子,是吧?」我重複道,「一個小男孩兒拉著坐在紅色拖車裡的小女孩兒?」這當然是胡謅。我有兩個兒子,他們也沒那麼小了,他們都沒有拖車。這會兒他們說不定在看電視,或者在公園騎車,那裡很安全,沒有汽車。
「哦,我知道你就不會這樣,」蘿貝塔說,「你一定壓根兒就瞧不上我。」
「請不要在這裏超速。」我說。
「你怎麼想的?」蓋普問,知道她想告訴他。
這水管工把車開上了路邊,在我們身邊猛衝過去,開過老婦的草坪,壓平了鞭子般的小樹,他讓貨車掉頭的時候,差點兒都要翻車了,拔起了一棵不算小的灌木,還掀起了一塊五磅牛排大小的草皮。然後把車開到了人行道上,逃走了,後輪磕到路牙,大量工具從皮卡上爆炸一樣飛出來。歐·費克特再次把車開到路上,再次對我家附近造成威脅。我看見,這暴力的水管工的車,在道奇路和弗隆路交叉口,再次在路邊彈起,他擦到了一輛停著的車,撞開了車的後備箱,後備箱蓋上下晃著。
但她沒有跟蓋普提邁克·米爾頓,當然也沒告訴哈里森,哈里森正在別的地方找人討要終身教職呢。填寫問卷的筆跡是黑色的18世紀的字體,那種只有特殊的鋼筆能寫出來的字體。邁克·米爾頓的留言,比印出來的看起來還永久,海倫讀了一遍又一遍。她記住了其他問題的回答:生日、年級、之前在英語系或比較文學系修過的課。她查看了他的成績單,他的成績不錯。她打電話給上學期教過邁克·米爾頓的兩個同事,她從他們那裡打聽出邁克·米爾頓是個好學生,有上進心,驕傲到了虛榮的地步。儘管兩個同事沒說出口,但她從他們那裡得到的印象是,邁克·米爾頓有天賦,但是不討人喜歡。她想到他襯衫上那故意不扣的紐扣,她現在很肯定就是他,想象著自己幫他扣好。她想到那淡淡的八字鬍——他嘴唇上一條細線。蓋普後來評論邁克·米爾頓的鬍子,說是對毛髮界和嘴唇界的侮辱。蓋普覺得,他那道毛,頂多是對八字鬍的模仿,邁克·米爾頓要想對得起他的臉,還是把它剃掉為好。
但海倫決定不回辦公室了,就算不用努力記得要打電話給警衛讓他別扔了把手,她腦子裡塞的東西也已經夠多了。再者說,可能已經晚了。
每天跑五英里的時候,我時常遇見一些很會說話的司機,他們會在我身邊停車(坐在駕駛座上保持安全距離)問我:「你要參加什麼比賽?」
「我就是我的老闆,」小夥子說,「這是我的水管公司。滾開。」
「真想不到,」老婦說,「你是個大人了,」她對水管工說,「應該懂事點兒。」
「我可不是打電話給你們這幫雜種的羅傑。」羅傑對警察說。
「我們到床上去說。」她說。
「我有兩個歲數很小的孩子。」我對他們說。我故意用戲劇化的語氣說,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微微顫抖。就好像我在忍著淚似的,或者懷著說不出話來的憤怒,或者又難過又憤怒。也許他們以為我在追捕綁架犯,或者我懷疑他們猥褻兒童。
「哎,這可不算完,」羅傑說,「你還開了我的路虎。」羅傑在黑暗的車裡點了根煙,他似乎並不想從撞壞了的車裡爬出來。
歐·費克特慢慢挪回了車那裡,看起來他會用扳手掄我,然後他跳進貨車,倒車超過了老婦。
「喂,是警察嗎?」我說。
警察九_九_藏_書早晨來調查問話,他們仍舊擔心有另一個羅傑。但他們從我這兒什麼也沒問到,就像我舉報超速時他們顯然也什麼信息都沒聽進去一樣。「這樣的話,如果再次發生這類事,」他們對我說,「一定要報警。」
就這樣,她坐在他身邊,帶著比原本以為的更多愛意看著他。她看見他勃起了,硬得就好像他一直在等著她似的,她把他含進嘴巴,輕柔地吮吸直到他射|精。
「他離開我了,」蘿貝塔說,她大聲吞淚,「他甩了我。我!你相信嗎?」
蓋普害怕接到午夜之後打來的電話,但他以前也在意識不清的時候打過一個午夜電話。那晚珍妮來看他們,他母親不小心說出庫西·珀西難產死了。蓋普之前並不知情,儘管他偶爾和海倫開玩笑,講起以前和庫西有一腿,海倫因此嘲笑他,但是庫西的死訊讓他幾近崩潰。庫西·珀西一直是個精力旺盛的人,總是活潑有趣,看來根本不可能就這樣死掉。要是發生意外的是愛麗絲·弗萊徹,蓋普還不會難過至此,他覺得對她發生意外還比較有準備。雖然這樣想很讓人難過,但「沉默的愛麗絲」老是碰上倒霉事。
「我這就報警抓你,你個瘋子渾蛋!」歐·費克特說。
「你傷到自己了嗎?」他問,「你在出血。」海倫後來想到,他的鼻子對血真敏感,因為她手腕的小傷幾乎已經不流血了。
「《格里爾帕策民宿》是我寫的第一篇正經東西,」蓋普說,「完全不一樣的,完全是另一種小說。」
「是咯。」這男人說,震動著的路虎里一團漆黑,嘎吱作響,車的擋風玻璃、車頭燈和散熱器護欄的小碎片,像嘈雜的彩屑那樣落在街上。
「這一帶有很多小孩兒的,」我說,「包括我的兩個孩子。」
我家附近沒有地方讓我跑。必須跑出郊區地帶才勉強算個中距離長跑者。我家附近每個交叉路口四面都有停車標誌,路口與路口之間很短,那些直角轉彎也對腳掌不利。另外,人行道上又容易受到狗的威脅,又裝點著孩子的玩具,隔三岔五還會被草坪洒水噴嘴噴到水。就算有地方跑,總會有那麼個老人佔據了整個人行道,顫顫巍巍拄著拐杖或者哐啷哐啷拄著拐杖。任何有良心的人都不會對他們吼:「讓路!」就算我保持一定安全距離超越老人,但以我平常的速度,很可能嚇到他們,我可不想引發心臟病。
如果求歡讓一個年輕作家開始寫作是可以接受的,那他現在還以這個作為寫作動力,就不倫不類了,特別是在他停筆那麼久以後。他也許處於一個必要的階段,讓他重新思考一切,讓乾涸的井充滿水,適當安靜一段時間,為將來的書作準備。他給海倫看的新故事,總有點兒反映出迫不得已和不自然的創作初衷。這故事並非出於對人生髮自內心的真實反應,而是為了宣洩作家的焦慮。
