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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爾弗雷德與拉羅斯 祖先:第一代拉羅斯

沃爾弗雷德與拉羅斯

祖先:第一代拉羅斯

她給沃爾弗雷德看過她們為學校募捐用的一張照片后,向他提出要求:我想要一件這樣的結婚禮服。照片上面有她的一個朋友,她們所有的衣服都是借來的,但朋友的頭髮是真的。是拉羅斯給她梳好頭髮,讓長發像瀑布一樣披散在她肩頭,然後向上挽成新娘髮髻。
護士過來,用床單把拉羅斯裹起來,給她蓋上用磚頭熱過的厚毯子,給她系好帶子,讓她安然入睡。她像水一樣柔弱,像不朽的塵土一般頑強,熬了很長時間才最終死去,這種努力讓她變得頑強。她已做好赴死的準備。那顆腦袋爬出水面,哼哼唧唧,一路爬上石崖。她無法離開床鋪,但她用母親的教導,掙扎著離開自己的軀殼,讓靈魂擺脫羈絆。麥金農的腦袋用牙齒啃咬著岩壁上的石頭,來回晃動。它急切地咯咯叫著,咬緊牙關翻過石壁邊緣,向她撲過來。可它來得太遲了。麥金農那豬牙一樣的巨齒刺進她心臟時她已擺脫了肉體,在空氣的激流中盤旋上升。
「走到邊上來,等著我,」他朝著空中喊,「戴著你那頂有羽毛的帽子。」
「你們的母親死了,她已經入土了,埋在很遠的地方。」
麥金農的頭顱打著旋兒上下沉浮,鼻子抽|動,嗅著味道,直到聞到她的味道才停下來。要是她睡著了,頭顱就會靠近,所以她努力保持清醒。但睡意總是不可避免地襲來。每次醒來,那頭顱就會靠近一點。很快,她就看清,那頭顱的狀況這些年來一直在惡化,一隻眼睛是白色的,已經瞎了,皮膚燒得疤痕累累,皺巴巴的,滿是麻點的鼻子也燒黑了。船槳似的耳朵上和吸塵器一般的鼻孔里茸毛密布。隨著夜色來臨,茸毛像稻草一樣燃燒起來。波浪上閃爍著紫色的光。她嗅到了它的氣味,不是腐敗的味道,而是濃鹽水的味道。麥金農很早以前就把腦袋浸泡在鹽和酒精里,是殺不死的。
馬車把她帶到聖安東尼。她下車時,沃爾弗雷德正等著接她。六年前,她穿著一件直筒連衣裙,披著一條毯子,離開教會福利院到教會學校上學。

沃爾弗雷德心急火燎地匆匆給孩子們準備好食物,就翻身上馬了。
她把那些漂亮衣服剪成碎布,做成嬰兒被褥。她拆開緊身胸衣,仔細研究那奇特柔韌的骨頭,沃爾弗雷德把緊身胸衣里的骨頭做成嬰兒背籃的頂部護罩。她用鞋子跟一個白人定居者的妻子換種子,把長筒襪和帽子送給巫師,請巫師舉行催眠通靈儀式,給孩子取了名字。
「你是唯一一個問起這事的孩子。」他說。
她突然清醒地發現,兩人一|絲|不|掛地來到陽光下的岩石上,吃著漿果,直到果汁染紅了他們的舌頭和嘴唇,順著下巴流到她的鎖骨。她看到了他倆的生活,看到生活變為現實。她把沃爾弗雷德用力拉近。他抱起她,穿過高高的草叢,兩人在無人看到的地方躺下來,赤身裸體。他們在漿果叢里翻滾,把果實碾成血紅的汁液,像剛出生的嬰兒一般。一切都有可能變成現實,他們將會結為夫婦,像芸芸眾生一樣盡情生活。
