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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家人1999-2000 疼痛等級表

兩家人
1999-2000

疼痛等級表

要找到真相,我必須成為真相的化身,或者至少顯得值得信任,他這樣下定決心。
「真是條笨狗!」瑪吉說道。
「別跟著我,臭小子。」瑪吉說道。
她走向門,打開了它。怒火就像燃燒的呼啦圈一樣繞著她旋轉。
他一直在寫信,這樣她或許會記住她的承諾。他寫下了他們共同的經歷,因為在他們之前的旅程中,她的本領和經驗讓他驚嘆不已。沃爾弗雷德花了更多時間跟她的同胞一起生活,一起狩獵,一起交談,一起參加儀典。他們給他藥物幫他忘掉麥金農,這似乎起了作用。夜裡他不再聽見粗重的呼吸聲,不再聞到腳臭。他正逐漸變成一個印第安人,而她逐漸變成一個白種女人,可他怎麼能預見這些呢?
那晚,他又聽見了外面的打鬥。拂曉時,他又感覺到她蜷縮在身邊,聞到狗毛燒焦的味道。她一睡醒又開始調音擊鼓,同一首歌將他帶到某處。他把手放在頭上,她早已剪開自己的毯子,給他纏上一條溫暖的羊毛頭巾。夜幕降臨時,他睜開眼,發現這個世界不再搖晃。他欣喜萬分,低聲說:「我回來了,我好了。」
諾拉挺直身體,半舉著餐叉,她渾身散發著怒氣。
「移過去點。」她低聲說,然後鑽進他的被子。
狗轉著圈,從露台上跌了下去。拉羅斯和它一起坐在冰涼的草地上,把它的頭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狗呼呼地喘著氣,目光獃滯。瑪吉坐在露台的椅子上,低頭望著他倆,身體瑟瑟發抖。
「如果你不加入的話,那就走著瞧吧。」泰勒說道。
「我要問你點事。」她剛才忍不住哭了,現在鼻子還有點堵,臉也有點腫。但他的皮膚讓她的腳底變涼。
沃爾弗雷德和女孩擊退麥金農,用計戰勝他,用火燒退他,甚至留下食物讓腦袋吞食,好減緩它的速度,沃爾弗雷德、女孩和她的狗一起上路。他們的雪鞋已經穿壞,女孩把它們修補好了。他們的鹿皮軟鞋已破爛不堪,她在鞋底墊了一層動物皮,裏面塞上兔毛。每一次他們打算停下休息,那顆腦袋就會出現,夜裡不斷號叫,黎明時怒氣沖沖。所以他們不停地走啊走啊,最後又冷又餓,再也走不動了。
「等你長大以後。」他說。
達斯提的忌日。那一天還是來了,已經過去一年了。朗德羅和艾瑪琳並不知道拉維奇一家會如何度過。正如彼得預先的安排,拉羅斯和艾恩一家待在一起。前一晚他倆把能做的事做了:他倆把孩子們都聚在一起,在客廳里舉行了煙斗儀式,所有人都發了言。他們一個接一個傳遞那神聖的煙斗,每個人接到煙斗后就將煙斗指向東、南、西、北,他們知道如何使用煙斗。霍利斯說因為拉羅斯去拉維奇家生活,所以拯救了他們。威拉德說他想念拉羅斯。喬塞特說,她兩個哥哥說的兩件事都是真的,她很高興拉羅斯拉近了自家人與瑪吉的距離。斯諾說拉羅斯挽救了兩個家庭。他小小年紀,卻是個治愈者。艾瑪琳說不出話來。朗德羅什麼也沒說,但強烈的悲傷不斷地在他心裏生長蔓延。
「哪兒疼呢?」那天下午的值班護士問道。