不知怎的,她覺得,把手總是在她開的時候脫落,不過,當然了,她開車的時候比他多。
「你應該開個燈,」我建議道,「那個胖男人應該從你的路虎里出來。汽油流得到處都是。我覺得你不應該抽煙了。」但羅傑仍舊在山洞一樣安靜的第二輛路虎里繼續抽煙,對我視而不見。保齡球胖子又一次叫喚:「是你嗎,羅傑?」就好像他又做了個從頭開始的夢一樣。
什麼都不要說,海倫對自己說。去吻他,揉揉他,儘快把他搞上樓,以後再談這篇他媽的小說。一定要等很久才談,她警告自己。但她知道,他不讓她不發表意見。
海倫開車去辦公室的路上,想著該對那粗魯自負的男生說什麼,車子的變速桿把手在她手裡脫落下來,光著的變速桿劃到了她的手腕。她邊罵髒話邊把車停到邊上,檢查傷勢以及變速桿的受損情況。
果不其然,另一輛路虎開了過來,它們就像一隊正在行軍的兩人組一樣。羅傑的路虎沒開車頭燈也沒有及時停下來,撞上了保齡球胖子的車,兩輛車就像接在一起的貨車車廂,又擠在一起在街上衝出十碼遠。
「你起得可真早。」她對他說,一邊把變速桿把手遞給他拿著,好騰出手來開門。
「因為你差點兒撞死他們了。」我說。
「你剛才開得太快才沒看見他們!」我說。冷不防出現的這句話,就好像是他們的罪證,我總是把這句話說得好像手握鐵證似的。而他們永遠無法肯定是不是這樣,這一段我事先排練得很好。此刻我因為狂奔流的汗從嘴唇上的鬍鬚流到下巴尖,滴到司機的車窗上。他們知道,只有一個真的怕孩子出事的父親才會這樣不要命地跑,會像個瘋子一樣瞪著他們,會留這麼一抹殘酷的小鬍子。
「小心開車。」我對他說。他坐進車裡以後,安全了,我才把那根長水管放回皮卡。然後我攙著老婦的手臂,送她走上人行道。
「很抱歉吵醒您,」蓋普說,「我沒注意已經很晚了。」海倫搖著頭快速出了廚房。珍妮出現在廚房門口,她臉上是唯有母親會對兒子做出的批評表情。比通常的氣惱多了更多失望。
「我想被愛。」海倫對蓋普說,他像個自信能得到大筆小費的服務員一樣收著盤子。他對她笑了。
「知道,你說過了。」水管工說,他加速引擎就好像在清喉嚨似的。他的態度帶著些威脅,就好像他年輕的下巴上有一絲陰|毛的痕迹。我兩手放在車門上,一隻手在門把上,一隻手放在搖下來的車窗上。
但是現在他看出,他有機會小小殘忍一下,而且或許可以問出點兒實話來,於是他兩眼放光看著她。
不知怎麼,他那麼輕浮,反而讓她不覺得這是種騷擾了,她沒有教訓他自己有個丈夫就夠了,沒有沖他發火說這不關他的事,也沒有說他高攀不上她。她只是說,為了這個目的,起碼他應該修獨立研究才對。他說他很樂意換課。她說,自己從不在第二學期收任何獨立研究的學生。
「不會的,」蘿貝塔哀哀地說,「我會更難過的。而且我會因為打過電話找你而難為情。」
但海倫摘下眼鏡,又露出了那個表情,他剛才看到時無法想起在哪裡見過這個表情。她緊張地說:「嗯,不知道。嫩,也許。他就是太年輕了,你懂嗎。很聰明,但是青澀。」
「她樂意幫忙,蘿貝塔。」蓋普說,他知道,起碼,這是真的。珍妮·菲爾茲充滿同情心和耐心,而蓋普一心只想睡覺。「好好打場壁球可能有用,蘿貝塔。」蓋普弱弱地建議道,「過來住幾天,我們好好打球。」海倫滾到他身上,對他皺眉頭,咬他的乳|頭,海倫喜歡蘿貝塔,但蘿貝塔剛接受變性手術早期,說來說去都是自己的事。
當他從浴室回來,她已經睡了。海倫很快陷入熟睡。終於毫無愧意,她感到可以自由做夢了。蓋普在她身邊睜眼躺著,看著她無辜的臉,直到孩子們把她吵醒。
「啊,不做女人不知道男人是什麼臭東西。」蘿貝塔說。
蓋普翻過一頁,讀了另外半段,把手稿還給了她。他聳了聳肩,「我覺得寫的都是狗屁。」他說。
通常司機都會乖乖吸取教訓。
「在看論文嗎?」他問,她點了點頭,但她面前只有一份東西。蓋普拿起來看。
「邁克·米爾頓。」蓋普輕輕地自言自語,但是故意讓海倫聽到。他看著她不置可否的臉。要麼她在白日做夢,腦子還在遠方,要不就只是沒聽到他的話。再不然,他想,就是她已經在想邁克·米爾頓這個名字了,於是當蓋普說出來的時候,只不過是她已經在對她自己說的名字了,而且她沒注意到蓋普把這名字說出口了。
「完全沒關係。」蓋普說。
而且不管怎麼說,海倫想,又不全是我的錯,也是蓋普的錯。或者,她想,誰都沒錯,有的事就是這樣的。
這學生名叫邁克·米爾頓。蓋普讀了這作業的一段。「看起來像小說。」蓋普說,「我怎麼不知道你給學生布置小說作業啊。」
「老天啊,蘿貝塔。」蓋普說。
「我就是覺得整個人給抽幹了,」蘿貝塔說,「沒精力,什麼都沒了。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打。」
如果哈里森·弗萊徹仍是她的同事,她就會給他看那問卷。無論如何,不管那邁克·米爾頓是誰,哪怕就是那個打扮出奇的男生,她都會告訴哈里森這件事。哈里森和海倫之間,從前有過一些此類秘密,他們不讓蓋普和愛麗絲知道,都是永久無害的秘密。海倫知道,把邁克·米爾頓喜歡自己這件事告訴哈里森,是另一種防止什麼事發生的好法子。
「不是,不是狗屁。」海倫嚴肅地說。哦,海倫這個明智的老師,蓋普想,宣布他要回去睡覺了。「我馬上就上來。」海倫對他說。
我扶著嚇壞了的老婦進屋,打電話給警察,也打給了我妻子,告訴她不要讓孩子出門。那水管工發瘋了。我就是這樣為居民區作貢獻的,我想,我讓瘋子更瘋。
「你應該出來。」我對這個腳朝天的打保齡球的人說。
「打電話給我媽,」他聽見自己說,「她會讓你開心點兒的,她會想出什麼話來說的。」
