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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十五年後

第十章 十五年後

等路娜回到床上后,美洛妮說:「我想弄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會保持冷靜。十五年來,我們一直就像夫妻,而現在你居然懷孕了!」路娜抱著枕頭將身子縮成一團,又用另一個枕頭矇著頭部。雖然她護住了自己的臉、腹部以及下體,可她還是渾身發抖,隨著哭了起來。美洛妮繼續說道:「我猜你是在告訴我,如果兩個女人做|愛,其中一方懷孕的時間,會比男人跟女人做|愛讓女方懷孕的時間長得多,是吧?」路娜沒有回答,只是不停地啜泣著。美洛妮又說:「大概要花上十五年,呃?女人和女人做|愛,起碼得等十五年才會懷孕!乖乖,這可真不容易!」
坎蒂很自然地往荷馬和安琪爾中間一站,由於她嘴裏塞滿了蘋果,只好有些尷尬地跟眼前的陌生人打招呼:「嗨!」美洛妮一眼就看出安琪爾和她也有幾分相似,難怪她剛才覺得安琪爾有些地方與她記憶中的荷馬不大相同,原來是像坎蒂!
「哦,得啦,華力,」坎蒂說,「他們又沒有當真。」
「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嗎?」安琪爾問。
「我對你一直死心塌地,就像一條狗似的!」美洛妮說著,發現自己的嗓門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因為有個乘務員正神色怪異地瞪著她,彷彿她真是一條狗。「看什麼看,臭豬!」美洛妮朝乘務員吼著。
荷馬聽了便停止浮水,雙腿一蹬踩到池底,站在齊胸的池水裡望著坎蒂。華力也扭頭看了看坎蒂,可馬上又繼續與安琪爾扔起球來。
「可以這麼說吧。你呢,有沒有碰上讓你感興趣的?」荷馬有意改變話題。
「不,不是的!」美洛妮說,「男人馬上就會讓你懷孕,可跟女人在一起,得等上十五年才行!」
路娜愣愣地問:「你是要我找孤兒院嗎?」美洛妮把行李箱遞給她,然後又給她一個大紙箱,對她說:「把這個交給一位姓葛洛根的老太太,如果她還活著的話。你什麼也不用對她說,只管把東西給她就行了。如果她死了,或者不在那兒……」她突然頓住,接著又說,「算了,反正她不在那兒就是死了,如果她死了,就把箱子帶回來還給我,順便把你其他的東西拿走。」
「荷馬!」坎蒂大叫起來。荷馬這時正在樓上自己那間簡陋的房間里。他的生活十分簡樸,房間的牆上只釘了兩樣東西,其中之一還是在洗手間里。在他的床邊,放著一張華力戴著飛行員頭盔、圍著圍巾的照片,那是和「機會出擊」的機組成員的合照。在照片上,機翼的陰影完全遮住了無線電通信員的臉,而印度那強烈的陽光又將機長的臉龐照得煞白(機長最後還是死於結腸併發症),只有華力和副駕駛臉上的光線恰到好處。不過,荷馬見過他倆比這張更好的照片。每年聖誕節,副駕駛都會給華力寄來一張全家福。他家的人口逐年增加,除了一位胖乎乎的太太之外,已經有了五六個孩子。可照片上的副駕駛卻日漸消瘦,因為他在緬甸感染的阿米巴痢疾成了他久治不愈的頑症。
他想,那對年輕人滿臉哀傷,也許需要看心理醫生。不過,也可能是因為天氣不好,說不准他們原本打算出海遊玩的。
安琪爾雖然只有十五歲,卻顯得少年老成,即使他開車跑遍緬因州,也不會有人對他的駕駛資格提出質疑。很顯然,他以後會長得比他娃娃臉的父親還要高——這一年的夏初時節,他們父子倆已經一般高了。安琪爾的臉龐輪廓分明,儼然一副成年人的模樣,他的唇邊及下巴也開始長出鬍子。他的眼眶下面有一些黑眼圈,卻絲毫不顯病態,反而襯得他的雙眼又黑又深。父子倆常常開玩笑說,安琪爾的黑眼圈是「出自遺傳」。荷馬對安琪爾說:「你遺傳了我失眠的毛病。」安琪爾仍然以為自己是荷馬的養子。荷馬曾經對他說:「你沒有理由覺得自己是被領養的,說起來你有三位家長,而一般人最多只有兩個!」
她常常大聲念著:「華辛頓,觀海果園。」還將「哈斯洛克」這幾個字念得滾瓜爛熟,總是能迅速吐出這些字的音節。
晚餐后,荷馬幫坎蒂洗盤子,安琪爾和彼特開車去果園兜風。這兩個孩子幾乎每天晚餐后都要重複這個遊戲,趕在天黑之前駕車逛遍整個果園,因為天黑之後,用於第二天裝蘋果的木箱都擺放在果園裡,這時荷馬就不許他們在園裡開車。
美洛妮進了房子,坎蒂帶她參觀完一樓后,她說:「哇,你這地方真不賴!」接著,荷馬帶她上二樓參觀。當他們走到荷馬與安琪爾卧室之間的過道上時,美洛妮睜著褐色的眼睛放肆地盯著荷馬,悄聲說道:「老天!你混得還真不錯!你是怎麼乾的,陽光?」隨後,她坐在荷馬房間的大床上,望著窗外,說:「你這兒甚至可以看風景!」
「喂,荷馬!」弗農大聲喊著,並踢了踢在大樹下滾來滾去的荷馬父子,就像試圖分開兩隻打架的狗一樣。他們抬起頭來,發現弗農站在旁邊看著他們抱在一起,不由得愣住了,彷彿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被人撞見似的。
荷馬和他的兒子安琪爾談起了自|慰的事。其實應該說是荷馬在談,父子倆這時正坐在煎鍋果園的一棵老樹下吃午餐。他們忙了一上午,輪流開拖拉機和卸木箱。吃完三明治后,安琪爾把汽水搖了搖,故意澆在荷馬身上,荷馬便藉此機會,看似不經意地把話題引到自|慰上。坎蒂不久前對他說過,安琪爾的床單上有證據表明,他已經長大發育,所以該是父子倆好好談談,對兒子進行性教育的時候了。
「再然後呢?」
拉奇醫生說:「我要你告發我,以及這裏的所有人,我要你揭發我們的行為。」
後來,她看見一隻打火機。這肯定是坎蒂留下來的,因為荷馬不抽煙,而華力也無法上樓。她用打火機將荷馬的牙刷柄燒軟,然後將刀片嵌了進去,再等它變硬。她倒握著牙刷,心想:我有一件小巧的武器了!
「我想,我們可以盡量將可能性縮小一些。」卡羅琳護士安慰她說。
安琪爾卻說:「我不覺得這有什麼神秘或可怕的,我只是覺得很有意思。」這年夏天他才十五歲。
「哦,你幹嗎不早說?」韋爾伯·拉奇說。
坎蒂在計算器上按來按去,一邊說:「我想,他女兒好像和安琪爾差不多大。」
雖然才是清晨,她卻聽見了一陣打字機的聲音,拉奇醫生的話無疑還沒有說完。坐在她腿上的小傢伙渾身顫抖起來,他顯然也聽見了打字機的聲音。
直到這時,荷馬才確信坎蒂說的沒錯。
「那當然。」荷馬回答。
弗農突然發動拖拉機,一陣油膩膩的黑煙猛地從排氣管噴了出來,噴得蘋果市場里的女工們滿身都是。
「會!」他說,「到時候,就只有樹才會收養你。」
「有了你。」荷馬柔聲回答。
「我們同時擁有安琪爾,」坎蒂說,「我們要和他共同生活,我們是一家人,誰也不許分開。」
奧莉芙住院時,荷馬、坎蒂和雷輪流到醫院看護她。他們總是有一個人留在家裡照顧安琪爾,也總是會有人陪著奧莉芙。荷馬與坎蒂兩人私下談過,如果華力能趕在母親去世之前回國,情況可能會為之改觀。由於華力健康狀況並不穩定,以及在戰時轉移他非常不便,所以,他們認為最好不要將奧莉芙的病情告訴華力,而這也正是奧莉芙自己的意思。
「找工作?」坎蒂聽了面露懼色,美麗的雙眸不由地也眯了起來。
「沒錯。」荷馬回答。
一九五幾年時,韋爾伯·拉奇已經九十多歲。有時,在乙醚吸筒下,他的臉部肌肉一動不動,即使他扶著吸筒的手垂了下來,吸筒仍然定定地罩在臉上,只有粗重的呼吸才會使吸筒滑落。他消瘦了許多。有時,他照著鏡子,或者在吸了乙醚而神志恍惚時,會以為自己變成了一隻小鳥。只有卡羅琳護士膽敢批評他的毒癮,她不客氣地對他說:「您應該比任何人更清楚後果!」
即使在藥物的作用下,奧莉芙還是聽出了坎蒂閃爍其詞的話音。她不悅地說:「坎蒂,一個已經受到傷害和欺騙的人,不應該再受到傷害和欺騙了!」在藥物的作用下,奧莉芙覺得自己可以隨心所欲,但是她不會告訴他們她所知道的一切,而是應該由他們來向她坦白。只要他們不說出實情,她盡可以讓他們不停地猜測下去,猜測她到底了解了多少。
還有一件事他們也不敢掉以輕心。由於華力已經失去生育能力,如果坎蒂懷孕,未免會太不可思議而讓人起疑。華力並非因為患腦炎而導致不育,所以直到好幾年後,他才發現自己不能生育。他漸漸回想起了那些插入他尿道的不潔的導尿工具,有關他在緬甸的其他的點點滴滴,也是非常緩慢地在他腦海中逐一重現。只是當他得知他的附睾已經永遠封閉時,那些細細的竹管才真正回到他的記憶中,有時,他甚至清晰地記得每一次導尿后的解脫和舒暢感。
拉奇問:「什麼?什麼東西?」突然之間,他想先把問題弄清楚再去觀察。
「可是,我在這兒也需要一些知識方面的啟迪呀!」每當坎蒂抱怨刊物上的插圖時,荷馬總是這樣辯解道。
「沒錯,」荷馬承認道,隨即又說,「可黛布拉·培迪格魯並沒有什麼特別。」
「我是說,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一樣,不論我是跟你在一起,還是跟華力在一起。」
華力咆哮道:「我真是煩透了!你也該換句話說了,荷馬!」
「後來,我就認識了華力和坎蒂,」荷馬謹慎地說,「我想,如果坎蒂沒有嫁給華力的話,我肯定會娶她的,她差不多可以算是我的女朋友了,不過為時不長。」接著,荷馬說得很快,「當時華力在戰場上,我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著。我跟華力和坎蒂的關係一直非常親密。後來,自從有了你之後,我便覺得自己已經擁有了一切。」
路娜從聖克勞茲歸來,回到公寓取她的東西時,發現所有的東西都已收好裝箱,堆放在牆角。由於美洛妮正在上班,路娜便拿起自己的行李不辭而別。
「你好嗎,陽光?」美洛妮問。
「華力!」坎蒂大叫一聲。
安琪爾走了幾步之後,荷馬才驚覺自己說漏了嘴。華力接著對安琪爾說:「叫她把心情也換一換!」
臨終前,奧莉芙以為華力回來了。她注射了太多的止痛劑,有些恍恍惚惚,最後幾次見到荷馬時,便將他當成了華力。荷馬常常給她念書,包括《簡·愛》《大衛·科波菲爾》《遠大前程》,但當奧莉芙的注意力開始渙散時,他便停下來。當奧莉芙在開頭幾次把荷馬錯當成華力時,荷馬不敢肯定她是否清楚自己是在對誰講話。
「你丈夫?」美洛妮問。
十五年來,在大多數時間里,坎蒂與荷馬總是覺得華力早已知情,也接受了這一切,只是為他們沒有親口告訴他而不滿。與此同時,他們又覺得這對華力也不失為某種解脫,因為他不必承認自己清楚真相。如果他們現在告訴他,又會將他置於怎樣痛苦難堪的境地呢?關鍵是不能讓安琪爾知道真相,除非是由坎蒂和荷馬親口告訴他,關鍵是不能讓安琪爾從任何其他人的口裡得知這件事。不論華力了解多少,他都會對安琪爾守口如瓶。
「不是很痛。」路娜戒備地回答。
他把這種溫情轉移到了安琪爾身上。安琪爾小時候,荷馬偶爾會在安琪爾熄了燈的房間里與坎蒂不期而遇,有幾個晚上,他們甚至一同注視著睡夢中的兒子,默默地體驗那種為人父母的美好滋味。但更多的夜裡,荷馬是躺在安琪爾旁邊的那張空床上,聽著兒子的呼吸聲,不知不覺地漸漸睡去。畢竟荷馬小時候也常常是在整房間的人熟睡的呼吸聲的陪伴下,艱難地讓自己入睡。
美洛妮在洗手間里待了很久。荷馬慶幸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勸坎蒂和安琪爾回去工作,讓他和美洛妮獨處。「她想找份工作,」他對他倆堅定地說,「我需要和她單獨談談。」
兩人又大笑起來。
「大家今天都不上班嗎?」他和悅地問,接著發現有位陌生人,便客氣地招呼道,「哦,你好!」
美洛妮發現自己前一分鐘可以這麼想,后一分鐘又將荷馬恨得咬牙切齒,巴不得能宰了他!
可誰也不願得罪羅斯先生。他是個值得信賴的工頭,在他的安排和指揮下,每年的蘋果採摘及榨汁工作都進行得十分順利。
拉奇醫生向診療室走去,準備休息片刻,卻剛好遇上卡羅琳護士向他介紹下一位病人。那年輕女人依然不肯開口說話,所以拉奇對她不免有些疑心。
「這怎麼可能?你告訴她了?」坎蒂反問。

「那是打字機。」她告訴他,可他卻搖搖頭,說:「那是樹皮,它晚上跑進來,還有早上。」
顧赫太太說:「如果我們能逮住他,就可以馬上把他趕走。不過,我們當然得先找到願意替代他的人才行。」
「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荷馬說,「我剛剛見過美洛妮!」
赫伯·弗勒仍然與露易絲·托貝約會,雖然她已經快五十歲了,而且大伙兒仍然叫她「細條露易絲」。她一直沒有嫁給赫伯(他也從來沒有向她求婚),卻有了為人|妻的魅力與氣派。赫伯依舊談吐粗俗,依然喜歡拿安全套玩那個老掉牙的惡作劇。如今他已成了六十多歲的老頭子,身材瘦削,頭髮灰白。儘管他滿身皮包骨,卻挺著一個引人注目的啤酒肚,彷彿偷了什麼東西藏在衣服底下,卻又暴露無遺。米尼還是那副又胖又禿的老樣子,仍然和過去一樣好脾氣。他太太弗洛倫斯和胖朵特仍然是蘋果市場的中心人物,整天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只有在格雷絲死後,她們才暫時安靜了一陣子。但沒過多久,這兩個手臂和大腿一般粗的胖女人便又把愛琳·提克姆逗得咯咯笑,愛琳笑的時候仍然把有傷疤的臉側到一邊。埃弗利特·塔夫特是最老練的工頭,他很高興僱用工人的事情現在由荷馬負責,他不再為僱用收成季節的臨時工而操心,便減輕了許多負擔。而弗農·林奇仍然一如既往地滿腔怨恨。他並不是針對具體的人和事,不論是對荷馬掌管大權還是對格雷絲撒手西歸,他都怒火中燒。這熊熊燃燒的怒火,片刻不停地折騰了他六十多年。
如果韋爾伯·拉奇聽到這番話,可能會說:「女士,只要給我時間,會有更多讓你可以接受的東西!」
「你這輩子所做的最棒的事情是什麼?」安琪爾繼續問道。
韋爾伯·拉奇在回信中寫道:「坎蒂說得對,你們不用為安琪爾擔心,他會得到充分的愛。他本來就不是孤兒,憑什麼要覺得自己是個孤兒呢?如果你是個好父親,坎蒂是個好母親,而華力又疼愛他的話,他又怎麼會想到要弄清所謂的『生父』是什麼人呢?所以,這不是安琪爾的問題,而只是你自己的問題,因為你希望讓他知道你就是他的生父!這是為了你自己,而不是因為他有必要知道。問題在於你自己需要告訴他真相,你和坎蒂都一樣,你們都以他為榮,所以你們希望告訴安琪爾他不是孤兒,這麼做只是為了你們自己,而不是為了安琪爾!」
「是啊,」荷馬說,「等我打開燈,他看了看自己,馬上叫道:『哦,老天,射出來了!』似乎在說他剛剛開了一槍,而他自己卻中了彈似的!」
他繼續寫著:「你已經陷進去,無法脫身了!但這不是我設的陷阱,我並沒有困住你。是因為墮胎不合法,才逼得需要墮胎的女人別無選擇,而你,因為你懂得如何替人墮胎,所以也別無選擇。在這件事情上,被侵害的是你以及每個女人選擇的自由。如果墮胎合法了,需要墮胎的女人可以自由選擇的話,你也就可以自由選擇了,你可以不替人墮胎,反正總有別人會做。但在目前的情況下,不但你被困住了,那些女人也被困住了,她們和你一樣都是受害者。」
「可是你個子比我大得多呀!」路娜總是柔聲細語地回答。
「而且,」她對金格里奇醫生說,「我敢說他們不是夫妻!」她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句話,使金格里奇醫生一時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麼。
美洛妮問胖朵特:「有個叫荷馬·威爾士的人在這兒幹活嗎?」
不過,他還是儘可能地採取推心置腹的口吻,使規則的措辭顯得友善一些。比如,他會這樣寫道:「這些年來,屋頂上常常發生意外,尤其是在晚上,特別是有人在屋頂喝醉之後。所以我們建議你最好在地面上喝酒。」
「是啊,本來就是。」羅斯先生附和道。
在安琪拉護士的印象中,除了託管委員會開過的那次令人極為不快的會議之外,聖克勞茲還從未開過別的什麼會。她想,既然要開會,肯定少不了委員會的人。
華力握著球,問:「你要說什麼?」
到了該離去的時候,他們還站在房間外的陽台上,面朝大海,坎蒂靠在荷馬胸前,他的雙臂環抱著她。海風吹起她的髮絲,輕拂在他的臉上,他好像很喜歡這種感覺。雨點打在他們身上,他們似乎也毫不在意。
韋爾伯·拉奇倦怠地說:「荷馬幾乎了解全部的程序。」卡羅琳護士看著他們,覺得他們就像一群恐龍,不僅是史前動物,而且一意孤行地維持自己龐大的形體,所以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這個星球該如何讓他們生存下去呢?這並不是典型的社會主義的想法,可是她望著他們,卻不由自主地這麼想,一顆心也不自覺地下沉。
「那傢伙有點黑道作風。」華力說,可他的口氣並無不滿。「我是說,我可不真想知道羅斯先生是怎麼讓工人規規矩矩的。」
安琪爾有時也與坎蒂打網球,但他經常把球打給華力,華力即使坐在輪椅上也打得很出色。華力的輪椅在紅土球場上留下了一道道的輪印,俱樂部的會員們對此頗有微詞。但海芬俱樂部的人不是一直都在忍受華辛頓家的各種怪異行為嗎?華力常常坐在輪椅上,維持某種固定的姿勢正手打上十五至二十分鐘,安琪爾負責將球準確地傳給他。然後,華力移動輪椅,再用反手擊球。
荷馬從不打網球。事實上,他從不參加體育運動,以前在聖克勞茲時,他甚至連室內足球都不喜歡。不過,他偶爾也會夢見打棍球,通常是安琪拉護士投球,而她投的球最難打。荷馬沒有什麼其他的愛好,整天只是圍著安琪爾轉,就像是他的寵物,像一隻等著和主人戲耍的小狗。在好多年裡,父子倆玩得最多的遊戲就是在黑暗中打枕頭仗。他們常常互吻道晚安,然後再找機會重複這種儀式,並且發明各種新奇的方法在早晨叫醒對方。荷馬的日子雖然枯燥,卻很忙碌,他仍然堅持前往肯尼斯角醫院做義工。在某種意義上說,他仍未停止為戰爭出力,他仍然擔任護士助手。長期以來,他還堅持閱讀醫學書刊,如《美國醫學協會期刊》和《新英格蘭醫學期刊》等,這些書刊常常堆放在觀海果園的桌上或書櫥里。坎蒂對《美國婦產科期刊》上的插圖大為不滿。
隨後,當他們驅車返回觀海果園時,坎蒂問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對夫婦?」
「我長了眼睛,」美洛妮說,「我看得清這是怎麼回事!完全是狗屁!這是最常見的中產階級的狗屁生活!對配偶不忠,對孩子撒謊!我萬萬沒想到你居然也是這種人!」美洛妮的手本來插在褲袋裡,這時她把手抽出來,別在背後,然後又插|進褲袋裡。她的手每動一次,荷馬就忍不住瑟縮一下。
請不要在床上抽煙,也請不要點蠟燭!