她擦洗房屋地面的木板,自己縫棉窗帘。她的孩子們跟她學會了用英語閱讀和寫作,學會講英語和奧吉布瓦語。她指出他們使用這兩種語言所犯的語法錯誤。英語的每一樣物品都對應一個單詞,而奧吉布瓦語的每一個動作對應一個單詞。英語里,個人情感更微妙,而奧吉布瓦語里,家庭關係區分得更細緻。她在石灰刷過的木板上畫了一幅世界地圖,是憑記憶畫出來的。每個孩子跟著抄寫父親教的數字,會分解因式。他們都會縫補,會串珠,尤其是冬雪來臨他們與外界隔絕時。孩子們劈好木頭,往爐子里添read.99csw.com好柴火。沃爾弗雷德教他們發麵團的秘訣,教他們捕捉四處遊盪、肉眼看不見的酵母菌,讓麵包變得鬆軟,教他們體驗在灰燼里和爐子上烘烤麵包的樂趣。窗子上的油氈紙換成了玻璃。土地變成了保留地,但沃爾弗雷德已在這兒成家立業,所以保留地的官員和神父也沒有來打擾他們。
黎明時分,麥金農的頭出現在大河對岸,像個小黑點,一整天都在原地輕輕翻滾,似乎在謀划什麼。日復一日,每天日出時,她醒來都會看到那顆頭顱四周冒著蒸汽,貪婪地等待著。一天下午,那顆頭搖晃著沉到水裡。有時它一連幾天消失不見,但總會再次浮現。那殘缺的耳朵像船槳一樣,拖著麥金農吃力地逆流而上,因為那詭譎的波浪里時有旋渦和急流。當大河使頭顱倒立或把頭顱吸進漩渦時,她就為之一振。但那頭顱總會打著旋兒回來。她的眼神變得銳利,隔著很遠就看得一清二楚。
現在,瞧瞧她!
就這樣,他們把一個生命帶到了這世上。
「是我。」她回答。
然後,他會帶孩子們來跟她講話。他離家的前一夜下過雨,地上有些地方還是濕的。他閉上眼,似乎看到自己用手指和了一點泥。他摸摸她的臉,往她兩腮上塗好泥巴,沿著她的鼻子向下塗,塗在額頭上,還有她那不算尖的下巴上。要是有一枚青銅盾牌,他會插在她墳前的地里。將她掩埋后,他要到叢林里流浪,喝下野蜂巢里那苦澀的蜂蜜,那蜂蜜曾讓色諾芬的士兵發狂。
沃爾弗雷德腦海里早已閃過一幕幕如何應對的畫面,做好了接受這個消息的心理準備。他會把她的身體緊緊包好,帶她跨上他的大馬。他要把她放在身前的馬鞍上,一隻手握著韁繩騎馬回家。她的頭靠在他胸口,她的頭髮會吸收順著他喉頭流下的眼淚。他忘不了麥金農的頭顱。但現在,她終於平安了,誰也抓不到她了。她的孩子們再也不用受她曾受過的苦,他要用生命來照顧他們。他在腦海里告訴她這一切,他的話的餘音還在空中飄蕩,尋找著她的靈魂。
最後,結核菌終於存活,欣喜若狂,控制住她,把滾燙的鐵匕首插|進她的骨髓,把她的兩個肺撕成了情人節卡片。沃爾弗雷德凡是抓到獵物,就用勺子把獵物溫暖的油脂餵給她吃,還像以前一樣讓她休息,每個夜晚給她細心地裹好被子,在她腳邊放上滾熱的湖石。她每晚睡前跟家人道別,想在黎明前死去,每次又失望地醒來。他把搗碎的蕁麻煮成糊糊,攤在兩片帆布之間,放在她胸口。她情況好轉,又有了力氣,可才好了一個月。暮夏涼爽的一天,蟲兒在牧草田裡高唱,鳥兒在樺樹的枝葉間爭鳴,她又在草叢裡蜷縮成一團。她瞪著眼睛,仰面看著明亮的天空旋轉不停,發現了一隻不祥的鳥兒。沃爾弗雷德用被子裹住拉羅斯,把她放在車裡用蘆葦鋪成的床上。孩子們把床墊得又高又厚,他們先在車廂底部的木板上鋪了兩個厚厚的馬鞍墊,接著又鋪上被子。拉羅斯看到給她鋪的床,用手撫摸他們的臉。
