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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盡劫難2002-2003 書信

歷盡劫難
2002-2003

書信

霍利斯上學晚,因為在他小時候他倆一直像在執行任務,經常要睡在汽車後座,住吸毒者的派對屋,吃麥當勞的開心樂園餐。頭幾年,羅密歐忘記送他去上學。霍利斯現在十八歲,高三還沒畢業。他從皮夾里取出駕駛證給那位名叫帕非的酒吧服務生看。
「我們到時會教你的。」她說。
羅密歐對這個或那個公眾人物或政客的動機大加揣度時,霍利斯也在神遊。他沒聽出父親聲音里對他的緊張和擔憂。霍利斯小口喝著啤酒,不想離開,因為一回家就得去找暑假的必讀書《美麗新世界》。他根本不記得有沒有這本書。喬塞特和斯諾有好幾摞平裝書,很可能有這本。他要到她倆的書架上找出來,快速讀完。也許喬塞特會幫他寫論文。霍利斯彷彿看到自己盯著電腦屏幕,喬塞特靠在他肩頭,皺著眉頭,評頭論足,他耳朵里彷彿聽見她的呼吸。「生日快樂。」她用跟拉羅斯說話時那種甜美的聲音說。
「我不是個好父親,」他小聲嘀咕,「哪有資格說什麼呢?」
「希望你不會。」羅密歐勉強說出口。做父親就得接受這些吧,他猜測,比他想象中要困難多了。他起了嫉妒的念頭。
「沒,沒,我絕對沒忽悠你。」
「我打算加入國民警衛隊,已經約好面談了。」
「兒子,跟你一起坐坐真好。」
羅密歐討好地小聲問,害怕兒子會譏諷他。霍利斯沒回答,羅密歐覺得可能得罪兒子了。
達斯提聳聳肩。「不好,」他說,「不太好。」
「不行,」艾瑪琳起初說,「不行,你不能去。」
皮斯太太把一頁頁的塑料保護夾放進帶孔眼的活頁夾里,扣上鎖扣。剛開始的幾封信是寫給哈尼弗特·埃姆斯醫生的。沃爾弗雷德親自寫的每一封信,以及後來由律師代寫的每一封信,都要求歸還拉羅斯·羅伯茨的遺骸。她有顆門牙缺了一塊,頭蓋骨曾開裂又愈合,身上有邪惡的毛皮交易商一腳狠踢留下的創傷,她遺骨里還留有肺結核癥狀:這些讓她與眾不同。他通過寫信尋找她,後來信一直寫了下去。沃爾弗雷德的女兒,就是第二代拉羅斯,將寫信的使命傳遞下來。她留下來的信有幾封是在卡萊爾上學時寫的。後來,寫信這件事又傳給了她女兒,接著傳給了皮斯太太。一個多世紀以來,這些信尋覓著名叫米拉奇又叫花兒的第一代拉羅斯的遺骨。
從那天起,就是一條可憐的老傷腿了。羅密歐情不自禁地笑起來,跟兒子坐在一起喝啤酒真好,讓他深受觸動。他兒子沒有撇下他揚長而去。羅密歐低下腦袋,點點頭,看著啤酒微笑。
羅密歐搖搖頭,手指在空中晃了晃。「哈,可你知道,是毒品的問題,毒品影響了她的判斷力。我希望她現在還活著,兒子,但是她吸毒成癮,讓人很懷疑她到底還在不在。別跟吸毒或什麼的沾上邊兒,因為……」
「我來到人世。」
「不全是,」霍利斯回答,「他是後勤供應那邊的,做醫療救助,從沒親身體驗過死亡,只負責給士兵準備醫療物資、發放救生設備之類的。不過,我做出這個決定,考慮的不止這些。我要學會焊接、修橋,也許學開卡車。學習操作重型設備。我想攢點錢,還考慮到那些福利,以後去上北卡羅來納大學,也許到大峽谷,甚至有可能到佛羅里達去看看。不管怎麼說,離開本州,出去走走。」
你的胳膊和腿。霍利斯低頭看看羅密歐那條腿。上次他見到父親時,那條腿上裹著黑色的人造皮革。因為那份體面的工作,現在上面套著結實的棕色滌綸制服褲。