這裏沒人喝醉。這裏沒人拿刀划你媽媽的臉和鼻子來糟蹋她。這裏沒人拿刀捅你舅舅,你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手抓著你的腳、嘴裏吐著血死去。當其他孩子哭泣時,她想到另外一件值得慶幸的事,那就是來學校的路程既艱難又遙遠,遠到麥金農的腦袋再也滾不到這兒來干擾她的生活。
「我會殺了他們。」拉羅斯說。
「你現在應該睡覺了。」
忌日那天,朗德羅發現自己起不了床。身體里所有的力氣和意志力都被掏空了,一股沉沉的睡意籠罩著他。男孩們來到廚房旁邊父母的小卧室門前。「爸爸,」他們喊道,「爸爸?」
「不好,」瑪吉回答道,「我媽媽遲到了。」
「我覺得你是。」瑪吉說。
「那我只留一張,應急。」
「真的很疼,是吧?」
他問她叫什麼名字。
「聖人有神力。」拉羅斯說。
我到處都寫上了我們的名字,拉羅斯對他母親說。拉羅斯,拉羅斯,拉羅斯,會永遠流傳下去。我對自己的書法很自豪,每一個字母都寫得很認真。我把名字寫在他們永遠不會發現的隱蔽處。我寫下我的名字是為了我們所有的人。我把名字寫得非常完美,每一個字母都是帕爾默A+字體。有一次,我把我的名字刻在了木頭上,這樣就永遠不會磨掉。哪怕他們在這些字母上塗上油漆,你仍然能看出我的名字,拉羅斯。
「不餓!」泰勒喊道。
「我媽媽也在那兒。」
「它就是用嗎啡做的。」
艾瑪琳坐在他身邊,將他額頭的頭髮捋到腦後。拉羅斯在吃混著葡萄乾的燕麥片,特意把葡萄乾留到最後吃。
「不是。」
瑪吉在狗的水碗里倒了一罐爸爸牌啤酒。它走過去,警覺地嗅了嗅,九*九*藏*書但氣味很香,它將啤酒都舔完了。她給它又倒了一碗,它同樣很喜歡。隨後它一臉醉態,迎面撞上關著的玻璃門,摔倒在地。拉羅斯拉開門,把狗放了出去。
「你跟我再走一段路。」她說道,笑著,然後開始歌唱。
他們很走運:瑪吉的媽媽來晚了。
瑪吉看著他們,心裏佩服拉羅斯那副任由狗把口水流在他身上的淡定模樣,而且他一向如此。他捉蜘蛛,但從不捏死,他會安撫待宰的母雞,救助蝙蝠,觀察螞蟻洞,但從不用水淹螞蟻洞,他還會把被擊暈的小鳥救活。
「這兒、這兒,還有這兒。我的腦袋也有點疼。」

他讓她丟下他,她裝作聽不懂。
「我是一隻受傷的動物。」她低聲說。
瑪吉怒氣沖沖,繞著圈踱步,用腳踢著樹葉。學校外面又濕又冷,她不喜歡這種天氣。泰勒走了過去,友好地問:「你還好嗎?」他長大了不少,瑪吉沒有認出他來。
「如果男孩撲到我身上,到處亂摸,你會怎麼做?」
她跟著他走進車庫,泰勒的朋友都在。他們彆扭地站在四周,泰勒問她要不要去沙發上坐。就在瑪吉坐下的那一刻,她才意識到壞了。他們圍在她身邊,按住她。泰勒說:「你竟然想殺死道奇。」然後他和其他男孩的手開始落在她身上。他們的手指徑直襲向她沒發育的胸部,插|進她的內褲。他們像狗一樣趴在她身上,用骯髒的爪子掐她、戳她、撕扯她。她感到眩暈,彷彿身體虛弱,所有力氣都被掏空了。她心頭湧起像薄紗一樣淡淡的悲哀,腦袋嗡嗡作響。她身上那些手指的動作越發粗魯,令她心急如焚,大聲尖叫。泰勒試圖捂住她的嘴巴,她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直到嘗到血的味道。巴奇把她推倒在坐墊上,她叫得更加大聲,膝蓋重重地向他的褲襠撞去,巴奇痛得像小狗一樣又吼又叫。科坦斯想按住瑪吉,但瑪吉伸出兩隻大拇指戳向他的眼珠。他倒在地上,哭叫著,說眼睛瞎了。瑪吉跳起來抓住一把吉他,摔在布拉德臉上,接著推得他撞在牆上。他彎起手臂抱住了頭。