「你是說拉奇?」荷馬問。
「瞧你們兩個!」愛德娜護士責備地說,「怎麼說,那件大衣也挺暖和,起碼能幫她禦寒吧!」
「不是我,」她說,「我是絕對不會把那些東西放進去的!」
晚上,荷馬送安琪爾上床時,安琪爾對荷馬說:「我說,你真的沒必要再送我上床了。」
她推開他的手,他重新將手放回自己腿上。片刻之後,她又伸出手來撫摸他的膝頭,他輕握住她的手腕,就像在為她把脈一般。那隻裝著蘋果的舊提包放在他的腳邊,彷彿是只貓兒蹲在地上,在等待著什麼。在這燭光搖曳的房間里,這隻提包似乎是唯一自然和諧的物品,不管什麼人在什麼地方拿著它,看起來都會適得其所。這是一隻能隨遇而安的提包。
「以前是,可我已經有一陣子沒見過他了。」美洛妮有些靦腆地說——至少對她自己而言算是靦腆。由於和路娜有過戀情,她在女人面前常常感到害羞和不自在,可是在男人面前,她仍然信心十足。
「我知道他們是夫婦。」坎蒂說。
十五年來,美洛妮只被逮捕過一次,原因是打架鬥毆。她那次原本是被指控為傷害他人罪,最後卻只被定了一個擾亂治安的小罪。當時她和路娜在巴斯的一家比薩店用餐,她去上洗手間后,有個男大學生乘機與路娜搭訕。他看見美洛妮在吧台邊挨著路娜坐下,便悄聲對路娜說:「恐怕我沒法幫你的朋友找個伴兒。」他的意思是想安排一次雙對約會。
荷馬說:「是啊!你知道,當時我年齡最大,和你現在差不多,所以還得照顧其他孩子。他們都是些小不點兒,毛都沒有長出來,更別提懂得什麼叫勃起了!」
荷馬就是在這個時刻說出了那句話。他吐了口水,然後對安琪爾說:「去告訴你媽,如果她換件衣服,我們就帶她去海邊玩玩。」
「不是,我懷孕了。」路娜說。美洛妮起初還以為她在開玩笑,可緊接著,路娜卻走進浴室吐了起來。
「爸,那女人是誰?」安琪爾輕聲問。但荷馬只是慌亂地看了他一眼,便開始扣上襯衣,卻把襯衣扣歪了。安琪爾連忙幫他扣好。「該不會是那個凶婆娘吧?」安琪爾存心想逗父親開心,他們在一起經常互相開玩笑。可荷馬仍然一言不發,臉上甚至沒有一絲笑容。拖拉機的車鬥上還有一半的木箱沒有卸下,可荷馬卻跳上車疾駛而去。由於他開得太猛,木箱紛紛震落下來,沒過多久車上便空空如也。儘管荷馬平常交代工人在駕駛車輛時盡量不要走公路,以免碰上夏季公路上前往海灘的遊客車輛而發生意外,可他自己現在返回蘋果市場時,卻沒有沿著果園裡的小路東彎西拐,而是選擇了公路,因為這樣速度更快。
「是嗎?」安琪爾沒有笑。他翻過身來,雙肘撐在地上,神情專註地看著父親。
「這位是華辛頓先生。」荷馬的聲音仍然有些含糊。
「荷馬呢?」弗洛倫斯問米尼,米尼這會兒正打量著美洛妮。
「天啊,華力!」坎蒂說。
拉奇說:「美洛妮生來就容易發火,她始終都會這樣。就算她對我們沒有惡意,可是難保她哪天不被什麼事情所觸怒,那麼,她就會利用問捲來宣洩,把她所知道的全抖出來。不管美洛妮有什麼缺點,可她從來不說謊。」
美洛妮睡覺時,喜歡把臉貼在路娜赤|裸平坦的肚皮上,路娜可以從美洛妮呼吸的變化判斷她是否睡著。十五年來,路娜只有一次要求她的朋友在睡熟前將她沉沉的腦袋挪開。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不論何時何地,都是站在路邊搭便車。因為她身上總是穿著男式工作服,所以看上去仍然像個潦倒的妓|女。誰也不會知道她是一家船廠的技術精湛的電工,而且還存了一大筆錢,買得起高級房子和好幾部汽車。
「讓你來幹什麼?」他問。
「我剛才說,恐怕我沒辦法幫你找個伴兒。」男大學生挑釁地說。
愛德娜護士高興得大叫起來:「哦,美洛妮!葛洛根太太一定會開心死了!」
「那男人似乎獃頭獃腦,而那個女人看起來完全是個瘋子。」荷馬說。
荷馬慢慢地站起身來。剛才在地上翻滾時,他不小心碰到凸起的樹根,撞得肋骨酸痛,而且,安琪爾還將一把草塞進了他頸后的衣領里。「嗬,胖女人,是嗎?」安琪爾問,「你好像沒跟我說過什麼胖女人嘛!」荷馬解開襯衣,抖掉裏面的草,安琪爾趁機又戳戳父親裸|露的腹部。直到這時,安琪爾才忽然發覺父親老了。荷馬身材依然瘦削,由於常年在果園幹活,身體依然強壯結實,可是他的腹部卻從褲腰上稍稍有些鬆弛下垂,亂蓬蓬的頭髮上有幾根摔跤時沾上去的斷草,還有多處灰白的髮絲也極為顯眼。荷馬的眼角還帶著一抹抑鬱的神情,這是安琪爾以前從未注意到的。
其實,這都是荷馬信口瞎編的,可安琪爾卻聽得津津有味,還顯出一副成熟老到的樣子哈哈大笑。於是,荷馬更起勁兒地說了下去。
「那您以為毒癮是什麼,如果不是一種信仰的話?」卡羅琳護士又問。
「用不了多久,你就會不喜歡開車了。」荷馬說。
於是,拉奇耐著性子向她們解釋。事情很簡單——對他來說很簡單,因為多年來他一直在處心積慮設計這一切——可是對其他人而言卻難以理解。他只好慢慢地向她們講明每一個步驟以及他們的脫困之計。
安琪拉護士和卡羅琳護士各自在信中籤了名,拉奇還準備了他與富茲·史東的幾封通信,讓安琪拉護士放進信封中,一併寄交託管委員會。委員會將會明白,這件事情是三位護士與葛洛根太太一同商量決定的。當晚,韋爾伯·拉奇不需要乙醚的幫助,便安然入睡了。
「你是說打字機嗎?」她問。
「在收成季節,要做的事情總是太多。」坎蒂一邊說,一邊在她白色的連衣裙上扯著,彷彿上面有線頭一般(其實她的裙子乾乾淨淨,一塵不染)。荷馬不禁想起老華生前也有這個習慣九_九_藏_書動作,那是他的阿爾茨海默病的癥狀之一,拉奇醫生甚至知道這種癥狀的名稱。荷馬默默地問自己:神經學家是怎麼稱呼它的?
華力回到觀海果園還不滿一個月,坎蒂便與他舉行了婚禮。當時,他的體重已經有一百四十七磅,他坐在輪椅上,由荷馬推著穿過教堂中央的走道。結婚後,他和坎蒂住在觀海果園一樓由餐廳改建而成的卧室里。
不過,史東醫生卻不是這一類的孤兒。拉奇把富茲·史東刻畫成一個「瘦削而卑鄙」的人。說到底,有哪個孤兒膽敢挑戰拉奇醫生的權威呢?可富茲·史東卻威脅要告發他的恩師!他不僅敢於抨擊拉奇醫生關於墮胎的觀點,而且他自己對此也有強硬的看法,因此一再揚言要向委員會揭發拉奇醫生的行徑。此時此刻,富茲正在發揮自以為是的正義感,以傳教士般的熱忱在海外行醫。因為拉奇知道,對史東醫生來說,只有託管委員會查不出的地方才最為安全,所以他聲稱史東醫生正在亞洲救治因患瘧疾而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兒童。拉奇剛在醫學期刊《刺血針》上讀過一篇報道,得知瘧疾是亞洲兒童的頭號殺手(荷馬剛好也看過這篇報道,只是不知道自己已經心臟病發作身亡)。富茲從緬甸和印度給韋爾伯·拉奇寄來了數封怒不可遏的信,信中提到許多有關緬甸與印度的細節,從而使他的使命顯得更加真實可信。實際上,這些細節都取自於拉奇所聽到的華力在那些地方歷盡劫難的遭遇。
「這是什麼?」葛洛根太太問。紙箱很沉,她幾乎拎不起來。是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一同將紙箱抬到了女孩部。這是個悶熱的夏日的午後,沒有一絲風兒,愛德娜護士剛剛替蘋果樹噴了葯。
「正是她,對不對?」安琪爾壓低嗓門問父親。
「我看好像不太快樂。」荷馬回答。
這句話說得非常含蓄。此時是一九五幾年,美洛妮已經四十多歲(沒人知道她的具體年齡),體重一百七十五磅,身高五英尺八英寸,胸圍近五十英寸。所以她不得不|穿男式襯衫,而且必須是大號,領口小於十七英寸的她就穿不下,可是她手臂很短,因此總是得捲起衣袖。她的腰圍是三十六英寸,褲子的內縫卻只能是二十八英寸,所以只好將褲腳捲起來,要不就讓路娜幫她將褲子改短。美洛妮的大腿很粗,把褲腿綳得緊緊的,褶縫沒多久就給綳平了,可屁股後面卻是松垮垮的,因為她的臀部和男人的一樣又扁又平,而她那雙小腳則讓她吃盡了苦頭。
「哦,荷馬。」她輕聲喚著,可他卻不肯轉過臉來看她。她拉起他的手,放進她的裙子里,讓他撫摸她。她裙子底下一|絲|不|掛。他既沒有把手抽開,也沒有動手撫摸,只是一動不動地放在那兒。她意識到他的手毫無反應,便語氣平靜地問:「你想以後會發生什麼事?」
「你還有事瞞著我。」安琪爾指著荷馬的鼻子說。
「別傻了!」荷馬說,「反正她知道,什麼事情也瞞不過她。」
荷馬拾起提包,摸索著走進漆黑的廚房。他的手找到了電燈開關,也碰到了他新貼的規則。他沒有聽見開車門的聲音,卻突然聽到一陣低沉的說話聲。他的手停在電燈開關上。哦,華力,這太不公平了!他默默地說。荷馬知道,外面既然有說話聲,就說明華力還帶來了安琪爾,這樣他上車就容易得多,安琪爾可以幫他把凱迪拉克從倉庫背後開出來。儘管華力也承受著痛苦的折磨,但是一想到他把安琪爾也牽扯進來,荷馬不禁有些憤然。不過他轉而又想,這件事不是也與安琪爾有關嗎?(這時,他們打開了車燈,是為了照亮通往門口的路嗎?)
美洛妮來到蘋果市場時,坎蒂正在拒絕他的提議。坎蒂認為,以每英畝為單位面積太小,而且,果園裡的農藥會影響到那些新住戶。他們最初買地時並無顧慮,可每年夏天,果園裡噴洒的農藥會飄進他們的別墅,讓他們毫無準備。此外,買下這些土地建別墅的家庭,無疑會認為他們有權爬過圍籬,任意採摘蘋果。
「嗯,我想是認識了坎蒂和華力吧。」荷馬說。
「你,」荷馬對兒子說,「我最愛你。」
「只有貝都因人才不知道。」荷馬也跟著打趣。
葛洛根太太也是惴惴不安,她很為會議地點擔心,就像怕找不到會場而錯過開會似的。
等到坎蒂真的教他開車時,她壓根兒也沒有想過,是因為安琪爾已經開了好幾年的凱迪拉克,他才一學就會。
「不,我是說真的,」華力說,「我知道你為我做了很多,可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我是多麼感激。」說完,華力在荷馬的眉心上重重地吻了一下。荷馬直起腰,滿臉尷尬之色。
金格里奇醫生對委員們說:「那位新來的護士一定能使聖克勞茲的情況有所改觀,可以說,她減輕了我們不少壓力,使我們不必馬上做出決定。」(聽他的口氣,彷彿他們沒有時時刻刻在費盡心機想撤掉老拉奇!)
「也許正因為這樣,我才覺得他們是夫婦。」坎蒂說。
「在家照顧孩子。」羅斯先生答道。
主卧室的床比普通的床都要高,因為老華生前喜歡躺在床上觀賞窗外的風景,荷馬為此對這張床也頗為珍愛。躺在床上,樓下的游泳池及不遠處蘋果酒屋的屋頂可以一覽無餘。他喜歡在床上一躺就是幾個小時,悠然地看著窗外。「荷馬!」坎蒂在樓下喊著,「請你下來看看你兒子在看什麼書!」
「就跟你兒子一樣,一天天長大了。」他總是這樣回答。
「一個叫路娜的女人,」安琪拉護士回答,「我以前從沒見過。」
荷馬將華力輕輕地放在輪椅上,說:「得了!」
美洛妮想象著路娜抵達聖克勞茲的情形:那個臭站長是不是還在那兒?路娜帶著自己的行李以及捎給葛洛根太太的紙箱,得走一段很遠的上坡路,她能走上去嗎?還有那個老頭子,是否還在干那一行?她已經有十五年沒有動怒了,但現在又碰上了一個背叛她的人,她發現自己胸中的怒火居然在一瞬間重新點燃。憤怒使她所有的感官更加敏銳,她又產生了去摘蘋果的衝動。
可韋爾伯·拉奇這一天卻非常勞累,葛洛根太太和幾位護士對此相當清楚。他將大家召集到安琪拉護士辦公室里,似乎這兒遍地的紙張以及那大部頭的《聖克勞茲簡史》能給他帶來慰藉。他傾身向前,扶著那台使用過度的打字機,彷彿打字機就是他的講台。
「我不覺得拉奇是那種人。」荷馬說。
「我想他們並不是夫婦,」荷馬回答,「就算是夫婦,也肯定感情不和。」
韋爾伯·拉奇在辦公室里忙碌了整整一天。這天沒有孕婦臨盆,只有一個女人要求墮胎。護士們熱情地接待了她,將她安頓好,並告訴她第二天會為她做手術。韋爾伯·拉奇不肯邁出辦公室半步,不但沒有出來吃午餐或喝茶,甚至不肯出來從事上帝的工作。
「請你們停下來行嗎?我在說話呢!」坎蒂說。
「嗨!」美洛妮應著。
「那些共和黨員,還有託管委員會。」拉奇接著提議。
「還有什麼時候,在哪兒。」胖朵特跟著說。
父子倆又大笑了一陣。
他們也不讓華力獨自駕車外出。雖然凱迪拉克里安裝了手動操縱裝置,可還是需要有人幫他把輪椅收起來放進汽車後座,或從車裡搬下來。早期的摺疊式輪椅十分笨重。在家裡時,儘管華力拄著金屬拐杖可以在樓下偶爾走動一下,他的雙腿卻只略具支撐作用。因此,到了不熟悉的地方,他還是離不開輪椅,而如果路況不好,他還需要有人幫他推輪椅才行。
接著,拉奇醫生又在另一個口袋裡發現了兩樣東西:幾截歪歪扭扭的斷銅絲,和一把橡皮把手的絕緣電線剪。
她站在池邊,雙手叉在腰上,說:「我知道你們男人星期六中午就收工離開了果園,可女人們卻得在蘋果市場一直忙到下午三點!」
荷馬回答說:「他長大了,他有過打飛機,他懂得汽車影院是怎麼回事,所以,我想他已經長大了。」
坎蒂已經在蘋果酒屋裡等了很久,神經綳得緊緊的。荷馬想,如果情況倒過來,是她堅持要說出真相,他無疑也會與她一樣焦躁不安。
「我是個受過專門培訓的護士,」她回答道,「我是來這兒幫您的。」
安琪爾說:「胖朵特的妹妹絕不可能嬌小玲瓏。」
接著,荷馬正色道:「當然,我只好仔細地跟他解釋。我告訴他說,他並沒有做什麼錯事,這很自然,完全是健康正常的行為。可是我很難讓他理解這一切,因為這種事情常常受到人們的曲解。」
「打架也一樣。」羅斯先生接著說。
「對不起。」他又一次道歉。
「求求你,別趕我走!」路娜再次低聲哀求。
奧莉芙對荷馬說:「他是個孤兒。」
「好的,好的,」愛德娜護士大聲說,「可是她快樂嗎?」
美洛妮偶爾也會抱怨:「你這樣不公平!」
「他在煎鍋果園卸木箱。」米尼回答著,突然莫名其妙地打起寒戰來。
坎蒂差點兒被口裡的蘋果噎住,連忙用力咽了下去。
卡羅琳護士同情地說:「是啊,我知道,即使一個好人也不可能永遠正確。正因如此,我們才需要社會,才需要制定某些規則。如果您願意的話,不妨稱之為當務之急。」
荷馬將這些工具包在一大包棉花和紗布里,用以前為安琪爾放|尿布的防水膠袋裝好,然後連同消毒液、紅藥水和紗布墊一起,全部藏在樓上存放床單、毛巾的櫥櫃的最裡層。由於乙醚是易燃品,他不想放在家裡,便與整理花園及草坪用的工具一起存放在了工具間里。
「天哪,不會的!」安琪拉護士說。
拉奇說:「我被捕后,你要裝出一副良心終於得到安寧的樣子。」如果富茲·史東回到聖克勞茲,也許愛德娜護士就能安心睡覺了;如果那位正直的史東醫生回來了,葛洛根太太禱告時,就用不著那麼緊張了,也許她根本就不用禱告了。
「打架。」荷馬重複著。
「我並沒有把紙箱帶回來,是吧?」路娜反問。
美洛妮立即伸手摟緊路娜,手掌握住路娜的乳|房,然後對那個男生說:「恐怕我也沒法找條母狗乖乖地讓你干!」
荷馬移開視線,望著別處。他知道,對坎蒂而言,規則都是私下的約定。
「我也愛你,爸,晚安!」安琪爾說。可是當荷馬快走出房門時,安琪爾又突然問道:「你最愛的是什麼?」
「老闆?」美洛妮問。
「我懂了。」荷馬說。
「哦,我不會游泳,不過看看也不錯!」美洛妮說著,還極其少有地朝荷馬笑了笑,露出滿口殘缺不全的牙齒,看得荷馬不寒而慄。坎蒂手裡仍然拿著那個僅僅咬了一口的蘋果,她的手無力地垂著,那隻蘋果似乎像鉛塊一般沉重。
船廠的工人大多是在夏天及聖誕節前後各休兩周的假期,連電工也不例外。可美洛妮卻選在蘋果收成季節休假整整一個月,好去果園摘蘋果,這會使她心情愉快,讓她覺得又年輕起來。這一年,她決定去觀海果園打工。
「各位!」他大聲道,以打斷正在聊天的幾位女士。「各位!」他又喊了一聲,就像敲著木槌維持會議秩序,接著宣佈道,「現在我們要同心協力,守關抗敵了!」
「我曾經救過一個女人的性命,」荷馬說,「當時拉奇醫生不在,那女人不停地痙攣。」
「盤子洗完了嗎?」華力問荷馬,荷馬這時仍然在埋頭刷洗烤架。
情急之中,坎蒂朝窗外看去,發現原本坐在游泳池深水區旁邊的華力不見了,連忙壓低嗓門對荷馬說:「我們過會兒再談。」然後,她從杯子里拿起一塊冰塊,按在下唇上,又說,「我在游泳池邊等你。」
「彼特·海德還是個孩子,」坎蒂說,「可他母親還在幹活呀!」
「華力會把我趕出去。」坎蒂的聲音很平淡,沒有任何自憐的情緒。
想到要給艾森豪威爾總統寫信,他便儘力給自己打氣,同時努力回想著上次給艾森豪威爾的信是怎麼開頭的。他記得開頭寫著「親愛的將軍」,可接下來的內容卻記不清了。他好像在信中提到自己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擔任過軍醫,試圖藉此掩飾他寫信的真正目的。也許現在該給艾森豪威爾夫人寫信試試,可當他寫完「親愛的瑪米」之後,自己又覺得很荒唐。
美洛妮聳了聳肩,問道:「只有一個嗎?」胖朵特聽了放聲大笑。
這間餐廳一度是富麗堂皇的舞廳,他們在這裏開會,討論有關聖克勞茲的事宜倒也合適。而這家飯店在旅遊淡季生意十分清淡,遊客罕至,不知情的人見了這些委員,還會以為他們是在這裏接受檢疫隔離。事實上,荷馬第一眼看見他們時就這麼想。除了這些委員外,荷馬與坎蒂是這家飯店僅有的客人,他們只訂了半天的房間。這兒離觀海果園路途很遠,而他們之所以大老遠來到這裏,就是為了避人耳目。
「不,不對,親愛的,不是這樣的!」安琪拉護士說著,便抱起小傢伙坐在她的腿上。
「我想不出來。」荷馬答道。
「如果你能放鬆自己,就會舒服一些。」拉奇對那女人說。他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抗拒窺陰器。當他俯下身去觀察時,那女人忽然開口了。
荷馬接著說:「呃,我和她是不同類型的人,可以說我們是先有性關係,然後才有感情。實際上,我們之間沒有什麼感情可言,所以沒過多久,連性關係也不存在了。從那以後,我也說不清我們屬於什麼關係了。」
安琪爾又翻了個身,仰望著樹榦問:「這麼說,你現在還是喜歡坎蒂,是吧?你對別的女人都不感興趣嗎?」
「這是我丈夫。」坎蒂嘴裏含著滿口的蘋果說。
安琪爾也忍不住跟著說出聲來,想想看,他父親居然是「陽光」!