「這話就像書上說的。」他說。他惺惺相惜地伸出一隻手握住兒子的手,霍利斯又為他倆各點了一杯啤酒,才藉機掙脫被他緊握的手。霍利斯叫帕非把酒吧的電視頻道換到美國有線新聞網,因為他知道爸爸喜歡。有人抱怨說不想看新聞頻道,但帕非叫那人安靜點。果然,羅密歐坐直身體,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
「我知道我算不上個好爸爸,」羅密歐接著說,「不過,現在你可以信任我了。」
「盡興地喝吧。」
「嗯?」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是八月出生的,記得吧?」
霍利斯舉起他的第一杯合法啤酒喝了一口。
羅密歐沒說話,招手示意帕非快點上酒。
「嗯,你跟我說過很多次了。」
「我正在點我人生中第一杯啤酒!」
「他們在路邊就讓我下車了。」
「我很樂意滿足九*九*藏*書你的願望,可我窮得一個子兒都沒有。」羅密歐趴在吧台上。
「你能回來嗎?還記得以前我們經常一起玩嗎?」
羅密歐頭往後仰。
「自從他們撞了雙子塔,」霍利斯說,「我一直在想這事。我的國家對我一直不賴。」
等眼睛適應了酒吧內部昏暗的光線,羅密歐搜尋著神父的影子。他想跟特拉維斯神父聊聊,不說藥物檢測的事,只是聊聊最近的新聞。但神父不在。他吃驚地發現兒子坐在酒吧一頭。

「好。」
達斯提點點頭。
拉羅斯的遺骸再次展出,但在一次至今未查明的入室盜竊案后突然在展覽期間消失。第一代拉羅斯深諳植物的各種秘密,到哪兒都能找到食物,曾與一個滾動的頭顱鬥智斗勇,能背誦《聖經》的章節;這一代拉羅斯曾以聰慧出名,每年都獲得表彰,也曾被教會學校的兩位老師斷定為無可救藥;這一代拉羅斯曾扔掉緊身胸衣,脫下高跟鞋,再次穿上鹿皮軟鞋,放聲大笑;這一代拉羅斯誕下兒女時,曾有雷神和淡藍色的魂靈趕來照顧;這一代拉羅斯最愛的是沃爾弗雷德微笑時嘴角那道細細的疤痕。讓歷史協會會長甚為遺憾的是,拉羅斯留在這世上的遺骸莫名其妙地丟失了。
霍利斯看看爸爸,爸爸那麼消瘦孱弱,那麼急切地希望得到他的愛,霍利斯低頭往下看,尷尬不已。
他點點頭。已經露餡了。
「是我,從後面進來的。」他朝樓下喊。
「哦,是的,確實是這樣。但我老是想著遇到洪災怎麼救人。駕著平底小船把人們轉移出去,他們的小孩身穿救生衣,他們的狗在最後一刻跳進船里。我老是想到這些。我是說,國民警衛隊。我可能不會離開本州。」
怨恨就等於自殺!戒酒會的小組口號通常會讓他暫時不再胡思亂想。
「我覺得,拉米正在爆料,」羅密歐說道,「拉米希望記者去搶新聞素材。不過,捷克的情報?」
過了一會兒,拉羅斯聽到,或者說感覺有人走近,但天太熱,他懶洋洋的,一動也不想動。他不害怕,來的很可能是他父親朗德羅,朗德羅也喜歡在林子里溜達。但來的不是他——事實上,也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半是印第安人,一半像印第安人,有些身影很淡,透過他們的身體能看到光亮。他們走過來,自在地圍坐在他周圍。他們年齡大小不一,少說有二十人。誰也沒有跟他打招呼或看他一眼;他們聊天時他意識到他們根本不知道他也在場。他意識到這一點,是因為他們聊的就是他,說起話來就像父母聊天時不知道你在場一樣。他立馬意識到他們談論的話題是他,因為有個人說:「他們當作達斯提養的那個孩子。」另一個人問:「他還在玩塞克和別的人偶嗎?」當然玩,可他不想讓人知道。突然,有個人用手指了指。