皮斯太太指著護士放在她面前的那張表,表上有張大汗淋漓、痛哭流涕的怪臉。那是一張疼痛等級表。
這個想法被她媽媽的咀嚼動作打斷了。事實上,全都是因為她媽媽吃東西的樣子。她已經對媽媽遲到大為光火,因為她的遲到給了那些蛆蟲侮辱她的機會。瑪吉想轉過身去,裝作媽媽不存在,但她又忍不住要看。諾拉把餐叉戳進一顆青豆,然後舉起豆子放進嘴裏。諾拉時不時環顧整個餐桌,看有沒有人也在吃青豆。在這一刻,只有她一個人在吃青豆。諾拉看到了女兒輕蔑的表情。她吃驚地張開嘴巴,噘起嘴唇,用牙齒咬掉了餐叉上的青豆。
狗在角落裡乾嘔。
「好吧。」
那一晚瑪吉偷偷溜進了他的房間。她之前一直躺在自己的房間——又洗了一次滾燙的熱水澡,正等著身體降溫。她獨自一人在房間里,開始哭泣。獨自一人,哭也沒關係。但她還是儘快停止哭泣,讓自己堅強起來。她是一匹狼,一匹受傷的狼,她會用牙齒撕開那些男生的喉嚨。她再次思考動物怎麼會受拉羅斯吸引,那麼她也會放心地把爪子交到這小小男子漢的手裡。
「怎麼了?」彼得喊道,他沒有看見嘴型,卻感覺到無聲的尖叫。
她徑直跑進屋,回到她的房間,摔上門。過了一會兒,她偷偷出來,向浴室走去,接著來到走廊上,拉羅斯出現在她身後。
「我會想辦法的。」
「拜託了,拉羅斯,別笑。我要問的事很嚴肅。」
沃爾弗雷德編了個故事,說麥金農突然生病,他和這個女孩如何去荒野深處尋求幫助,救援的人後來被派過來了。印第安人早已發現麥金農的屍體散落在貿易站外面,說麥金農發著燒去找冰涼的雪,死在雪地里,身體被成群的狗撕碎了。他的頭呢?沃爾弗雷德想問,但恐懼堵住了他的嘴。沃爾弗雷德獲得任命,取代了麥金農的職位,所以他離開定居點去了北方。他把麥金農的金錶、結婚戒指留在了他們藏身的地方。他在貿易站做得很好,儘管早沒了做貿易的心思。有時在夜裡,他好像能聽到麥金農嘶啞的喘息,有時他能聞到以前麥金農脫掉靴子時腳上散發的惡臭。沃爾弗雷德保存著字跡漂亮、記錄詳盡的賬簿。他常常寫信給身在密歇根州的女孩:親愛的拉羅斯,我的鮮花。他受到認識的法國和梅蒂斯商人後代的影響,他們想勸他忘掉她。但無論怎樣,他也沒有結婚。儘管他隨意接受女人的引誘,但沒法忘掉她。
「打針嗎?」
些許雪花在羅密歐薄薄的頭髮上融化。或許只是運氣好,他的名字出現在了醫院的替補維修人員名單上。別跳了啊,我的心!處方藥瓶這麼多,時間這麼短。救護車九*九*藏*書隊的成員對他的各種習慣已經視若無睹,因此他偷偷聽見一句話便記在便箋上。「永遠別碰頸動脈。」他把一盒彩色大頭釘藏在手裡偷走,用來把便箋紙釘在牆上。找出其間的關係,這可能是揭開那天朗德羅殺死達斯提真相的諸多線索中的第一條。
她想躺在他身邊,但某些東西早已離開了她。她盤問著自己的心,卻發現它只是在疲憊地計算朗德羅那天的病痛給她帶來的麻煩。
