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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拿走吧1967-1970 羅密歐與朗德羅

全拿走吧
1967-1970

羅密歐與朗德羅

疼痛逐漸侵入羅密歐的耳道,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伸手去捂耳朵肯定會掉下去送命。疼痛越來越強烈,接著腦子裡似乎有什麼東西輕輕炸開,雜訊減弱了。兩個孩子忍住不看身下的公路,可平滑刺眼的道路一片模糊,沒有盡頭,唯一能看的只有彼此的眼睛。
「我們找到他時就這樣了。」
朗德羅平靜下來,但他還是控制不住那個奇怪的念頭:「茶壺蓋」是一個幽靈、一種力量,或者一種自然元素,是寄宿學校釋放出來追捕他們的,永不停歇。
「好,酷斃了!」他說道。
他拿靠在肩上的白色長竹竿敲敲地面,指了指熄滅的火堆四周被踩踏過的草地。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羅密歐說。
但朗德羅看著羅密歐,露出真誠友好的微笑,嘴裏說:「不會,他看上去很靠譜,我睡他下鋪。」
其他人也放聲大笑,笑起來就像已經聽過這笑話。兩個孩子從沒見過拿著白色竹竿的瞎子,所以沒聽懂這個笑話。
他們走進廚房,看到燈光下的老太太,嚇得不禁後退。她讓人一見難忘:身材瘦長,高得出奇,被太陽曬得厲害,臉上好像合上的摺扇似的,布滿豎紋,一團濃密的白髮像座小山頭似地斜立在額前,兩側的頭髮用髮夾固定在耳後,耳朵就露了出來,薄餅似的耳朵下垂,好像烤了一輩子,又薄又脆。她老得不成人樣,死氣沉沉。可怕的是,她那泛著奶白色的藍色瞳仁變淺,跟眼白融為一色,像剛從墳墓里鑽出來的死人一樣莊嚴肅穆。這老太太不只是長相奇特,她家廚房裡還有部電話。她是多久之前給警長打的電話呢?兩個孩子緊張不安,嚇得拔腿就要跑。
羅密歐和朗德羅離開公路,開到一條縣公路上,大路很快變成了石子路,朗德羅一直向前開。他們吃掉三明治和魔鬼蛋,只剩下兩個蘋果,收好檸檬水瓶子、帽子和夾克,把車停到灌木叢間的小路上,又快步回到他們走過的火車軌道附近。他們開始踩著枕木向西走。天黑時分,他們找到一處防風林,穿上夾克,拿帽子當枕頭。兩個人把蘋果吃了,檸檬水喝了三分之一。夜裡駛過三趟火車,速度太快,他們沒跳上去。早上他們繼續往西走。
「孩子們,把飯菜拿出來好嗎?我們開吃了。」
「好,好!你不會那麼干!媽媽,你又在沙發上過夜了?哎,是不是?是不是啊?我跟你說過別在這兒睡,是吧?你想背疼得動不了,逼我拖你去看脊椎指壓治療師嗎?我很忙。你別裝作沒聽到,別轉過頭不理我。」
「要把食物拿出來嗎?」羅密歐問。
「我們去寄宿學校。」他們說。
他們回程的路走了快一半,匹茨說了句什麼,「茶壺蓋」把車停到路邊。匹茨打開後門,把朗德羅拽下車,推著他走下那條溝,又從溝的另一側往上爬進一片樹林。
朗德羅爬到羅密歐身旁,摸摸他蒼白的臉。羅密歐的皮膚冰冷、潮濕,硬得跟石頭一樣。朗德羅等待著,眼睜睜看著羅密歐吸了一口氣,接著又一口。朗德羅雙眼刺痛,他心裏一清二楚,羅密歐是為了救他才變成這樣的。朋友因為他身受重傷,朗德羅突然深感內疚,一時無法承受。
「快去。」他說。
熄燈后,男孩子們在雙層床上你一言我一語,嘰嘰咕咕,低聲說個不停。
但朗德羅緊鑼密鼓地策劃,看樣子這事是非干不可了。他一個勁兒想啊,說啊,說他們怎麼用皮帶或繩子把自己捆在車上,說他們可能會時冷時熱,說他們無論如何都需要外套。
「佩奇乖寶,到這兒來。」老太太喊。
當肌肉恢復供血時,他們大叫著從大樑上滑下來,從車底往外看,他們看到「茶壺蓋」那粗壯的奶油色大腿和司機的灰色長褲,還有其他孩子纖細的腳踝和移動的雙腳。他倆趴在停車場的柏油路面上,等所有人去完洗手間回到車上。車門關上,司機發動校車,這時他倆馬上從車下滾出來,躲到一個大垃圾箱後面。校車一開走,他倆就一瘸一拐地走進休息站外茂密的藍葉雲杉林。足足半小時,他倆疼得嘴裏咬著小木棍,在樹下不停地打滾。疼痛慢慢減輕,剛喘過氣來,他倆就覺得又飢又渴,這才想起包裹還塞在校車底盤裡,尤其心疼他們一點點攢起來藏在衣服里的麵包。
「八塊錢,夥計。九塊。」
火車經過時,他倆同時醒來,不安地扭動身體。隨後,他倆一時睡不著,就豎起耳朵傾聽。沒有車輛的雜訊,沒有城市的喧囂,一切都歸於沉寂。四周悄無聲息,他倆聽見河水不停地翻滾,奔到一處急灘、大壩或者瀑布。他倆再次沉沉入睡。黎明前的一刻,晨曦剛剛露頭,羅密歐聽到下面有人說話。他小心翼翼地用指頭戳戳朗德羅,因為朗德羅睡醒時會翻身滾動。他倆從睡覺的小窩邊上探出頭,想聽清下面的人在說什麼。
「她尖叫,喊來了傑林斯奇先生,傑林斯奇先生跳進水裡。艾敏也跳進水裡,淌水過去,所有水性好的孩子都跳進水裡,其餘的大人也紛紛跳了進去。可直到後來他們才找到羅德,他們都說是水蝮蛇搞的鬼。」
羅密歐掙脫那個女人,也坐下來。
「哼,可不像你嘴裏灌的臭氣。」一個女人說。
「對,你們冬天的食物就是這麼保存的,我們教他們的。冬天對印第安人很殘酷。我先生說,他們一個接一個都快死絕了。每天都有人死去。所以見到你們我很高興,很高興你們一路撐到這兒。你們的家人是印第安人中的好人。我先生總說,他們講義氣時,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壞印第安人會偷光你的東西,印第安人喝醉酒就變壞。你倆一向都是乖孩子,好孩子。」
「唔。」朗德羅回應道。
可大巴轟鳴著離開車站,這下他們必須待在車上了。至少座位很舒服,還能向後傾斜。他們的肚子也是飽飽的。他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睡得昏天黑地。途中休息吃午飯時,他倆醒過來,買了湯,一口氣喝了個精光。朗德羅看羅密歐沒幾口就把湯灌進肚裏,心想,羅密歐真像黃鼠狼,楔形長臉,兩隻眼緊靠在一起,還有那貪婪的下巴頦兒。這念頭已在他腦子裡轉了不知多少遍。
「我很好。」她說。她盯著方方正正的電話,好像打電話的人躲在電話里。
「不可能。」
「還真是。」
「也許能行,」朗德羅說,「要是你真瘋了,也許能撐幾分鐘,一連幾小時肯定不行。」
「閉嘴吧,你這傢伙,」那個頭髮蓬亂的女人說,「他倆還是孩子。他們睡在那兒。」她朝上面的鐵路橋努努嘴。「那兒不安全,」她嘮叨著,「應該有人照看才行。」
「他們跑了。」一個警官說。
「還沒吃飯。」她說,臉上猶豫不決,似乎對方問的問題很刁鑽。「是的,烤箱的火關了,」她順從地回答,「我會把它拿出來的。好,好。我餓了。」
「我倆……我倆不能回家,」羅密歐說,「我們今晚能留在這兒嗎?跟您一起住?」
切!朗德羅尿褲子了!