羅密歐看著剩下的啤酒鎖起眉頭,眨眨眼睛,止住淚水。
他在床上躺下。他突然感到很舒服,立刻沉沉入睡,連夢也沒做一個。
「等等,爸爸。」霍利斯又點了杯啤酒,然後也給父親來了一杯。「等等,可按照你剛剛說的,要是我媽媽的判斷力沒有受毒品影響的話,我也就不存在了。」
杧果味的發光樹上燈光閃爍,電視沒有聲音,他迷迷糊糊睡了一陣,現在也不因為心頭強行壓制著怨恨而感到難受了。朗德羅不該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勢,來跟我爭奪我兒子霍利斯的感情,甚至引導霍利斯去參軍!是他拽著我參加他的逃跑計劃,不該一直假裝什麼都不記得。朗德羅應該分享,應該把他能弄到的東西平分。朗德羅不該幻想著別人記性不好,或遲早會忘記。因為凡是人記性都很好,而且附近的人怎麼會不八卦呢。羅密歐聽過閑言碎語,很清楚這點。朗德羅不該幻想,事情已經過去,一了百了:因為人都長著耳朵,遇到人竊竊私語時,結實服帖的小耳朵會豎起來。人都長著腦子,會破解專業人士之間謹慎的談話。人的心,像顆皺巴巴的葡萄乾,像顆孤獨的西梅,像煮開口的蛤蜊,它懂得如果失去愛後果會怎樣。他居然輸給了一個撒謊成性的騙子。羅密歐敢肯定,自己這顆憤怒的滿是惡意的心能撐爆朗德羅那膨大的心包膜。一定得弄到搞垮朗德羅的鐵證!
「她吸毒,所以我才來到這世上。」
「到底什麼跟什麼啊?」
羅密歐在他的小貨車將軍椅里來回搖晃,欣賞著搜羅來的東西。那是一道燈光閃爍的風景,那棵人造聖誕樹一年到頭擺著,安慰著一個父親孤獨的心。他還是太消沉。趕緊振作起來!羅密歐瞪眼看著牆壁,牆上釘著幾件特別的東西。那漂亮而神聖的毛線,像毛茸茸的小雞一樣的捕夢網!他對著閃爍不定的電視畫面自言自語。九九藏書
「嗨,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那麼,爸爸,我媽媽,她長什麼樣子呢?她叫什麼名字?」
「他就在那兒呢!」
「我不是可以隨便糊弄的,老夥計,朗德羅·艾恩。我們逃離學校時經歷的大事小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羅密歐對著綵線編織的天藍色捕夢網自言自語,「我每天都要給可憐的老傷腿塗上冰熱鎮痛膏,你朗德羅逃脫不了責任,這些你壓根兒都沒提過!」
「也算我一個,兒子。」
「以前的紙做得真好。」皮斯太太說。現在的紙沒幾年就變成碎屑。
八月的陽光在樹木之間灑下長長的影子。木蜱已經死亡。草葉在水溝中搖曳,拉羅斯有個念頭,怎麼也打消不了。他非要到那地方睡一覺不可,因為他取代的那個男孩就死在那兒。拉羅斯內心的呼喚非常強烈,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他竟然生平第一次撒了謊。他告訴艾瑪琳,說他周末要去彼得和諾拉家。因為他們不認識普路托鎮的孩子,所以他捏造了一個學校的朋友,說他要開生日派對,講得煞有其事。他感到有點驚奇,他撒謊竟然張口就來,而且立馬就被信以為真。他撒謊說,彼得會在艾瑪琳上班時來接他。艾瑪琳很失望。她周末常帶拉羅斯去上班,讓他在辦公室和教室里幫忙。中午,他們一起到懷蒂炸貨店,從喬塞特那兒買份馬蘇里拉乳酪棒或發硬的魚肉三明治。