「哦,我知道了。」
朗德羅碰巧開車經過看到這一幕,一如往常地視若無睹。不過雪花在朗德羅車后飄落,把羅密歐的思緒拉回到復讎上,這曾是他最感興趣的事。朗德羅認為自己在羅密歐的掌控之外,羅密歐也對他不感興趣。但事實卻不是這樣,朗德羅錯了。朗德羅太過自負,只想著自己,以至於到現在也記不起他們的過去。那時他們都還是小孩,或許並不比拉羅斯現在大。年歲如此之久,回憶如此之深,大多數時候就如同嵌在骨頭裡的細刺一樣看不見,卻不時從內心深處浮現,抑或由內而外穿透羅密歐全身,就像那幾個禿鷹似的老太太騙他服下的那些可怕的假藥一樣。
「好的,沒問題。但記住不要讓其他人碰它們、用它們。它們的效果比嗎啡強一百倍,知道嗎?嗎啡。」
巴奇蜷縮在角落裡,哭喊著,布拉德喘著粗氣,他們都受了傷。
「你需要喝點咖啡。」拉羅斯說。狗並沒有動,口水直流,呼出的氣吹得拉羅斯手腳上都是泡沫。
兩天後,他們從荒野深處進入一個小鎮,有一百多棟奧吉布瓦樹皮屋,建在一條河流的拐彎處。街道上的雪已被踩平,幾棟木屋沿著街道排成齊整的一排,像夢境似的。它們那麼像沃爾弗雷德東部家鄉的房子,恍惚間,他以為他們穿過五大湖回到了家鄉。他走到那棟最大的房子前敲門。有人開了門,但直到他用英語介紹自己,開門的年輕女人才認出他是個白人。
狗帶著醉意嗚嗚直叫。
儘管母親賣了她,她仍想念母親。她想念沃爾弗雷德,他是唯一一個關心她的人。她保存著他筆跡漂亮的來信,當她感到虛弱或勞累時,會把這些信全部讀一遍。他稱她為花朵,這讓她感到不自在。女孩子不應被稱為花,因為花凋零得太快。女孩子應該以不死之物命名,比如光之影、雲之狀、星之形,還有那種像地平線上的小島一樣出現又消失的事物。有時學校就像一個不真實的夢,她入睡時希望能在另一個世界醒來。
托頓堡的女生宿舍里有我們的名字,字跡已模糊。在一扇木門頂端,在椅子底部,在因為我頂嘴而被關進去的地下室儲藏間的架子上,有我們的名字。我用政府發行的印第安事務管理局二號鉛筆,將名字寫在一本筆記本上,現在被收藏在堪薩斯城的國家檔案館里。在踢腳板上,在櫥櫃里,在斯蒂芬的一扇壁櫥門的頂上,也有我們的名字。在馬蒂的一張書桌和黑板邊框上,也有我們的名字。我們的名字塗在瓦佩頓舊發電站的一塊長滿野草的磚頭上。塗在張伯倫。塗在弗蘭德魯。塗在托頓堡,還是在托頓堡。我們將名字留在那些學校和其他學校,一直回溯到第一所學校,卡萊爾工業學校。因為拉羅斯的過去與這些學校密切相關。是的,除非建築物本身被拆掉或燒毀,刻在牆上的所有悲傷與努力化為灰燼,煙霧充斥整個房間,否則我們的名字永遠不會被人發現。
她笑了,可她不願成為他的所有物,於是畫了一朵花。
因此,羅密歐把自己收拾乾淨,申請了醫院的全職工作。機會很渺茫,而且寫文字材料總是讓他緊張。但在醫院里,他想他或許能再次找到自己的價值。其他維修人員都是受人敬重的社區成員,有人甚至能開救護車,他們所有人都備受信任。比如說,斯特林·錢斯真的很優秀,作為維修隊隊長,他冷靜而敏銳地看著羅密歐,聽他回答面試的問題。

「確定。我就安靜地躺半小時,然後就起來。」