因為他倆心癢得非要看這部電影不可,就溜進《藍衣士兵》的放映現場。他們等著看那個出現殘臂的鏡頭時,一個遲到的女人走進來,在他們前幾排的一個位子坐下,她淺色的頭髮蓬鬆地繞著腦袋一圈。他倆一下癱坐在椅子上,從前排座椅後背的縫隙偷偷朝前看。她突然轉過身,牙齒在黑暗中閃閃放光。她的茶壺蓋腦袋發出淡淡的光,向上升起,似乎與身體脫離了。她的手舉高。他倆猜她要從座位上朝他倆爬過來。但另一個人走過來,坐在她身旁,她轉回身面對著屏幕,她沒看到兩個孩子,他倆一路爬出放映室。羅密歐的褲子尿濕了一點,而朗德羅情況更糟,想要吐。
她打開櫥櫃,拿出一盒蘇打餅乾和一罐沙丁魚罐頭,放在餐桌上。桌上早已放著一個盛有冰茶的大水壺,冰涼的外壁上凝結著水珠。
「誰?」
但他們還是去了。
「我先生不在了,」她告訴他倆,「因為心臟問題走的。我的心臟很好,不過就算它罷工,我也不在乎。你的爸爸媽媽好嗎?」她問朗德羅。「他們挖好地窖了嗎?」
他和羅密歐坐回原位時,他渾身都在顫抖。當朗德羅把剛才的一幕告訴羅密歐時,羅密歐將手放在朗德羅的胳膊上,說那不是「茶壺蓋」。
下面的人開始放聲大笑,笑個不停,喘著粗氣,直到喘不過氣來。肯定是那個女人不知道幹了什麼事。接下來的一周,他倆搞清楚了:只有黎明前這特別的一小時,他們能聽清宿營的人說話。城市還在沉睡,空中一片沉悶。水汽蒸發形成薄霧,把下面的聲音送到他倆耳邊。其他時候只聽到忽高忽低的交談聲,還夾雜著肆無忌憚的大笑。還有一次,有一陣尖叫和大喊,聽起來好像是一場鬥毆,最終無果而終。因為那群人一直是五個,有時六個,他們把毯子或者箱子當床,睡在上面,藏在草叢裡。大多是印第安人。
老太太笑出了聲。「你們的爸爸說印第安人夜裡也能看見東西,不過也許你們還沒學會,當然可以。幫我一個忙,上樓到那個有綠色床罩的大房間去睡吧,儘九九藏書管把床弄亂點兒,早上起來不用整理。我喜歡夜裡在這兒開著收音機聽音樂,我喜歡在沙發上聽著音樂打盹。這個沙發很舒服,可塞爾老是檢查我有沒有到床上睡,說我背疼。不聽他的。去吧,去吧!」她笑嘻嘻地發出噓聲,把他倆趕到樓上。
「是的。」
「這兒的夏天還不算差。」羅密歐說。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快,要是他回到「家」卻沒人要怎麼辦?可要是這兒也沒有朗德羅了,那生活簡直無法想象。羅密歐清楚,他的命是怎麼撿回來的;雖然記不得,但他知道,自己胳膊內側的傷疤說明他遭受過難以形容的折磨。他不想離開學校,不想吊在校車底盤上逃走。
「想想看,朗德羅。夏天我們去湖邊游泳什麼的?對吧?很開心啊。」
他聽到其他床鋪的男生在說話。
紙幣卷最外面是十元的紙幣,裏面是二十元的,還有幾張百元大鈔,這讓他倆吃了一驚。
「坐。」他說道。
「我知道。」朗德羅回答。
「你們吃吧,我吃夠了。」她說。兩個孩子把最後一塊平分了。
這話不是侮辱羅密歐。邁瑞爾了解耗子,對醫用耗子和野生耗子都很了解。戰爭剛結束時,年幼的他從波蘭坐船一路來投奔美國的親戚。他崇拜耗子,欣賞它們的狡詐和堅韌。
雖然再多他們也吃得下,但學校的食物夠填飽肚子,這是羅密歐喜歡學校的一個原因。不,食物不是朗德羅逃離學校的原因;他逃走,更多是因為那兒陌生的規矩讓他窒息,因為深愛朗德羅的祖父母可能已離開人世,還因為朗德羅不願改變自己,這一點他也在老太太臉上看到了。朗德羅想起,每當他做出印第安人特有的舉動時,「茶壺蓋」總會微笑,好像在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朗德羅對事情的另一面也深有同感,比如老太太的兒子如何對待她,老太太對選擇哪種現實有多無奈。
老太太放鬆下來,靠在椅子上,驚奇地注視著兩個孩子吃啊吃啊吃個不停。
兩個孩子小心翼翼地把錢分成兩份。他們摳起鞋子的內墊,把面值二十和一百的大鈔放在裏面。兩人分別留了七十美元在外面,放在口袋裡,然後繼續走啊走,壓平了鞋底塞著的錢。他們一直走到一個小鎮。小鎮規模不小,有個本傑明·富蘭克林廉價商店。他們走進店裡,女店員一直跟著他們轉來轉去;他們已經習慣了。這個舉動對朗德羅沒有影響,但羅密歐拿出一張十元的紙幣沖她傲慢地揮了揮。朗德羅買了黑色歐亞甘草棒,羅密歐則買了紅車輪糖果。他們付過錢,沿著人行道一直走到小鎮盡頭,又折回來,朗德羅拿著甘草棒假裝吸煙。到了小鎮的西面,他們經過一家小咖啡館,上面有「大巴」的標記。朗德羅不敢去買車票。另外,他倆還在爭論去哪兒好。回家吧?不回家。
她朝碗碟瀝干架揮揮手,坐在椅子上。那條狗從角落的織毯上站起來,走過來,在她腳邊躺下。兩個孩子大口喝茶時,她拉起沙丁魚罐頭的拉環,往裡一壓,然後往上推到一半的位置。
其他人都笑出聲來,但沒有惡意。
朗德羅飛快地跑下那條溝,回到車上。他們走了一會兒,匹茨低聲對「茶壺蓋」說了幾句。「茶壺蓋」搖搖長滿蓬鬆白髮的頭,說那樣不好,說他不該說那種話。
「大滿貫。」一個男人說。
「進來吧。」她喊道,她的聲音很特別,帶著一絲猶豫,好像不相信真的看到了兩個孩子。
「犯不著。」沙羅·聖克萊爾說。
「我聽人說,她從餐廳後面出去,看到了在學校郊遊時淹死的米爾伯特·古德·羅德。羅德還是他淹死時的模樣,當時羅德質問她,為什麼看到他沉到水裡卻沒趕緊救他,水都沒不過她的小腹。人人都說,她是被寄生了」。
他們在一棵看上去挺順眼的棉白楊樹旁停下腳步,坐在地上,往肚子里塞滿煮雞蛋、三明治、乳酪和腌菜。老太太還從藏著成捲紙幣的襪子里拿錢送給他倆。她還想把她丈夫的手錶、鑲著白色寶石的戒指、用黃色寶石做的手鐲和她提到的古董鍾送給他倆。朗德羅本來想收下,但羅密歐禮貌地謝絕了。
「那兒肯定有看門狗。」朗德羅回答。
「我們是來看親戚的。」羅密歐說道。
布爾醫生長著一雙洞悉一切的棕色眼睛,眼神極其和善。連續兩個月,每隔一天,羅密歐早上都會等他來。布爾醫生會走進房間,停下腳步,帶著輕微的口音問:「今天那條可憐的腿怎樣了?」醫生用那雙完美的手體貼地解開繃帶,檢查一下羅密歐露在石膏外面的腿和胳膊,甚至會湊上去聞一聞。