「她的名字?是聖誕夫人吧?是她送你來的,是吧?說真的,兒子,我不記得了。那些日子過得稀里糊塗,孩子。不過再說一次,認真的,你媽媽漂亮得要命。她每到一個地方,所有的腦袋都會扭過去看她。那一雙雙眼睛就像餓狼撲食一樣盯著她。真是一群發|情的狗!她允許別人接近,這讓我很吃驚。因為這個人是我。」
強效鎮痛葯滲透進去,他的腿立馬覺得溫暖舒適。疼痛逐漸消退,似乎轉移到豪華座椅里了。但想到朗德羅總是迴避他倆那段共同的經歷,他心裏還是不好受。
「兒子是幹嗎用的?」霍利斯有點厭煩地問,「不過,爸爸,你可別想忽悠我。」
「朗德羅呢?是他叫你加入國民警衛隊的?因為他參加過沙漠風暴那些軍事行動?」
「當然,我知道他們差點把我們滅族。可我們還有自由和權利,對吧?我們有學校、醫院和賭場。現在要是我們過得一塌糊塗,那也是我們自己搞的。」
「換你買單怎麼樣?」霍利斯說,「今天是我生日。」
「你有女朋友嗎?」
為找回被偷走的妻子,沃爾弗雷德·羅伯茨把信寄出去,又謄抄好保存下來,他鍥而不捨的追尋歷程足夠建個檔案館了。他寫的信上標明了日期,還有一份文件記錄信件寄出的日期;如果收到回復,收到的日期也記在上面。
在其中一個人身上,他看到了那個四歲孩子的影子,這孩子的照片有時會在諾拉的手裡看到。那就是達斯提,跟他現在一般大。
「怎麼回事?」他問道。
霍利斯點了兩杯啤酒。
「他做毛皮書記員時接受過的訓練派上了用場。」皮斯太太說。他每筆交易都會做好記錄。我姨媽告訴我,他把這些信保存在一個金屬盒子里,還上了鎖。他去世時姨媽還小,可她記得那把小鑰匙。鑰匙保存在一箇舊糖罐里,罐子上的手柄都斷了。他擔心孩子把文件弄亂。這是他能保存下來的關於她的所有材料,是尋找她的證據。
要不是因為我這隻胳膊。羅密歐眨眨眼,轉了轉肩膀。
「是酸的作用,」斯諾說,「現在,大多數紙里都有酸性物質。」
皮斯太太坐在閃亮的鉻合金餐桌旁。油漆過的桌面上堆滿了串珠用的托盤、裝著珠子的香煙盒和一摞摞文件。斯諾九*九*藏*書和喬塞特把一封封年份久遠的信小心地放進文件保護夾。沃爾弗雷德·羅伯茨的筆記從十九世紀六十年代一直記錄到十九世紀七十年代,用的大多數紙張厚實柔軟。有些比較脆,上面印有網格線,是從分類賬上撕下來的。
「所以啊,我思考……」羅密歐笑了,他牙齒相撞,呵呵笑著一直沒停,又豎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我存在。」
他在霍利斯身旁坐下。
「你也可以信任我,爸爸。」他說道。
「好的,爸爸。」霍利斯說,沒有一絲譏諷。「所以我生日這天,你也不會告訴我她的名字,對吧?」
羅密歐小時候最喜歡的老師和其他女老師都出賣過他。從此以後,他再也沒在任何人身上浪費過同樣的信任。她們的背叛改變了他的人生道路。他這輩子做事太隨性,偷奸耍滑,小偷小摸,可這都不是天生的。得到先前申請的工作,他不確定這會讓情況惡化還是好轉。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工作,他打敗其他人贏得了這份工作。剛開始,意外的驚喜讓他干起活來勤勤懇懇。接著,他對周圍發生的各種趣事產生了興趣。他加班,因為上班時就像生活在實時轉播的電視劇里。為了溜進不同的病房,探聽到新的消息,他做的可不只是握著掃帚做樣子。他不停地倒垃圾,尤其是有員工會議時。他用大型電動地板清潔器清掃地板,因為人們都喜歡擦得鋥亮的地板。他把地板擦亮后,人們更加信任他了。他按照正確的操作流程打掃、擦洗並清除嘔吐物和血漬。他開始喜歡遵守規定了!他喜歡戴橡膠手套!人們漸漸認為他不再酗酒,他也任由他們這麼想。他還去山上參加特拉維斯神父的酗酒者互誡會,去得還更頻繁了。那兒的每個人都混得很潦倒。現在,他可是個成功人士了。