他們花了將近一天才搭好小樹皮屋。他倆準備睡覺時,沃爾弗雷德往火里放了一塊木柴,接著像被人撞到似地朝後退。這個簡單的動作讓他頭暈目眩,他的力量彷彿從手指流失,流進火里。現在火焰被無形的懸崖遮擋,很快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他開始劇烈地發抖,隨後一堵黑牆朝他壓下來。他被困九九藏書在一座廟裡,裏面有一間又一間殿。那一夜,他沿著沒有門的牆,在一道道狹窄的過道中摸索穿行。他壓低身子,爬過轉角,在夢裡是無法站起來的。他在第一縷陽光中睜開眼,看見小屋模糊的圓頂猛烈地旋轉,讓他眩暈噁心。那天他不敢再睜開眼,只是靜靜地躺著,僅僅抬起頭,閉著眼,去呷女孩用卷著的樹皮滴在他唇間的水。
「加入你們?」瑪吉甩甩頭髮,後退幾步,撫平自己的衣服。她的腎上腺素漸漸下降,在恐懼感的驅使下,她找到了門的位置。
瑪吉跑回本該和她媽媽碰面的角落,車正在停下來。
一定是他聽錯了,鼓不可能飛。他還沒死,難道他死過嗎?他閉上眼睛看到的世界更加奇怪。他從那座有著好多殿的黑色的廟步入一個由破碎的圖案拼成的宇宙。這深奧難解的數理讓人無法鬆口氣,圖案形成,又重組。邊緣清晰的三角形相互連接,然後分裂成無盡的幾何圖形。如果這是死亡,那麼死亡讓人視覺疲勞。只有當她開始擊鼓時這些圖案才漸漸變淡。她用高音走調地哼唱,用鼻音哀號,忽高忽低,平緩地重複著,這些圖案慢慢減緩了運動,直到最後這一連串圖案變為跳動的色彩。她的鼓修正了他身體內部的某個旋律,他的思緒愜意地放鬆下來,然後睡著了。
最後,泰勒說:「該死,這太棒了!嘿,瑪吉,我們樂隊需要一個負責人,我們需要一個女孩,你想加入我們嗎?」
「好吧。」
「小渾蛋!」她差點扇拉羅斯一耳光。
「不知道。」瑪吉說。
諾拉在晚飯前做了天主教的禱告,有個想法縈繞在瑪吉的腦海里。她看著研究食物的拉羅斯,他就像那個穿棕色長袍的聖方濟各修道士。動物們會來到拉羅斯身邊,躺在他腳下。它們被他吸引,知道會得到他的救護。
「孩子們?孩子們?你們餓了嗎?」泰勒的媽媽在後門外問。
他聽見他們的腳步在床尾移動,隨後女孩們進來了,他們摸摸他的頭髮和雙手,他一直閉著眼。孩子們離開后,眼淚沿著他嘴角的皺紋流了下來,順著脖子往下淌,最後匯聚在他的鎖骨處。他發熱的身體烘乾了眼淚。他發現自己燒得厲害,他很高興自己發燒,他真的生病了。歲數較大的幾個孩子坐上校車后,艾瑪琳坐到他身邊。


「你覺得你會嗎?」
依靠自己,羅密歐這樣想著。他敬佩斯特林·錢斯。自從皮斯太太成為他的老師以來,羅密歐第一次有了真正渴望的東西,不再一心尋找獲得有助於遺忘的藥物的可靠途徑。他想得到這份工作,不是一份薪資微薄、斷斷續續的兼職工作,而是一份全職工作。確實,他的動機不純:刺|激性藥物和復讎。不過為什麼要與剛剛萌生的職業道德爭對錯呢?毫無疑問,這份工作會讓他以前的藥品來源顯得不上檔次。他再也不必忍受多種藥物副作用交叉引起的憤懣。至於消息?如果能從這份工作中獲得消息,他將對此保密,直到他確實需要時才會用。這些糟糕的消息。但這些消息不同尋常,令人震驚,或許,你可以用它來敲詐某人一輩子,尤其是你之前想殺卻沒殺死的那個人。這真是個不錯的主意!