朗德羅一點人情世故都不懂,是怎麼混到現在的?他搞不懂。但朗德羅喋喋不休,翻來覆去地講明尼阿波利斯和工作的事,逼得羅密歐不得不同意。他們買了車票,票價高得離譜,這讓羅密歐百分之百肯定他們做的這一切簡直愚蠢到家。他們登上大巴時,羅密歐問道:「我們到底要幹什麼?先前為了不上大巴差點把命丟了。」
「好了,」老太太搓著雙手說,「還有什麼吃的呢?」
「謎案破了,」太陽眼鏡說,他放聲笑起來。「你們兩個兔崽子不懂行吧?不知道不該來偷祖師爺的東西吧?我們可都是神偷,瞎了眼都能手到擒來?懂不懂,瞎了眼都行!」
「嗨,你們穿著新衣服啊!」老太太忽然微笑著說,她微笑時露出牙齒,說話聲音溫和,好像跟他們認識似的。
兩個孩子低頭看看自己身上又臟又舊的衣服。
太陽眼鏡點點頭,然後摘下眼鏡,揉揉像藍色牽牛花一般的藍眼睛,然後又戴上眼鏡。他身上其他部位都像印第安人,所以那雙眼睛令人驚異,特別漂亮。他瘦得像根竹竿,是個藍眼睛印第安人,有一副功夫好漢的小鬍子。
宿舍是一棟紅磚建築,磚塊緊密相連,接縫整齊。房子結構簡單,方方正正,正門開在中間。當朗德羅推開暗淡的鋼製大門時,內部氣壓發生變化,空氣振動,發出粗啞的共鳴。一聲低嘆,米爾伯特·古德·羅德的鬼魂在嘆息。淺色的油氈地板磨得發亮。傍晚的餘暉照亮了中間的走廊,走廊一邊是低年級男生,另一邊是高年級男生,兩邊都是隔開的寬大宿舍區,像兵營一樣。每間兩張雙層床,四個男生。盥洗室和浴室在走廊的中間;兩側是舍監的辦公室,一面是玻璃牆,似乎時刻盯著孩子們。洗衣房在地下室,成排的洗衣機和烘乾機突突響個不停。
「夥計,你剛才腦子沒毛病吧?」他們吃東西時,羅密歐對朗德羅說,「要是警察查到我們帶著那個老太太的東西,肯定會把我們送進大牢。」
羅密歐和朗德羅一下坐到地上,他倆嚇了一跳,像牽線木偶似地癱在那裡。朗德羅抽抽搭搭,而羅密歐則無助地輕輕發出煩人的聲音。
電話響了,把他們三個嚇了一跳。老太太舔舔嘴唇,站起身接電話。那是部黑色的掛壁式電話,撥號盤的數字都磨得看不清了。她緊握著聽筒,放到她的大耳朵邊。
「桑尼知道哪兒能弄到這玩意兒,我們就把他留在這兒,喝點酒止痛就行,嗯?等他慢慢好吧,我們不想把警察引來。」
「哦,遠處那片地很好。我們的地從魔鬼湖算起,土質適合種莊稼。草地上的斜坡不陡,地勢平坦,隨便翻翻就能種東西。十五英尺以下就有地下水,我們挖了口井,水很純凈。我先生是1912年直接從你們的爸爸媽媽手裡買的這片地,那時他們該交土地稅了,可手裡沒錢。那年,所有的白人農民用低價把印第安人手裡的地全買走了。你們都搬到你們的祖父那兒去了,可是那兒的農場很貧瘠。你們也許記得,你們的媽媽那時候都很漂亮,編著印第安髮辮,她不知道怎麼來到我家,討要一點食物,就像你們倆一樣,我總會給她點東西,舊外套、裙子、毯子、用來縫被子的舊衣物,連針線我也送給她。我愛你們的族人。他們打到什麼獵物也會給我送點來。他們死得那麼突然,一下子消失了,災難接二連三,他們都病倒了。」
兩個孩子頓了頓,吸了口氣,她焦急地盯著他倆。
朗德羅不敢動,他聽到匹茨拉開褲子拉鏈,過了一會兒,一股熱乎乎的小便噴到朗德羅背後的褲腿上。
她走開了。過了一會兒,兩個孩子窸窸窣窣地從草叢裡鑽出來,跟著她來到門前。老太太走進門,他們站在門口沒動。
休息站里一個人影也沒有,所以他倆離開灌木叢走了進去。他倆靠近水龍頭喝過水,又撒了尿,想看看洗手間里有沒有地方可以過夜,但裏面無處可藏。羅密歐在垃圾里翻來翻去,找到一小塊糖,上面的巧克力剛開始融化。他倆走出洗https://read.99csw.com手間,注意到有輛車從公路上開下來。他倆從洗手間後面悄悄溜回灌木叢,重重地倒在樹底下。小汽車裡下來一家四口,白人,手裡拿著兩個棕色紙袋,兩個孩子把紙袋放在野餐桌上,然後一家四口走進了洗手間。
「難道你不信那個女孩真的逃走了?」朗德羅問。
在發動機的一片轟鳴聲中,他倆仰著頭,視線模糊,耳朵震得生疼。大大小小的石子不時迸射到他倆身上,像被大號鉛彈擊中一樣疼。柏油路的裂縫嚇得他倆從骨子裡犯怵。腎上腺素飆升,夢魘似的恐懼折磨著他們。兩個孩子肚皮貼著車杠,抬起雙腳繞在大樑上,面對面,牢牢地釘在棲身處,嚇得不敢動彈。
「我不知道,」朗德羅說,「你可能會掉下來,被車拖著走。」
他們來到樓下。老太太站在窗邊,注視著兒子消失的地方。她轉過身,孩子們明白她臉上掛著憤怒和屈辱:她不得不對好心的兒子感恩戴德,因為他掌握著她的命運。她兒子指著她的鼻子說那樣做都是為了她好。他倆說不清那種感覺,但有生之年那對他倆的影響不可小覷。他們了解老太太,就像她覺得認識他倆一樣。他們三個人站在客廳里,你看我,我看你。最後,老太太好像有點撐不住了,她顫抖著把一隻手放在胸口。
「我不喜歡,可說不定打個滾,滾得全身都是油膏。」
他們把東西吃光,向後靠在椅背上,撐得犯困。這時她說:「我們只要把盤子和餐叉洗一下就行。」塞爾說把這些浸在水裡,反正他還要重洗。「那麼,我說,孩子們,你們得回去找你們的家人了。你們可以把剩下的東西,把這些都帶走,你們的兄弟姐妹說不定喜歡呢。我不需要這些。你們的媽媽總是忙著給一大家子做飯。那麼,你們是要走了吧?」
老太太點點頭。
她轉身去看那開著門的冰箱,把包著錫紙的盤子碟子拿出來,轉身遞給走上前的兩個孩子。
附近有三家電影院,走路就能到。每天下午他倆都要看一場電影,散場后把沒吃完的爆米花收集到一塊兒,儲存在座位旁邊,留著看下一場電影時吃。有時,電影特別好看,他倆就藏在出口處的帘子後面,等夜場上映。他倆看過《大腳獸》《貓兒歷險記》《失陷猩球》《國際機場》《議院陰影》《大力神在紐約》《擒賊擒王》《鐵血戰士》(看了六場,深受觸動)、《小巨人》(看了八場,深受觸動)和《藍衣士兵》(深受觸動,但被要求中途離場。這部電影兒童不宜,因為其中有個鏡頭是一個女人面對一個印第安人的斷肢失聲痛哭,那不堪入目的場景讓他倆揮之不去)。
「那倒是。」羅密歐說。