霍利斯走出酒吧門口,羅密歐注視著他離開,覺得深受傷害。眼下,他成了被兒子拋棄的慈父;讓他感到安慰的是啤酒不錯,而且不用自己花錢。但門關上的那一瞬間,羅密歐在腦海里想象著親生兒子朝艾恩家走去,去孝順朗德羅。朗德羅才是罪魁禍首,要對自己受過重傷的胳膊負責,要對自己那條疼痛的傷腿負責,何況那條腿還時不時讓自己疼得發抖。想著這些,羅密歐不禁一口氣灌下兩杯啤酒。酗酒的毛病有複發的苗頭!下次戒酒會上他可以講講這次的故事。他起身離開酒吧的凳子,努力保持平衡,在陣陣溫和的嗡嗡聲和疼痛的侵擾中起身回家。等他回到家,從他收藏的寶貝里翻出輕度止痛藥時,差點因為充滿矛盾的歡喜而哭泣:讓他歡喜的是他跟兒子慶祝了十八歲生日,但他意識到兒子喜歡朗德羅一家人和朗德羅的家勝過親生爸爸和他的公寓,那兒一年到頭擺著一棵聖誕樹。
只有我。他低聲與那些嘈雜的聲音交談。嘈雜聲發生了本質的變化,匯聚成了和聲般的低語,表示願意接納他。他終於睡著了。他睡得如此酣甜,早晨鳥兒歡叫著喚醒他時,他根本不記得曾做過夢。現在他更加口渴,而且飢腸轆轆,雖然身體虛弱,感覺卻很好。他壓根兒不想動。他的身體需要食物,因為身體在生長。大家都說他在長身體。一大早出現在諾拉家,說他是被送過去的,這樣做並不難。就在那一夜,他該做的已完成。但他決定留下來,因為他感覺特別自在。他的嗓子幹得發癢,一吞口水就疼,但他不在乎。白晝的熱氣鋪天蓋地壓下來,蒸得他酷熱難當。
「你會像我一樣飛翔的,她說。」
達斯提臉上露出笑容,歪歪頭。
「你瘋了吧!我的孩子,那叫作代際創傷。他們壓制我們,這不是我們的錯;他們瘋狂破壞我們的文化、家庭結構,最重要的是,我們得把我們的土地要回來。」
「我今年畢業,你知道的。」
無數的背叛。無數的謊言。雖然羅密歐記不清有沒有邀請霍利斯跟他一起住。
拉羅斯看著艾瑪琳的眼睛說道:「求求你了?」那種表情一向能讓他如願,他正在學習使用。這還是瑪吉教他的。
他把錢付給帕非,把他的啤酒推給羅密歐。
「有人說?人人都這麼說?他們不懂。是離開學校這事毀了我。我愛我的老師,他們都說我是上大學的料。」
「我不過是感覺有好也有壞。」他回答。這算不了什麼,不過也是真話,所以他的語氣很肯定。她還在猶豫,但她要開緊急事務的例會,快遲到了。母親離開read.99csw.com后,拉羅斯回到卧室,從收納櫃里拿了條毛毯。他把毛毯捲起來,夾在腋下。他拉開裝滿人偶玩具的背包的拉鏈,又放進一瓶噴霧式驅蚊液,來到廚房打開水龍頭,用一個罐頭瓶接了一瓶水。
他們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就像親戚們突然注意到你一樣。
「要是你回來,可以當塞克。」
「是最早的備份方案。」喬塞特說。
羅密歐捋著頜下功夫俠似的鬍子,像智者一樣若有所思。