於是我去公路上跑,但我訓練是為了在郊區追車。以我的身體狀況來說,對付在我家附近超速的車綽綽有餘。加上九*九*藏*書他們在停車標誌前也會裝裝樣子停一下,他們還開不到50邁就要在下一個路口停下來了,我總是能追上他們。我還可以穿過草坪、門廊、鞦韆架和孩子的遊戲池,抄近道,我可以跑過樹叢,或跨過它們。而且因為我的引擎,不發出那種車引擎的持續單調的聲音,我可以聽清是否有別的車開過來了,我又不用在停車標誌前停下來。
「目前為止,是的,」她輕柔地說,「你是個可愛的作者,你知道的,我真這樣覺得。」
「你要敢再碰我的車一下,」水管工說,「你就吃不了兜著走。」但我覺得,水管在手裡輕得好像羽毛球拍,我輕鬆揮著水管,砸碎了另一盞尾燈。
「但是什麼?」蓋普說。他笑了,因為海倫在這深夜時分看起來那麼女孩子氣。
「你太矮了,」蘿貝塔說,「我喜歡看起來長一些的人,我是說,性方面。別難過。」
「這樣啊,你是我的好朋友,這個更要緊,」蘿貝塔說,「你也沒有特別吸引我。」
「我不難過,」蓋普說,「你也別難過。」
但在眾多新鮮的感覺中,有一種感覺讓她討厭,她最不習慣愧疚感,因為海倫·霍爾姆總是覺得,自己做的每件事都是對的,所以她也要對這件事感到無愧於心。她覺得馬上就能心安理得了,但還不能做到,目前為止不行。
「我來洗盤子。」蓋普主動說,好讓她騰出時間讀他的小說。她心裏一涼,她已經讀得太多了。性,或者起碼浪漫,是她最終得出的主題,蓋普最好能給她,不然邁克·米爾頓就要提供這些了。
司機一側的車門只能開一條小縫,但足夠我小心地伸手進去把車門燈打開了。在這輛亮著燈的車裡,一個胖男人仍舊頭朝下卡在方向盤後面,還活著。他看起來毫髮無傷。他的頭小心翼翼地靠著車頂,當然現在在地上,但這男人看起來只是輕微有點兒察覺到自己的視線變了。他看起來,主要是對出現在他頭旁邊的棕色大保齡球感到困惑,就像另一個頭,他其實和保齡球臉貼臉,他大概覺得,球的觸感就像靠在他肩頭的愛人的頭被砍了下來。
通常對方只是個小屁孩。那些小子總想漏點兒油,他們想要瘋狂的速度來配合收音機里的音樂。我可不指望改變他們。我只是希望他們去別的地方開快車。我同意在大馬路上隨便他們開,我在那裡鍛煉的時候,絕不越界。我沿著硌腳的路邊低洼地帶跑,在發燙的沙石上跑,在啤酒瓶碎玻璃里跑。那裡還有血肉模糊的貓、缺胳膊少腿的鳥和稀爛的避孕套。但是在我家附近,車就不是皇帝,暫時還不是。
「是蘿貝塔,」蓋普小聲告訴海倫,這樣她就可以休息了,「她情人跑了。」海倫嘆了口氣,放開蓋普的腿,翻了個身。
他們家的車道,是從一條下坡路上伸出來的一條往上的陡坡。蓋普如果知道孩子已經睡著了,他在車裡就會熄火關燈,讓車滑上漆黑的車道,他會在離開下坡路時候,預留足夠的動力開上車道頂端,然後往下開進他們漆黑的車庫。他說這麼做引擎聲和車頭燈就不會把孩子吵醒了。但不管怎樣,他還得重新點火掉頭送保姆回家,海倫說他搞這套把戲只是為了找刺|激,又孩子氣又危險。他的車總是壓到扔在漆黑車道上的玩具,或者撞上車庫後面放得不夠遠的自行車。
「他是我的一個研究生,」海倫說,「人很聰明,但是……」她聳了聳肩,但她的這個姿勢,帶著小孩子那種忽然假裝出來的尷尬的輕鬆感。
這胖男人在說的古怪性經驗看起來不可能。於是我想這胖男人說的是保齡球。
「這樣比較它們不公平,」蓋普說,「我知道,這篇的格局是小了點兒。」
蘿貝塔第三次打來時,蓋普接電話時感到一陣空虛。什麼東西沒了。「啊,喂,蘿貝塔。」蓋普說。海倫沒有像往常那樣抓著他的腿了——是這個沒了。他注意到,海倫不在了。他在電話里反覆安慰蘿貝塔,感到床上沒人睡的一邊冷冷的,他注意到現在是凌晨兩點,蘿貝塔最愛的煲電話粥時間。蘿貝塔終於掛斷以後,蓋普下樓找海倫,發現她一個人在客廳沙發上,拿著一杯酒坐著,腿上放著一疊手稿。
一起吃午飯也沒什麼,他們有他的作品可以討論。大概他們都知道,所謂的作品沒什麼特別的。對邁克·米爾頓來說,聊什麼都好,只要能正當地和海倫在一起。對海倫來說,她仍舊害怕明顯的結論,當他沒有作品可聊的時候,當他們談完了他以前寫的所有論文,當他們聊過了每一本都看過的書。然後海倫明白他們就需要新的話題了。她也知道這隻是她的問題,邁克·米爾頓老早就知道他們之間不可避免的話題是什麼了。她知道他在沾沾自喜、令人討厭地等她下定決心。她偶爾想,他會不會再次大胆提及問卷上那個問題的回答,但她知道不會。也許他們倆都知道他不必再提,下一個行動的會是她。他向她展示自己有著成年人的耐心。海倫最想做的,是讓他意外。
「他是羅傑,」保齡球胖子不停地說,「他是貨真價實的羅傑。」
「你的尾燈碎了,」我指給水管工看,「你不應該再開車了。」
即便是蓋普也對這麼多謾罵全無準備。但他誤會了情況。很多年之後他才了解到自己那個電話打過去時的狀況。可憐的「噗」,也就是不太正常的班布里奇後來會解釋給珍妮聽。蓋普打電話的時候,庫西已經過世太久了,斯圖爾特沒想到,蓋普是來慰問他喪女之痛的。蓋普打來的那個午夜之前的晚上,剛好那頭黑畜生,癲子,終於翹辮子了。斯圖爾特·珀西以為蓋普的電話是個殘酷的玩笑,以為蓋普假惺惺來慰問他一向憎恨的狗。
「哎,不算差,」她說,「只是沒說什麼。瑣事,小曲。如果你在為寫什麼東西熱身,我很有興趣知道是什麼,等你真正開始寫的時候。但這篇東西什麼都不是,你必須得知道。是你想也沒想很快寫出來的,是嗎?你左手就可以寫這種東西,不是嗎?」
邁克·米爾頓在幾乎所有方面,都是蓋普的反面,除了他們都極為自信,他和蓋普一樣自負,不知這算不算優點。像蓋普一樣,他那咄咄逼人的氣勢,是完全相信自己的人才會表現出來的。最初就是這些特質,在很多年前讓海倫喜歡上了蓋普。