羅密歐睡覺不再尿床,因為他根本不再喝水。一天中他只有早上和中午各喝一杯水。他口渴嗎?老天,當然渴。但在忍受著極度乾渴的一個月里他不再尿床,很值得。過了午飯時間,他滴水不沾,哪怕他跑得頭暈目眩,哪怕他嘴唇乾裂,滿嘴臭氣熏天,只要不尿床就值得。
時間好像過去了千萬年,校車猛然發動,顛簸著駛過小鎮的街道。兩個孩子感覺到變速器的咬合、變速和動力傳輸。當他們開上公路時,校車前後一晃,然後猛地用力,平穩地提到高速擋。
老太太肯定是編了個老狗吃蘋果派的故事,因為她兒子接著說:「它吐了?吐在房子里了?」
「我抓著你呢。」羅密歐說。
周末,他們跟「茶壺蓋」混得很好;她派他倆把一張破舊的踏腳凳送到木工課教室。校車正好停在那邊,他們放下踏腳凳,悄悄溜到偏僻的角落裡,然後爬到一輛校車旁邊,滾到車底下。他們馬上判斷出可以掛在車底盤什麼地方。
老太太看看這個孩子,又看看那個。
可羅密歐猛地一抬頭,尖叫著「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嚇得朗德羅像只螃蟹似地爬著往後退。
「你們真是好胃口,一向都這麼能吃。」她自言自語。
他們聽到年輕男子一會兒進廚房,一會兒從廚房出來,同樣的話翻來覆去說個不停。「你一個人吃不了那麼多!我過來清理你冰箱里的存貨,你吃不了那麼多!」
「這下夠塞爾跑一陣了。」她說。她打開收音機,轉動旋鈕,找到類似華爾茲的舒緩音樂。她關上燈,在沙發墊上躺下。
他們發現好幾英裡外有個農場。地平線上看得到方方正正的綠色樹籬,周圍是毫無遮擋的平坦土地。太陽低低地掛在天邊,他們的檸檬水快喝光了,小心地你看我,我看你。但朗德羅還是把最後一口留給羅密歐,不情願地說,喝掉吧,轉頭看向別處。除了吃鐵軌旁高高的野草那多汁的嫩莖,他們幾小時沒吃過東西了。
羅密歐和朗德羅的習慣恰好與營地里那群邋裡邋遢的人相反。天大亮后一小時,那群流浪漢還睡得人事不知,他倆就爬了下去,從篝火旁沉睡的人身邊繞過去,有時順手拿點食物,偷走裝麵包的袋子。還有一次,他倆偷了一罐已經打開的烘豆子。他倆沿著河邊狹窄的小道,一直走到另一個營地附近,可能是他倆所在的營地的死對頭,也許那次爭鬥就是因為這個營地。兩個孩子在靠近這個營地之前就拐到河岸上,他倆從河岸走到大街上,扶著低矮的欄杆走過那座快要拆除的老橋。橋的另一側是個居民區,有人送牛奶到這兒,他倆時不時能順手拿走一瓶。商店開門時,他倆就買一條麵包和一磅香腸,到公園裡、小巷或破舊教堂能曬到太陽的台階上把麵包和香腸分成兩份,吃得一乾二淨。這種早餐他倆永遠吃不膩。
他倆疼得說不了話。朗德羅好不容易吐出幾個字,但兩個人卻發現耳朵聽不到聲音,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的嘴巴一張一合。
朗德羅看著羅密歐,眉毛往上一挑。
就連羅密歐也知道匹茨看朗德羅不順眼,會動手打他,所以他說的不僅僅是盯著他看。
「火車不可能無緣無故地一直跑下去,永遠不停啊,」羅密歐抱怨著,「附近一定有個火車停靠的大穀倉。」
亨內平縣醫療中心的急診醫生認為羅密歐的胳膊能接好,但腿得切掉。他使羅密歐的病情穩定下來,把他送進手術室,那兒的外科醫生邁瑞爾·布爾曾研究過傳染性疾病,治療腿部感染時更加保守。他發現,羅密歐是美國土著人,他知道羅密歐的祖先屬於有特殊能力的美國十大印第安部落之一,具有超自然的免疫力、自愈能力,在上千種瘟疫中得以倖存。
「等拆下石膏,你身體的一側會跟嬰兒一樣虛弱無力。」布爾醫生提醒說。
那個男人用刀修著手指甲說:「非把他倆宰了不可。」
這一天終於來了。羅密歐和朗德羅慢吞吞地混進回家的隊伍,磨磨蹭蹭,排在最後。「茶壺蓋」站在打開的車門旁,看著手裡的名單。每個排隊的學生都拿著一包衣服,羅密歐和朗德羅也帶著包裹。挨到最後一刻,他倆躲起來,從車尾悄悄地繞過去,滾到汽車的陰影里,然後鑽進汽車底盤下。底盤中央有根一英尺寬的大樑,他們可以吊在上面,大樑兩側有兩個油底殼幫他們保持平衡。他倆把包裹放進油底殼,肚皮貼著大樑,雙腳向上抬,腳踝繞在鐵杠上,面對面,緊握住大樑。
朗德羅手忙腳亂地從車裡爬出來,跑到樹林里,穿過松垮的柵欄,東躲西藏地穿過一條小巷,穿過一條大街。跑過一個停車場時,他被一個警官攔住,警官試圖讓朗德羅安靜。
「她在追我們,我已經看到她了。」
「我要想辦法把你拉到醫院去,你在這兒等著。」他說完跑開了,滿心想的都是朋友的痛苦。
「你說得對,她來了!」
只有一個臉色蒼白、彎腰弓背的男生沒有照做。他坐在床邊,低聲咒罵:「去你的,匹茨。」他把鋪蓋踢到地上,拚命踩了幾腳。那麼,這人就是羅密歐了。他四五歲在保留地的路邊流浪時被人發現,而發現他的地方恰好是朗德羅從小長大的地方。沒人知道他父母是誰,但他顯然是個印第安人。他被人燒傷過,打傷過,挨過餓,人人都以為他腦子不好使。可一把他送進寄宿學校,人們才發現他是個再聰明不過的孩子。他對人惡聲惡氣,假裝是個厲害角色,而實際上虛張聲勢。他深深地眷戀著皮斯太太,在皮斯太太的課上很用功,希望引起皮斯太太的注意,把他帶回家,收養他。那是他的目標,了不起的目標,但不是不可能,是吧?畢竟,他不再是一個尿床的小屁孩了。
「像奧吉布瓦臭鼬油膏。」那女人又說。
警察小心地安排朗德羅坐進警車後座,後排的硬塑料座位周圍裝著厚重的網狀防護欄,這種防護網後來換成了有機玻璃防護欄,這個變化朗德羅有朝一日也會知道。警車上配有一套帶手持麥克風的無線電通信設備,警察打開無線電,問了幾個問題,把消息傳遞出去。然後他們開車往回走,來到河堤上,一輛救護車已停在那兒,接著又來了一輛警車。朗德羅坐在巡邏警車裡,其他人沿著河堤一路下去。過了一會兒,警察都回來了。
朗德羅懇求警察可九-九-藏-書憐可憐他時,她說從學校逃出來的孩子都這副模樣。她在幾份文件上籤了字。一個警察陪他走到車旁,他發現匹茨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警察把朗德羅安頓在後座上,說一切都會好的。朗德羅獃獃地坐著,連「茶壺蓋」從餐館給他買的午飯都吃不下,哪怕她催著他吃,說他瘦了。