那輛汽車徑直開到蘋果酒屋的牆邊才停下,荷馬和坎蒂感覺到車前的保險杠挨在了牆上。
她用力跺著腳,大聲叫道:「我們不是壞人!我們只是想盡量不要做錯事,盡量不傷害任何人!」
「我總不能讓他一路爬進來!」荷馬說,可坎蒂卻怎麼也不肯離開那個黑暗的牆角。
直到安琪爾十五歲那年夏天,赫伯才第一次朝他扔安全套。想到赫伯沒有早些指點他,安琪爾覺得自尊心頗受傷害。安琪爾的好友兼同事,也就是胖墩墩的彼特·海德,只比他大幾個月,在許多方面還不如安琪爾成熟,可早在彼特十三歲時,赫伯就朝他扔過安全套了!不過,有一點安琪爾沒有想到:彼特是觀海果園裡的工人子弟,而他雖然與工人一同幹活,卻是老闆家的人。
他們朝大宅及游泳池走去。安琪爾在父親背上戳了一下,他仍然覺得這個意外事件非常刺|激。可荷馬卻轉過頭來,朝安琪爾皺了皺眉頭,安琪爾見了反而覺得更加有趣。安琪爾帶美洛妮參觀游泳池時,還專門介紹了方便華力的輪椅通行的坡道。這時,荷馬及坎蒂坐在廚房裡等她。
一九五幾年的夏天是羅斯先生最後一次擔任觀海果園臨時工的工頭,這一年安琪爾正好十五歲,他一直迫切盼望著來年的夏天儘快到來,因為到時候他就滿十六歲,可以考駕駛執照了。按照他的計劃,夏天在果園裡打打工,收成時也幫幫忙,到那時,他就已經攢夠了錢,可以買自己的第一輛車了。
七月間一個炎熱的星期六的下午,荷馬懶洋洋地浮在游泳池裡。整個上午,他都在果園裡為小樹覆蓋樹根,安琪爾也和他一起幹活。此刻安琪爾已經爬出泳池,全身水淋淋的,正與華力扔棒球玩。華力坐在泳池前的小草坡上,安琪爾站在池邊,兩人一言不發,只顧專心致志地將棒球傳來傳去。華力雖然坐著,投球的勁道卻絲毫不弱,不過安琪爾也更帶勁,兩人你來我往,棒球落進手套里發出響亮的噗噗聲。
他們駕駛著坎蒂的吉普車,車頂篷放了下來。由於看的是少年棒球賽,荷馬可以直接把車開到球場界外線旁,他們可以坐在車上觀賽,所以用不著帶輪椅。有了這座燈光球場,全城的人都興奮異常,可是在晚上舉辦少年棒球賽實在是樁大蠢事,一來使孩子們熬得太晚,二來球場的燈光效果也不好,小球員擊出全壘打及遠遠的界外球后,往往不知道球飛到了哪兒,小內野手也常常漏接高飛球。可華力卻喜歡觀看孩子們打球,以前只要有安琪爾參賽,華力總是每場必到。現在安琪爾大了,不打少年棒球賽了,並且認為觀看少棒賽是天底下最無聊的事情。
坎蒂說:「當時你說,他也是你的孩子,他是我們兩人共有的,所以我不能自作主張不要他。這就是問題的關鍵。」
「沒錯,」荷馬說,「對那些在果園長大的孩子,他們應該破個例才行。」
但是年復一年,寫有規則的那張紙總是被弄得皺巴巴的,甚至被用作別的用途,比如在情急之下被當成了購物單,總是有人在上面寫著「玉米糊」或「麵粉」之類的字眼,而且常常寫錯字。
「哎呀,老天!」愛德娜護士又是一聲驚叫。
自從頭一年夏天起,已經長得身強力壯的安琪爾便開始負責背華力上樓,或將他抱進海水裡,或者把他從泳池的淺水區抱起來,放到輪椅上。他們去海灘時,荷馬已經教過安琪爾如何將華力抱進海水裡。華力的游泳技術他們無人能及,不過,只有在一定深度的水裡,他才能浮起來或者潛到浪頭下。
安琪爾沒有吭聲,也許他終於明白了父親這番話的用意。
荷馬釘在洗手間里的是一張空白問卷,就是那張他一直沒有寄回聖克勞茲委員會的問卷。由於長期暴露在淋浴房的蒸汽里,那張紙已經變得皺巴巴的,就像羊皮燈罩一般,但上面的字跡依然清晰可辨,讀來依然愚不可及。
他們仰面躺在一片深草地上,身旁是煎鍋果園的一棵老樹,頭頂是遮雲蔽日的巨大樹冠,只見上面枝繁葉茂,累累的果實壓彎了枝條。
「十五年來,你本來就是這麼想。」荷馬說。
「你早就告訴過我了。」對於父親過去曾是拉奇醫生的得力助手一事,安琪爾一向興趣不大,荷馬也從未跟他提過有關墮胎的事情。「還有呢?」安琪爾繼續追問道。
「更別提。」荷馬重複道。
路娜猶如挨了一記重拳似的跌坐在車廂的走道上。美洛妮沒有理她,徑自轉身離去,還是那位乘務員上前扶起路娜,讓她坐下。火車開動之後,乘務員望著車窗外漸漸走遠的美洛妮,這才發現自己也和路娜一樣,渾身篩糠一般抖個不停。
荷馬沒料到給安琪爾上了半天的性教育課後,他卻提出了這個問題,不禁愣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其實,他早該想到安琪爾會有此一問,而且,安琪爾顯然更希望得到一個合理的答案,對有關自|慰的知識反而興趣不大。
「哦,我的天哪!」愛德娜護士叫了一聲。
「我應該更清楚?」拉奇佯裝不解地問。有時,他覺得惹她生氣很有趣。
「那隻不過是些小小的規則。」荷馬又說。
可華力卻說:「飛行,我真的是懷念飛行,懷念在高空中的那種感覺。」華力的眼光並沒有在球場上,而是越過高高的燈柱,注視著漆黑的夜空。他繼續說道:「那種感覺就像是凌駕於一切之上。」
此時此刻,坎蒂正在家中的廚房裡,與奧莉芙那位俗不可耐的哥哥貝基·畢恩討論房地產的事。貝基買下了雷·肯德爾在哈斯海芬港口附近養蝦池遺址那塊地,在那兒開了一家廉價的海鮮餐館。這是緬因州最早期的路邊餐館之一,裏面的年輕女招待一個個打扮得像拉拉隊員,端出來的大多是半冷不熱的油炸食品,顧客就坐在車上吃,食品裝在小托盤裡,不牢穩地放在搖下窗玻璃的車門上。荷馬一直很想帶拉奇醫生去這種地方見識一下,好聽聽他對這種餐館的高見。荷馬知道,拉奇的反應肯定與他對電視機以及麥卡錫議員的反應沒什麼兩樣。
「好啊,那我們就可以雙對約會了!」安琪爾說。
「這是我們的兩個孩子。」荷馬對心愛的人說。
「然後呢?」安琪爾又問。
美洛妮現在成了公寓里唯一的管理員。她從一本舊得不能再舊的水電工具目錄里,拿出一張發黃的當地報紙剪報,剪報上還有張照片。然後,她來到瑪莉·艾格尼絲的古董店裡。瑪莉·艾格尼絲大腦簡單,對美洛妮卻一貫忠心耿耿、崇拜有加。她的養父母待她很好,甚至讓她負責店裡的生意。美洛妮讓瑪莉·艾格尼絲幫她挑選一個合適的鏡框,將剪報及照片放進去。艾格尼絲高高興興地替她找了個非常漂亮的鏡框,這是一件維多利亞時代的真品,是從巴斯造船廠一艘檢修的船上得來的,瑪莉·艾格尼絲將它廉價賣給了美洛妮。其實,美洛妮現在很有錢:一方面,電工本來收入不菲,而美洛妮在船廠擔任全職工作已經長達十五年;另一方面,她是公寓的管理員,幾乎不用交房租;再說,她也沒有買車,她所有的衣服也都購于「山姆男裝海軍軍服店」。
「我非得去什麼地方嗎?」他反問。
「就算我離開這兒,也不會走得太遠。」拉奇說。
荷馬說:「當然,她也許根本就不會填寫,可是她有一份問卷,上面還註明了寄回的地址。我不知道她上哪兒去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來。」
「我沒有向著任何人,」坎蒂說,「我現在就在這裏,與你一同訂這些規則。」
「別那麼粗魯。」坎蒂說。
荷馬知道,他們現在沒有任何理由發生意外,沒有任何理由讓坎蒂懷孕(荷馬懂得許多相關的知識,當然不會讓坎蒂懷孕)。而且他們也千萬不能被人撞見。由於極度的理智與謹慎,兩人幽會時便失去了當初的激|情,荷馬不禁有些難過。為了以防萬一,坎蒂堅持要荷馬寫信向拉奇醫生要一套墮胎用的工具,荷馬覺得這完全是多此一舉,卻也只好答應。
「可我擔心的是,好像誰都不把那些規則放在心上。」荷馬終於忍不住說。
「我的上帝,這倒是真的!」華力著實感到驚訝,「是呀,你從來沒有飛行過。老天,你一定會喜歡那種滋味的,我們得設法安排一下。安琪爾肯定也會覺得很刺|激!」接著,他又加了一句,「那是我最懷念的事情。」
「還有,」拉奇繼續對她說,「你需要贏得委員會中右派人士的信任,他們將你歸為赤色分子,現在你得給自己塗上基督徒色彩。那麼,到最後,他們不僅會原諒你,還會希望提升你,說不定要你來負責這兒的一切呢!」
「如果你真的溺水了,也許我能把你救起來。」安琪爾有些保留地回答。可美洛妮卻從跳水板上退了回來,她的步伐像大型貓科動物一般富有彈性。
「他會恨我的。」坎蒂說。
「告訴我?」荷馬問。
路娜回答道:「我只是問她是否還在世,有個護士說是的,我就在臨走時把紙箱交給了那個護士。」
他寫信給荷馬說:「感謝上帝,幸虧畫面不清楚!」
「想什麼?」荷馬口裡問,心裏卻不太敢知道答案。
他們一向謹小慎微,也自認為做得萬無一失。自從華力從戰場回家后,荷馬與坎蒂做|愛的次數一共是兩百七十次,平均每年十八次,也就是說每月一次半。他們每次總是盡量小心翼翼。坎蒂還堅持要荷馬答應,為了華力和安琪爾,也為了坎蒂所說的他們的家庭,他們絕對不能被人撞見,他們絕不能讓任何人受到絲毫的傷害。一旦有人發現他們的私情,他們就得斬斷情絲,永不再犯。
「我是這麼想。」坎蒂說。
「美洛妮什麼都知道。」荷馬怔怔地回答,那神情就像吸了乙醚一般。
十五年來,荷馬知道,蘋果酒屋的規則條目繁多,不亞於來來往往的臨時工的數量。儘管如此,他每年還是會貼上一張新的規則。
「什麼?」坎蒂問,「她知道什麼?」
荷馬心裏想:現在就告訴他吧,把一切都告訴他!然而他口裡卻說:「沒有了,真的,我並不是什麼英雄,也沒做過什麼最棒的事情,甚至一件都沒有。」
「我想,大概是我總在說『沒錯』,才惹惱了他。」荷馬說。
「只有兩百四十一次,」艾拉揚揚自得地對荷馬說,「我從十九歲開始養蜂,所以,算起來是每年被蜇五點二次,不簡單吧?」
安琪爾和坎蒂走了出來,他們做好了去海邊的準備。荷馬仔細地打量著安琪爾,看安琪爾是否注意到他剛才把坎蒂說成「你媽」。可安琪爾卻一如往常,荷馬無法分辨出安琪爾是否聽見他說漏了嘴。他也不知道是否該告訴坎蒂,華力已經聽出了他的破綻。
「今晚上的還真有些不好對付。」荷馬回答。
「這些年來她過得怎麼樣?」華力又問。
荷馬說:「很難說。我只知道,總有一天要讓安琪爾明白他是我們的兒子。我想,華力知道我愛你。」

這一年的八月,就在觀海果園的臨時工抵達的前幾天,韋爾伯·拉奇將那個黑色的醫師提包寄給了荷馬。每年的此時也正是美洛妮休假的時間。
拉奇透過窗戶,注視著山坡上的蘋果園。這是一九五幾年的夏天,只見園中的果樹欣欣向榮,果實透著粉紅淺綠的色澤,樹葉泛著墨綠的油光。果樹已經長得很高,身材矮小的愛德娜護士幾乎都無法用噴霧器噴洒農藥了。拉奇醫生默默地想:我應該請卡九_九_藏_書羅琳護士來接管果園了。他給自己打了張備忘字條,留在打字機上。天氣很熱,他覺得昏昏欲睡,便走進診療室躺了下來。他想,現在是夏天,窗戶都開著,乙醚量稍稍加重一點應該也無妨。
拉奇寫道:「年輕人都崇尚冒險,覺得那樣才夠英雄氣概。如果墮胎是合法的,你完全可以拒絕替人墮胎。基於你的觀點,你甚至應該拒絕。可是,目前墮胎仍是違法的,你又怎麼能夠拒絕呢?在這個問題上,無數的婦女都沒有選擇的自由,你又怎麼可以讓自己有自由的選擇?那些女人毫無選擇的餘地!我知道,你認為墮胎不對,然而,你,尤其是你,具有相關的專業知識與技術,又怎麼能夠隨意拒絕那些求助無門的女人?你必須幫助她們,因為你知道幫助她們的方法。想想看,如果你拒絕她們,還有誰能幫助她們呢?」韋爾伯·拉奇疲倦到了極點,如果他讓自己睡著,他的眼睛上說不準會真的長出樹皮來。
但華力卻喜歡看電視,而只要坎蒂和荷馬不反對,安琪爾也與華力一同觀看。華力振振有詞地說,像麥卡錫聽證會這類的電視節目對安琪爾具有教育意義,他說:「應該讓安琪爾知道,長期以來,我們的國家都受到右派狂熱分子的威脅。」
「就算我們有任何選擇的話,也絕對不會是禱告。」他說。
「哎呀,得啦!」華力朝她喊道,「我們當然聽懂你的話了!」
美洛妮在樓上的洗手間里獨自待了許久,有充分的時間讓自己的心情一變再變。她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理清了她對荷馬現況的真正感受,認為他現在正處於一種卑劣的情形之中。剛才讓他緊張難受時,她也許享受過幾分鐘的快樂,可是她下樓后,發現荷馬正在廚房裡等她,這時她已失去了快樂的心情,而是對荷馬極度失望,甚至超過了對他的憤怒——那股失望之情已接近悲傷的程度!
而她總是反問:「你弄到你所需要的東西了嗎,如果真的需要的話?」
拉奇醫生也趕到女孩部,想看看箱子裏面到底是什麼。
十五年前,在華力返家之前,他們兩人——其實應該說是坎蒂——也訂出了規則。有天晚上(那時安琪爾已經出世,正由奧莉芙照看著),他們在蘋果酒屋的宿舍里剛剛做過愛,但內心裡並不快樂,總覺得有些彆扭。這種彆扭的感覺一直延續了十五年。就在那個晚上,坎蒂說:「有些事情我們得事先說定。」
「你以為我是專程來讓你難堪的嗎?」美洛妮問,「你以為我這些年來一直不停地找你,就是為了給你找碴兒嗎?」
金格里奇醫生聽得糊裡糊塗的。他知道顧赫太太不可能想找人替代陽台上的年輕人,於是推斷她腦子裡想的還是拉奇醫生。可是話說回來,既然拉奇醫生是「隱性同性戀者」,他們又能逮住他什麼呢?
「主啊,請整日扶持我們,直到夜晚降臨,長影曳曳。」葛洛根太太開始低聲禱告,但拉奇醫生卻不願再聽下去。
坎蒂說:「我的意思是,你是他的父親,你盡可以擁有所有做父親的時間,但我也要擁有所有做母親的時間。」
「拖著那麼重的衣服走來走去,她不心臟病發作才怪呢!」拉奇說。
「可也沒必要把它弄得很可怕呀!」坎蒂反駁道。
「她只是想來好好看看你的吧,爸?」安琪爾話剛說完,華力便哈哈大笑。安琪爾已經告訴華力,美洛妮是荷馬的舊情人,華力聽了覺得很滑稽。
「是啊,」羅斯先生戒備地說,「沒人比我更快。」
「該向大家說出所有的真相了,」荷馬說,「再也不能耐心等待,順其自然了!」
華力熱情地說:「真的嗎?那太好了!讓他們帶你到處看看。」接著,他對荷馬說,「也讓她來家裡參觀一下。」然後又問美洛妮,「也許你願意游游泳吧?」美洛妮竟然一時語塞,這在她是有生以來頭一遭。華力又轉頭對胖朵特說:「朵特,你去倉庫里點一點格拉文斯坦的存貨,剛才有客戶打電話來訂貨呢。」說完,他又熟練地轉著輪椅朝辦公室推去。
「我不知道這也是規則。」荷馬說。
兩人沉默了片刻,荷馬又問:「你想不想問我什麼問題?任何問題都行。」
金格里奇醫生對顧赫太太的跳躍性思維越來越感興趣,對所謂「隱性同性戀者」的曖昧不明的定義也依然讚嘆不已。他認為,用這個稱呼來攻擊那些有點或非常與眾不同的人,實在是高明之至,對任何人都可以散布這種謠言,因為它無法加以證實或反駁。金格里奇醫生真希望自己還在擔任心理醫生之時,就考慮過運用這項指控,哪怕是作為一種挑釁的方式。
「這有什麼說不過去的?」安琪爾問。
「哦,天啊!」
「是華力!」坎蒂小聲說。如果是附近的年輕人,用不著把車靠得這麼近。引擎熄火后還隆隆地震動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停下來,接著噴出一股熱氣。

「我沒事兒。」荷馬說,卻仍然坐在地上起不來。
美洛妮對他說想用一下洗手間,荷馬便乘機下樓,想與坎蒂說幾句話,可安琪爾仍然在旁邊晃來晃去。他仍然覺得既開心又好奇,父親的第一任女朋友竟然是個潑辣的凶婆娘,這讓他備感驚訝。他此前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情願過寂寞的獨身生活,可今天這個凶神惡煞般的女人的出現,終於讓他恍然大悟。如果這個令人望之生畏的女人,是他父親的初次經驗,也難怪他父親不願再重複這種關係!