溫暖的陽光喚回了拉羅斯心中的美好時光,那時她母親還活著。她端詳著沃爾弗雷德。他好像已經變成了印第安人,真的。老師肯定會剪掉他的長發,脫|光他的衣服:紅棉布印花襯衫,流蘇鑲邊的鹿皮軟褲,寬檐兒帽,裝飾著珠花和綵線的鹿皮軟鞋。沃爾弗雷德的皮膚晒成了深栗色。他已點起煙袋吸煙,煙草散發著芳香,因為裏面摻有鼠尾草和紅柳皮。察覺到拉羅斯側眼打量他,他眨了眨眼。她想縱聲大笑,但胸衣收得太緊。為什麼不能笑?她把手伸進連衣裙裏面,鬆開了https://read•99csw.com緊身胸衣,沒有絲毫猶豫。她蹬掉鞋子,扯下髮夾。緊身胸衣和鞋子是最可惡的,胸衣讓她不能深呼吸,鞋子一走路腳就針扎般的疼。現在誰還會盯著她?哪怕她穿鹿皮軟鞋,燒掉緊身胸衣,用她裙子背後的五十粒扣子去賭一把,誰管得著呢?她要吃新鮮的肉,再也不吃蘿蔔了。沃爾弗雷德笑得露出閃亮的牙齒。說起來,他等她都等了多久了。不管怎麼說,那種做作的女人他一個都沒娶。對她來說他現在算不算野蠻人?他興奮地琢磨著。他讓小牛放慢速度,停下車,風在呼嘯,可大地一片寂靜。
那天,沃爾弗雷德稍晚時才趕到。趕來的一路上,他感覺到她就坐在馬上,從後面抱著他,趴在他背上。他跟她說著話,告訴她留在身體里等他。但佛手柑的香氣和他脖子後面溫暖的呼吸一直沒有消散:這種種跡象讓他絕望。有人把他帶到一間小候診室,一個臉色紅潤的胖護士把消息告訴了他。讓人難過的是,他妻子確實已經離開人世。那護士沒時間告訴他細節,拍拍他的手,留下他獨自承受這個噩耗。
可那個護士去哪兒了?
高燒使她大腦亢奮,興奮不已,異常清醒。她要來紙、鵝毛筆和墨水。沃爾弗雷德蜷縮在她的床腳邊,蓋著毛毯睡了兩個晚上。所有的病人都睡在像門廊似的狹長而突出的石壁里,因為埃姆斯醫生認為夜間的空氣還能增強肺部功能。拉羅斯不停地寫啊寫。當沃爾弗雷德回家時,他把那些紙帶回去了,上面是她寫的故事、箴言和給孩子們的信。
沃爾弗雷德轉頭看她,雙手輕輕地捧起她的臉龐。
「把你們的毯子拿回去。」她說,聲音里透著恐懼。病菌已吞噬了她,她害怕把病菌傳染給孩子們。
「把毯子放在外面吹吹風,」她大聲說,「讓房子透透氣。你們先在穀倉里睡一段時間吧。」
他不想讓深愛的人來生受到男人的傷害,就像她這輩子一樣。隨後,他要把她所有的東西焚燒了給她送去。
後來,拉羅斯藉著月光用冰冷的水清洗身體。她在銀色的月光下張開雙臂,身體已準備好肆意地雲雨一番。她爬回床上,沃爾弗雷德的身體散發著讓她愜意的溫暖。她半睡半醒,感覺自己的靈魂正在升起。當她睜開眼往下看時,她已穿過屋頂。她的雙手像翅膀一樣拍打,在空中上升,打量著小木屋四周的區域,尋找魂靈之光。遠處,星星噝噝作響。一顆星星拋下一絲火焰。火焰閃爍、搖擺,然後徑直射進拉羅斯的身體。她往下一躍,躺回沃爾弗雷德身旁。
在一間纖塵不染的檢查室里,臉色蒼白、性情溫和的醫生冷靜地用手指測測她的脈搏,聽聽她的呼吸,解釋了他從約翰·克羅根醫生(一個南方人)那兒學來的方法。在肯塔基的大岩洞里,克羅根醫生首次使用洞穴療法,用來治療肺癆,也就是肺結核這種病。洞穴中的空氣純凈,含有健康的礦物質,具有療效。哈尼弗特·埃姆斯醫生把聖保羅的瓦巴肖岩洞挖空,建了四個小石屋,安排病人住在裏面,給他們提供健康的飲食,確保他們的住處乾淨,對身體有益。醫生見到拉羅斯時,起初不肯收治她。因為拉羅斯是印第安人,他知道肯定治不好,但沃爾弗雷德異常堅決。他們等了八天,恰好一個病人死了,沃爾弗雷德把所有的積蓄都給了醫生,她被收治了。她那間刷過白石灰的石屋狹小|逼仄,只能放一張床鋪和一個臉盆架。前面是開闊的岩壁,她可以躺著,天天欣賞洶湧澎湃的密西西比河急流。當沃爾弗雷德把拉羅斯放到柔軟清爽的床墊上時,她笑了。她躺在床上就能從河對岸一直望到天際,看https://read.99csw.com到東方那大朵粉色雲團急速匯聚的地方。