那天晚上他們爬上去,到橋樁那兒睡覺。也許是因為牛肉湯,也許是因為那個人的藍眼睛,或者電影里的斷臂,朗德羅夜裡拚命踢打號叫,半夜裡驚醒了羅密歐。朗德羅從橋樁上往下滾時人還沒醒,羅密歐一把抓住他的兩隻胳膊,朗德羅這才突然醒過來。天上掛著一輪月亮,他們凝視著彼此的眼睛,就像當初藏在校車底盤下一樣。
「拿幾個玻璃杯。」
「她的頭髮是一天之內從棕色變成白色的。」朗德羅說。
那個臉像被踩扁的壯漢收起獵刀。「小兔崽子,對不起,嚇壞了吧?」他問道,「明天我給你們弄個結實的紙箱,你倆睡這兒。」
「這酒看上去不錯,不錯。」
「你們以前從沒這麼干過。」
「哦哦哦哦,冷靜,女人。」
「明天操場見。」羅密歐看著朗德羅說道。
他倆仰起頭,打量著上面的鐵架子,水泥樁飽受侵蝕,裏面的鋼筋已銹跡斑斑,突出部分挺長,足夠做把手和腳踏。朗德羅從木板底下抽出一條毯子搭在肩上,往上爬,毯子散發著腐臭和小便的味道。羅密歐也抖開一條,但那股強烈的刺|激性氣味讓他喘不過氣來,所以他扔下沒拿。混凝土排樁頂部的空間容得下他倆,但頂部一側垂直向下延伸到河邊。架起木棧橋和鐵軌的鐵梁與他倆的腦袋之間有四英尺的距離。火車會從他倆一側經過,聲音很響,但那時他們已領教過校車發動機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也許我們天黑時能走到那兒。」羅密歐說。
他們躲在由常綠植物和老丁香樹組成的一排高大的防護林後面,注視著那棟房子。那房子有兩層,漆成白色,一樓四周的木頭裝飾著扇形邊,四根樸實無華的立柱撐起莊重簡樸的前廊。後面的房間里亮著燈。紗門咯吱作響,開了一條縫,又啪的一聲自動關上。一條黑色老狗的口鼻處的毛因為年老已發白,動作僵硬,蹣跚著走進院子,它後面跟著一個高瘦的老太太。她身穿泛白的裙子和松垮垮的黑色男式毛衣,腳穿羊皮拖鞋。兩個孩子注意到老太太穿著羊皮拖鞋,因為她當時正好從修剪好的草坪邊緣走過,經過他們身邊。那條狗落在後面,停在他倆面前,鼻子嗅著,眼睛矇著一層白翳,渾濁不清。
就說那個女孩吧?她是爬到校車下面,掛在車底盤上從學校逃走的。等校車開到保留地,她從車底溜出來,跑回了家。她爸爸媽媽把她留在家裡了,因為她會鑽空子亂跑。他們害怕,要是把她送回學校,還不知道她會幹出什麼事來。
「我們該去明尼阿波利斯找份工作。」朗德羅說,因為他聽別人這麼說過。
「你們住下吧。」那個臭氣熏天的鑲牙男人說道,剛才就是他把朗德羅夾住的。他用野草點著火,然後加入小樹枝,接著放上大樹枝,火立刻熊熊燃燒,發出令人愜意的噼啪聲。他把一圈石頭推過去圍住火堆,然後放上木塊,不厭其煩地調整木頭的位置。這時,那個頭髮亂蓬蓬的女人用一把短柄螺絲刀,費力地撬一聽摩爾牌十號牛肉罐頭。她使勁往罐頭蓋上捅,一遍又一遍,打算把捅的小孔連起來,再把罐頭蓋撬開。等那個女人把罐頭撬開一半,兩個孩子給太陽鏡講完他們的經歷,柴火已燒成灰燼。另一個女人懷裡抱著兩個袋子,悄無聲息地走進營地。她個頭矮小,像只鳥,一副苦相,臉上長滿了痤瘡。還有個孔武有力的印第安人,身穿沾滿油漬的牛仔服,一直一言不發,臉好像是被人揍扁的。
朗德羅聳聳肩:「我們把錢數一數吧。」
「也許我記錯了,我想的比實際的多。唔。那我把這一袋食物都留給你,別一下子全吃光了,嗯?這是你這個星期的食物,冰箱里原來還有剩下的。嗨,可這個蘋果派。媽媽,別跟我撒謊了!千萬千萬別再跟我撒謊了!你做得了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派,可你從來吃不了那麼多!」
「你喜歡得要命。」
「能行。」
「你們是偷偷溜出來的吧?」太陽眼鏡一語道破。
「長得像『茶壺蓋』的白種女人有很多很多,難道你沒注意到?」
土豆泥,肉汁,奶油玉米,奶油菠菜,青豆胡蘿蔔雞肉餅,用玉米味調料烤了,味道倒不錯。兩個孩子把一塊湯汁濃稠的豬排分著吃了。玉米麵包、軟軟的黃油胡蘿蔔、乳酪通心粉、鮮肉通心粉、金槍魚通心粉、一塊厚厚的蘑菇烤牛排,還有更多的肉汁,統統吃光了。有些東西吃起來味道奇特,但熱乎乎的,口感還不錯。廚房檯面上有個圓鼓鼓的蘋果派,蓋著餐巾,滲出了黏稠的甜蘋果汁,還沒切開。
我們不知道怎麼辦,就用袋子把他裹起來了,他老念叨他的胳膊和腿。朗德羅小心翼翼地把袋子從羅密歐的腿上往下拉,沒有血,但哪怕穿著褲子,他的腿看上去還是很不對勁兒。他的胳膊也扭曲變形了,鞋子也不在腳上。
幾罐水、錢、幾包食物。羅密歐和朗德羅步行回到鐵軌附近,繼續往西走。四十年來,鐵路一直在運送一英里長的裝滿液壓油的鐵罐車廂,而這些車廂不會中途停車,除非爆炸,或者到達港口。不過,在兩個孩子逃跑的途中,偶爾有運貨的火車到小鎮穀倉來拉裝有穀物的車廂。他倆沿鐵軌走著,經過成百上千畝剛抽穗的小麥和玉米地時才意識到,初夏時節貨車不會到穀倉來裝貨。
朗德羅發出一聲絕望的大叫。
「嚇呆了。」羅密歐小聲糾正。
「我行。」朗德羅說。這是他胃口增加、個頭長高之前的事。
「是的。」朗德羅承認。
他們一消失,朗德羅就撲上去拿紙袋。羅密歐跑去看車裡有沒有別的食物,發現車鑰匙還插在點火開關上。他沖朗德羅打了個手勢,朗德羅輕快地走過來,滑進駕駛座,轉動鑰匙,發動汽車,好像他這一輩子都在干這種勾當。
他們沒敢接話。
兩個孩子點點頭,埋頭吃起來,眼淚滴進牛肉湯里。
「不過,要是你知道掉下來會沒命,也許能撐更久。」
「這是懲罰你,因為你把羅密歐弄丟了,他是個好孩子。」匹茨說。
「他們挖地窖?」羅密歐問。
她臉上掠過一絲狡黠,轉過身朝兩個孩子眨了眨眼。「比哪一次都餓。」
「那是逃跑。」羅密歐說。
羅密歐緊咬著牙,眼裡閃著神秘的光芒。
「沒人會雇我們,」他說,「我們這個年紀本該上學。要是給警察看到,還會把我們抓起來。」
他給羅密歐開的藥片藥效不是最強的,直到多年後,羅密歐才嘗到頭髮蓬鬆的女人曾經餵給他的那種葯。當他吃到那種葯時,他似乎再次感覺到別人對他的善意,僅有的一次善意。
一個長著亂蓬蓬的長頭髮的女人抓住羅密歐的腳踝,把他拉倒在地。