諾拉擠出蒼白、不知所措的笑容。
「這對你有幫助。」
朗德羅的車開走後,羅密歐的思路變得清晰,他很喜歡這種感覺,琢磨著了解內幕的人是如何悄悄地用暗語交談,他正學著解讀他們的話。有時他不得不根據自己的知識進行猜測,但他知道他們掌握著關鍵信息。
彼得伸出胳膊抱住諾拉,摟著她不放。他對此很拿手。
「親愛的,對不起我來晚了。你等煩了吧?」
「當然。阿司匹林快起作用了,」朗德羅說,「我沒事。」
瑪吉直勾勾地看著諾拉,用只有諾拉才能看見的嘴型說:「你真噁心!」
拉羅斯輕撫著瑪吉散落在他身側枕頭上的發梢。
拉羅斯拿起碗,把剩下的青豆舀進他的盤子。他迅速吃完豆子,擔心地掃了一眼,不過狗悄無聲息地昏了過去。
「今天有人告訴我……」拉羅斯說。
她的歌聲讓他感到平靜和放鬆,因此當他飄離自己的身體時,因為抓著她的手,他並不害怕飛離地面。他們飛入遼闊的天空,越過茂密的樹林。他們飛得很快,沒有寒氣能侵襲到他們。他們下方有火焰在燃燒,有個村莊,離他們的小屋只需步行兩天。她心滿意足,帶著沃爾弗雷德往回飛,沃爾弗雷德飄回了身體里,等含辛茹苦地操勞完半個世紀,他才會再次離開這個世界。
除了巴奇,這些男孩仍蜷縮在地板上,喘著氣,圍成一圈,面面相覷。
「我的母親。」
她忍不住發脾氣。拉羅斯讓人拿他沒轍,除了不傷害「任何東西」這一點外,他身上沒有哪點能讓她心軟。天黑得很早,瑪吉九-九-藏-書和拉羅斯下樓去找東西吃。他們吃了些冰激凌。
她感覺腦袋有點不舒服,彷彿那些男孩把她的大腦抽了出來。那些碰過她的手讓她噁心,好像把愚笨這種細菌也傳到她身上了。她只想一直不停地洗啊洗。
「閉嘴?閉嘴?你是說……」
「你覺得自己是聖人嗎?」
「我疼得厲害,」皮斯太太說,「疼得厲害。不疼的時候,我很好!我現在都記不清把葯貼放哪兒了。我想它們應該就在這兒,在文件下面,我的錫罐里。」
她笑了笑,點點頭。
「它是飛來找我的,」她告訴他,「這架鼓屬於我媽媽。她用這架鼓給人們帶來生命。」
「誰?」
她把熱乎乎的腳放在他的小腿上。
「我們就住在附近,」他指向他們鬼混的車庫,「我和我的兄弟們。在你媽媽來之前,你要來玩玩嗎?從側窗可以看到這兒。」
她翻了個身,看著門下昏暗斑駁的光線。這是一個涼爽的夜晚,他的身體溫暖了整張床。她皮膚上那層發癢、骯髒、像虱子爬過一樣的薄膜消失了,她媽媽吃東西的習慣帶來的狂躁感也消失了,所有糟糕的事都被床單里的暖意給驅散了。她開始神思恍惚。
「告訴你什麼?」
道奇·維達爾有一個哥哥,他哥哥又有許多朋友。他們就讀於不同的小學,但初中是同一所,這所初中與高中是連在一起的。泰勒·維達爾、科坦斯·皮斯、布拉德·莫里西,還有傑森·巴奇·韋爾斯特蘭德,自稱是惡少四人幫。直到最近,這個組合也沒成氣候,僅僅被當成一個笑話。現在,他們骨瘦如柴,心很軟,還沒長個子。他們主要的活動是一起打遊戲,還帶著科坦斯哥哥留給他的吉他瞎胡鬧。他們有一本歌曲集,但不知道上面的符號代表什麼意思,也不知道怎麼調音。他們認為他們製造出的雜訊很動聽。道奇告訴他哥哥,瑪吉企圖謀殺他。泰勒又告訴了他的朋友,他們一直在伺機報復。但什麼也沒有發生,瑪吉放學后一向乘校車回家。後來,因為她扮演劇本里一朵會唱歌的蘑菇,放學后要留校排練,所以需要家人來接她。