荷馬聽了肯定會說:「沒錯。」然後他們再合力砸垮一幢房子,讓它隨著時間永遠消失。時過境遷之後,人們真正想見的還是那些了解自己、能與自己傾心交談的人,而且事隔多年,即使別人曾經傷害過自己,也已經不再重要了。
私下裡,或者說在《聖克勞茲簡史》中,韋爾伯·拉奇卻這樣寫道:「在聖克勞茲,我們只有一個問題:他名叫荷馬·威爾士,不論他走到哪裡,都是個問題。」
那是一輛舊車,要不就是主人沒有好好保養它,只聽得氣門啪啪響著,車尾的排氣管似乎也鬆了,一路咔嗒直響。這輛車似乎很笨重,而且底盤很低,常常擦在果園泥土路的小土坎上。開車的人似乎非常熟悉果園裡的路線,因為車前燈並沒有開,所以直到開得這麼近了,才被他們發覺。
坎蒂手忙腳亂地把床單和毯子收起來,黑暗中,她可能收拾得不是很整齊。荷馬也幫著她把床墊卷好。
「哦,荷馬!」聽見他的聲音,她欣喜若狂。
他們都是以這種方式說話,坎蒂總是對荷馬說「你兒子」,華力也是這樣,而安琪爾也總是喊他父親「爸爸」或「爸」。十五年來,他們始終維持著這種關係,荷馬和安琪爾住在樓上,華力與坎蒂住在樓下由餐廳改成的卧室里,四個人總是一同用餐。
坎蒂從蘋果市場回來后,徑直走到游泳池邊。她身上還穿著工作服:上身是有著大口袋及肩條的卡其衫,下穿牛仔褲,腳穿長筒靴,頭上還戴著波士頓紅襪隊的棒球帽,帽檐反扣在後腦勺上。她戴帽子倒不是為了保護皮膚,而是擔心一到夏天,那頭金髮就被太陽曬得顏色越來越淺,變成灰白。
安琪爾覺得坎蒂就像他母親,而華力則是他的第二個父親,或者說是他最親愛的古怪叔叔。安琪爾從小與他們三人生活在一起,這是他唯一了解的生活。十五年來,他甚至連住的房間也不曾變換過。自他記事時起,周圍的一切都始終沒有任何變化。
「陽光。」坎蒂茫然地念著。
「難得你看出我們長得像,不過這是我的養子。」荷馬說。
「我當然知道啦!」安琪爾笑著說。
「陽光!」胖朵特叫了起來。
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神經質地扯著衣服上那些並不存在的線頭,突然之間記起了神經學家對這種癥狀的稱呼:「摹空」。
哎呀,老天!荷馬不禁暗暗叫苦。愛德娜護士打電話時總是嗓門很大,她年紀大了,只記得過去電話通訊不良的時代。
「對不起,」華力真心實意地說,接著又問,「坎蒂呢?」
卡羅琳護士初到聖克勞茲時,委員會一度不再那麼咄咄逼人。顧赫太太原以為新來了一個外人監督孤兒院,便暗暗鬆了口氣,後來卻發現卡羅琳護士居然支持拉奇醫生,不由得氣急敗壞。於是,顧赫太太開始調查卡羅琳護士,得知她的相關資歷無懈可擊,但她的政治立場卻給了顧赫太太一線希望。她多次向委員會反映,拉奇醫生不僅已經九十多歲,而且是個隱性同性戀者,現在她進一步警告委員會說,拉奇醫生還聘用了一個年輕的赤色分子。
荷馬正要脫口說出「沒錯」,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法說話。原來,羅斯先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伸出粗粗的拇指與食指夾住了荷馬的舌頭。荷馬覺得嘴裏有一股淡淡的像灰塵似的味道。羅斯先生的動作極快,荷馬根本沒有來得及看清他的手,而且,有人居然真的能捏住別人的舌頭,這種事情他還聞所未聞!
「可我卻是。」荷馬回答。
「你好。」坎蒂好不容易擠出一句問候。
「可是,你認為他知道安琪爾是我們的孩子嗎?」坎蒂又問。
拉奇後來向幾位護士抱怨說:「接下來,他們就要我們搞大批判了!」
「這樣安琪爾會恨我的!」坎蒂哭了起來。
「我這麼做,並不是因為有必要,」荷馬說,「而是因為我喜歡。」
荷馬對自己說:華力知道,他真的知道!
安琪爾走進廚房后,華力說:「哥們兒,我想他根本就沒注意到你剛才說了什麼。」
「在屋頂上一定要小心。」荷馬又叮囑了一句。
「不過,總得有人知道怎麼做,」華力說,「總得有人作決定才行。」
荷馬說:「美洛妮有一份問卷,就是託管委員會以前寄出來的那種。請你轉告拉奇醫生,我覺得這件事有點兒不妙。」
「是華力!」坎蒂壓低嗓門說。從聲音聽來,的確像是那輛舊凱迪拉克。自從雷蒙·肯德爾死後,這輛車就再也沒有人定期保養。荷馬記得車上的消音器鬆了,引擎重新換過,所以氣門也需要調整,而且車身太重,底盤又太低,不適合在果園裡高低不平的路面上行駛。
羅斯先生解釋道:「我們的規則是,兩人打架動刀子時,絕對不能把對方傷得太重,也就是不能把對方傷得住醫院,或者鬧到把警察引來的地步。我們之間可以動刀子,但是不能太過分。」
「幫我什麼?」拉奇想裝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樣,可是裝得不太像。
「僱工人的事正好由荷馬負責,」胖朵特說,「既然你們是老朋友,我看你運氣不錯。」
可他轉而又想:我自己捏造了那麼多歷史,捏造了荷馬的心臟病,還有富茲·史東的故事,又憑什麼要求別人在各種關係中坦誠相待?
「在聖克勞茲,從小就認識,」美洛妮說,「他以前是我的男朋友。」她一張開嘴,便露出了滿口殘缺不全的牙齒。
「我其他的東西?」路娜問。
「那就念給你自己聽吧。」拉奇說。
這一天忙下來真是讓拉奇心力交瘁,他還以不同的身份給託管委員會寫了幾封信。他很想用乙醚來代替晚餐,不過他也知道,他那幾位飽受欺壓的助手正在為晚上的會議憂心忡忡,他只有吃了晚餐,才能有精力主持會議。這天晚上,拉奇在女孩部只念了一會兒《簡·愛》,他離開時,所有的女孩都還毫無睡意。在男孩部,他也只念了《大衛·科波菲爾》中的短短几段,有兩個孩子嫌他念得太少,甚至抱怨起來。
「你好,美洛妮。」荷馬開口道。周圍的夏日空氣一片死寂,聽不到一絲聲響。
坎蒂常常對安琪爾說:「我以前教過你爸爸游泳,所以我想,現在我也可以教你開車。」
「大家都叫我華力。」華力說。
「她知道。」荷馬說。
每年夏天,羅斯先生都會寫信給華力,華力也會回信告訴他需要多少工人,然後羅斯先生再回信說明會帶來多少工人以及他們的抵達日期。他們之間從沒訂過什麼約定,憑的只是羅斯先生短短的幾行字。
「我們現在是一家人,這才是關鍵,對嗎?」每當坎蒂覺得荷馬晚飯前在外面兜風的時間越來越長時,便這樣問他。
安琪爾笑了一聲,又馬上頓住,說:「有哇,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沒有女朋友,你甚至對這事兒毫無興趣似的!」
奧莉芙死後,荷馬把她的話說給坎蒂聽:「怨恨會把你給毀了!」接著,他又背誦道:「害怕悔恨吧!」羅切斯特先生的忠告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球賽結束后,他們開車回家。半路上,華力忽然伸過手來握住變速器,將吉普車放至空擋,並對荷馬說:「把引擎停一下,讓車子自己滑行。」荷馬便關掉引擎,吉普車無聲地向前滑行。華力又說:「把前燈也熄掉好嗎?只要一會兒就行。」荷馬又關掉前燈。他們可以看見前方觀海果園大宅的燈火。由於兩人對這兒的路況了如指掌,所以,即使在黑暗中滑行,他們仍然覺得很安全。突然,一排大樹擋住了大宅的燈光,接著又碰到路面上一處不熟悉的低坑,剎那間,他們似乎完全失去了方向,可能偏離路面而駛進黑暗的樹林。荷馬連忙打開前燈。
荷馬正要好好考慮一番,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了汽車聲。坎蒂顯然也聽見了,只見她連忙坐起身來,吹滅蠟燭。他們相擁著坐在床上,靜聽著汽車朝他們駛來。
「你是要我們住在同一所房子里嗎?」荷馬問,「即使你回到華力身邊?」
「哦。」他應道。
華力是個地地道道的電視迷,他甚至要荷馬帶一台電視機到聖克勞茲。可是,那裡的收視效果很差,或許這反而幫了麥卡錫聽證會的忙。韋爾伯·拉奇第一次看電視,就是為了看麥卡錫聽證會的轉播。
「這可比看電視更有益處。」荷馬說。他總是把華力和安琪爾當成孩子,他與坎蒂一致認為,華力對電視太著迷,並對安琪爾產生了壞影響,因為安琪爾喜歡陪華力看電視。
「看見了嗎?」安琪拉護士對小傢伙說,「是打字機的聲音,這是拉奇醫生。」拉奇醫生受到打擾,便皺起眉頭瞪了他們一眼,還低聲嘀咕了句什麼。安琪拉護士又問小傢伙:「你認識拉奇醫生,是吧?」
「我們要批判什麼?」愛德娜護士憂心忡忡地問。
荷馬說:「嗯,拉奇醫生,我想,還有聖克勞茲所有的人。」
關於華力,他們也有一些規則(安琪爾注意到凡事都有許多規則)。儘管華力的游泳技術非常高超,卻絕對不能讓他獨自游泳。所以,許多個夏天以來,每當華力在海里游泳或泡在泳池中時,安琪爾就在一旁充當他的救生員。華力和安琪爾身體上的接觸幾乎有一半是在水中。他們就像海獺或海豹一樣,常常在水裡打鬧得不亦樂乎,坎蒂有時見了,忍不住為他們提心弔膽。
「可她們都對我沒興趣,」他兒子回答,「我是說,我中意的女孩都比我大,對我都不感興趣。」
「你認為他不知道嗎?」她問。
「請你別走!不要離開我!」路娜仍然蜷縮在床上說。
「他知道我過去對這方面有所了解啊。」荷馬回答。
安琪拉護士自言自語道:「請回來吧,荷馬!請你回來!」
愛琳·提克姆咯咯笑了起來,同時將臉轉到一邊,然後說:「關於這兒的老闆是誰,實際上還是個秘密。」
「晚安,我愛你。」荷馬說。
「安琪爾有一個家,一個真正美好的家。對,這才是關鍵。」荷馬錶示同意。
蘋果市場幾乎和聖克勞茲一樣終年不變。在某種意義上說,蘋果市場尤為如此,因為這兒都是老面孔,而聖克勞茲的孤兒卻有來有往。
「安琪爾會怎麼樣?」坎蒂又問。
「我們要抵抗誰?」卡羅琳護士雄心萬丈地問。
坎蒂併攏雙腿,雙手擱在膝上,微微戰慄著。「你真的認為安琪爾已經長大,可以知道這一切了?」她壓低嗓音問道,彷彿這燭光搖曳的房間里睡滿了摘蘋果的工人。

「還知道我也愛你嗎?」坎蒂問。
胖朵特對弗農說:「去告訴荷馬有人找他。荷馬是這兒的老闆。」
紙箱好不容易才打開之後,謎底卻並未揭曉:箱子里有一件大衣,非常大,葛洛根太太顯然不能穿。這件大衣是剩餘的軍需品,是給派往阿拉斯加服役的軍人穿的,上面有頭罩和毛領,又笨又重。當葛洛根太太拿起大衣往身上套時,被壓得一個重心不穩,踉踉蹌蹌地轉了好幾圈,甚至差點兒栽到地上。大衣上有許多秘密口袋,可能是用來裝武器或野戰食具的。「要不就是用來裝敵人的斷肢殘臂的。」拉奇醫生加了一句。
所以,他們始終沒有告訴華力。當初他們以為他已經離開人世,而不僅僅是失蹤,況且他們兩人彼此需要,也想要安琪爾,所以才會在一起,他們認為華力應該能夠接受這件事。誰能不接受已經發生的事呢?他們也知道,華力希望了解的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一切,可是他們卻難以啟齒。
坎蒂慶幸洗手間里有這些特殊裝置,尤其是與輪椅一樣高的面盆,就像幼兒園小朋友或她記憶中聖克勞茲孤兒院的洗手池。她跪在地上,把頭伸進面盆里,臉湊到水龍頭下,讓冷水衝著嘴唇。
「其實,我是來找工作的,」美洛妮說,「我摘過多年的蘋果。」
「就像一家人。」坎蒂說。
「屋頂上不會發生什麼問題,」羅斯先生說,「在地面上出的事兒還可能更嚴重呢!」
老先生想:看來,除了那片蘋果園外,他又送了我一份禮物,可見他還不是無藥可救。
「那麼,後來呢?」安琪爾又問。
「是呀,我們都是一家人。」坎蒂一邊說,一邊笑容可掬地看著華力和安琪爾不停地爬上爬下,蕩來蕩去。
「誰是孤兒?」荷馬問。
「你才別傻了!」坎蒂沒好氣地說。
「荷馬·威爾士認為這無異於殺人。」卡羅琳護士再次強調。
規則的內容總是大同小異,不外乎是過濾網要及時沖洗,提醒工人不得在冷藏室里喝酒及睡覺等等。肯尼斯角的費里斯轉輪後來拆掉了,沿海一帶漸漸出現許多繽紛的燈火,坐在蘋果酒屋的屋頂極目遠眺,猶如觀賞遠方城市的夜景。所以,工人們仍然喜歡坐在屋頂上喝酒,喝醉之後仍然會從上面摔下來,而荷馬仍然會請求——或告訴——他們不要這麼做。他想,規則不是「請求」而是「告訴」人們該怎麼做。
「可惜你沒看到你老爸第一次去汽車影院的樣子,」華力對安琪爾說,「他當時根本就不知道汽車影院是幹什麼用的!」
「這種事情不能在池邊談。」荷馬說。
荷馬對兒子解釋說:「你只是不能讓他困在淺水中。」
他輕聲對她說:「對不起,我們試過了,真的試過了,可是卻行不通。事到如今,只有說出真相才行。」他的聲音因為刻意一本正經而顯得沙啞。
「華力會恨我的!」她哭得越來越傷心。
華力說:「這就是飛行!」他們把車開進家門前的車道上。在車燈的照耀下,只見華力的輪椅閃閃發亮地停在前面,等候他們歸來。當荷馬把華力從吉普車裡抱下來時,華力雙臂環繞著荷馬的脖子,說:「哥們兒,你為我所做的一切,別以為我不知感激!」
「但願你身體里有個真正的怪物!」美洛妮說,「但願他們把那東西從你體內弄出來時,把你撕個稀巴爛!」
「再然後呢?」安琪爾問個沒完。
荷馬沒有再說「沒錯」,坎蒂連忙去找冰塊和毛巾給荷馬敷臉。「好了,華力,一切都會好的。」荷馬說。華力的身體微微前傾,荷馬立刻上前扶住他,兩人的額頭抵在一起。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直到坎蒂拿著冰塊回來。
金格里奇醫生聽了她的大胆猜測后,不禁暗吃一驚,但同時也對那年輕人再度起了好奇心。沒錯,他此刻並沒有愛撫那個年輕女子,他似乎有些漫不經心。
「他呀!」她說,「你別忘了,孤兒有不同尋常的需要,所以會把一切據為己有。他本來一無所有,只要看見可以擁有的東西,就會全部據為己有。孩子,你不要怨恨任何人,怨恨會把你給毀了!」
「《墮胎法》。」安琪拉護士說。
「你不會離開這兒吧?」葛洛根太太問。
「沒關係,爸,」安琪爾快快樂樂地說,「晚安!」
愛德娜護士依然偏著頭,張口結舌地聽著,覺得自己比以前更愛拉奇醫生了。他確實是為孤兒們奉獻了全部的精力,他願意為他們做一切事情。
這時,華力忽然轉著輪椅出了辦公室,來到蘋果市場。
「也許只是附近的某些年輕人。」荷馬低聲安慰坎蒂。這一帶有些人知道蘋果酒屋是個約會的好地方,不止一對情侶曾經在果園裡的小徑上約會過。
十五年來,他常常對她說:「你不會懷孕的,根本不可能!」
「我原以為你會有點兒出息,」美洛妮對荷馬說,「沒想到你卻在這兒勾搭那個可憐的瘸子的老婆,而且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敢認!你自己身為孤兒,居然能做出這種事!」
「我會永遠照顧他的,」坎蒂回答,「我和荷馬都會照顧他的。」
「美洛妮和我是在孤兒院一塊兒長大的。」荷馬解釋道。
「我只跟過一個男人,而且就那麼一次!」路娜哭著說。
拉奇醫生又在給哈里·杜魯門總統寫信,後來才想起現任總統早在幾年前便換成了艾森豪威爾。羅斯福總統去世之後,拉奇繼續寫了幾封信給他,還寫了更多的信給羅斯福夫人。可羅斯福夫婦從來不曾給他回信。哈里·杜魯門總統也沒有回信給他。拉奇也不記得自己是否給杜魯門夫人或他們的女兒寫過信,反正他沒有收到任何回信。
「本來都是這樣。」荷馬口裡應著,心裏卻覺得不對勁。
在信的結尾,韋爾伯·拉奇還告訴荷馬:「你是我的得意之作,而其他的一切只是我的普通工作。我不知道你是否也在考慮自己的得意之作。可我知道你的職責是什麼,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接替我的醫生!」
荷馬默默地問:在清晨叫醒孩子,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讓人充滿愛意呢?不,他轉而又想,是充滿愛意與歉意,是兩者兼而有之,他對安琪爾的愛就是這樣。荷馬想,如果坎蒂也有相同的感受,一定是為了華力。孤兒的快樂可以分為幾個部分。在聖克勞茲,最美好的感覺是早晨起來飢腸轆轆,那兒的煎餅從來不缺;其次是性|愛,但必須是在天氣好時才可以享受(當然少不了美洛妮);再次是到處閑逛,肆意破壞(還是少不了美洛妮,不過可以不管天氣好壞);此外便是一個人獨來獨往,沉思冥想,只有在雨天時才可以這樣(還不能有美洛妮)。儘管荷馬嚮往家庭生活,他的經驗卻十分有限,因而對於家庭靈活多變的特點無法理解。
安琪爾對美洛妮解釋道:「華力的游泳本領可高了,只要抱他越過浪花,到較深的海水裡就行。我可以抱他。」
「一定得派人去看看!」顧赫太太堅持著,她那顆頭髮花白的小腦袋在黑暗的枝形吊燈下不停地晃動。
鏡子從來就不是美洛妮的朋友,而荷馬洗手間里的鏡子卻對她更加冷酷。她飛快地翻了翻醫藥箱,沒來由地把一些藥丸倒進了抽水馬桶里。接著,她又從一個裝刮鬍刀片的金屬盒裡把刀片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直到全部倒空才住手。當她彎下腰去撿起掉在地上的刀片時,卻不小心割破了手指。她連忙將手指含在口裡,一抬頭,不經意地在鏡中望見了自己的形象。她另一隻手上拿著刀片,仔細打量著鏡中四十多歲的自己。她想:自己從來就不漂亮,也沒有半點動人之處,可畢竟曾經具有極大的威懾力量,而現在,恐怕沒有這種威力了!她拿起刀片,湊到眼眶下,然後閉上那隻眼,似乎那隻眼睛也不敢目睹她即將做出的舉動。但是她終於沒有做出任何舉動。過了半晌,她將刀片放在面盆旁邊,失聲痛哭。
「可有些樹是人變的,」小傢伙說,「它們以前是孤兒。」
順著海岸公路往南,一直到鮑威爾冰激凌店,沿途以及店外的停車場上到處都可見死龍蝦及龍蝦殘肢。於是,一貫嘻皮笑臉的赫伯又找到了耍嘴皮的機會,他竟然問老鮑威爾先生是否準備推出新口味的冰激凌!
「簽上名就行了,」他說,「如果你們想看的話,也可以先看一遍。」
飯店內的顧赫太太抬頭望望窗外的雨簾,看見惡劣的天氣以及那對置風雨于不顧的年輕情侶,不由得皺起了眉頭。在她看來,一切都顯得不正常,而這也正是拉奇的毛病。她會對別人說,九十多歲的人也不都是老不中用,可拉奇卻不正常。顧赫太太還想,即使那對年輕男女是夫妻,在眾目睽睽之下,他們也不應該卿卿我我,更何況他們頂風冒雨,從而更加引人注意!