到達目的地后,他把毛毯鋪在煙草袋、雪松、樹葉、樹枝和正腐爛分解的東西旁邊。天很熱,很安靜,只有高處的樹梢有微風吹過。這些蚊子不是酷暑時第一批孵出的,不會成團出現、嗜血如命。他一噴上驅蚊液,這些蚊子會圍著他嗡嗡叫,但不會往他身上落。起初只有蚊子的嗡鳴聲。那種寂靜,那種異常的寂靜,讓他渾身不自在。但後來,鳥鳴聲響起,迎接他進入它們的領地。他在毛毯上坐下來,意識到什麼祭品都沒帶——你應該帶著祭品來的。你要是進林子肯定得帶著。你得向神靈獻祭。他帶了一背包人偶玩具、驅蚊液、毯子、一首歌和那罐水。歌是從父親那兒學來的四方神靈之歌。這個儀式他見母親做過,他模仿著把水罐向上舉起,向每個方向祭拜一遍。他邊吟唱邊把水灑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把空罐子的蓋子蓋上。然後,他躺回毯子上,抬頭望著晃動的樹梢和片片天空。樹木幾乎遮住了整片天空,但他仍能看到藍天,炙熱的藍天,下面的空氣雖然熱烘烘,但不算酷熱。要不是蚊子在耳邊嗡嗡作響,或落到鼻子上,不時穿過驅蚊劑的防護咬他一口,他肯定很愜意。
「是拉羅斯嗎?」
「啊,天哪,他現在這麼大了!」
艾瑪琳深吸一口氣,然後呼出來。她皺著眉頭,不過還是讓步了。拉羅斯抱著母親,親吻她的臉頰,跟她道別。這樣還得過多久啊,艾瑪琳心想,把他落下來的頭髮撥到腦後。黑色的睫毛遮住了他的眼睛。
拉羅斯拉開背包,拿出人偶玩具,達斯提認真看了一遍。他們開始玩起來;玩的時候很安靜,因為大人就在旁邊。
羅密歐點點頭,渾身冒汗。
「沒關係,爸爸。我知道你上過寄宿學校。人人都說是學校毀了你,所以……」
霍利斯感到心裏的喜悅一點點溜走,他決定放棄剩下的啤酒,悄悄離開酒吧,免得最後生氣。避免生氣是霍利斯的人生哲學。
「哇!」羅密歐說。
「你好嗎?」拉羅斯問那孩子。
「你知道我怎麼會變成這樣的嗎?你知道朗德羅乾的好事吧?」
後來有一天,有個人說,醫院的員工要進行藥物檢測,連垃圾清潔工也不例外。之後某一天檢測,不是現在,但也快了。羅密歐氣急敗壞地大叫,扔下掃帚,一路走到鎮上。那份工作還可以將就,也是因為他在吃止痛藥。不過,他的陳年舊傷距離上次接受正式治療已很長時間了。也許,他能對系統動點手腳,弄到更新、效果更好的合法處方葯。他心情好起來了。他走著走著,走到了死人卡斯特酒吧。雖然有了現在的工作,他還是不願意到酒吧花錢買酒喝。也許,裏面有他認識的人,手裡有現金,也許正在喝酒取樂,急著拉個夥伴一塊喝。
沃爾弗雷德給歷史協會寫過信之後,拉羅斯的骸骨被保存到一個柜子里,安放在其他印第安人的骸骨旁。這些印第安人的遺骨有的是從埋葬死人的高台上取下來的,有的是從墓地里挖出來的,有的是耕地、修公路時翻出來的,有的是給房子、銀行、醫院、賓館或游泳池打地基及建造時挖出來的。歷史協會多年來一直拒絕歸還拉羅斯的遺骸,因為協會會長在信里說,沃爾弗雷德妻子的遺骨是埃莫斯縣歷史重要的組成部分。
「下周見,媽媽。」他又抱了她一次,特別溫暖的擁抱。這個擁抱有點不尋常,她往後退了一步,離他有一臂的距離,上下打量著他。

有幾個印第安人看上去像歷史人物,穿著簡單的舊式服裝,講著奧吉布瓦語,拉羅斯聽得出來,但聽不太懂。他們好像在討論關於他的什麼事,因為他們邊說邊沖他點點頭,或瞥他一眼。他們在某個問題上看法一致,那個懂英語的女人跟他聊起來。她語氣和藹,眼睛慈愛地停留在他身上。當拉羅斯仔細端詳她輪廓分明的五官時,他看到了母親的影子,突然感到無比放鬆。
「什麼?」羅密歐憤憤難平,九-九-藏-書「你是印第安人!」
「我帶了一些英雄人偶什麼的。」
「當然,當然記得。」羅密歐驚喜地喊道。