她從未習慣鈴聲,但她習慣了其他孩子的生生死死。他們死於麻疹、猩紅熱、流感、白喉、肺結核,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怪病。不過,她已經習慣了身邊每個人的死亡。有一次,她發燒了,以為自己也會死去。但晚上她淡藍色的魂靈來了,坐在床上,對她和聲和氣地說話,將她的靈魂放回身體內,跟她說她一定會活下去。
諾拉的臉沉了下去。因為瑪吉的「你真噁心」,再加上之前的「閉嘴」,她現在使勁喘著粗氣。瑪吉得意地把椅子往後斜了斜,起身離開,慢悠悠地上了樓。諾拉的眼睛跟隨著女兒,陰沉的目光好像要殺人。她養了一個怪物女兒,她恨之入骨,但同時又在極度的困惑和絕望中深愛著她。靜靜地,她向後靠在椅子上,嘗試著吃掉了餐叉末端的青豆。彼得和拉羅斯好像都沒注意。所以不是說她吧?她不噁心吧?一滴眼淚落在了她的餐盤上。
「閉嘴。」瑪吉說道。
她一整天都照顧著他,搬木頭,煮湯,給他保暖。那晚,狗朝著門狂吠,沃爾弗雷德恍惚間睜開一隻眼,看見一直在重複的畫面——女孩用一條毯子裹著手,握住斧柄,然後把斧刃燒得通紅。他感覺到她偷偷出了門,隨後響起一陣激烈的號叫、咒罵、尖叫,絕望的呻|吟和重擊聲,好像樹被砍倒了。有時一陣寂靜,隨後又響起雜亂刺耳的聲音。這些聲音響了一整夜。第一縷陽光出現時,他發覺她悄悄走了進來。他感覺到她靠著他的背蜷縮著,散發著溫暖,還聞到燒焦的味道,或許是狗毛,或許是她的頭髮。天亮幾小時之後,她醒了,在火焰散發的溫暖中,他聽到她在為一架鼓調音。他十分震驚,用奧吉布瓦語問她是如何弄到這架鼓的。
「我得去上班了,」她說,「拉羅斯在這兒。一小時后,你能送他去學校嗎?」
「你的常規針,還要貼上藥貼。要記住,你要好好保管這些。我們可以替你鎖在前台的保險箱里。」
拉羅斯開口之前,早已確定瑪吉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讓他尷尬的是,他總是夾在她倆之間左右為難——他把這件事偷偷告訴了喬塞特。她告訴他這的確很尷尬。她還告訴他,首先,瑪吉有點哀傷障礙,很可能就是這一點讓她行為異常。「應該讓我們家收養她,」斯諾說,「我們愛她,但她心腸太硬,而且她家人之間有溝通障礙。」喬塞特說母女矛盾之類的事在瑪吉這樣的年紀很正常。她、斯諾和她們的媽媽很幸運,因為艾瑪琳生他們時很年輕,而且跟她們一樣,隨和親切,從不裝腔作勢,也不read.99csw.com認為高她們一等。「不管什麼方法,只要有用就做,」喬塞特說,「但我替你難過,這太尷尬了。」
那個傳教士正把幾個年幼的奧吉布瓦人送到一所剛建好的長老會寄宿學校。這所學校坐落在後來的密歇根州境內,只接收印第安人。如果女孩願意接受教育的話,她也可以去那兒學習。由於沒有家人,她只能同那所學校簽約做勞工。儘管她並不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還是同意了。
「我情願待在這兒,躺在躺椅里。她會來看我。」
她深吸一口氣,用手指捻起一顆青豆。沒人注意到。她不過捻了六顆手剝青豆,隨口喊了聲:「嘿,嘿,媽媽!」然後把手指上的青豆大口吃掉,眼裡彷彿燃起瘋狂的挑釁的火焰,然後咧開嘴,露出瘮人的笑容。這笑容向來惹人惱火。
「瑪吉,吃豆子應該這樣吃。」她說道。然後她舉起餐叉,噘起嘴唇,用牙齒刮掉餐叉上的青豆。