「逮住你了!」羅斯先生笑著說,隨即鬆開荷馬的舌頭。
卡羅琳護士的到來,使安琪拉護士和愛德娜護士如釋重負,所以她們對她毫無嫉妒心理。有了這位生力軍,也許九九藏書又可以將那個託管委員會抵擋一陣子了。
她問路娜:「那位老太太,葛洛根太太,還在世嗎?」
「那就等到收成結束后再告訴他們吧,」荷馬說,「我們已經等了十五年,我想,再等六個星期也沒有關係。」
美洛妮看著華力的輪椅在紗門后消失,不禁暗暗嘆道:他是這兒唯一的英雄!這時,她的雙手幾乎無法自制,她想撫摸安琪爾,將他擁進懷裡。這些年來,她一直渴望撫摸荷馬,如今見了他,她反而有些不知所措。如果她忽然倒在地上,或擺出打架的姿勢,她知道荷馬一定會隨機應變。她發現荷馬也無法控制自己的雙手,手指不停地拍著大腿。最令美洛妮傷心的是,在荷馬的眼中,已經找不到對她的絲毫情意,他看起來就像一頭被困在陷阱里的野獸,見到她沒有任何的熱情與好奇。她想,如果她膽敢對安琪爾說他根本不是孤兒,荷馬肯定不等她張嘴,就會一把卡住她的脖子!
「弄破了?」安琪爾問了一句,父子倆又大笑起來。
華力說:「那就叫米尼來告訴我。」接著,他又轉頭對美洛妮說,「很高興見到你,請留下來一起吃晚餐吧!」
「說說看,你是怎麼認識荷馬的?」弗洛倫斯對美洛妮說。
「沒有人不高興。」羅斯先生笑著說。
「可是他卻不贊成墮胎。」卡羅琳護士提醒這幾位老人道。「你們上次和他談起這個問題是什麼時候?我前不久還跟他談過,他相信您有權替人墮胎,甚至讓我來這兒助您一臂之力。他認為墮胎應該合法化,不過他也說,他自己絕不替人墮胎,因為對他而言,那無異於殺人。這就是他的看法,是他親口告訴我的。」
「我愛你,可是我們都變成壞人了。」荷馬說。
荷馬說:「一切都隨他自己。我想,只要他願意,他隨時都可以跟你住或著跟我住。」開口說出這一點並不容易,而想象就更難了。
「我看還不夠短命。」卡羅琳護士說。
「真是難以置信!」美洛妮說著,走上跳水板,輕輕地跳了兩下。她只需稍稍用力,跳水板便接近了水面。「如果我掉進池裡,你一定能把我救起來。」美洛妮說。安琪爾一時不明白這個大塊頭女人是在調情,還是在恐嚇,或者只是隨口說說。安琪爾想:這正是她讓人覺得刺|激的地方,她給他的感覺是隨時都可能做出驚人之舉。
韋爾伯·拉奇想:唉,寫這些信又有什麼用呢?只有瘋子才會跟艾森豪威爾寫信談論墮胎問題!他一把扯下打字機里的信紙,接著卻突發奇想,覺得艾森豪威爾總統的腦袋與嬰兒的腦袋也沒什麼兩樣。
他的父親荷馬·威爾士自己並沒有車,每次進城購物或去肯尼斯角醫院做義務工時,他開的都是果園裡的車。而且,那輛老凱迪拉克也常常可以供他使用,因為儘管為了方便華力,車裡加裝了手剎車和手動式油門,可華力用得較少。坎蒂也有自己的車,一輛檸檬黃的吉普車,她常用來教安琪爾開車。這輛車在果園裡行駛與在公路上一樣平穩安全。
愛德娜和安琪拉護士凝神傾聽著拉奇的分析,就像兩隻等待母鳥歸巢的小鳥。她們偏著頭,仰著臉,像小鳥等著吃小蟲似的,嘴唇一張一合地默念著他的話。
「對不起,」華力說,「你整天開口閉口都是『沒錯』,簡直讓我忍無可忍!」他突然雙手在桌上撐起身子,也許是覺得自己此刻應該邁步過去扶起荷馬,卻忘了自己根本無法行走(這麼多年來,他從來不曾犯過這種錯誤)。如果不是坎蒂及時上前迎面抱住他,他一定會跌倒。荷馬也趕緊爬起來,幫坎蒂扶著華力坐下。
如果真有機會,她會對荷馬說:「那個小賤人,只要看見男人褲襠里鼓鼓的,她就死盯著不放!」
「這種情況會改變的。」荷馬說著,戳了戳安琪爾的腰。安琪爾連忙曲起膝蓋滾到一旁,同時也伸手去戳父親。荷馬又說:「過不了多久,女孩子就會排成長隊來瞧你了!」說完,他一把圈住安琪爾的脖子,父子倆摔起跤來。只有與安琪爾玩摔跤,他才有機會跟兒子親近,與他保持身體上的接觸。安琪爾一天天長大后,對公開場合的擁抱和親吻覺得難為情。十五歲的小夥子總是不願意讓父親一天到晚呵護著。可是摔跤卻另當別論,完全可以接受。因此,父子倆互不相讓地扭成一團,一邊氣喘吁吁地大笑著,所以沒有聽到弗農·林奇朝他們走來。
「我坐在後面。」荷馬說。

隨後,他又想起那張落在美洛妮手裡的問卷,心裏明白再也不能浪費時間了。他交代安琪拉護士說,在吃完晚餐、照料孩子們上床之後,他們要召開一次會議。
她一邊東張西望,一邊說:「真是難以置信!」
「不,你不懂,」羅斯先生說,「因為你沒有見過,這才是關鍵。我們動刀子時,不會傷到讓你看出來,你永遠也不知道我們受了傷。明白了嗎?」
「我還以為她想找份工作哩。」安琪爾也說。
安琪爾長大后,與荷馬一樣也經常失眠,因此常常看見荷馬與坎蒂並肩坐在游泳池畔(從安琪爾的房間也能看見游泳池)。可是,他從來沒有多想,只是覺得有些奇怪:他們既然是好朋友,為什麼彼此坐得那麼遠遠的?
荷馬說:「你只管告訴拉奇醫生,美洛妮有一份問卷,我覺得應該讓他知道。」
「哦,我的天!」葛洛根太太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黎明前的那段時間是失眠者最難熬的時刻。這時,美洛妮常常喃喃自語:「十五年!」直到她迷迷糊糊快要睡著、晨光悄悄溜進她的房間里時,她才會問道:「你還在那兒嗎,陽光?」隨著時光的流逝,那些曾經在你心目中至關重要的人,卻在你生命中的某一時期完全缺席,這是讓人最難以接受的事情。
「是嗎?」安琪拉護士問,「可我贊成墮胎啊!」
拉奇問:「這真的重要嗎?你們看看我吧,我還有多少時間?」她們都移開了目光。他繼續說道:「我不想將自己的殘年交給美洛妮、衰老或是乙醚。」愛德娜護士聽到這裏,忍不住雙手掩面。可他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寧可將賭注押在荷馬·威爾士身上!」
美洛妮抵達觀海果園蘋果市場時,最先看見她的人是胖朵特。胖朵特和弗洛倫斯正在布置展示台。由於目前採收的只有格拉文斯坦品種,所以展示的產品主要是果凍、果醬和蜂蜜。愛琳·提克姆正在烤箱前烤蘋果餡餅,而華力在辦公室里打電話,沒有發現美洛妮。美洛妮也沒有看見他。
顧赫太太說:「我寧可要一位年輕醫生,而不是年輕護士。除了年輕醫生外,還需要一位年輕的行政人員。你知道我很關心各種記錄,那個地方的記錄完全是千奇百怪!不過,這起碼算是個暫時性的改善,我可以接受。」
「對,這是頭一條!」拉奇連忙贊成。
荷馬打開提包,探進頭去用力嗅了嗅,以為會嗅到一股帶有男性氣息的皮革味,結果卻聞到一縷混合著皮革味的濃濃的、女性化的乙醚芳香。就在這縷芬芳的氣息里,他突然領悟出了拉奇醫生編造富茲·史東身份的用意。
拉奇不禁想,如果沒有卡羅琳護士,真不知道她們會怎麼辦。在葛洛根太太的這個大紙箱送來之前,卡羅琳護士是聖克勞茲收到的唯一的大禮物,是荷馬將她從肯尼斯角醫院送到聖克勞茲的。荷馬知道卡羅琳護士相信上帝的工作,便說服她來到這個急需她熱心奉獻的地方。可是碰上這個紙箱,她也有點兒束手無策。
大家似乎都忘了美洛妮來這兒的另一個目的——找工作。安琪爾說:「你想先去看看游泳池嗎?」
「我在想,你應該試著再找一個女朋友。」安琪爾小心翼翼地說,荷馬聽了忍俊不禁。
華力說:「以前我們四個人常常一起雙對約會,你老爸總是坐在後面。」
荷馬說:「我會跟你商量出一個方案,一切都依你,關於我告訴安琪爾時你要不要在場,你告訴華力時我要不要在場,全由你決定。」
荷馬聽了,立刻謹慎起來,說:「你提醒我一下。」
「我們這兒根本就沒有資本。」拉奇醫生說。

美洛妮說:「我是在收拾你的行李!懷孕的又不是我,我用不著離開!」
可是華力怎麼可能開車來這兒呢?荷馬不禁納悶。難道他是爬到車上去的嗎?(荷馬親自將凱迪拉克停在一座倉庫後面,那兒的路面坑坑窪窪,輪椅根本無法通行。)
「好啦,快打開吧!」他對葛洛根太太說,「我可不能等上一整天。」
他們乘坐的是坎蒂的檸檬黃吉普車,由坎蒂開車,華力坐在比較舒適的前座,荷馬和安琪爾坐在後面。一路上,華力全神貫注地望著窗外,彷彿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這條連接哈斯洛克與哈斯海芬的公路。在荷馬看來,華力彷彿是剛在緬甸上空棄機逃生,他的降落傘剛剛張開,正在尋找降落地點。
她聽了,便在狹窄的小床上平躺下來,像個在陌生地方等人掖好被子、吻著道晚安的小姑娘。他走到床前,挨著她的腰僵坐在床沿上。她伸手放在他的膝上,他也伸出手去,蓋住她的手。
韋爾伯·拉奇誤會了荷馬需要墮胎工具的目的,他一直誤會了十五年。收到信后,拉奇二話不說就給荷馬寄去了全套工具,包括中型及大型窺陰器、奧佛重壓式視鏡、道格拉斯圓頭擴陰器、子宮探針、子宮切片刮匙、兩把雙爪鉗,以及西蒙子宮刮匙和雷因史塔特子宮刮匙。此外,拉奇還為荷馬提供了大量消毒殺菌用的次亞氯酸鈉溶液、紅藥水和消毒紗布墊。有了這些東西,荷馬要替人墮胎,完全可以一直用到下個世紀。
美洛妮盼了多年,才終於見到日思夜想的荷馬,可是她的目光卻並非落在荷馬身上,而是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安琪爾。荷馬如今已是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依舊風度翩翩,可與美洛妮記憶中的荷馬卻有了一段距離。倒是安琪爾給了她某種出乎意料的震撼,因為他酷似當年的荷馬,一時之間,美洛妮竟有些不能自主。可憐的安琪爾在美洛妮肆無忌憚的目光注視下,覺得很不自在。不過,他畢竟是個彬彬有禮的年輕人,見了陌生人,仍然客氣地笑了笑。
「您不把宗教信仰放在眼裡。」卡羅琳護士說。
「他很稱職,」坎蒂說,「所以,就讓他按自己的規則行事吧!」
荷馬在蘋果市場隔壁的倉庫旁停下車,對安琪爾說:「你可以再去裝一車貨。」可安琪爾卻不容易打發,反而一路跟在父親屁股後面,來到了蘋果市場,只見胖朵特、弗洛倫斯和愛琳正圍著身軀龐大的美洛妮。
於是,荷馬回答道:「在聖克勞茲時,我有個女朋友。她對我有點兒凶,喜歡欺負人。她年紀比我大,而且當時力氣也比我大。」說到這裏,荷馬忍不住笑了。
「你跟奧莉芙一模一樣,對未來毫無遠見!」貝基抱怨道。
「是啊,」奧莉芙說,「他是情不自禁,他太愛她,太需要她了!」
「不要對我說教!」坎蒂說,「問題是,他就要回來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母親已經去世了,更別提……」說到這裏,她猛地停住。
十五年來,荷馬一直負責書寫和張貼蘋果酒屋的規則。每年夏末,等到酒屋裡粉刷完畢並幹了之後,他便將規則貼在牆上。他喜歡用不同的筆調來書寫規則,有時是半開玩笑,有時卻隨意淡漠。他想,讓工人們反感的也許是奧莉芙以前的措辭,而不是那些規則本身,他們只是出於一種自尊心理才故意不遵守那些規則。
「養子?」美洛妮問道,一雙灰里泛黃的眼睛仍然盯在安琪爾身上。她對她的老朋友極度失望,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居然還在欺騙她!
荷馬沉默半晌,才問:「這麼說,你是要向著華力了?」
他頓時慌張起來,也顧不得自怨自憐,連忙給孤兒院打電話。接電話的是愛德娜護士。
坎蒂仍然穿戴整齊,可她已經坐在床邊,並將頭髮梳好披在肩上。她的發刷放在床邊充當床頭櫃的蘋果箱上。看到這件平常而又熟悉的家常用品,手裡拎著黑色醫師提包的荷馬不由得一陣哆嗦,覺得自己就像一位束手無策的醫生,在一個即將不久於人世的病人家中出診。
「我還以為她會留下來吃晚餐呢。」華力一邊為大家分箭魚一邊說。
「好吧,」卡羅琳護士說,「我們從頭說起吧。我該朝什麼人開槍?」
華力還對安琪爾說:「有些規則是好規則,小子。」說著,他也吻了吻安琪爾——他經常這樣吻安琪爾,尤其是在水中時。「不過,還有些卻只是形式而已,你得小心翼翼地打破它們。」
「米尼知道有多少存貨,他剛才去過倉庫。」弗洛倫斯說。
她對美洛妮說:「安琪爾帶你看過游泳池后,我再帶你參觀家裡。」說完,她的手一松,蘋果掉在地上,她笑了起來。
到時候,安琪拉護士必須對委員會的人說:不是我們不敬重拉奇醫生,那可憐的老先生也有他的道理,以為自己做的沒錯,全是為了幫助別人,他將畢生的精力都獻給了孤兒們。他之所以會替人墮胎,完全是被這種社會問題所逼,無奈之中才出此下策。我們一直為這件事情所苦惱,我們也不願意這樣做啊!
「我們來列上幾條吧。」拉奇說。
「你認為是她嗎?」安琪爾高聲問父親。他站在父親背後,兩手扶著座椅,在激烈顛簸的車鬥上努力站穩雙腿。接著他又說:「老實說,還真有點兒刺|激呢!」可荷馬依舊沉著臉,默不作聲。
拉奇問道:「你確定自己真的懷孕了?」那女人點點頭。「已經兩個月了?」拉奇猜測著。那女人搖搖頭,伸出三根指頭。「三個月了?」拉奇又問。那女人卻聳聳肩,伸出四根指頭。「四個月?」拉奇問。那女人又伸出五根指頭。「你懷孕五個月了?」拉奇簡直給弄糊塗了,可那女人接著又伸出六根指頭。「難道是六個月嗎?」那女人又聳聳肩。
「好吧。」荷馬說。
十五年來,美洛妮和路娜一直相互廝守著,以自己的方式過著安穩的日子。當年她們是那幢供膳食女子公寓里叛逆的年輕人,現在卻住著最好的房間,往窗前一站,河面的美景便一覽無餘。為了省下一筆房租,她們還兼任公寓管理員。美洛妮有雙巧手,在船廠里學會了修水電的技術,並成了船廠的電工(廠里還有兩個男電工,可他們從來不會與美洛妮過多糾纏,沒有人敢招惹她)。
在巴斯的公寓里,美洛妮把裝有剪報及照片的古董鏡框掛在卧室床頭的牆上。她喜歡在白天打量這張照片,也喜歡在黑暗中感覺到它的存在,感覺到它就在她的頭頂上方,像歷史一樣,還喜歡在夜裡不斷地念叨著這位大英雄的名字。
「我不知道你一直在找我。」荷馬說。
十五年來,託管委員會始終處心積慮地想找人取代拉奇醫生,但均以失敗告終,因為他們找不到願意接任的人選。雖然渴望為他人無私奉獻不求回報者大有人在,但總是有比聖克勞茲更吸引人的地方需要他們,那些地方的生活同樣清苦艱難。而且,託管委員會也找不到願意前往聖克勞茲的護士人選,他們甚至連行政助理也無法請到。
「我看她並不需要這份工作。」荷馬開口道。
儘管十五年過去了,在他們平均每月一次半的幽會裡,荷馬發現他們對彼此仍然懷有強烈的渴望,這種渴望比起當年在蘋果酒屋首度結合時絲毫不減。但是,自從荷馬在美洛妮的引導下初次體驗男歡女愛以來,除了與坎蒂在聖克勞茲共同度過的短暫的「婚姻生活」讓他領略到了理想的性生活之外,荷馬一向認為,性與愛之間並沒有什麼內在的聯繫,愛更主要是體現在溫情與關懷的時刻。舉例說吧,他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見過坎蒂熟睡的模樣,也沒有在早上把她叫醒,有許多年沒有看著坎蒂逐漸入睡,並對她深情凝視。
說完,美洛妮走到窗前,朝肯納貝克河看去。盛夏時節,河畔的樹木枝繁葉茂,幾乎看不見河面。她讓風兒吹乾了脖子與胸前的汗水,然後才轉過身來,開始收拾行李。
「說不準安琪爾也不知道呢!」坎蒂繃著臉對華力說。
華力對荷馬說,所有工人中只有羅斯先生會寫字,所以,那些惡作劇的話語以及購物單等,全是羅斯先生的手筆。可荷馬對此將信將疑。
坎蒂逼著荷馬答應,如果他再讓她懷孕,那麼,這一次他就得親自動手替她墮胎。她說,她不能瞞著華力再去聖克勞茲,她不願再欺瞞他。多了坎蒂不得懷孕這層顧慮,他們只得減少做|愛的次數,而且每次都是草草了事。這種情形恐怕連新英格蘭的祖先們都不會贊成,而拉奇醫生也會大不以為然。
當然,安琪爾已經學會駕駛果園裡的所有車輛,他還學會了割草、噴洒農藥,還會開鏟車。相對於他早已具備並且非常熟練的能力而言,駕駛執照只是一種必要而正式的證明。
荷馬說:「你只是有時愛我,次數有限。」
「大概是吧。」他審慎地說。他明白,她年紀輕,反應快,讓他有點招架不住。
可小傢伙卻仍然深信不疑,他伸出雙臂摟住安琪拉護士的脖子,然後,又試探性地鬆開一隻手,指著打字機和拉奇醫生,小聲說:「樹妖!」
「那我就在蘋果酒屋裡等你。」她一邊說,一邊四下尋找華力,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從哪扇門回來的。
坎蒂負責管理觀海果園的財務。她說,儘管修理酒屋屋頂費用不小,但羅斯先生的稱職可靠卻給了他們更多的補償。
傍晚時分,尤其是冬天樹葉落盡之後,荷馬常在晚飯前開車去附近兜風,路過那些素不相識的人家時,他可以清楚地瞥見那一間間燈火通明的餐廳與廚房。看著那一戶戶同桌用餐的人家,他不禁想:他們真正的生活是怎樣的呢?聖克勞茲的生活倒是不難想象,可是,有誰真正了解這些坐在一起用餐的人家的生活呢?