「但是我沒看見他們!」超速者抗議道。
他們互相瞪著,海倫避開了眼。他往樓上走去。「你上床嗎?」他問。他背對著她,讓她看不到他的意圖,也看不到對她的愛意,那愛意不是不想讓她看出來,就是埋葬在了他糟糕透頂的作品里了。
「讀小說,海倫,」他說,「然後我們做|愛。」
「你是不是覺得《格里爾帕策民宿》是我寫得最好的東西,對嗎?」他問她。蓋普已經知道,她怎麼看自己的第二本小說了,而且他知道,儘管海倫喜歡《拖延》,處|女作到底是處|女作。是的,她真的覺得「格里爾帕策」是他最好的作品。
「不好意思,」蘿貝塔說,「但是我想這會兒打給你媽媽太晚了。」蓋普發現這個邏輯很驚人,因為他知道珍妮睡得比他晚,但他也喜歡蘿貝塔,非常喜歡,而且她一定難過極了。
「我剛剛聽說,」蓋普說,「我想對您和珀西太太說我有多難過。我可能沒有對先生——您——表達過,但我以前真的很喜歡——」
是蘿貝塔·馬爾登打來的,更讓蓋普相信珍妮·菲爾茲出事了。但出事的是蘿貝塔。
我應該停止這種針對超速犯的聖戰,我想。我對待他們太過分了,但是他們讓我太生氣了,因為他們不小心,他們危險馬虎的行事作風,在我眼裡是對我自己的生命和我孩子生命的直接威脅。我總是討厭車,討厭亂開車的蠢貨。我對拿別人生命開玩笑的人懷有巨大的憤怒。他們大可以隨便飆車,但是跑到沙漠里飆去!我們可不允許在郊區地帶形成一個戶外靶場!如果他們想的話,他們大可以跳飛機,不過跳進海里就好了!可不能在我孩子住的地方胡來。
蓋普上了樓。她上來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讓她絕望。如果他心裏有她,怎麼可以睡著?但實際上,他有太多心事,太多問號,他睡著是因為腦子太亂了。要是他能把感受集中在一件事情上,他就會在她上樓時醒著了。那時,他們也許就能挽救很多事了。


「我可不知道女人是怎麼想的,」蘿貝塔哭泣著說,「不管怎麼說,我都不知道她們應該怎麼想。我只知道我怎麼想。」
「不然你早上再打給我,」蓋普說,「等你好點兒的時候。」
「沒有,我讀夠了。」她說。
後來雖然得知了歐·費克特有著多年在社交場合反應過度的暴力歷史,我也不能原諒自己。「看,這就是你把那個水管工從馬路上趕走的好結果。」我妻子對我說,她總是批評我對別人的行為指手畫腳。但我只是想著,自己把一個工人搞瘋了,而且在歐·費克特發狂期間,要是他撞死了一個孩子,算誰的責任呢?我要負一半責任吧,我想。
她咬了咬嘴唇摘下眼鏡,她的紅筆一個記號都沒留九_九_藏_書下。「我愛你。」她說。
儘管他在歐洲只是短暫居住過,但他看起來像是從那裡買回了能穿一輩子的衣服:幾件寬翻領喇叭袖寬粗呢外套。外套和褲子的剪裁,讓臀部和腰部都顯得好看,蓋普還在史第林念書的時候,他們美國人就說這種樣式是歐陸風。邁克·米爾頓穿襯衫時,領口總是敞開到喉嚨這裏,總留兩粒扣子不扣,領子垮垮的,帶點兒文藝復興風情,瀟洒隨便又極度完美的作派。
「我要等羅傑,」他回答,「羅傑馬上就來了。」
「就一個學生的作業。」她說著伸手來拿。
「啊,她太了不起了,」蘿貝塔嗚咽道,「她總是能想出什麼話,但我覺得我老是煩她。」
「你本來就什麼鬍子都不喜歡。」海倫對蓋普說。
珍妮先前忘了,沒告訴蓋普,庫西·珀西好幾個月前就死了,蓋普以為他在為剛發生的不幸送上慰問。於是他結巴起來。
「發生什麼事了?」他們都會這樣問。
「他說我夠不上是個女人,我讓他困惑,性方面,他說我在性方面不清不楚!」蘿貝塔叫道,「啊,上帝,那個渾蛋。他就想嘗鮮。他就想跟他的哥們兒炫耀。」
「你這頭豬!」斯圖爾特·珀西說,「你這狗娘養的,你這日本雜種!」他掛斷了電話。

「啊,是好笑的,」她說,「不過是像笑話那種好笑。都是一兩句笑點。我是說,這算什麼?自我嘲諷?你還不夠老,寫得不夠多,還不夠格開始自嘲。這是自私,這是自我辯解,說來說去只有自己,真的。不過是可愛的。」
他們談起法國,這是讓海倫高興的話題,因為她能和邁克·米爾頓一樣談得天花亂墜,雖然她從沒去過歐洲。她也告訴他,她覺得他修這門課的理由很弱。
「我覺得他想上我,」蘿貝塔嚴肅地說,「我覺得他一直想上我。我覺得他建議我做這個手術,只是為了勾引我,但他想先把我變成女人。他們都這樣胡搞,人盡皆知,一個朋友告訴我的。」
歐·費克特、老闆以及主水管工
「要是我們這兒沒有你的話,會變成什麼樣啊?」老婦問出聲。我忘了她的名字。沒有我的話,我想,這裏多半會很安寧。也許死亡率會上去,不過會安寧。「他們都開得那麼快,」老婦說,「要是沒有你的話,有時我覺得他們會車毀人亡地衝進我家客廳里。」但我覺得很尷尬,自己和一個80歲的老人操著同樣的心,我的恐懼更接近他們這些緊張的老人,而不像和我一樣剛剛邁入中年的人。
下課以後,海倫一個人在辦公室閱讀問卷。她覺得知道班上哪個人是邁克·米爾頓了,如果是哪個她沒注意到的男生寫的,她就會把這份問卷給蓋普看。蓋普可能會說:「給我看看那渾球是誰!」或者「我來把他介紹給蘿貝塔·馬爾登」。他們會一起呵呵笑,蓋普會笑她勾引學生。因為只要一告訴蓋普,不管那男孩兒是誰,他的意圖就會在他們倆之間公開,不可能讓海倫和他真的聯繫上,海倫清楚這一點。她沒有把問卷給蓋普看的時候,就已經感到愧疚了,但她想如果邁克·米爾頓是她想的那個人的話,她樂意讓這事再往前發展那麼一點兒。此刻,在她的辦公室,海倫真沒預見到事情會不止發展那麼一點兒,就發展那麼一丁點兒能有什麼壞處呢?