他見到拉羅斯時,遇到了將對他生活產生極大影響的另一個難題。疾病在她的族人中肆虐,幾乎每種疾病都是致命的。他相信科學,不信報紙一直宣揚的天命論。搶奪印第安人土地的白人基督教信徒聲稱,如此有效地毀滅阻礙進步的印第安人,上帝的意志功不可沒。他對此感到不安。
只要有騎馬送信的人來,他們就會收到她的消息。她在吃東西,她在休養。哈尼弗特·埃姆斯醫生正用最新的科學理論指導對她進行治療。他對鴉片酊的使用很謹慎,正在考慮手術治療。醫生有一個姐妹和一個兄弟死於肺結核。雖然他是和他倆一起病倒的,但他現在康復了。要是他把自己解剖開來能發現到底是什麼讓他活下來的,他肯定毫不猶豫。當他發覺東部的醫生過於保守時,他把整個實驗室搬到西部。在西部,他會獲得自由,可以尋找肺結核的療法。他會查出到底是什麼救了他的命,卻讓他深愛的家人喪命。據他所知,他身上沒有特別的地方。他的身體不強壯,他唯一進行的鍛煉是不論天氣如何都會出門散步,讓自己安靜下來。他的飲食也不講究,有什麼吃什麼,他酷愛糖果,甚至還吸煙。是的,表面看,他身上沒什麼特別的。他身上的一切都很平常,沒什麼突出的,一定是體內有什麼東西沒測出來。他兄弟是個登山客,肌肉發達、身材修長。他這個妹妹長得很漂亮,在好望角的大西洋里游過泳,騎過烈馬。他妹妹對自己有著莫名的信心,不敢相信自己也會患肺結核死去。哈尼弗特也覺得難以置信,因為他已經認命,覺得自己肯定會死。而現在他還活著,這讓他深感意外。
他們摸摸她,想讓她冷靜下來。
一天晚上,名叫花兒的第一代拉羅斯在教會學校做過晚禱后,與一排排女孩睡在一起,房間里冰冷徹骨,只有她們微弱的呼吸是溫暖的。這時,結核菌突然從一個瘦女孩張開的唇間逃了出來。窗框咯吱作響,扭曲變形,刺骨的寒風從窗縫鑽進房間,結核菌也跟著從愛麗絲·愛娜奎德上方飄過,在她妹妹瑪麗頭頂上盤旋,接著突然下降,打著轉飄向蓋著羊毛毯的拉羅斯那微微隆起的身體,可一陣風突然把它往下沖。原先的結核菌從拉羅斯床頭的鐵欄杆上消失了。隨後,新變異的結核菌混在愛麗絲咳出的痰里,猛地向前翻滾,跳過拉羅斯床上的欄杆。拉羅斯一吸氣,病菌暈倒在她的嘴裏。
雖然有女人向他投懷送抱,但沃爾弗雷德沒再結婚。多年來,他不時講起幾個孩子的母親,她在孩子們心中好像還活著。眼下,他已有一年沒提起她了。這個女兒,這個叫拉羅斯的孩子,已經被一個名叫理查德·赫伯特·普拉特的人招收入學。這個男人行經曼丹人、希多薩特人、阿里卡人的保留地,穿越了北達科他州和南達科他州,在賓夕法尼亞州的卡萊爾市開了一家寄宿學校。她想去,因為她知道,母親也上過寄宿學校。這是一條與母親相似的路,而母親曾那麼急切地堅持把她懂的東西生動形象地教給女兒。

「我很暖和。」她笑著說,儘管實際上根本不是。