可他倆還是很茫然,無精打采地一路溜達,回到河邊,不小心走進了營地,恰好闖到那群常住戶中間。他倆偷這群人的東西,躲他們躲了快兩個星期了,這下還是沒躲開。
「『茶壺蓋』的髮型是怎麼理成那樣的,是用跟她腦袋一樣大的碗扣在上面理出來的,還是怎麼弄的呢?」
「那好,」兒子語氣尖酸刻薄,「好,那我還得感謝你這麼坦白。好,那我也不用上樓整理房間了。」
一個男人夾住朗德羅的腦袋,這男人渾身氣味難聞,朗德羅真吐了,所以那個男人把他放開了。
那次之後很久,朗德羅再次發現自己想得沒錯:「茶壺蓋」是寄宿學校的幽靈。她用意很好,目的是幫助他做個好孩子,可要做的是白種人的小孩。
朗德羅衝上河堤,在兩人墜落的地方停下來,從草叢裡一把抓起羅密歐的鞋子,然後慌慌張張地飛奔過橋。接著,他放慢腳步,把錢從羅密歐鞋底的最裡層摳出來,放進自己的鞋子,在兩人熟悉的幾個小區里漫無目的地閑逛。他走了幾小時,四處找警察,疲憊不堪,連警車停在他面前都沒發覺,也沒發覺隨之出現的警察,直到他走近一個男人,被對方一把抓住。朗德羅能感覺到對方擅長抓捕,這下他逃不掉了,反倒放鬆下來。他張口滔滔不絕地說起來,把羅密歐和流浪者營地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警察,說他需要幫助,他的朋友好像死過去了。
「好的,晚安。」
汽車把他們帶到了明尼阿波利斯。
「我渾身疼,疼得厲害,」羅密歐說,「我的鞋在哪兒?」
「放到烤箱里去。」她說。
「孩子,你們倆要去哪兒呢?」她挺直身體,眯著眼睛,吃力而專註地看著他倆。「你們要去哪兒呢?」
老太太回答了一句。
「絕對不用怕。」羅密歐說著,身體又向橋柱邊緣滑下去一點。
「你們想要什麼嗎?拿走吧。」她揮著手四處亂指,「趁他還沒動手,不論什麼全拿走吧。他想把這兒賣了,把土地、房子和養活我們的一切都賣了。你們兩https://read.99csw.com個孩子一向這麼乖巧,這麼安靜,見人就低頭躲開,就像你們現在這樣。」她先後對羅密歐和朗德羅說:「你們拿走,全都拿走吧。」
「哦,不,不,不,」羅密歐說,「我打賭,塞爾知道這些錢。他肯定會讓警察追我們的。」
「現在招吧,」太陽眼鏡命令道,「說,你們是來幹嗎的?」
「這場手術要花很長時間,」他在護士們幫著做術前準備時說道,「我要挽救那條可憐的腿。」
有人踢了朗德羅一腳,他癱坐在地。
朗德羅大喊大叫,又哭又鬧,低聲呻|吟,最後安靜下來。他們開車把他帶到轄區總部,給了他一杯水和一份三明治,讓他坐在椅子上。他在那兒坐了一天,接著又過了半天。雖然等得不耐煩,可他見到「茶壺蓋」本人走進警察局時,還是爬了起來,脖子後面的汗毛嚇得豎了起來,胃裡的三明治像要吐出來似的。他知道自己想得沒錯,「茶壺蓋」遠遠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麼簡單,她甚至有超能力。
「被車碾得跟大笨狼懷爾一樣扁。」
一個戴著太陽鏡的男人發話了。
羅密歐什麼也沒說,但他有時對朗德羅感到奇怪。有些孩子聽路易斯安那州來的老師說過水蝮蛇有致命的劇毒。有個孩子瞎編,說那是條由水凝成的蝮蛇,會纏在你的腳上,把你往水下拉。羅密歐知道,那是一條普通的蛇,而米爾伯特是因為不會游泳才淹死的。朗德羅確實很冷靜,但說什麼寄生生物?水蝮蛇?這些口誤讓羅密歐覺得難受。不只難受,而且讓他傷腦筋。
那女人喝得醉醺醺的,她想拍拍羅密歐長滿頭髮的腦袋,卻老是拍不準。
「我相信這孩子,」布爾醫生果斷地說,「雖然我還沒見過哪個孩子比他更瘦,聞起來更臭,也許他還是最丑的,而且他的情況糟糕透頂,可他的祖先在瘟疫中都活下來了,他也有耗子的那股韌勁兒。」
「哦,是啊,」她說,「你們當然得上學,是托頓堡寄宿學校吧。他們能讓你們吃飽嗎?」
塞爾邁著沉重的步子四處查看,尋找狗的嘔吐物。不過,黑狗顯然老得爬不動樓梯了,因為塞爾沒有上樓看。他很快就離開了,他是開著一輛閃亮的大型白色皮卡走的。兩個孩子從窗台上探出頭,偷偷往外看,注視著老太太的兒子駛過整片農場,留下一片塵土。
她又說了幾句,最後肯定讓兒子相信了。
「那我們得早點行動,校車一周后回來,別人不會帶我們走的。」朗德羅說。
「你知道,」朗德羅說,「我討厭他們盯著我。」
「你個頭太大了,最好小個子。」
低年級男生的一翼有個女舍監,圓滾滾的身材,雀斑臉,剪著茶壺蓋短髮,白髮濃密發亮。她向朗德羅說明了處罰制度,他的名字已經寫進她辦公桌上裝訂成冊的表格里。如果他不洗漱,如果他尿床,如果他睡過頭,如果他熄燈后喧嘩,或者跟老師頂嘴,或者溜出學校,尤其是從學校逃跑,都會被記過。瑞爾奇克太太解釋說,如果犯錯太多,他就沒有課間休息,也不能去鎮上。要是他逃跑,那更糟,她告訴他。那樣他的權利可能被剝奪。朗德羅早就聽人說過,他們強迫男生穿綠色的恥辱衫,剃光他們的頭髮,強迫他們擦洗外面的走道。但大巴上有個男孩跟他說不會這樣,另一所學校以前這麼干過,可現在不這樣了。瑞爾奇克太太還在說個不停:「逃跑很危險,兩年前一個女生就是這麼死的。」被大家稱為「茶壺蓋」的瑞爾奇克太太說,那個女生是被人扔進下水道的。「外面有壞人,所以千萬別跑。」她說。她的聲音不刻薄,也不和藹,平平淡淡。她拍拍朗德羅的肩膀,說她看得出,朗德羅是個乖孩子,肯定不會逃跑的。
朗德羅打開乾淨的烤瓷烤箱,他和羅密歐把盤子一個個放進烤盤,烤箱里還是冷冰冰的。朗德羅仔細看了看烤箱上的旋鈕,轉動旋鈕,讓烤箱開始工作。旋鈕上的最高溫度是華氏五百度,他選擇了華氏四百二十五度。
他覺得內心平靜而強大,充滿愛的力量,那一刻將留在他的記憶深處,那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做英雄。羅密歐用力把腳踩進混凝土的縫隙里,憑藉意志力讓胳膊不再顫抖。但朗德羅比羅密歐重,每當朗德羅甩腿尋找落腳點,羅密歐就朝邊緣靠近一點。最後,朗德羅拚命一甩,身體恢復了平衡。可這麼做的同時他把羅密歐甩過頭頂,甩到空中。朗德羅拚命想抓住什麼,但身體卻往後倒下去。他們本來有可能重重地落水,淌著水上岸或淹死,或者撞到橋柱底部送命,結果摔在雜草叢生的地上。羅密歐止住了朗德羅下落的勢頭,痛得尖叫起來,朗德羅卻當即昏了過去。早上蘇醒時,朗德羅頭很疼,他從一片帆布里爬出來找他的朋友羅密歐。羅密歐裹在一個袋子里,躺在熄滅的火堆旁,像死了一樣。頭髮亂蓬蓬的女人從草叢裡走過來,往羅密歐嘴裏灌了點威士忌,又碾碎一個藥片,把葯末加到一點肉湯里,笨拙地喂羅密歐吃下去。羅密歐立刻安靜下來,看上去又像死人一樣。