「他想要的就是狠狠做個愛,」蘿貝塔說,「男人怎麼這樣?」
「這是實話,」保齡球胖子宣稱,「這個羅傑無論什麼事,都不會打電話給警察的。」
「對不起,非常對不起。」蓋普說。
「你朋友瘋了,蘿貝塔,」蓋普說,「誰都這樣胡搞得人盡皆知?」
「當然不會。」蘿貝塔說。
然後那個水管工又回來了。我覺得老婦會死在我懷裡。
「他是那種非常糟糕的人。」我告訴她。
「是啊,一篇有內容,另一篇什麼也沒講,」海倫說,「一篇寫的是人物,另一篇寫的只有你自己。一篇神秘又精準,另一篇只有小聰明。」海倫一旦火力全開動用文學批評的本事,誰都攔不住。
她也明白,能讓他知道這點的途徑並不多。
就是帶著這種被小事困擾的心情,海倫撞見了那個自鳴得意的年輕人,他穿著頭兩粒紐扣敞開的高級襯衫,閑閑站在她辦公室門邊的走廊上。她注意到,他的粗呢外套有墊肩,他的頭髮有點兒太直了,而且太長,他那細如小刀的八字鬍一頭太往下靠近嘴角了。她不是很確定,自己想愛上這年輕人,還是想幫他理髮剃鬚?
「我拿了你的球,你個白痴。」保齡球胖子聲明。
「就算這樣,你也應該試試,蘿貝塔,」蓋普說,「你得逼自己做點兒什麼。」海倫生氣了,又翻了個身,離開了他的身體。
「他媽的到底是誰?」斯圖爾特·珀西說。
「我現在就報警。」我對這小夥子說,「而且我還要打電話給你老闆——老歐·費克特,上一次我就應該打給他的。」
「你會發揮出來的。」她聲音里對他的同情和愛正在消散。
「我賭你打得過他的,蘿貝塔,」蓋普說,「你幹嗎不把他揍個屁滾尿流?」
那位老婦人在她凌亂的客廳里,坐在她佩斯利花紋的椅子上,小心得像一株盆栽。歐·費克特回來了,這回他把車開到了離客廳飄窗只有幾英寸的地方,喇叭隔著長在礫石土裡的樹苗尖銳地響著,老婦人一動不動。我站在門口,等著最後一擊,但我想還是不要露面的好。我知道如果歐·費克特看見我,會把車開進房子來的。
「你已經吃不了兜著走了,」我對歐·費克特挑明了,「你要敢再開來這兒附近,最好給我掛一擋開閃光燈。」首先,此刻揮著水管的我知道,他得修好他的閃光燈。
會不會我才是躁動不安的那個?海倫懷疑。她在想到蓋普的躁動之前,還沒想過自己也躁動不安。蓋普的習慣和常規作派,究竟真的讓她煩了多久?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從讀了邁克·米爾頓的問卷回答,才注意到自己煩蓋普的。
邁克·米爾頓,比較文學三年級研究生,之前在耶魯念法語專業,以不咸不淡的成績畢業,之前他念的是史第林學校,不過他對自己的預校經歷很低調。一旦他知道人家知道他念過耶魯,他也會表示謙虛,但他從來不對自己大學三年級的海外留學經歷謙虛,他去的是法國。聽聽邁克·米爾頓說起他的歐遊經歷,沒人會想到他只在那兒待了一年,因為他能說得好像整個青年時代都在法國度過似的。他25歲。
儘管我知道整個小區之內都沒有橋,但還是努力想象事件的畫面。但漏出的汽油發出的汩汩聲,讓我無法專心,就像啤酒灌入饑渴的男人喉嚨一樣。

然後,蓋普在樓上浴室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終於認出那個奇怪錯位地出現在海倫臉上的表情了。蓋普見過那個表情,所以才認得出,那是時不時在自己的臉上出現的表情,不過海倫從來沒有露出過這種表情。蓋普認出那表情是愧疚,他滿心疑惑。他睜眼躺了很久,但海倫沒有上床睡覺。早晨,蓋普驚訝地發現,儘管他只不過瞄了一眼那個研究生的作業,但邁克·米爾頓這個名字,是第一個出現在他腦子裡的事。他小心地看看海倫,這會兒正醒著躺在他身邊。
「你不喜歡?」蓋普說。
我們互相瞪著對方,歐·費克特和我。然後這水管工發動了引擎,鬆開了離合器,我不得不跳迴路邊。我看見排水溝里有一輛小小的金屬翻斗車,是個兒童玩具,前輪都沒了。我撿起它追歐·費克特。跑了五個街口,我已經夠接近他的車,就把廢棄的玩具車砸在了他的水管工貨車上,玩具車碰出一聲巨響彈開了,他的車毫髮無傷。儘管如此,歐·費克特還是猛踩了剎車,大約五根水管跳出了皮卡的貨箱,一隻金屬抽屜彈出,吐出一把螺絲刀,幾卷粗鋼絲。那水管工跳下車,猛地關了車門,他抄了柄管道扳手在手。看得出他很介意血紅色的貨車被砸出坑。我抓起一根掉在地上的水管,差不多有五英尺長。我快速用它砸了貨車的左邊尾燈。很久以來,事情都很自然地以五的形式發生在我身上。比如:我的胸圍,擴胸的時候,是55英尺。
「你個白痴,羅傑!」他嚷嚷著,「你拿了我的球!」
而現在,蓋普自家的電話響了起來,他感覺到海倫下意識地在夢中抓住他。他拿起聽筒時,海倫的膝蓋緊緊夾著他的腿,就好像她緊緊抓住他的身體給她帶來的生活和安全感。蓋普腦子裡跑著各種可能性。沃特在家睡著。鄧肯也是,他也不在拉爾夫家。
「你不喜歡?」他問。
他們都一直拖著不去處理變速桿把手的問題。「你只要打個電話訂一副新的來,」海倫對他說,「我就能開去那裡,等他們給我擰上去。但是我不想把車留在他們那裡一天,讓他們浪費時間來修這根變速桿。」她把把手扔給他,但他出門用膠帶把它給綁回了車上,小心地綁在了變速桿後面。
此刻司機的反應各不相同,就像愚蠢各不相同,其他反應也大相徑庭。當然了,從來沒人意識到,我指的不是他們,我不是九九藏書要保持身材追他們的車,起碼不是在公路上。他們要是開上公路,我就讓他們去了,儘管有時我相信能追上他們。而且我並不像有些司機想的那樣,在公路上跑步是為了引人注意。