路娜的女人味也越來越濃,不但上班時也穿裙子,整天濃妝艷抹,香氣撲鼻,而且還刻意保持身材,尤其是一改從前粗聲粗氣的毛病,語氣柔和多了,臉上總是掛著笑容——特別是在別人批評她時。美洛妮覺得她越來越小鳥依人了。
分手后,她們每星期或許會在船廠偶然碰上一面,要不就在工人們最愛去的巴斯城比薩店不期而遇。每逢這時,她們就會客氣地點點頭,但兩人從不搭話,只有一次例外,是美洛妮先開了口。
「只是散散步而已!」她沒好氣地說,「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們在那兒碰頭。真該死!」說完,她進了洗手間。隨後,荷馬聽見華力來到了陽台門前。
他忙於重新審核富茲·史東這位傑出醫生的歷史,並作最後的補充。他還寫出了荷馬·威爾士的死亡報告:可憐的荷馬本來心臟不好,在果園的生活又太過勞累,而且吃的食物中又含有過多的膽固醇。他寫道:「孤兒都喜歡吃肉,他們總是處於飢餓狀態。」
拉奇在給荷馬的這封信中,用的是典型的訓勉筆調,他把一切都告訴了荷馬。他並未懇求他回來,也沒有說富茲·史東從事的工作比荷馬所做的事情更為重要。他並未指出荷馬和富茲都是冒牌貨,而只是說,他相信安琪爾會接受父親作出的犧牲。他在信中寫道:「他會看重你做一個有用之人的需要。」
「可我們所做的就是錯事,現在應該改過來。」荷馬說。
華力喜歡在游泳池邊看夕陽。從廚房的窗戶里,荷馬和坎蒂可以看到他坐在輪椅上,只見他微仰著頭,似乎在凝望天空。實際上,他在注視一隻盤旋在雞公山果園上空的老鷹。幾隻較小的鳥兒在老鷹身邊飛著,冒著危險想將它趕走。
「我是說一個新來的胖女人,」弗農邊說邊朝拖拉機走去,「她說她想摘蘋果,還問起你,說她認識你。」
儘管如此,華力卻仍然可以享受性生活,仍然可以體會高潮的快|感,他尤其喜歡向荷馬強調這一點,他稱之為「開炮」。也只有在荷馬面前,他才能這樣自嘲。他說:「我的大炮還是能夠瞄準,還是能夠發射,我還是能夠感覺到『砰』的一聲,只是沒人能找到炮彈而已。」
「什麼?」
愛德娜護士聽說要開會,不由得說道:「哦,天哪,要開會!」她為此一整天心煩意亂。
「謝謝!」美洛妮對著華力的背影大聲說。
安琪拉護士在值夜班。她給那個準備墮胎的女人打了一針鎮靜劑,又給一位待產孕婦倒了杯水。然後,她去巡視男孩部的房間,幫一個小傢伙蓋好被子。這孩子大概是做了個夢,整個人睡在被子上,枕頭卻壓在腳底下。拉奇醫生今天太累,沒有吻孩子們晚安便直接上了床。因此,安琪拉護士決定自動代勞——或許也是為了她自己。親完所有的孩子后,她覺得腰酸背痛,連忙在一張空床上坐了下來。她聽著孩子們熟睡的呼吸聲,一邊回想荷馬小時候的情景,回想他呼吸的聲音及睡覺的模樣。漸漸地,她的心情平靜下來。如果讓她來選擇,她也寧願將賭注押在荷馬身上,而不願將餘生交給美洛妮、衰老和乙醚來擺布。
「華辛頓太太?」美洛妮問道,那雙山貓一般機警的眼睛不停地在安琪爾和坎蒂以及安琪爾與荷馬之間來回打量著。
「資本主義。」卡羅琳護士也加了一條。
「我反對的,不是他已經知道的東西,而是這些圖片。」坎蒂說。
「霸道?」他浮出水面后才問。
「不會的,」荷馬說,「就算他趕你走,我也不會,那麼你就可以跟我在一起,所以他才不會趕你走。」
「即使你跟華力在一起?」荷馬過了好一會兒才問。
「隨你怎麼稱呼吧,」韋爾伯·拉奇焦躁地說,「我沒有時間跟你談哲學、政府或宗教信仰,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胡說!」安琪拉護士對他說,「樹就是樹,樹皮是不會傷害人的。」
她問拉奇醫生道:「如果荷馬·威爾士不肯回來假扮富茲·史東,那該怎麼辦?」
她站在他身後,伸出雙臂摟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的脊背上。可他卻沒有反應,甚至連頭也不回,只是不停地刷著烤架。
「只剩一口氣了。」路娜回答。
「我看,要你不這麼想還真難。」華力說。
「待會兒我再帶你參觀果園。」荷馬支吾道。
「你並不是很肯定美洛妮一定會告發你。」葛洛根太太又說。
「反正他看起來就是個怪物!」她搶白道。
荷馬差點兒脫口說出「沒錯」,那個詞就像游泳池裡浮起的水泡一樣,不可抑制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連忙抬手捂著嘴並看看華力,只見華力直挺挺地坐在草坡上,腿上放著棒球手套,手裡握著球,手臂上舉。荷馬知道,如果他衝口說出了那個詞,華力手中的棒球恐怕早已不容分說地朝他飛來,會快得讓他來不及潛到水裡。
十五年來,與羅斯先生一樣每年必來的老面孔,只有人稱「黑鍋」的廚子。
「別趕我走!」路娜哀求著,「你儘管打我一頓,可千萬不要趕我走!」
「同樣的差別。」委員會用緬因州人慣常的說法來回答。
「那我也是個孩子,對吧?」安琪爾淘氣地問。
胖朵特問:「你只是來看看他的嗎?」她注意到美洛妮的手指不自覺地張開了又合攏,拳頭一會兒握緊,一會兒鬆開。

自從挨了華力那一拳后,荷馬已經學會盡量不說「沒錯」。萬一不小心說漏嘴,他總是會不由自主地縮縮腦袋,彷彿準備再挨一拳,似乎所有人聽見他說這個詞時,都會與華力一樣反應激烈,並與羅斯先生一樣出手敏捷。
鏡框是柚木做的,用來放那份剪報真是恰如其分,因為剪報上正是報道華力英雄事迹的文章,而華力當初在緬甸上空跳傘后,正是掛在一棵柚木樹上熬過了一整夜。十五年前,美洛妮看到剪報上的照片,便一眼認出了華力。那篇文章敘述了這位飛行員在墜機乃至癱瘓后,如何奇迹般地獲救歸來以及被授予紫心勳章的經過。在美洛妮看來,這篇報道與那些荒誕離奇的二流冒險電影如出一轍。不過她倒很喜歡華力那張照片,而且報道中還說,華力是哈斯洛克的華辛頓家族的一員,是當地的大英雄,華辛頓家經營多年的觀海果園在當地頗負盛名。這個意外的發現讓她欣喜若狂。
「什麼?」荷馬問。
他又有什麼資格來過問別人的性關係?難道他還需要提醒自己,他曾當著一個女孩的面和她母親上床,然後藉著那女孩的雪茄煙頭的光亮穿好衣服嗎?難道他需要提醒自己,他曾經眼睜睜地讓那個為了賺錢而與小馬拍口|交照片的女人一命嗚呼嗎?
「她有她的道理。」荷馬說道。
「我把你全看錯了!」美洛妮說。荷馬望著她,發現自己也把她全看錯了。美洛妮又說:「我一直以為你最後會跟老頭子一樣!」
荷馬說,弗農的腦袋裡有個腫瘤,雖然並沒有長大,卻長期對他產生壓迫和影響。養蜂人艾拉·提克姆開玩笑地對荷馬說:「反正就在那兒,像天氣一樣,是吧?」艾拉已經六十五歲了,但他運蜂巢的拖車上卻標有另外一個數字,那是他被蜜蜂蜇過的次數。
「還記得你當初要我把安琪爾生下來時說過的話嗎?」坎蒂問他。
「晚安!」荷馬說。
「也許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糟糕。」金格里奇醫生倦怠地說。他剛才眼見那對年輕人離開飯店,心裏突然充滿感傷與落寞。
「得了,華力!」坎蒂說著,不知不覺給荷馬和安琪爾分了太多的蘆筍,只好read•99csw.com又拿些回來,否則華力和她自己就沒有了。
他不想將提包送回大宅,也不想把它留在辦公室里,以免待會兒回來關燈時將它忘在了腦後。理想的醫師提包的最大好處就是便於攜帶,因此,他拎著它往蘋果酒屋走去。由於提包裏面空空的,他覺得有些彆扭,便在路邊摘了一些格拉文斯坦蘋果和幾個沒有成熟的麥克裝了進去。可是蘋果在提包里滾來滾去,感覺仍然不太像醫生出診。他又喃喃地念了一聲「史東醫生」,一邊點著頭,大步流星地穿過深深的草叢向前走去。
「跟我嗎?」荷馬有些迷惑。
卡羅琳護士把這封信以及其他的信件和交給託管委員會的「物證」送到火車站一併寄了出去,並親眼看著它們被運上火車。火車離站后,她注意到一個滿臉茫然的年輕女人,那女人在火車的另一側下了車。站長正在看電視,沒空出來給她指點方向。卡羅琳護士便問她是否在找孤兒院,她沒有開口,只是點點頭,然後跟著卡羅琳護士朝山上走去。
羅斯先生溫和的神情一如既往,這些年來始終沒有改變,他的身材也仍然清瘦靈活。他溫和地看著荷馬,說:「荷馬,我們也有我們的規則。」
「哦,天哪!」愛德娜護士叫著。
她念著念著,不知不覺睡著了。她很少在值班時睡著,而在男孩部睡著則更是破天荒頭一次。第二天早上,孩子們一覺醒來,發現她與他們睡在一起,不由得非常吃驚,幾個小傢伙爬到她身上,才讓她醒了過來。隨後,她不得不一直哄年紀較小的孩子,告訴他們說,雖然她在這裏睡了一夜,他們的日常生活卻不會因此而改變。她希望自己說的是實話。有個特別迷信的小傢伙就不信她的話,他相信他自己所說的「樹妖」,可又不肯形容樹妖的模樣。他深信是哪個樹妖在一夜之間把安琪拉護士變成了孤兒。
「我相信上帝的工作。」卡羅琳護士有些不耐煩地說。
「嗯,我也是個孩子!」華力說著,將球扔給安琪爾,隨後又說,「反正我整天只知道玩。」安琪爾笑了起來,把球扔回去。可荷馬卻仍然站在齊胸的池水裡,愣愣地瞪著坎蒂。
「呃,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在聖克勞茲,打飛機時想避開別人還真不容易。」荷馬自以為很隨意地打開話題。
除了那雙漆黑的眼睛,以及其中不時流露出深沉、有些警覺又略帶夢幻的神情之外,安琪爾與他父親並沒有多少相似之處。安琪爾從不認為自己是個孤兒。他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並且和父親來自同一個地方,他知道有許多人疼愛自己,也一直能感受到這種愛。至於他對坎蒂直呼其名,卻稱荷馬為「爸爸」,或稱華力為「華力」,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而且是個大塊頭電工。」安琪拉護士回答。
他們抵達球場時,球賽已近尾聲,這使得不喜歡棒球的荷馬鬆了一口氣。此時的投手是個愁眉苦臉的小胖子,每次投球都是拖拖拉拉的,似乎在等天色更暗或燈光突然出現故障,好讓擊球員看不見球。
「你聽見了嗎?」他小聲問安琪拉護士。
「那當然,」安琪爾笑嘻嘻地說。接著,他又問道:「黛布拉·培迪格魯也和美洛妮一樣大塊頭嗎?」
拉奇回答道:「那是當然,可是,如果你希望聖克勞茲繼續提供墮胎服務,那就最好假裝反對墮胎。你們都得假裝一下。」
「我也沒見過。」韋爾伯·拉奇也說。
接著,他又指著安琪拉護士說:「還有你!」
倒是一貫睡眠很好的葛洛根太太卻整夜沒有合眼,她一直在不停地禱告。愛德娜護士到山坡上的蘋果園裡散了散步。儘管大家全力以赴地參与收成,還是無法采完荷馬種下的這些蘋果。大家一致公認卡羅琳護士反應最快,便交給她一項重任,讓她來了解和熟悉有關熱心助人的史東醫生的詳細的生活及教育情況。一旦委員會問起來——他們無疑會提出問題——必須有人能隨時給予正確的答覆。卡羅琳護士雖然年紀輕,精力充沛,卻也不得不開夜車,帶著富茲·史東的全部資料上床背誦。結果,當她看到患瘧疾的兒童那一部分的時候,終於熬不住而沉沉睡去。
「她只是個社會主義者,而不是共產黨!」拉奇醫生向委員會抗議道。
荷馬費了點勁才開口說道:「你的動作可真快!」
「哦,我也從來沒說過她嬌小玲瓏!」荷馬說完,兩人會意地笑了起來。在這個輕鬆快樂的時刻,荷馬俯下身去,親了親安琪爾的眉心,就像華力剛才親他一樣。荷馬喜歡親安琪爾的眉心,因為他喜歡聞兒子頭髮的氣味。
「哦,我不可能永遠是對的。」他頹然地說。
雖然麥卡錫議員因為這場聽證會而失去了數百萬計選民的支持,而且,由於他對負責調查他財務的參院小組委員會的「蔑視態度」,以及對建議他接受監督的委員會極度不敬,他還遭到了參議院的譴責,可他卻給聖克勞茲託管委員會留下了良好印象。顧赫太太和金格里奇醫生尤其大受鼓舞,不住地指責卡羅琳護士的社會主義觀點與活動,認為她已開始赤化聖克勞茲孤兒院。
事後,韋爾伯·拉奇從衣櫥里翻出他從前在波士頓婦產科醫院工作時用的黑色舊提包,送到三里瀑的一家皮匠鋪。那家店鋪還修理女式手提包,以及在皮鞋上鑲燙金字母。拉奇請皮匠在他的黑提包上鑲上「F.S.」兩個金色字母——那是富茲·史東的縮寫。
雷當時在鼓搗他的自製魚雷。他雖然是個神通廣大的機械天才,想必終於碰到了某個他也不懂的機關。親人遭到不幸后,總是會令人心生愧疚,坎蒂後悔沒有將自己與荷馬還有安琪爾的關係告訴父親。她想,雷也許早就知道了真相,但這並不能給她絲毫安慰。她心裏明白,父親始終保持沉默,就是在等她親口告訴他。儘管如此,雷的死並不能促使坎蒂向任何人吐露心底的秘密。
「對不起,哥們兒。」華力說著,把頭靠在荷馬的肩上。
華力告訴安琪爾說:「小子,有了手動裝置,開起來就容易了,所以,即使你的腳還踩不到踏板也沒關係。」但坎蒂在談到教安琪爾開吉普車時,卻不是這麼說的。她說:「等你的腿長長一些,能踩到踏板后,我再教你開車。」說著,她還吻了他一下。她每次只要一有機會就這麼做。
貝基現在又有了新主意,想買下雞公山果園那部分土地,再以每英畝為單位,打出有海景的夏季別墅地產廣告分塊出售。
拉奇醫生想仔細地觀察一下,但卡羅琳護士卻很難讓那女人擺出正確的姿勢。卡羅琳護士替她量體溫時,拉奇只能伸手按住她的腹部。她的肚子硬邦邦的,每次只要他稍微碰到她,她便立刻屏住呼吸。
他們必須設想美洛妮可能會填寫問卷,而且她的反應必然是負面的。拉奇醫生見葛洛根太太正想開口替美洛妮辯護,連忙又說,這並非說明美洛妮存心跟大家作對,而是因為她有著滿腔怨憤。
安琪爾忍不住笑出來,荷馬也笑了。
「你!」拉奇醫生突然指著卡羅琳護士的鼻子說,「你是我的頭號武器,要由你來扣動扳機,由你來開第一槍!」
華力對荷馬抱怨說,蘋果酒屋的屋頂每年都被嚴重毀壞,每隔兩三年就得換一次鐵皮,或修理防雨板以及更新排水管。
「在一個更美好的世界里……」她開始耐心地和他講理,可是她的耐心卻常常讓他火冒三丈。
「有啊,」胖朵特熱情地回答,「你是他的朋友嗎?」
「你都還沒有跟女孩子約會過呢。」坎蒂笑著說,一邊想不失時機地親親他。可是她剛剛彎下腰去,卻發現她兒子的膝上放著一本書,攤開的那頁正是一幅關於陰|道手術的插圖,顯示出外陰切除術中為了切除陰|戶及一個腫瘤而留下的刀口。
荷馬答道:「的確如此。」他爬上泳岸,把濕漉漉的臉埋進毛巾里。即使閉上眼睛,他也能看見坎蒂眼角細密的皺紋和胸部的斑點。這些年來,她在太陽下曬得太多,胸部出現了不少黑斑。在她依然緊繃的腹部中央,有幾條深色的紋路,荷馬知道那是妊娠紋。他不禁想,不知道華力是否明白這些紋路的來歷。坎蒂修長的雙手手背上青筋凸起,可她依然是個美麗的女人。
安琪拉護士雖然還是腰酸背痛,卻抱起小傢伙來到了辦公室,讓他看清是拉奇醫生坐在打字機前敲出了那種聲音。不過她又想,拉奇打字時全神貫注的模樣,很難說不比小傢伙想象中的樹妖更為可怕。
在返回男孩部的路上,拉奇悄悄地對安琪拉護士說:「我敢說,她一定是搶劫了哪個電工。」
坎蒂回答說:「就像他們說的,你們住豪華大宅,還在這裏玩得不亦樂乎,可他們卻得幹活!」
「你就不會說點別的嗎?」羅斯先生笑著問。
「為什麼非得等到十六歲才能考駕照呢?這真是沒有道理!」安琪爾對父親說。
「你確定自己懷孕了嗎?」拉奇重新問道,那女人點了點頭。他又問:「你不清楚自己懷孕多久了?」卡羅琳護士幫那女人解開衣服。那女人顯然嚴重營養不良,可拉奇與卡羅琳護士還是一眼就看出來,她懷孕的時間比他們原先估計的還要久。拉奇開始為那女人做檢查。他觸摸她時,她極為緊張害怕,而且渾身發熱。他說:「你可能已經七個月了,現在墮胎也許太遲了。」那女人還是搖搖頭。
華力對安琪爾說:「小子,我敢打賭,你爸從來沒跟你提起過黛布拉·培迪格魯!」
「大聲點兒!」美洛妮說,「在別人面前說悄悄話多沒禮貌!」
如果說荷馬感到意外的話,他意外的是為什麼一直等到現在,華力才對他出手。
所以,拉奇醫生如今不僅是個老糊塗和隱性同性戀者,還面臨著被年輕的赤色分子洗腦的危險。
「有個胖女人說認識你,」弗農說,「現在她人在蘋果市場。」荷馬笑了起來。蘋果市場的好幾個胖女人他都認識,他想,弗農說的可能是胖朵特或弗洛倫斯,就連露易絲近年來也發福了不少。
他抬眼看去,發現她已鋪好了一張床,心中不禁一陣凄然。由於摘蘋果的臨時工即將到來,宿舍里已經備好了乾淨的床單和毛毯,捲起的床墊也都放在床頭。坎蒂鋪好的那張床距離廚房門最遠,她還點燃了從家裡帶來的蠟燭,從而給冰冷堅硬的鐵架床增添了一絲柔和的色彩。其實,在這裏點蠟燭是違反規則的。近幾年,荷馬發現自己有必要在規則中再三強調此事,因為幾年前,有個工人在宿舍里點蠟燭時,引起了一場小火災。他在規則中寫道:
「她的體溫是一百零四華氏度。」卡羅琳護士低聲對拉奇醫生說。
拉奇醫生剛剛為頭一天來過夜的女人做完墮胎手術,然後對她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希望你在這兒還好。」
他握緊拉奇醫生的提包,向黑暗中看去。就在這一瞬間,他突然看清了自己未來的道路。他自始至終都是原來的他,一個無人領養的孤兒,儘管他逃離了聖克勞茲一些時日,但聖克勞茲依然是他的合法監護人。作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應該知道自己歸屬何處。
「火車就要開了。」乘務員嘟噥著。
「我也不知道,你可以寫信問問他呀。」荷馬回答。
荷馬的房間在過道對面,也就是奧莉芙與老華力曾經住過的主卧房。在戰爭尚未結束之前,甚至沒有等到華力回國,奧莉芙即病逝于肯尼斯角醫院。奧莉芙患了癌症,不能動手術,在進行穿刺檢查后,癌細胞迅速擴散,所以她沒能見上兒子最後一面。
「你是說,你們一開始就不對勁兒嗎?」安琪爾問。
但那天正好下雨,天氣驟然變冷。由於木料萎縮,細沙從窗縫以及門縫裡吹進來,踩在腳底下沙沙作響。窗帘、毛巾以及床單都濕黏黏的。風從海上吹來,將雨水刮進屋檐下,所以他們無法坐在陽台上。飯店為他們提供了一間狹長、陰暗而又空曠的餐廳,他們坐在一盞枝形吊燈下開會,可是誰也無法把燈打開——沒有人能找到它的開關。
顧赫太太後來問金格里奇醫生:「你剛才看見了嗎?那女人羞得沒臉見人!」
她拿起夾蘆筍的食物夾,荷馬以為她會用食物夾打他,可她只是將它一會兒張開、一會兒合上地擺弄著。
愛德娜護士不禁懷疑他是否曾到火車站,與站長一同觀看電視上的西部片。她自己就經常溜去看電視。相對於郝帕隆·卡西迪而言,她更喜歡羅伊·羅傑斯,當然,如果羅伊不唱歌就更好了。不過,她最喜歡的還是湯姆·米克斯。她雖然討厭《孤獨的騎警》,對劇中人湯圖及他的一群死黨卻還比較欣賞。
「我才不幹這種事呢!」卡羅琳護士斷然拒絕。
「不會。」荷馬回答。
工人們都知道,觀海果園如今是在荷馬的管理之下,大多數事務都由他負責處理。奧莉芙如果地下有知,大概也不會覺得意外,而且,華力和坎蒂顯然也很慶幸有他代管果園。也許因為知道荷馬是孤兒出身,工人們都覺得他平易近人。雖然他住在胖朵特所說的「豪華大宅」里,實際上,他倒像是他們中的一員。所以,對於荷馬當老闆,工人們都心悅誠服,可能只有弗農·林奇例外,因為弗農·林奇一向妒賢嫉能,尤其在他太太格雷絲死後,這種心理更是變本加厲。
難道荷馬·威爾士沒有絲毫長進嗎?在經歷了這麼多年的風霜折磨,度過無數欺騙背叛的歲月之後,他們都年歲漸長,而他居然還看不出她流露哀傷卻炯炯有神的雙眼能夠洞悉一切,她怎麼可能相信他的胡說八道?