小道通往大平原的貿易中心彭比納,繼續往前,一直通到沃爾弗雷德決定嘗試改行種地的地方。車輪的雜訊讓他倆無法交談,在這讓人恍惚的雜訊中,她不禁心旌搖曳。她先解開帽子上的別針,取下紫色蝴蝶結,小心地放在大腿上。她的皮膚因為缺少陽光照射變得枯黃。現在,陽光照在她的肩頭,曬著她喉嚨附近的皮膚。她閉上雙眼,眼帘下,溫暖的血液在跳動,一片模糊的赤金色。她九*九*藏*書一隻手搭在沃爾弗雷德的胳膊上以保持身體平衡。教會學校的教師們認為,要根除印第安人身上的野蠻性,應該教會印第安女人嚴謹持家和管束孩子,應該斷絕印第安母親和女兒之間的聯繫,新式教育要根除所有落後的教導。可他們不了解陽光照在女人頜下會產生多麼強大的力量。
沃爾弗雷德聽人說,新建的聖保羅市有個醫生,有辦法治這種病。他駕著馬車帶拉羅斯從陸路趕過去,兩個星期的奔波讓拉羅斯奄奄一息,終於在那兒見到了哈尼弗特·埃姆斯醫生。
「我想她是因為肺結核死的,」她說,「像我認識的所有人一樣,她回家后我再沒聽到過她的消息。」
他擁抱他們,愛撫他們,讓他們靠在他的馬甲上、胳膊上盡情地哭,直到哭得筋疲力盡,傷心地爬到床上睡覺。只有最小的拉羅斯,那個跟媽媽同名的孩子,還蜷縮著靠在他身邊。有那麼一會兒,她的父親盯著爐里的炭火,身子晃了晃。拉羅斯聽到他暗啞的低語。
「你真美!」他說道。
「你跟我說過,有人偷走了她。」拉羅斯回答。「是嗎?」
長大成人以前,第二代拉羅斯有時幻想雖然她的母親是被人偷走的,也許是上帝偷走的,但她肯定還活在某個地方。當然,她知道這不是真的,可這種想法一直困擾著她。當她終於向父親問起這個問題時,他變得心煩意亂,從櫥櫃的頂層取下威士忌酒瓶。沃爾弗雷德時不時地會喝上一口,但從來沒喝醉過,所以當他喝威士忌時,僅僅是說,他正在做心理準備,要講的話不好說出口。
接下來的三個孩子都是在雷雨交加的天氣出生的。電閃雷鳴時,拉羅斯號叫著,積聚起力量,孩子生得更輕鬆。每個孩子生下來都很健壯,體型尤其勻稱,他們的名字分別叫作帕特里斯、卡斯伯特、克里奧費利和拉羅斯。顯然,他們都繼承了母親的力量、機智和決心,繼承了父親的沉穩、能幹和好奇心,以及不同程度地吸收了父母的特點而產生的差異。
那個護士到哪兒去了?
他們倆局促不安地沖彼此微笑。他謙卑地看著他,他眼裡的她聖潔而美麗。她摘下一隻手套,把手伸給他,他像捉住一隻活潑的小鳥一樣握住她的手。他提起皮箱,放到一隻肩上。他倆從土路邊上走過去。沃爾弗雷德把牛車指給她看,那是輛紅河牌兩輪運貨車,套著一頭花斑公牛。整個牛車都是用木頭做的,巧妙地連接在一起。沃爾弗雷德把箱子放在車後部,把她扶到長木凳上,坐在他身旁。他啪地朝小公牛的右耳上方揮了一鞭,小牛拉著車上路了,車后留下條條車轍。車輪發出刺耳的聲音,像地獄里數不清的鬼魂在尖叫。
他彷彿看到自己轉頭踏上回家的路。他會放慢速度,慢慢地走,那條路卻好像怎麼也走不到盡頭。他害怕告訴孩子們這個消息,雖然他心裏知道,孩子們可能早已得到消息,因為她已到夢裡看望過他們。他決定下馬,從馬鞍上橫著把妻子抱下來,讓她在大地上安息。
「拉羅斯」,他在悶熱的候診室里喊著她的名字。
「滑稽的是,把錢放到人的口袋裡,究竟有多少次是上帝的意志?」埃姆斯醫生調侃說。
有些人覺得他討人嫌,他不在乎。他有能力,他還活著,這兩點他得好好利用。
沃爾弗雷德跌跌撞撞地從路上奔回來,麻木獃滯。孩子們向他跑過來,他們一直在守候。發現一向理智的父親心神大亂,他們感到疑惑。他們馬上纏著父親,大聲詢問,吵鬧不休。沃爾弗雷德滾下馬,一隻手捂著臉,孩子們沒九-九-藏-書問母親是不是還活著,而是問她在哪兒。直到走進木屋,坐在爐邊的椅子上,直到爐子里生起火,刷洗過馬,過了很久,沃爾弗雷德才開口說話。他的沉默嚇得孩子們不敢再說一句話。終於,他的聲音在寂靜中響起。