但海倫喜歡邁克·米爾頓嘴唇上那條奇怪的鬍子。
「什麼下一部?」海倫問他,「你在寫別的小說嗎?」
「什麼讓你沒做成?」她問,眼睛仍舊不看他,但手裡不停地整理桌子,把本來就整齊的東西拾掇整齊,然後動手調整軟百葉窗,本來百葉窗就在她想要的位置上。她摘下眼鏡,這樣他在她眼裡就變得柔和模糊。
蓋普還來不及掛斷,斯圖爾特·珀西就接了。
她討厭他的先後順序。蓋普的寫作和邁克·米爾頓的學生習作根本沒什麼可比的,儘管邁克·米爾頓在學生當中算是有才華的,但海倫知道,他終生都只能是在學習寫作。問題不是寫作,是我,海倫想,我想要有人關注我。蓋普求愛的方式忽然冒犯了她。蓋普的主題不知怎麼就變成了寫作。這不是我們之間的主題,海倫想。拜邁克·米爾頓所賜,海倫遠比蓋普更懂得,人們之間說出口和沒說出口的主題。「要是人人都說出心裡話,就好了。」珍妮·菲爾茲寫過,這種想法是天真但可以原諒的疏忽,蓋普和珍妮都知道,要人們這樣有多難。
蓋普小心地洗著碗碟,等著海倫讀他的小說。海倫這位受過訓練的教師本能地掏出紅色鉛筆開始讀。她不應該這樣讀我的故事,蓋普想,我又不是她的學生。但他繼續安靜地洗盤子。他覺得無法阻止她了。
從那以後,我沒那麼頻繁地激怒違章司機了,如果我察覺到他們對我攔停並指責他們的壞習慣很抵觸,我就會告訴他們,我這就去報警,然後快速離開。
「你老是談論那些寫得好但是沒寫什麼實質內容的人,」海倫說,「那麼,你說說看,這篇東西是什麼?當然不能和『格里爾帕策』比,連『格里爾帕策』一半都及不上。連十分之一都不及。」
「你應該感到慚愧。」老婦對歐·費克特說。水管工對她怒目而視。

「啊,你已經有個情人了?」邁克·米爾頓仍舊笑著問她。
「我現在想把他揍得屁滾尿流了,」蘿貝塔坦白道,「但他甩我的時候,我就這麼坐在那兒傻聽著。我還哭了。我一天都在哭!」她喊著,「他還打電話給我說,要是我還在哭,就說明我在演戲。」
我晚上不追車。孩子們晚上不應該在外面玩,在我家附近不行,在別的居民區也不行。我相信,晚上,車是整個摩登世界的皇帝,甚至在郊區也是。
現代社會,在我看來,要麼每件事都是道德問題,要麼就不再有道德問題。現如今,不是毫不妥協,就是只有妥協。我從來不受影響,保持著警覺。不肯放鬆。
「你根本不在乎,是嗎?」蘿貝塔試探地問蓋普。「別這樣,蘿貝塔。」蓋普說。
「女人就不會想把誰揍得屁滾尿流了嗎?」蓋普問。海倫把手伸過來拉了拉他的陰|莖。
於是我意識到,我眼前的就是歐·費克特本人,一個身材矮小但是事業有成的年輕人,對基本權力機關毫無畏懼。
但她並非全然心安理得,目前為止不行。邁克·米爾頓給了她自己以前其他課的論文,她收下來讀了,因為至少論文還是沒事的,他的學業,還是他們可以討論的無傷大雅的話題。然後他變得更大胆,黏得更緊,連自己的創作——那些他的短篇小說和寫法國的感傷詩歌,也拿給她看。海倫仍舊覺得,他們的漫長聊天,沒有偏離師生之間批評幫助的關係。
「好了,好了,」他不耐煩地說,「我也愛你,但我們隨時可以做|愛。這故事怎麼樣?」於是她終於放鬆下來,她覺得他到底讓她放鬆了。我儘力了,她想,她感到大鬆一口氣。
「首先,」海倫說,「對這門課有這種期待是完全不現實的。」
「哪位?」「燉肥肉」擔心地問,蓋普可以想象得到,他旁邊脆弱無腦的米姬從床上坐起來,緊張擔心得像被逼到角落裡的母雞。
也許這對很久沒寫作的作家來說,是必要的練習,但海倫不喜歡蓋普丟給她這個故事的急迫性。「我終於寫完一樣東西了。」他說。他們剛吃過晚飯,孩子們睡了,海倫想和他上床,她想要能讓她安心的持久的性|愛,因為她已經快讀完邁克·米爾頓寫的所有東西,沒有更多東西可讀了,也沒什麼可以跟他聊的了。她知道,她一絲一毫都不能表露出對蓋普文章的不滿,但她太累了,她盯著躺在臟碗碟之間的稿子看。
蓋普對海倫指出,他去修車的時候,可沒人這麼踴躍要送他,他得在車庫等一個小時,才能哄一個拖著腳不情願的人開車送他回家。他早上的工作就算毀了,他於是裁定,修護車是海倫的責任。
「過一會兒。」她說。
「不然和你的醫生聊聊?」蓋普說,「那泌尿科醫生?給你做手術那人,他是你朋友,不是嗎?」
警察到的時候,水管工已經因為避開一輛旅行車在冷山路和北路的交叉口翻了車。他撞斷了鎖骨,在車裡坐得筆直,儘管貨車是側面倒在地上,他無法從頭頂的車門爬出去,大概他試過。歐·費克特顯得很平靜,還在聽收音機。
「我就不喜歡那條鬍子,總的來說我跟鬍子沒仇。」蓋普堅持這麼說,哪怕海倫其實是對的——自從蓋普遇見那八字鬍小子以後,他就討厭所有鬍子。八字鬍小子,永遠毀了蓋普對鬍子的印象。
蓋普又讀了一段。他覺得這作者的風格忸怩作態,用力過猛,但這頁上沒錯誤,起碼,是有寫作能力的。
「我沒有,」海倫說,「但是他們有時候不管怎麼樣都會給我看他們寫的東西。」
——T. S. 蓋普
「倒真的不吸引我啦,」蓋普承認了,「但是對很多其他男人來說你是很性感的,你當然很性感。」
「狗屁故事,」她說,「對,我不喜歡。而且我也不想談它。你很明顯不關心我想幹什麼。你像個孩子一樣往餐桌邊一坐,先盛自己的飯。」
「但是你不覺得,」蘿貝塔說,「別撒謊。我不性感,是嗎?」
「羅傑!」保齡球胖子叫道,但我家和鄰居家都黑燈瞎火,恰如其分的一片靜寂。天一亮,我知道,他們就都會走了。只會留下油漬和碎玻璃。