美洛妮搶白道:「當然是拉奇!我以為你會像他那樣,做個傳教士或目中無人的慈善家!」
金格里奇醫生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拉奇醫生對自己被指控為「隱性同性戀者」的反應,因為早在討論卡羅琳護士的政治立場時,拉奇醫生就完全直言不諱。
每年,荷馬見羅斯先生的女兒和那個女人沒來時,都會問他:「你女兒好嗎?」
她收拾好路娜的行李,走到床邊,拚命搖著路娜,一邊大聲叫著:「十五年啊!」路娜不停扯著床單蒙住自己,可美洛妮仍然不停地用力搖著路娜。但她並沒有對路娜採取別的舉動,甚至還將路娜送上火車。路娜披頭散髮,衣衫不整,那時才是清晨,看來又會是一個炎熱的夏日。
她緊緊地抱著他,可他還是一直埋頭洗刷。她把臉埋在他的后肩上,猛地咬了一口,他這才不得不轉過身來,將她推開。
「現在該說出真相了。」荷馬對坎蒂說。
荷馬原以為美洛妮會動手揍他,她對別人常常拳腳相向,卻沒有料到她會以這種方式對付他。他曾經想象過,當他們有朝一日重逢時,他會與她打成平手,可此刻他才明白,他永遠都不是她的對手。
不久以前,也許是為了給委員會注入新的活力,金格里奇醫生提議在旅遊淡季去歐貢奎特的一家飯店舉行會議,以打破每年都在波特蘭辦公室開會的慣例。他說:「就當是郊遊吧,去呼吸一下海邊的空氣,還可以欣賞風景。」
華力對安琪爾說:「小子,我們倆這樣練習,其實讓你受益更多,至少我沒什麼進步。」安琪爾確實進步神速,他的球技遠遠超過了坎蒂。有時,坎蒂發現他陪她打球時覺得很無趣,心裏不禁有些不是滋味。
金格里奇醫生在緬因州擔任心理醫生多年來,雖然常常聽說「隱性同性戀」——也就是不曾有實際同性戀行為——這種事,可是還從來不曾為任何人貼上這種標籤。其實,有些人只是看不慣別人的怪異行徑,才用這種方式來說長道短。顧赫太太鄙視獨居的男人,才認為他們是不正常。她也鄙視年輕人公開示愛,或者不結婚,或者公開示愛而不結婚。太正常的事情也會令她怒不可遏。金格里奇醫生雖然和顧赫太太一樣,極力想趕走拉奇醫生以及聖克勞茲其他員工,卻忍不住覺得自己早該收顧赫太太為病人,這樣,他也許又可以晚幾年才退休。
「然後呢?」
「很抱歉,」拉奇對他們說,「大衛·科波菲爾今天只碰到這些事兒,他今天不是太勞累。」
最後,卡羅琳護士好不容易讓那女人在婦檢床上躺好。「現在我要觀察一下你的體內,這是窺陰器,」拉奇醫生一邊向她解釋,一邊舉起工具讓她看,「它伸進去之後,你可能會覺得有點兒涼,可是不會痛。」那女人搖了搖頭。他忙安慰道:「真的,不會痛的,我只是檢查一下。」
那年夏天,羅斯先生來信說,他和女兒可能會比其他工人提前一兩天到達,希望他們能將蘋果酒屋準備好。
葛洛根太太一時之間不知從何下手。紙箱被一層層的膠帶、電線及麻繩封捆得結結實實,彷彿是有個野人將一頭猛獸關在了裏面。她只好讓人將卡羅琳護士叫了過來。
那對年輕情侶進來時,顧赫太太以不屑的目光打量了他們一眼,那年輕女人連忙別過臉去。
華力問荷馬:「他有自己的規則,這跟不遵守我們的規則有什麼關係?」
「沒必要為了孩子把這件事情弄得神神秘秘的。」華力也幫荷馬說話。
小傢伙對她解釋道:「你睡著之後,眼睛上就長出了樹皮。」
「是的。」荷馬握著奧莉芙的手說。他俯下身去,想聽聽她的呼吸,她卻把他當成華力,親了他一下。
「什麼?」荷馬不敢想象其中的答案。他想,也許是走路,要不華力可能會說:「我最懷念的是愛我的太太。」
「真要命!」美洛妮說,「當時,你痛嗎?」
「你用不著帶我參觀果園,陽光,」美洛妮說,「我以前見過的果園可多了!」
「操你媽的!」男生掉頭就走,一邊還小聲罵著。他自以為聲音很低,而且只是想在吧台另一頭的工人面前耍耍威風,可他萬萬沒想到那些工人全是美洛妮在船廠的同事。結果,他們架著他,讓美洛妮用金屬餐巾盒砸破了他的鼻子。
卡羅琳護士立刻奔往火車站,可是路娜的火車早已開走了。葛洛根太太醒來后,一直哭個不停。
就在美洛妮到來的這一天,荷馬還收到了從聖克勞茲寄來的包裹,不禁大驚失色,他幾乎不想將它拆開。他想:老頭兒說不準給我寄來了幾包灌腸劑呢!等到他拆開包裹,發現裏面竟然是一隻黑色的醫師提包時,更是詫異到極點。提包的皮革很舊,而且很軟,上面的銅扣也早已失去光澤,就像舊皮鞋上的鞋扣,更襯得那新添上去的兩個縮寫字母「F.S.」,金光閃閃。
安琪爾不由得有些尷尬。他伸手試了試池水的溫度,說:「水很暖和,可惜你不會游泳。不過你可以在淺水區玩一玩,要不我還可以教你浮水,我爸爸學游泳就是坎蒂教的。」
顧赫太太又對金格里奇醫生說:「我已經猜出他的真面目了,他八成是個隱性同性戀者!」金格里奇醫生以為她說的是外面那位年輕男子,也就是荷馬。可實際上,她指的卻是拉奇醫生,她日日夜夜都在盤算著如何除掉拉奇醫生。
在內心深處,韋爾伯·拉奇常常聽見新生兒的啼哭,即使孤兒院以及聖克勞茲那幾棟空無人煙的建築都是寂靜無聲,死一般的寂靜無聲,他還是會聽見嬰兒的哭聲。他知道,他們不是因為即將出世而啼哭,而是因為已經出世而啼哭。
「你長得真帥,」美洛妮說,「比你爸爸年輕時還要帥。」
「難道我們除了耐心等待,順其自然之外,就沒有別的選擇嗎?」安琪拉護士問,可是誰也沒有回答。
「你少跟我唱反調!」美洛妮哭了起來,粗糙的臉上滿是淚水。「你倒也是目中無人,至少這一點我沒看錯,可你卻不是什麼傳教士,而是個懦夫,小人!你一開始就不該和那個女人胡搞,而你還讓她懷了孕,到頭來甚至瞞著自己的親生兒子!好一個傳教士啊!你可真有膽量!在我看來,陽光,你根本就是個懦夫,小人!」
「想想看,當時我得費盡口舌,對那個孩子解釋這一切,他比你還要小几歲呢!我告訴他,儘管他根本還沒有機會接觸女孩子,也沒有實際的性行為,可是對女孩子或者對性胡思亂想卻是很正常的現象。」荷馬有意讓自己變主動為被動,說到這兒便停了下來,看看安琪爾的反應。安琪爾躺在那兒,嘴裏銜著一根草莖,眼睛望著樹上四處伸展的粗壯枝幹。
葛洛根太太真希望自己帶來了編織活兒。如果所謂的開會就是這麼回事,那麼她以後再也不願參加會議了。但卡羅琳護士卻漸漸明白了拉奇的用意。她有一顆勇敢而充滿政治理想的心,一旦明白委員會是她的敵人之後,她便全心全意地接受指揮者的號令,支持拉奇醫生苦心孤詣的計劃,以打敗委員會。這項行動具有革命的意味,而卡羅琳護士向來熱衷於所有的革命。

就在這時,坎蒂在終於打發走貝基之後,信步來到蘋果市場。她從第一張展示台上的籃子里拿起一個蘋果,咬了一大口,這才發現大家都停止了工作,圍成一圈,便也走上前去。
「對我而言,禱告永遠是一種選擇。」葛洛根太太不服氣地反駁。
「可現在僱工人未免太早了。」弗農·林奇插話道。美洛妮瞪了他一眼,他頓時啞口無言。
「你一直都在跟我說華力知道,」荷馬說,「何況他愛你!」
「你太太呢?」荷馬又問。
那年夏天,有一次他們從海灘回家,中途把車停在哈斯海芬小學的操場上,因為華力和安琪爾想玩爬桿。安琪爾的身手十分敏捷,而華力的雙臂也因為經常使用而特別靈活強健,爬起來像猴子一樣既有力又優雅,然後,兩人像猴子似的朝坐在車裡的荷馬與坎蒂尖聲怪叫。
「那你已經不愛我了,是嗎?」她邊哭邊說,同時把食物夾朝荷馬扔去,然後雙手握緊拳頭,頹然地垂在大腿兩側。她緊緊地咬著下唇,一縷血絲緩緩滲了出來。荷馬拿來一條幹凈的毛巾想替她擦去血跡,卻被她一把推開。
荷馬鬆開坎蒂朝門口走去,一不小心絆在那隻醫師提包上。坎蒂連忙抓住他,把他拉了回來。
他們不敢形成任何令人起疑的行為模式(其實,他們的行為早就引起了大家的疑心)。他們沒有任何固定的幽會時間或地點。冬天,安琪爾放學后,有時會帶華力去附近一所男子學校的室內游泳池游泳,荷馬與坎蒂便可以趁機安排在傍晚幽會。可是,由於荷馬的床過去是奧莉芙的就寢之處,又具有主卧室雙人床的特殊意味,使他們不免產生各種矛盾微妙的心理。而坎蒂與華力的床顯然另有禁忌。他們偶爾也外出幽會,可次數很少。蘋果酒屋雖然是個比較理想的地點,但也只有在夏末準備迎接臨時工而打掃乾淨后才可以利用。不過,自從安琪爾學會開車以後,為了讓他遠離外面的公路,他們便允許他在果園裡駕駛所有的車輛,而他那位胖墩墩的好朋友彼特·海德,也經常和他一起坐車在果園內閑逛。荷馬總懷疑彼特和安琪爾常常請赫伯幫他們買啤酒,然後躲在蘋果酒屋裡偷喝,要不就躲在裏面抽煙,過過做大人的癮。至於晚上,由於身邊有了一個同樣愛失眠的安琪爾,每當荷馬和坎蒂夜不能寐時,他們又能躲到哪兒去呢?
他住的是當年華力與荷馬合住的房間,他從一出生就進了這個地地道道的男孩子房間。在他的成長過程中,與他日夜相伴的是華力所贏得的網球及游泳比賽的獎盃,華力和坎蒂的合照(當時華力的腿尚未癱瘓),還有坎蒂教荷馬游泳的照片。華力甚至把自己的紫心勳章也送給了安琪爾,安琪爾將它掛在床頭的牆上,正好遮住那點莫名其妙的指印(那是數年前的某個晚上,奧莉芙在牆上打死一隻蚊子所留下的痕迹,也正是在那個晚上,安琪爾的生命在蘋果酒屋裡孕育而成。如今,十五年已經悄悄流逝,這個房間又該重新粉刷了)。
「在那兒見面也不好吧。」荷馬道。
「大概是吧。」荷馬答道。
坎蒂答道:「既然她想找份摘蘋果的活兒,就說明她過得不怎麼樣。」
「沒錯。」荷馬話音剛落,華力突然狠狠地一拳揮來——由於他坐在桌上,這是他唯一可以打人的動作。荷馬這時正靠在桌邊,而華力又筆直地坐在那兒,因此荷馬毫無準備,那一拳便結結實實地落在他的臉頰上。坎蒂大驚失色,情急之下,一把推開計算器,只聽得「砰」的一聲,計算器猛地掉在地上,荷馬也同時栽倒在地。儘管他摔倒的聲音不如計算器落地的聲音響亮,可他還是摔得不輕。他伸手捂著臉,被揍的部位很快就又青又腫。
金格里奇醫生退休時(當然不是從委員會退休,他絕不會退出委員會),曾考慮接受聖克勞茲的職務,但顧赫太太指出,他並不是婦產科醫生。他專攻的心理醫學在緬因州始終不熱門,而顧赫太太偏偏喜歡這樣挑明,不由得使他在詫異之餘還有些被冒犯的不快。顧赫太太也到了退休年齡,但她那股要強的勁兒卻絲毫不減。韋爾伯·拉奇已經九十多歲,顧赫太太卻像中了邪一般,非要讓他在死之前退休。在她看來,如果拉奇死在崗位上,無疑是她的失敗。
「沒錯。」荷馬話剛出口,便連忙read•99csw.com下意識地縮了縮腦袋,似乎在躲閃可能揮過來的拳頭,或擔心有隻棒球會以羅斯先生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他臉上飛來。
「沒問題,反正我喜歡開車。」安琪爾滿口答應。
「她結婚了沒有?她快樂嗎?」愛德娜護士一直追問。
「你們的規則?」荷馬問道。
歐貢奎特那家飯店外面大雨滂沱。而在冷清陰暗的餐廳里,顧赫太太正在說道:「這很不正常,拉奇醫生,還有那兩個老護士以及那兒所有的人,全都有問題!如果我們不能儘快找到合適的人選接任,我建議派個管理員或別的什麼人去那兒好好視察一番,然後告訴我們到底糟到什麼程度。」
現在想起荷馬時,她不再有報復的念頭,這令她自己都感到驚訝。記得當初交上路娜這個知心朋友,她心裏非常高興,部分原因就在於她可以向路娜訴說荷馬對她的無情無義。而此時此刻,她卻想對荷馬訴說路娜對她的不忠。
「那件衣服我能穿。」卡羅琳護士突然開口說道。拉奇與兩位護士聽了,這才第一次發現卡羅琳不但年輕、精力充沛,而且體型魁梧健壯,和美洛妮倒有些相似,只不過她比美洛妮斯文多了。韋爾伯·拉奇想,如果美洛妮是個馬克思主義者,並且性情溫和一些,像個天使一般,她們倆就更像了。
作為一對愛人,她們很少打架,因為路娜從不還手。根據十五年共同生活的經驗,路娜發現美洛妮吃軟不吃硬,你讓她,她就會適可而止;如果你跟她較真,她反而不會善罷甘休。
他們最終把電視機送給了別人。愛德娜護士和葛洛根太太後來成了電視迷,拉奇認為這對孤兒的影響比宗教組織更壞。可愛德娜護士卻嗔怪道:「總比吸乙醚好吧,韋爾伯!」但拉奇的態度十分堅決,終於把電視機送給了火車站站長。在拉奇看來,電視最適合火車站站長這樣的白痴,對於整天等著火車到站的人而言,看電視是打發時間的最佳方式。韋爾伯·拉奇是緬因州第一個把電視機稱為「白痴匣」的人,這倒也名副其實。緬因州——尤其是聖克勞茲——在接受新生事物時,似乎比其他地方要慢得多。
這時,美洛妮朝胖朵特走去,不僅因為胖朵特看起來像是這裏的頭兒,還因為美洛妮跟胖女人打交道更為自如。胖朵特看到美洛妮體形龐大,便朝她笑了笑,兩個女人似乎已經互生好感。接著,美洛妮開口了,她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展示廳里迴響,把正在給拖拉機的水箱加水的米尼·海德和弗農·林奇嚇了一跳。當美洛妮竭力用正常聲調說話時,她的聲音出奇地低沉;而一旦她提高音量,別人又會以為她在大吼大叫。
羅斯先生回答說:「跟你們白人,對此我們有規則可循。」
他設計的有關富茲·史東的一切都非常可信,提出的所有細節都令人嘆服,只有卡羅琳護士發現了其中的問題所在。
「嗯,當時他嚇壞了,不停地叫我開燈,說他身上有什麼東西弄破了。」
「要我假裝什麼呢,韋爾伯?」愛德娜護士問。
荷馬從來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向他們兩人說出真相。可事到如今,用哪種方式又有什麼關係呢?荷馬毅然打開廚房的燈,一時有些目眩。他想,自己大概就像一棵擺在酒屋門口的聖誕樹一樣大放光華吧!他忽然想到,當年就是這輛凱迪拉克把他從聖克勞茲救了出來,現在這輛車又來了,不是很湊巧嗎?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是第二次拯救他:此刻,他拿著那隻舊醫師提包,準備說出真相,也就是終於準備服下治療心病的藥物。
「害蟲和斑點症!」愛德娜護士忽然說。大家都愕然地瞪著她,她又說:「還有蛆!正是因為它們,我才不得不給蘋果樹噴農藥。對,害蟲、斑點症和蛆!」
拉奇柔聲問道:「你是不是對自己做了什麼?有沒有弄傷自己?」那女人猛然一怔。拉奇接著又問:「你為什麼不說話?」她搖搖頭。他繼續問:「你是個啞巴?」她還是搖搖頭。「你受傷了嗎?」她又聳聳肩。
「我認為,星期六的時候,只要蘋果市場里還有人幹活,你們就應該收斂點兒,像你們這樣在水上水下玩玩鬧鬧,讓大家聽見了,未免有點說不過去。」

路娜越來越善於持家。她缺乏足夠的上進心,不願接受進一步的技術培訓,但仍然在船廠上班,因為美洛妮告訴她說:「接著幹下去吧,將來好領退休金。」實際上,路娜倒挺喜歡這種單調的裝配工作,而且她還非常精明,常常主動要求加班,好賺取加班費。她寧可在別人休息時加班,因為這樣工時較短。不過,她三更半夜不歸家卻讓美洛妮有些不滿。
十五年來,關於蘋果酒屋的規則,荷馬只向羅斯先生提過一次。他說:「希望那些規則不會冒犯誰。那些東西每年都是我寫的,我自然要負責任。如果有人看了不高興,希望你能告訴我。」
有時,紙上還會增加幾行插科打諢、半開玩笑的話,如「不可在屋頂上胡搞!」或「只能在冷藏室里放炮!」等。
「是嗎?」胖朵特問。
「是的,大家都對我很好,」那女人回答,「甚至我所看到的孩子也都很友好。」拉奇醫生聽到「甚至」兩個字,心中不禁納悶:孩子們憑什麼不會很友好呢?後來他才想到,他並不了解在外人眼中,聖克勞茲的一切是怎樣的情景。
拉奇醫生低下頭去,湊近窺陰器仔細端詳,隨即嗅到一股化膿腐爛的惡臭,他連忙屏住氣息。如果吸進這股臭氣,他一定會作嘔。只見她的體內已經潰爛化膿,那種發炎時常見的通紅(即使在膿液的覆蓋下),哪怕是讓任何膽大或未經訓練的人看了,也會覺得觸目驚心。但韋爾伯·拉奇還是儘力讓自己的呼吸趨於緩慢而平穩,這樣才能保持雙手的穩定。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那女人發炎的組織,心裏暗暗驚嘆:那股火紅炙熱簡直可以燃燒整個世界了!現在你該明白了吧,荷馬?拉奇默默地問。透過窺陰器,他感覺到那女人體內滾燙的氣息朝他迎面撲來。
「是的。」他說。
荷馬說:「因為她對他一直就像親媽媽,我才忍不住這麼想。」
他上樓走進洗手間,吐了起來。然後,他放了一盆冷水,把整個頭浸下去,可太陽穴仍然痛得鑽心。體重一百七十五磅的美洛妮說出的大實話,就像一隻一百七十五磅重的大拳頭,狠狠地打在他的臉上、頭上以及胸口上,讓他痛徹心肺,喘不過氣來。他嘴裏還殘留著嘔吐后的酸腐味,便拿起牙刷刷牙,卻猛地割破了手,這才發現刷柄上的那枚刀片。他覺得上身幾乎麻痹了,此時才體會到華力下身癱瘓的感覺。當他伸手去拿掛在淋浴房門邊的毛巾時,赫然發現還有別的地方不對勁!洗手間里還丟了一樣東西,那份空白問卷,那份他一直沒有寄回聖克勞茲託管委員會的問卷不見了!荷馬不用多想,也能知道美洛妮會怎麼填寫那張問卷。
安琪爾常常幫華力推輪椅,也常常陪他開著凱迪拉克外出。其實,華力早就教過安琪爾怎樣駕駛凱迪拉克了,如果荷馬和坎蒂知道了這一點,肯定會大為不悅。