在學校里,她所有的東西都被拿走,失去媽媽的鼓就像再次失去媽媽一樣。夜裡,她祈求鼓飛回身邊,但從未實現。很快,她開始學著如何讓自己入睡。或者說讓我身上他們認為討厭的那一部分睡著,她想。但從未成功。她整個人都是阿尼什納比的。她是幻象,她是幻影,是不真實的存在,或者是他們現在所稱呼的印第安人。正如她說自己的語言時,他們所說的,不要講印第安語。要把她自身的一部分分離出來並丟棄是很困難的事。夜裡,她像以前學會的那樣穿過天花板,不斷高飛,將自己的一部分藏在樹梢。當鈴聲停止后,她會再取回來。但鈴聲永遠不會停止,這兒有太多的鈴。最開始鈴聲讓她的頭隱隱作痛。我的思緒亂成一團,她大聲對自己說,我腦子亂了。無論如何,她幾乎沒時間去思考發生了什麼。

他聽見她跟拉羅斯道別,聽見門關上,聽見她離開時汽車馬達隆隆作響。
「他們說,你的媽媽真漂亮。」
快下雪了,這個季節的第一場雪,羅密歐能聞到雪的氣息。他總能在下雪前,在電視上的天氣預報員炒作下雪的新聞前,聞到那混著砂礫的新鮮氣息。他跑到外面,穿過土地上龜裂的小山包,踏上了通往鎮上的路。毫無疑問,正當他搖搖晃晃往前走,天上飄起了雪花。或許是服藥的緣故,他突然覺得動彈不得,如同身在一個圓球中,僵立於一幕微小場景內的一輛小小的腳踏車上。在這一場景里,小孩手握圓球不斷上下翻轉,白色紙屑或雪花似的化學物質隨之不斷緩緩飄落,這個男人正永不停歇地朝死人卡斯特酒吧走去。他太喜歡這個想法,所以必須提醒自己這不是真的。那沒有實質性動作的運動令人心醉神迷,還有他的思緒,他的思緒找到了焦點。
年輕女人和她做傳教士的家人把他倆帶進溫暖的廚房,給他們水和布用來清洗自己,還給他們吃菰米熬成的清淡的粥。這家人讓他們蓋著毯子睡在木柴爐後面的地板上。狗被關在外面,嗅了嗅傳教士的狗,跟著它去了穀倉,它們在身軀龐大的奶牛散發的溫暖中交配。第二日清晨,沃爾弗雷德認真地問女孩是否願意嫁給他。女孩乾淨的臉龐美得不容褻瀆。
這疲憊的獵犬似的偵探倫尼·布里斯科,還有他的鼬鼠似的搭檔羅密歐,會讓真相大白。
「聖人會因為愛殺人嗎?」
「你確定沒事?」
「走著瞧?走著瞧?儘管來吧。你們知道殺了我弟弟的朗德羅吧。哼,他現在是我的第二個父親。他會抓住你們每一個人,打爆你們的頭。再見。」
「你在笑,我看見你笑了。可這是真的,她會來的。這麼多年過去,他們終於讓她來看我了。」
其他孩子身上的氣味就像老人,不過她已經習慣了,她很快也一身老人氣味了。她的羊毛衣和緊身胸衣很緊,毛呢內衣癢得要命。她的腳疼痛不已,在硬皮鞋裡出汗發臭。她的手凍得皸裂了,她總是感到寒冷,但她已經習慣了。食物通常是鹹豬肉和捲心菜,做得很難吃,吃完後放的屁把宿舍弄得臭氣熏天,他們被強迫喝下的牛奶結果也一樣。但無論這些食物有多生,有多腐臭,有多怪異,她都必須吃下去,所以她已經習慣了。理解老師說的話、用他們的語言說出自己的需求很困難,但她學會了。夜裡,一排排床鋪上傳來的哭聲讓她睡不著,不過,她很快和其他人一樣也哭了,放著屁睡著了。
瑪吉猛地轉過頭。她怎麼能這樣?該死的,怎麼會這樣?她的牙齒,她的牙齒,刮過餐叉,發出金屬碰到釉質的聲音。瑪吉氣不打一處來。她低頭盯著餐盤,盯著青豆,努力忘掉心裏的憎惡,就像戰勝撒旦一樣,正如那一次諾拉拽著她去懺悔時結實性感的老特拉維斯神父所建議的那樣。
彼得看見另一滴眼淚落了下來。「你還好嗎?」
「閉嘴!閉嘴!閉嘴!」瑪吉尖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