「這一帶都是小孩兒,」我總是這樣對他們說,「你可以到別的地方開快車,不是嗎?拜託了,為了孩子的安全,別再在這裏超速了。」我的聲音直到目前為止還算客氣,帶著懇求的語氣。但他們看得出,我老實含淚的眼神後面被壓抑的瘋狂。
「我不是羅傑。」我代表自己和球說。
「喲,你還在法國住過?」海倫問他,她明白應該問他這個,也明白他覺得這是他身上的一項特別之處,而且他不會遲疑就會溜出口。他之前也在問卷里故意透露過留法經歷。他非常膚淺,她立即就看出來了,她希望他還有點兒智慧,但她奇怪地因為他的膚淺放下心來,似乎這樣一來,他就不那麼危險了,讓她有了點兒自由。
「要是再讓我抓住你像這樣開車,」我說,「我就把你的管道疏通器插|進你屁|眼兒里。」
那一年的第二個學期,海倫教一門名為「敘事視角」的課,這是開給研究生的討論課,只收幾個程度高的本科生。海倫對發展和深化敘事技巧感興趣,特別是對現代小說里的。第一節課上,她就注意到一個長相比較成熟的學生,留著稀疏的淡色八字鬍,穿一件高級襯衫,開著兩粒紐扣,她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發下去一份問卷。其中一題問學生為什麼對這門課感興趣。一個叫邁克·米爾頓的學生寫道:「因為,我第一次看見你,就想做你的情人。」
「是蓋普,先生。」蓋普說,他又重新變回一個小男孩兒,為自己的基因感到抱歉。
他知道,海倫在讀別人的東西。蓋普沒想到她盤算的事超越了文學,但他僅以作家特有的嫉妒心看到別人寫的東西讓她秉燭夜讀。蓋普最早就是用《格里爾帕策民宿》追求海倫的。他的本能告訴他要再次向她求愛。
「是你嗎,羅傑?」男人問。我不知道他在問我呢,還是問保齡球。
「操你媽,」「燉肥肉」說,「你想怎樣?」
「沒看見,」被搞糊塗了的超速者說,「我看見孩子了,好幾個。但不知道是不是看見你說的孩子了。為什麼問我?」
不過海倫喜歡讓蓋普去接這些深夜來電,她說她太害怕了不想去看是誰打來的。因此很奇怪,蘿貝塔·馬爾登幾周以後再度打來時,是海倫接的。這讓蓋普驚訝,因為電話靠他這邊的床,海倫還得越過他才接得到。實際上,這回,她突然跨過他,小聲快速地對電話里說:「喂,哪位?」當她聽到是蘿貝塔,就很快把電話交給了蓋普,並不像本來她是為了能讓蓋普好好睡覺似的。
蓋普臉色難看了一分鐘。
羅傑果真是個白痴,但我只是問了該問的問題:「是你嗎,羅傑?」
「你嘴上說得好聽,你嘴上說得好聽。」斯圖爾特說。

我已經知道警察什麼幫得上、九-九-藏-書什麼幫不上。我知道他們不愛公民自告奮勇逮捕嫌犯,我以前報警有人超速,結果讓我失望。他們看起來對細節沒興趣。有人告訴我警察喜歡拘捕某些人,但我相信,他們基本上是同情超速犯的,而且他們並不感激代他們逮人的市民。
海倫想:是我爸,他的心臟。有時她則想:有人終於確認她母親的身份了,在太平間里。
呼吸均勻是個絕技,我很少上氣不接下氣,我答話的時候從來沒有大喘氣。「我想保持身材,好追車。」我說。
「那麼我們不要再討論它了好嗎?」海倫說。
我報告了保齡球男子出事地點的大致方位,當警察循例問是誰打來的時候,我告訴他們:「羅傑。」
深夜電話鈴響,有如心靈響起防盜警報,蓋普終其一生只要聽到就會嚇個半死。我到底愛誰?第一聲鈴響,蓋普的心喊著,卡車喇叭對誰按響了,誰喝啤酒喝得酩酊大醉,誰在可怕的黑暗中被大象擦撞了?
我的生活多無聊啊!我一邊想,一邊送這位老婦往她家前門走去,領著她跨過人行道上的縫。
變速桿把手已經脫落好幾個星期了,螺紋已經光了,蓋普好幾次試圖用膠帶將把手固定在變速桿上。海倫抱怨過他這種半吊子的修理法,但蓋普從來沒說過自己手巧,而且車輛養護是海倫的家務責任之一。
過了好一陣,他們才開始對著我們這漆黑的郊區呼喊另一個羅傑。「這裏還有人叫羅傑嗎?」一個警察喊道。
「你不懂,」蘿貝塔,「我現在不想把誰揍得屁滾尿流了,我是女人了!……」
「這是公民逮捕,」我說,「你違反了限速,威脅到了我孩子的生命。我們一起去找警察。」然後我用這根長水管撬起了貨車後面的牌照,像一封信一樣把它折起。
「理由很弱?」他微笑著追問她。
現在這些特質再度出現,換了身新衣服,儘管這些特質體現在那麼不同的一個人身上,但海倫還是認得出。她通常對講究穿著的年輕男子不感冒,這些人的衣著談吐,就好像歐洲讓他們變得厭世並且懂得睿智地哀愁,但是實際上,他們年輕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康涅狄格州的汽車後座度過。不過,海倫少女時代也通常不喜歡摔跤手的。海倫喜歡自信的男人,而且不是古怪地盲目自信。
我因為了解警察,知道這會很好玩。警察總是更有興趣麻煩報警的人,而不是罪犯。果不其然,他們一到,就直接去找了羅傑。我能看見他們在路燈下吵來吵去,但我只能聽清他們的部分談話。
「有機化學,」他說,「我退了那門課。而且,我當時想住到法國去。」
海倫還注意到,她丈夫的怪癖開始讓她生厭了。既然現在他安於寫作低潮了,也許她只是對他的古怪比以前更留意了,他寫作時,也許就沒那麼多時間用來搞怪了?無論是什麼原因,她覺得煩。比如,他在家門口車道上搞的把戲,就讓她火大,他的行為甚至還自相矛盾。蓋普這麼大驚小怪緊張兒童安全的人,平常擔心莽撞的司機、煤氣漏氣之類的,但他天黑以後把車開上他們家車道和車庫的方式,讓海倫害怕。
對慣犯我就不兜圈子了。