「她真是霸道,是吧?」華力又問。荷馬卻一頭潛進水裡,池水裡比較清涼,他可以好好思考。
韋爾伯·拉奇回答道:「對別人的禱告,我從來都沒有異議。禱告是個人的事情,是每個人自己的選擇,想向誰禱告或禱告什麼都行。但是,只要開始制定規則……」說到這裏,他有些茫然。他知道她會跟他兜圈子。他崇拜社會主義,可是,與一位該死的社會主義者交談卻和與虔誠的信徒談話沒什麼兩樣。他曾聽她說過許多次,如果某個社會贊成墮胎非法化,那就是贊成對女性施加暴力;將墮胎非法化實質上是對女性實施的假虔誠而又自以為是的暴力,無異於將對女性實施的暴力合法化。他還多次聽她說,墮胎不僅僅是個人的自由選擇,政府更有責任為女性墮胎提供服務。「一旦政府提供了這種服務,又會開始制定規則了!」拉奇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這是一種極具緬因州特點的想法,可卡羅琳護士聽了卻微笑起來。他顯然又已經自投羅網。她總是能讓他陷入圈套,他不是個頭腦清晰的人,而只是個好人而已。
「我指的不是性。」坎蒂壓低嗓門說。
華力進出辦公室完全不需要人幫忙,因為埃弗利特·塔夫特多年前就拆除了辦公室的門檻,又重新改裝了紗門,使它和酒吧的門一樣可以向兩邊自動滑開,所以華力能夠進出自如。
「荷馬屬於這裏。」安琪拉護士斬釘截鐵地說。對她而言,荷馬屬於聖克勞茲,這是與天氣一樣毋庸置疑的事實,儘管這個事實是荷馬一生中最為嚴峻的考驗。
「你知道我最懷念什麼嗎?」華力突然問。
就在這人人都認為至關重要的時刻,有位新護士來到了聖克勞茲孤兒院。令人不解的是,她似乎是自己找上門來的。大家都稱她卡羅琳護士。她十分能幹,尤其是葛洛根太太收到美洛妮捎來的禮物時,更是多虧了她的幫助。
「這是瘸子專用的洗手間,」華力常說,「猴子肯定會喜歡,有了這些東西,它們就可以在裏面蕩來蕩去了!」
「不用說我也知道你是誰,」美洛妮對安琪爾說,「你比你爸爸更像你爸爸!」胖朵特和弗洛倫斯認真地聽著她的一字一句。
「坎蒂和華力。」荷馬回答時,盡量將兩個名字當成一個詞似的說出來。
「那個醫生呢?」美洛妮又問,「老拉奇——他還在世嗎?」
過了半晌,坎蒂又問:「你打算去哪兒?」
「是的,我還記得。」荷馬說。
「說不準等你找女朋友的時候,我也會試著找一個。」荷馬說。
「真可惜,」美洛妮說,「應該是很痛的。」
「我懂了。」荷馬口裡說,其實心裏卻茫無頭緒。
「不論發生什麼,我們倆都同時擁有安琪爾。」
蘋果市場自始至終沒有任何變化。那兒就像一個大家庭,只有黛布拉走了,她嫁到了新罕布希爾州,每年唯有到聖誕節才回哈斯洛克。每逢聖誕節,荷馬都要帶著安琪爾返回聖克勞茲。他們一大早就與坎蒂和華力一道吃完聖誕早餐,接著拆開各自的禮物,再帶著更多的禮物前往聖克勞茲。他們抵達時常常已是傍晚,然後和大家一起吃聖誕晚餐。安琪拉護士每次都喜極而泣,愛德娜護士則是在他們離去時才依依不捨地落淚,而拉奇醫生卻是既親切又沉穩。
「哦。」華力應了一聲,把輪椅轉到廚房的角落,看見食物夾扔在地上,旁邊還有一些蘆筍碎末。他彎腰撿起食物夾,遞給水池旁的荷馬,然後問道:「想不想去看最後兩局棒球賽?讓坎蒂來洗這些該死的盤子好了!」說完,他出了廚房,在車道上等荷馬把車開過來。
「得了,不要說什麼更美好的世界!」他大聲打斷她,「我要談的是這個世界,是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我們只有這個世界,所以要談就談這個世界的事情!」說到這裏,他突然覺得身心俱疲,不禁希望能得到乙醚的安慰。他越是想與卡羅琳護士辯個高低,就越需要乙醚;而他越是強烈地感受到對乙醚的需要,就越顯得她言之有理。
他說,所以,他希望委員會先從其他人口中得知他替人墮胎的事,只有這樣,他們或許還有出路。卡羅琳護士是最合邏輯的告密者,因為她年紀輕輕,又是新來不久,在勉強忍受一陣子之後,終於經不住良心的譴責,覺得自己無法繼續保持沉默。卡羅琳護士將聲稱,葛洛根太太與兩位護士完全是受拉奇醫生脅迫才奉命行事,因此不該為此事負責。而卡羅琳護士自己則不然,無論對哪個社會上的權威人士,她都敢於挑戰,她現在是為了爭取女性權益而提出抗議。她認為,即使身為護士,也不該任由醫生支使擺布;當醫生違法時,即使不應由護士提出質疑,她也有權利和道義責任揭發他的罪行。拉奇相信顧赫太太肯定會喜歡「道義責任」這一說,她無疑認為,正是她自己所肩負的道義責任在指引著她的人生航程。而在拉奇醫生看來,顧赫太太就是在這些巨大的道德責任的重壓下,變成了一個刻薄無趣的女人。
拉奇醫生在辦公室里邁著慢吞吞的步子,把一封信交給安琪拉護士,那是他代她寫給託管委員會的,再把另一封信交給卡羅琳護士。
葛洛根太太一直擔心自己會精神失常,這會兒不禁擔心拉奇醫生是否已經精神失常;安琪拉護士也懷疑拉奇的健康早已每況愈下;愛德娜護士則因為愛他心切,無法客觀評斷他的言行;而卡羅琳護士卻只想弄清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那你是怎麼對付的?」過了一會兒,安琪爾問。
「既然他以前是我們兩人的,那麼現在也一樣,不論發生什麼事情。」坎蒂再次強調。
弗農說:「你們別鬧了,我有個消息要告訴你。」
緊接著,她一眼瞥見牆上那張十五年前聖克勞茲託管委員會寄來的問卷。那張紙很舊,她小心翼翼地將它取了下來。問卷上的題目使她的思緒異常紛亂。她將那支嵌了刀片的牙刷扔進面盆,隨後又撿了起來,放進醫藥箱,可馬上又把它拿了出來。她覺得一陣噁心,忍不住吐了,吐完后將馬桶連沖了兩次。
「可工人確實都規規矩矩。」荷馬說。
「我?」安琪拉護士一聽,不禁面帶懼色。可拉奇知道她是推薦富茲·史東的最佳人選。富茲·史東的名字當初不就是她取的嗎?再說,她不是自始至終都和富茲一同仗義執言,與拉奇醫生爭辯嗎?因為富茲了解他們,也深愛他們,清楚他們的需要,而他對墮胎問題的觀點和安琪拉護士也十分接近。
荷馬答道:「我認為他愛你,你也愛他,我認為他知道我們都愛安琪爾,我還認為華力也愛安琪爾。」
荷馬下了樓,只見坎蒂和華力的卧室門關著,門縫裡看不見一絲燈光。他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上床,還是華力獨自在那兒。可廚房裡還亮著燈,屋外車道盡頭柱子上的燈也正亮著。他打算先去蘋果市場的辦公室拆閱信件,只要辦公室里亮著燈,坎蒂就會知道他在那裡。如果她已經去了蘋果酒屋,他也可以再從辦公室走去找她。因此,聰明的做法是讓辦公室的燈亮著,等他從蘋果酒屋回來時再關上,這樣,如果華力醒來看見辦公室的燈光,便會以為他或坎蒂仍在那裡工作。
「他當然知道啦!」華力也笑呵呵地說。
「沒錯。」他父親回答。
胖朵特對美洛妮說:「如果你想在這兒幹活,那不妨也讓你知道,那個開拖拉機的傢伙是我們這兒的頭號渾蛋!」
當然,荷馬也有自己的記錄,那是自從華力從戰場回來后他和坎蒂做|愛的次數。在華力與「機會出擊」機組成員的合照背後,他一次次地用鉛筆寫下這個數字,又一次次地擦掉,然後再重新寫上去,一共是兩百七十次,比艾拉被蜂蜜蜇過的次數多不了許多。荷馬並不知道坎蒂也在做記錄,她也是用鉛筆在另一張照片的背面寫著「270」。那是她教荷馬游泳的照片,她把照片幾乎是不經意地放在與華力共用的洗手間里,總是有一盒衛生紙或一瓶洗髮水將它半遮半掩。這間洗手間很特別。早在華力返家之前,奧莉芙——那時她還在人世——就特地請工匠在裏面安裝了許多扶手,好方便華力進出廁所及洗浴。
她口齒不清地說:「你一定得原諒他。」她握著荷馬的手——實際上,是扶著荷馬放在她腿上的手。
「我們能因為他沒有表現出同性戀的行為,而說他是『隱性同性戀者』嗎?」金格里奇醫生問得很小心,他可不想惹惱顧赫太太。
華力和坎蒂婚後不久,雷蒙·肯德爾便去世了,他的龍蝦池及整個碼頭髮生爆炸,不但他自己粉身碎骨,而且船被炸沉,停車場上那兩部他正在修理的汽車也被炸得四處飛濺,甚至在二十五碼之外的海岸公路上都能找到殘片,彷彿是汽車自己開到了那兒!海芬俱樂部的觀景窗也被強烈的衝擊力震碎了。不過,由於事發時已是深夜,酒吧早已關閉,那些老酒客們都已回家,所以沒能親眼目睹他們的眼中釘從哈斯海芬碼頭突然消失的壯景。
「哦,我也不是專門說你。那你們兩個呢?」她轉頭看著荷馬和華力。
「不完全是這麼回事……」荷馬剛剛開口,美洛妮就搖著她的大腦袋,並且轉過臉去。
她說這話時,覺得自己就像在餓死這幾隻恐龍。在她眼中,這幾位老人雖然形體不小,卻顯得衰弱而憔悴。
可是,那個男人卻迎著她的目光,簡直是看穿了她的五臟六腑!金格里奇醫生暗暗稱奇,那是他平生所見的最精彩的「擊敗對方的眼神」。他不由得朝那對情侶露出了笑容。
燭光非常微弱,從大宅里不可能看見。
「這麼說,你把東西交給她了?你沒有跟她說什麼吧?」美洛妮又問。
說完,她轉身離去,壓根兒就沒提工作的事,而他也來不及問問她這些年過得怎麼樣。
荷馬接著說:「有個孩子比較大一些,稍稍懂一點兒。我想,他大概也是剛剛開始自己弄著玩,當時可能是第一次,所以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等到他真的射出來——我是指射|精,他還以為把自己弄傷了!當時黑燈瞎火的,他大概以為自己流血了!」
華力回家不久,荷馬就給韋爾伯·拉奇寫了封信,告訴他說,相對於華力的殘廢以及坎蒂心中因背叛而產生的愧疚感而言,奧莉芙去世的作用更為顯著,它進一步鞏固了坎蒂與華力的關係。
荷馬說:「安琪爾永遠不會恨你,對他來說,你一直都是個好母親,你本來就是。」
顧赫太太說:「他們全是些老糊塗,很容易就會被洗腦的!」
「荷馬,你聽懂我的話了嗎?」坎蒂又問,荷馬卻猛地往下一沉,在水裡悶了片刻。等他浮出水面時,只見坎蒂正走進廚房,順手用力摔上了紗門。
當晚,坎蒂與荷馬坐在游泳池畔時,她忍不住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一隻較大的昆蟲被困在清理落葉的耙子里,只聽見它嗡嗡叫著,翅膀不斷地拍打著潮濕的落葉,聲音越來越弱。
華力時常回想起那些緬甸村民在舢板上為他導尿的情景,他對他們永遠懷有感激之情。雖然導尿用的竹管不是很直,可是他很少流血,比起村民們吐在船板上的暗紅色的檳榔汁,他的血只是淡淡的,量也不多。
自從荷馬和坎蒂帶著他們的兒子安琪爾離開聖克勞茲后,拉奇醫生一聽到「Angel」(天使)這個詞心裏就難過,而且,對於荷馬現在的生活,他也始終放心不下。這十五年來,荷馬、華力和坎蒂居然能相安無事地在一起,這讓他感到十分費解。他不知道他們如何處理三人之間的問題,也不知道他們付出了怎樣的代價。不過,他知道安琪爾是個受歡迎的孩子,深得他們的疼愛與照顧,否則,他也不會保持沉默。可是關於其他的一切,要他保持沉默卻並不容易:他們到底是怎麼安排的呢?
華力坐在蘋果市場的辦公室里,說:「我們已經好久沒見過他女兒了。」埃弗利特·塔夫特在外面給他的輪椅上油。所以,他坐在桌上,萎縮的雙腿僵直地晃蕩著,腳上穿著一雙擦得發亮的休閑鞋,這雙鞋已有十五年以上的歷史了。

「你乘火車去聖克勞茲,到了之後,再找孤兒院。」美洛妮對她的朋友說。
荷馬對坎蒂介紹說:「這位是美洛妮。」坎蒂聽了,頓時覺得嘴裏的蘋果難以下咽。多年前,在蘋果酒屋的屋頂上,她就聽說了有關美洛妮的一切。「這位是華辛頓太太。」荷馬接著又支支吾吾地對美洛妮說。
卡羅琳到聖克勞茲后,見到韋爾伯·拉奇,便自我介紹說:「是荷馬讓我來的。」這位老先生雖然年事已高,卻並沒有糊塗。
「原諒他?」荷馬不解地問。
「哦,那個乖孩子!」她泣不成聲地說。大伙兒都忙著安慰她,可一時也無言以對。在拉奇、安琪拉護士及愛德娜護士的記憶中,可以用很多字眼來形容美洛妮,但絕對不是「乖」字。拉奇醫生也穿上那件大衣試了試,但仍嫌太大太重。這時,有個小女孩聽見葛洛根太太的哭聲,便跑來探個究竟,正好看見拉奇穿著那件大衣東搖西倒的模樣,不由得嚇了一跳。
「好像在洗手間里。」
坎蒂總是很關心工人們的太太。她發現格雷絲懷了孕,並認為格雷絲一定是自行墮胎失敗,才得了急性腹膜炎而死。荷馬常常感到費解:格雷絲為什麼沒有再去聖克勞茲呢?接著,他又自我安慰地想,格雷絲總算沒有白白送命,正是因為她的死以及哈洛醫生極為冷漠的反應,卡羅琳才毅然辭去了肯尼斯角醫院的工作。其實,荷馬一直在鼓勵她採取這種行動,但直到這時,她才終於接受荷馬的建議,前往聖克勞茲助一臂之力。
「我只是認為安琪爾沒必要看到這些東西。」坎蒂說。

「華力肯定知道。」坎蒂說。
「就像一家人。」荷馬重複著。這句話強烈地震撼了他的心。孤兒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孤兒討厭變化,痛恨四處漂泊,喜歡有規律的生活。
「才不呢,」荷馬回答,「她當時是有些發胖,可沒有胖到那種程度,至少我認識她時還沒有。」
卡羅琳護士這一年心情始終很糟。她說,如果美國軍方真如麥卡錫議員所說的是「共產主義者的溫床」,那麼,她會考慮從軍。
孩子們在目睹父母違反自己所定的規則時,往往會明白這是某種重要時刻,並對此留下深刻印象。
在坎蒂面前,奧莉芙的神志卻比較清醒,她說:「他已經成了殘廢,馬上又要失去我了。如果他再失去你,那將來誰來照顧他呢?」
「你是指遇上他們的時候嗎?」
「現在想去房子里看看嗎?」安琪爾問。在她面前,他不由自主地覺得緊張。
韋爾伯·拉奇伸長脖子,看著出現在滿是雪花點和波浪線的電視屏幕上的麥卡錫議員,說:「我看他像個酒鬼,一準會短命的!」
華力常常對坎蒂說,他是多麼幸福,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男人,他說任何人都會願意犧牲雙腿來換取他的幸福。每次聽到這話,坎蒂就會夜不能寐,並且知道荷馬也與她一樣難以成眠。有時,他們會在廚房裡碰面,一起喝點牛奶,吃點蘋果餡餅。如果天氣暖和,他們還會坐在游泳池邊,相互保持一段距離,在外人看來,準會以為他們是剛剛吵過架或者彼此漠不關心呢!實際上,他們極少產生矛盾,並且從來不曾對彼此漠不關心。他們就這樣坐在游泳池邊,不禁又回想起當年這樣坐在雷的碼頭上的情景,只是到後來他們越坐越近。如果他們對那段往事記憶猶新,如果他們十分懷念那座碼頭以及雷——雷在安琪爾記事前就已經去世,所以安琪爾對他毫無印象——那麼,這往往會破壞他們坐在池畔的心情,於是他們只好各自回房,仍然久久不能入睡。
「我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荷馬說。
「不是我,」那女人重複道,「我絕不會做這種事!」
羅斯先生有幾年還帶著一個女人同來。那女人身材高大,脾氣溫和,不太愛說話,常常摟著一個小女孩。等到小女孩漸漸長大,可以四處亂跑並且會闖禍時(她與安琪爾差不多大),羅斯先生就不再帶她們來了。
「史東醫生。」他不由得念出聲來,同時想起拉奇曾把他當成富茲跟他說話的情景。
「我並沒有打算幹這一行!」荷馬寫信向拉奇醫生解釋,可拉奇只要想到荷馬擁有了這些必需設備,就振奮不已。
「我們的規則可多了,」羅斯先生說,「其中之一就是關於彼此相處的問題。」
這件大衣套在葛洛根太太身上,衣大人小,她整個人幾乎全罩在裏面,不禁冒出汗來。「我真不明白……」她話音剛落,忽然在一個口袋裡摸到幾張鈔票,掏出來一數,突然想起十五年前,美洛妮離開聖克勞茲時,曾偷走了她的錢和大衣,而此刻她手中的錢與美洛妮當時偷走的錢數恰好相同。
「怎麼啦?你肚子痛嗎?」美洛妮問。
「哎呀,我的蘋果餡餅!」愛琳大叫一聲,趕緊跑開。弗洛倫斯上下打量著美洛妮,但目光非常友善。胖朵特將圓滾滾的手搭在美洛妮肩上,好像她們是幾十年的老朋友。過了一會兒,愛琳又跑回來說,蘋果餡餅得救了。
「箱子是誰送來的?」葛洛根太太問。
「不要,求求你了!」坎蒂說。荷馬正在水池前清洗餐具,坎蒂繞過他將烤箭魚的架子放進肥皂水裡。烤架油膩膩的,還沾滿了碎魚屑,可荷馬卻不等它完全浸濕,就從水裡把它撈起來,開始刷洗。
荷馬說:「我得等到他們全部睡著,然後還不能讓床弄出響聲。可是你不知道,要讓十幾個孩子全部睡著,得等多久!」
「華力,你也為我做了很多。」荷馬說,可華力卻不以為意地揮揮手,轉動輪椅朝大門推去,一邊說:「那是兩碼事兒,哥們兒!」隨後,荷馬把吉普車停進車庫裡。
「彼特這會兒也沒有幹活,」安琪爾分辯道,「他到海邊兜風去了。」
「是嗎?」過了片刻,安琪爾才漫不經心地搭腔。
「愛德娜,」他柔聲回答,「我都快一百歲了,也該退休啦!」
「可是韋爾伯,如果我們告發你,你會怎麼樣呢?」愛德娜護士問道,一滴老淚緩緩滑下她滿是皺紋的臉龐。
華力說:「她總是有道理,而且她年紀越大越有風韻了,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