朗德羅看呆了,他數了好幾遍。一千多美元哪。
他們上車時,司機問他倆誰在明尼阿波利斯接他們,他倆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好。「爸爸媽媽?還是親戚?」他問。他倆點點頭,鬆了口氣。眼下,他倆正要從司機身邊走過,卻被他攔住了。
那條狗在他們面前又逗留了一會兒,似乎覺得他們不會傷人,機械地邁著步子,艱難地朝主人走去。老太太和狗繼續繞著院子散步,他們轉了十圈,一次比一次走得慢,所以在頭暈目眩的朗德羅看來,老太太和狗好像在捕捉樹葉間漏下的斜陽,帶在身上保存,與一波又一波的黑暗搏鬥。終於,天黑透了,老太太和狗幾乎看不到了。他們每次經過時,那條狗都會停下來打量兩個孩子,然後再追上老太太。最後一圈時,兩個孩子聽到老太太和狗拖著腳步走到他們跟前。這次,那條狗停下不走了,老太太黑色的身影赫然立在他們面前。
北達科他州一望無垠,接著是綿延起伏的明尼蘇達州農場。他們安靜下來,美麗的土地和整潔的磚石建築的小鎮把他們迷住了。接著,朗德羅在空蕩蕩的公路上看到了她。他拽著羅密歐,拉著他湊到車窗邊。一個女人從應急車道朝他們走過來,朗德羅遠遠就看到了她,那時她還是個小點,但有點熟悉。等她走得近了,他意識到,那人是「茶壺蓋」,一頭白色短髮也同樣醒目。他們彎下腰,等大巴從她身邊疾駛而過。朗德羅爬到車後部,想看看她有沒有認出他倆。他頭上頂著車後座的坐墊,踉踉蹌蹌,撞到兩個大人。「茶壺蓋」在遠處,可她在奔跑。朗德羅認為,她肯定是在追他倆。他知道她跑不快,他親眼見「茶壺蓋」追過一個叫阿爾坦的男生。雖然她跑得慢,可跑得很穩,而且從來不停。阿爾坦圍著她繞著圈子跑,可最後還是被她逮住了。因為她比阿爾坦的耐力好,決不放棄,決不退縮。
「我也行。」羅密歐說。
羅密歐看出他眼睛深處的遲鈍,這渾渾噩噩的人啊!唉,羅密歐不願言語刻薄,但多年後特拉維斯神父打量面前垂頭喪氣的朗德羅時,說的話跟他一字不差。羅密歐只知道,當朗德羅眼裡的光亮熄滅時,意味著他靈魂已經沉睡,什麼危險的事都幹得出。這讓朗德羅看上去冷靜至極,而羅密歐覺得毛骨悚然。
「天有點黑。」朗德羅鼓起勇氣說。
老太太望著他倆,嚴肅的面孔滿是皺紋,雙眼就像死人的眼睛。
「你們到這兒有段時間了。我們知道東西丟了,可我們還以為是那一夥白人流浪漢乾的。你們是從寄宿學校跑出來的?」
「像紅湖印第安人的神葯。」
他倆再次點點頭。當司機走下踏板去開行李廂的門時,他倆悄悄地溜下大巴,進入車站。他倆混進一群人里,隨著人群打量著另一群人;那群人被一根繩子攔在走道一邊。兩個孩子彎腰從繩子底下鑽過去,衝過玻璃門,接著來到外面的大街上。
羅密歐瞪著朗德羅。
「你覺得怎麼樣?」
每次她說到「逃跑」這兩個字,朗德羅就覺得她好像是在說「逃犯」,這個詞讓他的心懸在半空。
這個男人突然開口說話了,聲音像銼刀刮過一樣粗啞難聽,他亮出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刃獵刀。
「是你們兩個小渾蛋偷了我的毛毯?」

她掛了電話,發出一聲嗯哼。各種食物加熱后的味道漸漸充滿廚房,但她沒覺察。她又在餐桌旁坐下來,皺著眉頭看著空中。
他拿著裝有衣服和被褥的包裹,一個男舍監站在宿舍里,給男孩們示範怎麼鋪床疊被。他是個印第安人,模樣像個大叔,但長著一雙小眼睛,一張麻子臉,不苟言笑。男舍監把他鋪好的鋪蓋撤走,要求所有男生照樣整理好自己的床鋪,有事就從宿舍里https://read.99csw.com喊他。住同一間宿舍的男生開始動手把床單和毯子理好鋪平。
托頓堡寄宿學校很多年前已經關閉了。
那個頭髮亂蓬蓬的女人一直在用樹枝攪拌燉牛肉,這會兒把樹枝扔進草叢,從襯衫里取出幾個小傢伙什兒,把牛肉濃湯舀到幾個放過派還留著硬屑的舊錫盤裡,遞給兩個孩子。
皮斯太太家有個後院,院里一棵高高的樹上垂著一根打結的繩子,兩個男孩輪流抓住末端的繩結,他們互相幫忙旋緊繩子,然後盪出去,任憑繩子轉著大圈鬆開來,一直玩到想吐。等胃裡不難受了,他們就吃肉湯、烤麵包和玉米圓麵包。皮斯太太讓他們讀《哈迪男孩》,這是她專門從圖書館給他們借的,有時要求他倆大聲朗讀。羅密歐的閱讀比朗德羅強,但他掩飾得很好。他聽著朗德羅吃力地朗讀,朗讀時整個身體歪斜,好像讀每個句子都是在爬陡坡。秋去冬來春又到,這對好朋友很知足。他們是最要好的朋友,接連兩個夏天形影不離。但到了第三年,朗德羅開始說起自己的父母,他們從沒到學校來看過他。秋天,他提到他們,冬天提到他們。到了來年春天,他開始說要去找到他們。
「很高興看到你們兩個孩子。」她說,突然淚水盈眶。她大笑,很開心。他們倆看得出她很害怕,害怕兒子發現她跟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年輕人一定是翻檢過垃圾了。
她肯定承認在沙發上睡了一宿,因為那個年輕人——她的兒子——數落她數落得更凶了,兩個孩子聽得目瞪口呆。雖然他倆聽過大人吵架,但老太太的兒子對著她連諷帶刺,完全顛覆了母子間的輩分和禮數。
「他們老盯著你看。」
「我們上去吧。」朗德羅說。
朗德羅把鋪蓋放在下鋪的床上。
羅密歐不相信一日白頭的故事,但他還是問朗德羅怎麼回事。
「您給我們吃得很好。」朗德羅說。
「『茶壺蓋』,夥計!」羅密歐低聲吼道。
「我們帶他去看醫生吧。」朗德羅說,他坐立不安。
「在這兒等一會兒。」他說,「我陪你們去找家裡人吧。好嗎,孩子們?」

「有件事我沒搞懂,」羅密歐說,「而且希望永遠不懂。」