沃爾弗雷德最初建的小木屋最終成為整座房子的核心,供後人在其中生活。小木屋是用劈好的橡木建成的,糊縫隙用的是棕黃色黏土。木屋裡有一個木柴爐,一隻鑄鐵鍋,油紙糊的窗戶和結實的木頭地板。沃爾弗雷德編了張繩床,拉羅斯用橡樹葉填好一張床墊,用香蒲絨毛做成枕頭。冬天,爐子燒得通紅,他們蓋著水牛皮做的毯子做|愛。

「有人偷走了她,你們的母親被人偷走了。」
正如她所希望的,沃爾弗雷德一時沒認出她。他讚賞地瞥了她一眼,然後低下頭,顯得很失望。接著,他把目光慢慢轉回到她身上,過了一會兒明白了,帶著吃驚和疑問,走上前去。
拉羅斯的床在那塊向外突出的岩壁上,她從床上注視著天氣變化。埃姆斯醫生患肺結核時吃過澆奶油沙司的魚,拉羅斯也吃澆奶油沙司的魚。他那時散過步,所以拉羅斯也散步,雖然她只能沿著山洞短短的石頭走廊走上一個來回。沃爾弗雷德離開時她的情況已經好轉。埃姆斯醫生來信說,她對單肺衰竭實驗療法反應良好,他還是有信心的。拉羅斯的信讓沃爾弗雷德認為,她身體變好了:她現在獲准一天散步兩次,還在吃澆奶油沙司的魚。接著,她來了一封信,告訴沃爾弗雷德,她看到麥金農了。
拉羅斯最小的兒子一歲時,她的急性咳嗽突然發作,咳得受不了,疼痛穿透了骨頭。沃爾弗雷德喂她喝下牛奶最上層的牛乳脂,讓她休息,小心翼翼地把她裹起來,在床上放上燒熱的石頭。她情況好轉,力氣逐漸恢復。此後多年,她一直很正常。接著,一個春日,她再次昏倒,拎著的一桶冷水濺出來,她渾身濕淋淋地躺在冰冷的草叢裡,嘴裏吐著鮮紅的動脈血,筋疲力盡,心猶不甘。但她身體再次恢復,變得健康有力。她騙過了這古老的病菌,從它手裡又奪來十年的好日子。
她胸膛里憋著一股氣,想要咳嗽,但她平靜地呼吸著,輕輕地捶著胸部,直到這陣胸悶過去。她漸漸好轉,感到身體有了力量,把那陣虛弱感驅散了。
因為患過這種病的印第安人從來沒治好過,他懷疑拉羅斯也活不下去。隨著對拉羅斯的進一步了解,她讓他想起自家妹妹,所以他決定不管怎樣都要治好她,一心投入對她的救治。
一件緊身的棕色毛呢旅行夾克,一雙小巧的牛皮手套,一條沙沙作響的裙子,裙子下面穿著長筒襪、她自己鉤的蕾絲鑲邊的馬褲、骨制的緊身胸衣、馬甲。她幾年的辛苦換來的就是這些舊衣服。她戴著一頂挺有型的呢帽,也是棕色的,上面裝飾著紫色蝴蝶結和藍鵐鳥閃亮的淺藍色翅膀。她腳上的鞋子在腳踝處彎成時髦的曲線,當初東家太太穿著它差點跛了腳。

那是古老的結核菌,最初從滾燙的土地里升騰而起。它原本在塵土中休眠,酣睡不醒;現在,它隨著薄霧裊裊升起,一路飛奔,與溫暖的生命結合。它佔據每個新世界,不放過每一處舊世界。起初,它青睞各種動物,接著也愛上了活人。有時,它降臨在人體組織形成的牢房裡,被葉子似的健康營養組織築起的高牆隔離起來。有時,它東奔西跑,四處亂竄,在骨頭裡打造通道,或者精雕細琢,把左右兩肺打磨成漂亮的鏤空蕾絲網。有時,它能隨心所欲,想去哪就去哪兒。有時,它一無所獲。有時,它在某戶人家安營紮寨,或者來學校,在挨著睡覺的孩子們中肆意橫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