首先,拉羅斯對哈尼弗特·埃姆斯醫生的研究頗有用處。埃姆斯醫生在信里委婉地拒絕了沃爾弗雷德的要求,這證明她身體具有所謂的科學價值。她的遺骨證明印第安人特別容易感染這種疾病,也顯示她與病魔鬥爭之久。她的身體一次又一次將這種疾病隔離並控制起來。埃姆斯醫生斷定,她的身體是了不起的人類標本。有一段時間,拉羅斯的遺骸作為肺結核患者的樣本供好奇者參觀。埃姆斯在馬里蘭度過晚年,在遺囑中把他擁有的遺骨送給了埃莫斯縣歷史學會。拉羅斯的遺骸曾在那兒展覽。
對了,霍利斯心想。他不恨自己的父親——他知道還有更糟糕的父親。主要是他會生氣,所以不得不離羅密歐遠點。他也沒法跟母親吵架,他只想知道母親是誰,她可能在哪兒。他跟艾恩一家相處得很好,也許好得過頭了,因為他發現自己老在想要是喬塞特喜歡他,也許有一天能嫁給他,那該多好。
「我沒聽到有人開車過來。」
「你還好吧?」
「生活難道不是很奇怪嗎?不過,還是那句話,請遠離毒品。」
鳥兒啾啾,昆蟲低鳴。他躺著,聽著肚子的咕嚕聲,等著看會有什麼事發生。臨近黃昏,他的肚子不再叫,有風掃過地面,蟲子更不容易停留在身上,他睡著了。他醒來時天特別黑。他口渴了,真希望帶著手電筒或火柴。但如果用手電筒或火柴,父母會看到光亮,他安慰自己。他現在所做的是正確的。他心神不寧,真想回家。可那樣,他們就會發現他在撒謊,再也不會相信他了。他再也得不到這樣的機會了。所以他還是躺在毯子上,傾聽小動物經過時摩擦樹葉發出的聲音,感受耳內傳來的心臟劇烈的跳動。夏末的蟋蟀摩擦翅膀鳴叫起來,幾隻青蛙放聲歌唱,還有貓頭鷹的叫聲。他的父母談起過神靈,那些存在於萬事萬物尤其是樹林中的神靈。
別想了,豬腦子!霍利斯用力扯了扯自己的頭髮,把思緒拉回來。他正跟親生父親在一起慶祝他真實的生日。霍利斯想起來,也許他可以再問問母親的事,雖然父親總是那一套陳詞濫調,說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藉著喝醉裝糊塗。最近,他問到這個問題,無非是想聽聽父親那套頗具創意、左右支絀的說辭。
做這些時拉羅斯的動作小心而準確。他正在成長為能幹的男子漢。他從出生的家裡學會了怎麼設陷阱捉兔子,怎麼燉湯,怎麼塗指甲油,怎麼貼牆紙,怎麼主持儀式,怎麼在野外的瓢潑大雨中生火,怎麼用縫紉機縫補,怎麼把縫被子用的布剪成方塊兒,怎麼玩《光環》,怎麼收集、晒乾和烹煮各種藥茶。他從上一輩的老人那兒學會了怎麼在看得見的世界和看不見的世界之間走動。彼得教會他怎麼用斧子,怎麼用電鋸,怎麼安全使用.22口徑的槍,怎麼開割草機,怎麼開拖拉機甚至汽車。諾拉教會他怎麼刷牆,怎麼養動物,怎麼種植物,怎麼煎肉,怎麼烘焙糕點。瑪吉教會他怎麼隱藏恐懼,假裝疼痛;出拳時怎麼讓關節突出攻擊對方;怎麼打對方的眼睛;怎麼從背後用手指鉤住對方的鼻子,威脅對方要把他的鼻子從臉上扯下來。這些他還沒做過,瑪吉也沒做過,但她一直在尋找機會。
沒過一會兒,所有人都起身離開,朝不同方向散去,低聲交談著,笑著。拉羅斯坐起身,凝視著那個戴帽子的女人離去的背影。他把毯子對摺,然後又捲起來。他把背包甩到肩上,毯子夾在腋下,開始步行。他感覺很不錯。他沿著通向瑪吉家的小路走著,從後門進了屋,連諾拉都不知道他已經回家了。他走進洗手間,嘴巴湊到水龍頭下,任憑冰涼的自來水灌進嘴裏。
說這話的那個女人身穿棕色的緊身夾克和波浪裙,裝飾著鳥兒尾羽的帽子歪向一側。跟她一起的另一個女人握著她的手,跟她長得很像。她指著拉羅斯,她倆一起談論著。年紀大的那個講的是奧吉布瓦語,話音里透著讚許,但她身上流露著堅決、果斷和任性。她彎下身靠近,熱切地盯著拉羅斯,上下打量著他。