老太太的嘴巴無聲地嚅動了一下,接著她驚醒過來。
羅密歐的鼠棕色短髮貼在頭上,瞳孔因為恐懼顯得渾濁不清。朗德羅帥氣的臉被風壓得扁平,一頭濃密的頭髮被吹到腦後。他的眼睛像貓眼似地眯成一條狹長的縫,但他看得清羅密歐風車似的虹膜上那淡棕色的斑點。是的,他能看清。他看了一英里又一英里,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無數分鐘累積成一小時,漫長的一小時。他開始琢磨,羅密歐的眼睛大概是他在世上看到的最後一道風景吧,因為他倆的力氣開始流失,抓不住大樑了。胳膊、雙肩、腹部、大腿、小腿,雖然扣得很緊,但漸漸開始鬆弛無力,好像雜訊正把他倆從棲身之處震下來。要不是他倆強壯,身體靈活,肌肉結實,能爬旗杆,翻柵欄,可以一隻手臂抓著樹枝吊在樹上蕩來蕩去翻過柵欄,他倆早就沒命了。要不是校車就在那時減速,開進休息站停下,他倆就沒命了。
他倆走進草叢,一條斜路通向低處一條寬闊的河流,他倆沿著河岸,走到支撐大橋的混凝土橋墩處。在那兒的灌木叢里,他倆看到有人露宿后留下的痕迹:幾塊浮木圍著熄滅的灰燼擺成一圈,還有熏黑的石頭和塞在木板下面的毯子、兩個凹陷的大紙箱和裝著空瓶空罐的袋子,污跡斑斑的地墊鋪在平整的地面上。他倆喝了橘子味的蘇打水,吃了爆米花,又把瓶子放到空瓶堆里,把硬紙板箱撕成碎片往河裡扔,然後注視著紙片打著旋兒向東漂流。天漸漸黑了。
「吃完馬上把勺子還給我,聽到沒?」
「她的頭髮濃密發亮,真是難得。」
雜訊從四面八方湧來,催著他倆一路向前走。羅密歐仔細觀察金屬標示牌,沿著第一大道往前走,他倆一輩子只見過幾次紅綠燈。現在到處都是。他倆模仿其他人,在公共飲水處喝了水,看看櫥窗里的東西或飯店外面鑲著邊框的菜單。他倆一路走著,似乎很清楚要去哪兒。在街角的一家小店裡,他倆買了汽水和奶油爆米花。冷不防地,他們來到城市中心大道的盡頭,那兒聳立著一棟玫紅色的磚頭建築,上面掛的牌子上寫著伯曼巴克斯金大廈。鋪著碎石的停車場,鏈條圍欄,斑駁的牆壁。停車場另一側是一叢雜草、灌木和纖細的樹木。
「我知道,」羅密歐說,「不過,你還是打起精神來。那個人看上去像『茶壺蓋』,但絕對不可能是她本人,兄弟,絕對不可能。」
「看到了吧。」朗德羅說。
朗德羅閉上眼睛,黑暗襲來,令他眩暈,他不得不睜開眼看著羅密歐,可羅密歐不喜歡人家看他,從不跟別人對視,除非老師用手固定住他的腦袋逼他那樣做。朗德羅的家人之間不會互相盯著看,他們的朋友也不會這麼做,這一點讓白人老師抓狂。以前,印第安人很少直視別人。就算現在,這麼做也讓人難堪,顯得不坦誠,而且咄咄逼人。但校車下面沒別處可看,只能盯著彼此的眼睛。即使當兩個孩子年老時回憶起整個過程,這種被迫的對視也許是其中最難受的一幕。
「別擔心你的鞋了。」布爾說,這是他第一百次用極其和藹的口氣跟他說這句話。
他們聽到她提高嗓門說道:「是我親手把蘋果從我自己的樹上摘下來的!是我自己燉好,冰凍好的,難道我做個蘋果派都不行嗎?」
「看到了吧?」頭髮亂蓬蓬的那個女人也後退了一步,一副心有餘悸的樣子。「我們能怎麼辦呢?」她晃著手裡的威士忌酒瓶。
「你不能睡上鋪,羅密歐,尿會滴下來。」
這說明老太太記得他倆在卧室里。
「你們得找到他!」
一陣強烈的情感湧上羅密歐心頭:他先是驚訝,轉而喜悅,最後欣喜若狂,如果他知道該怎麼形容的話。從沒男孩為他挺身而出,從沒人沖他笑,從沒人跟他像哥們兒一樣。他沒有親兄弟,沒有堂兄弟,沒有家人,只有一個關係說不清的姨媽養過他。這一刻的印象如此強烈,讓他接連幾天念念不忘。情況也越來越好,朗德羅從沒動搖過。因為朗德羅說他可靠,羅密歐真的變得可靠起來。朗德羅的懶散隨意和瘦高個兒特有的自信讓他一下子顯得很酷,而他的一舉一動好像在表示跟他在一起的羅密歐向來也很酷。因為朗德羅,羅密歐站得更加挺直,身板更強壯,飯吃得更多,個頭也長高了。他開始改成下午喝水,一直沒再尿床。朗德羅是個射箭好手,每次都能命中靶心。羅密歐會心算。他倆漸漸出名,成為其他男生崇拜的對象。那年皮斯太太多次把他倆領回家,她小女兒名叫艾瑪琳,似乎對他倆同樣崇拜。朗德羅對艾瑪琳視若無睹,可羅密歐卻對她很好。羅密歐跟她坐在地板上,陪她玩積木、洋娃娃、動物,要是艾瑪琳把最喜歡的繪本塞到他手裡,他就給她講繪本故事。皮斯太太笑著感謝他,說那本書已經講了無數次,羅密歐不在乎。小女孩聚精會神地聽他念的每一個字。他們漸漸長大,羅密歐對小女孩的愛慕也與日俱增,可女孩已把他忘在腦後了。
兩個孩子一路勞頓,吃飽喝足后一覺睡到早晨,聽到樓下的說話聲才醒來,是一個年輕男子刺耳又暴躁的聲音。他腳上厚重的鞋子踢踏作響,他們聽到他的腳步四處走動,說話聲越來越小,但一直沒停。老太太的聲音不高,帶著安撫的意味,跟她昨天晚上接電話時的語氣一樣。他們聽不清老太太在說什麼。
「你們又餓了吧?」她咧著嘴一笑,露出了牙齒。
「你沒把吃的扔在垃圾桶里,除非你扔到樹林里了。」
這話讓那個臭氣熏天的傢伙覺得超級搞笑。他大聲笑時,兩個孩子看到他嘴巴里有一前一後兩套牙齒,他滿嘴牙齒,好像很難張嘴說話。他小心翼翼地合上嘴巴。雖然又緊張又害怕,朗德羅忍不住盯著他的嘴巴,期待他什麼時候再張開嘴。
然後是兒子的質疑:「蘋果派怎麼只剩下兩塊!到底怎麼回事?你有客人?」
「他怎麼了?」朗德羅輕輕地碰了碰那個紮緊的袋子,開口問道。
朗德羅點點頭。
「餐叉呢?」她沖水槽左邊的抽屜點點頭,朗德羅把餐叉拿到餐桌上,羅密歐找對了櫥櫃,從裏面拿來三個邊緣畫有長裙貴婦和高帽紳士的黃色大盤子。老太太從罐頭盒裡叉起一片沙丁魚,壓碎,塗到餅乾上。她朝兩個孩子點點頭,示意他們照著做。剛開始,食物卡在嗓子眼,吞不下去,可他倆的手好像不由自主地去抓餅乾,一塊接一塊。他們把所有的沙丁魚都填進肚子,只留了一塊給老太太。她一直在微笑地注視著他們,露出沒有光澤的碎牙。
「你們餓了吧?」她問,「我準備了晚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