一次有個保姆對海倫抱怨,她討厭車熄火而且車頂燈熄滅的時候滑下車道。另一個把戲是:他會在車就要開上大路之前,快速鬆開離合併開燈。
她知道,她沒有完全拒絕他,但也不算鼓勵他。邁克·米爾頓認真地和她聊了一個小時,聊她這門敘事課。他讓人印象深刻地討論了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海浪》和《雅各的房間》,儘管他對《向燈塔去》的見地沒那麼好,而且海倫也知道,他只是假裝讀過《達洛維夫人》。他走了以後,她不得不同意那兩位同事對他的看法:他能說會道、自鳴得意、膚淺輕率。這一切都不討人喜歡,但他肯定有一種脆弱的聰明,無論這種聰明多閃亮稀薄,不知為什麼,這一點也同樣不討人喜歡。她的同事忽略了他放肆的微笑和他的著裝,就好像他目中無人沒穿衣服一樣。但海倫的同事都是男人,不能期待他們能像海倫這樣定義邁克·米爾頓微笑中準確的放肆含義。海倫覺得這笑容在說:我已經了解你了,而且我知道你喜歡的每樣東西。這是種惹人生氣的微笑,但這笑引誘了她,她想把這笑從他臉上抹去。海倫知道,抹去這種笑的其中一個方法,就是讓邁克·米爾頓知道,他壓根兒不了解她,也不了解她真正喜歡什麼。
海倫也喜歡邁克·米爾頓鬢角的長度,有點兒金色的捲髮,蓋普的鬢角剪到和他深色的眼睛一個高度,差不多到耳朵上方,儘管他的頭髮厚而且蓬鬆,還總是留到能遮住被癲子咬掉的耳朵的長度。
「這是羅傑的球,」他解釋道,指的是他臉頰旁的棕色圓球,「我要是早些認出不是我的球就好了,因為我的包裝不下。我的球誰的包都裝得下,但是羅傑的球真是奇怪。路虎掉下橋的時候我正在用力把它塞進我的包里。」
他臉色更難看了。她恨他,逼她這樣對他,但她想要他,而且她也知道自己愛他。
她擠出最和藹的微笑對他說:「我想和你上床。」
她開車回家第一次換擋的時候,變速桿的禿頭深深刺入她的手掌根。她知道得很清楚,邁克·米爾頓把變速桿把手留在哪兒了,就在垃圾桶上方的窗台上,警衛看到的話一定會扔了。它就是一副應該被扔掉的樣子,但海倫想起來,她還沒把那一小串編號告訴修車行。這意味著,她或者蓋普,不得不在沒有他媽的編號的情況下,打電話給修車行訂一個新的把手,還得告訴他們車的年份和型號等信息,無可避免地會訂到一個不合適的把手。
居安思危
「媽的,海倫,」他說,「這是我這麼久以來寫完的第一篇東西。我想知道你怎麼看的。」
「泌尿科醫生,」蘿貝塔說,「哦,我不知道,你不覺得泌尿科有點兒古怪嗎?」是,但蓋普不想讓蘿貝塔更難過了。
「是好笑的,不是嗎?」蓋普問。
「你也不喜歡《戴綠帽者的第二春》,」他說,「我覺得,你也不會更喜歡我下一部小說。」
「我們不要再說了吧,」她求他,「上床吧。」
「我猜,我只是還沒發揮出我的全部潛力。」蓋普怪裡怪氣地說。
「媽的。」她說了聲,開著帶著毫無遮蓋的醜陋變速桿的車去辦公室。每次不得不變速的時候,手都疼,她的手腕被擦出了一點兒血,蹭到了她的西裝裙上。她把車停好,拿著那隻變速桿把手穿過停車場,朝她辦公樓走去。她考慮過把它扔進排水溝里,但把手上印有一小串編號,她可以在辦公室打電話給修車廠,告訴他們編號。然後就可以扔了它,隨便扔哪兒都行,或者,她想,我可以把它寄給蓋普。
海倫不習慣在環繞英語系的走廊上被人盯著看,雖然人人一有機會就看她,但都是偷偷看。因此這一天,她對邁克·米爾頓投來的長長的真誠目光毫無準備。他就這麼站在大廳里,看著她走向自己。反而是海倫移開了目光,他轉過身看著她走過自己身邊,往大廳另一頭走去。他用海倫能聽到的音量問旁邊的人:「她在這兒教書還是讀書?她到底是在這幹嗎的?」
其實晚上我很少出門,也不讓我的家人冒險出門。但有一次,我出門調查一樁明顯的意外,因為黑暗中忽然出現一道道朝天空照射的車頭燈燈光,而且還越來越亮,寧靜被尖厲的金屬聲和玻璃粉碎聲刺破。就在離我家不到半個路口的地方,正巧在我家門口漆黑的路上,一輛路虎底朝天躺著,漏出的汽油深得都能看見月亮的倒影了。只能聽到熱管和熄火的引擎里發出的熱爆聲。這輛路虎就像被地雷炸翻的坦克似的。大量凸起物和划痕,說明這車一定是翻了好幾個跟頭才停在那兒的。
是蓋普讓她必不可少地感到愧疚的。也許他察覺出有對手了,蓋普一開始寫作就出於競爭心態,他也終於因為類似的競爭情緒走出了寫作低潮。
雖然他們大致同意兩人的家務分工,但有的家務說不清楚該誰做。蓋普雖然主內,但海倫燙衣服(「因為,」蓋普說,「你是在乎衣服要燙平的人。」),海倫還負責把車送去修(「因為,」蓋普說,「你是每天開車的人,你最清楚哪裡要修。」)。海倫願意燙衣服,但她覺得蓋普應該負責車。她不喜歡被修車廠的人從車庫送去辦公室,要和開車不夠小心的年輕技工坐在油膩的車裡。海倫覺得修車行還算友好,但她討厭待在那兒,而且技工們關於她交車以後由誰送她上班的玩笑開得太多,最後變得一點兒也不好玩了。「誰有空帶蓋普太太去大學?」技工頭頭總是對著潮濕油膩又黑暗的修車坑裡吼。然後三四個雖然熱心但是全身髒兮兮的小子,會扔下扳手和尖嘴鉗,從修車坑裡把自己拖出來,他們猛衝過來,願意和清瘦的蓋普教授同乘一輛車去上班,享受這短暫的興奮時刻,哪怕車上哐啷哐啷堆著汽車配件。
「我睡不著。」她說,但她臉上有一種表情,蓋普還不能馬上明白那是什麼表情。儘管他認得那表情,不過好像從來沒在海倫臉上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